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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手心手背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0401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李晓音刚分到三室一厅,就要接儿子回家住。林特特和林诗诗都说林晖现在高二,正是关键时期,不宜转学,还是住林诗诗家好。李晓音想想也有道理,又给妈打电话,要接她来北京。
妈答应了,但一直没确定来的日期。
十一月初,林特特前脚刚去参加海军护航,李晓音后脚就把妈从二哥家接到了北京。北方有暖气,老人住着舒坦。
一年不见,妈老多了,毕竟快八十岁的人了,头发全白了,但状态挺好,越来越不像农村老太太了。爹去世后,妈在几个儿女家轮流住,穿着谈吐越来越像城里老人了。她里穿一件碎花衬衣,外罩一件灰色羊绒开衫,脖子上还挂着珍珠项链,再戴一副老花镜,李晓音既熟悉又陌生。
“哇,这是哪家教授呀? ”李晓音一见到妈,就笑着搂住她。
“死女子,又编排你妈了,是不是? ”妈笑着,握着女儿的手。妈的手布满了皱纹,但比过去细腻光滑,脸上也白净了。
“妈,你在二哥家过得好吧? 气色真不错。”
“好得很,南方嘛,冬天了树还绿着,花还开着,现在还穿着短袖,来你家就得穿毛衣了。儿子好,儿媳妇孝顺,孙女也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吃遍了。”
闲了李晓音就逗妈:“妈,你生了六个儿女,你最爱哪个? ”
这时,妈就轻轻打她一下:“十个指头都连着心,你说不疼哪个? ”
“总有一个离你的心最近吧。”
妈就笑了:“最牵挂的就是老幺你呀,啥都不会,妈真的不知你日子咋过的,一晃,晖晖都长大了,快娶媳妇了。妈给你说,晖晖在你大姑子家也不是个事,要接回来。”
“诗诗姐说家里人多,她那里清静,考完试再说吧。不过,周末我让他回来,咱们去公园玩。”
妈爱看剧, 晚上看了两集, 老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李晓音就买了碟,想看时就看。
妈会端杯牛奶,有时又拿颗削好的苹果,走到女儿跟前,看她抬起头了,就说:“你整天在电脑跟前敲,敲啥呢? 累不累? ”
“妈,我不累,我在写小说,不,是写故事,你爱看的电视剧都是像我这样写好,再让演员演出来,就成了电视剧。”
妈可能没听明白,想了一会儿,说:“你啥时写个电视剧让妈看看?
现在电视剧讲的大都是城里人,你把咱村子写进去,把你爹写进去,把你哥你姐,还有咱家的牛和猪都写进去,好不好?咱家大黄狗也别忘了。
我刚看的电视剧编得不圆, 儿子跟媳妇一起打他妈, 这连猪狗都不如嘛。”妈期待地看着李晓音。
“我一定会写出来的。”
“妈等着,你啥时写完? ”
“妈,写故事很难,得一个人一个人地写,要把他们写好,得思考好长时间。把写好的字再拍成电视剧,时间更长了,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拍,还要等下雪呀,花开呀,麦子成熟呀,演员还要背说的话呀,做的动作呀。比如说要演咱们一个村的人,挑水呀,做饭呀,都得像这个人,他们就得在农村待一段时间,学会了,才能拍得像。这样一部电视剧,可能拍一两年,甚至四五年。”
“不急,妈等着。那你好好写,妈不打扰你了。”妈小心地走出书房,又转身回来说,“你把你奶奶你姥姥也写上, 我结婚到咱家时, 才十六岁。你奶奶对我可好了。”
“怎么对你好? ”李晓音停了敲键盘的手。
“她教我做饭,缝针线,她喜欢我给她梳头。那时,不知咋搞的,咱农村人身上、头上爱生虱子、虮子,你奶奶中午正在炕上做针线,忽然说头痒,快拿篦子篦篦。我拿着你爷爷买的红木篦子,轻轻地给她篦虮子,有时能篦好多虮子。这事是不是不卫生,不能写进去? ”
“挺有意思的。”
妈不信任地看着李晓音:“你都没有记下, 肯定就不能编进故事里了,我不打扰你了,你安心写,妈想起好故事再给你说。”边走边拍着大腿,又一个人去客厅看电视了。
李晓音很内疚,自己白天上班,妈下楼又没有熟悉的人,一字不识,年纪也大了。李晓音就让妈在家里待着。她多次跟妈说,城里什么人都有,院子里有送水的,擦玻璃的,收废品的,出入的人背景很复杂,每天要把大门锁好,有人敲门也不要开,家里人都带着钥匙的。妈问:“门口不是有解放军站岗吗? ”
李晓音想了想, 说:“但是也不敢保证进来的没有坏人。就像咱村里,看别人家有好东西,他家没有,突然就动了偷的念头。反正别人敲门你不要开,有些人就专门欺负老人呢。”她像给小孩讲故事一样,耐心地给妈讲注意事项。
妈嘴上说明白了,但仍一听到声音就跑去开门。李晓音几次回家,刚掏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妈就打开了门。李晓音再下班时,进院子的花园后,先朝四楼自己家窗口望,发现妈在窗前站着。这么说,妈一直就在窗前站着,等着自己回家,然后跑去开门。
李晓音明白妈是寂寞了。妈在家闲不住, 用钢丝球擦大大小小的锅。李晓音说那锅要扔了,费那劲干啥。妈说擦一擦不就跟新的一样吗?
李晓音怕她累着,或者摔了,让她别干。妈说不干活,心慌得很。
无论多忙,只要不下雨雪不刮风,吃过晚饭,李晓音一定陪着妈去街心花园散一会儿步。这时,妈就特开心,眼睛忙得啥都要看。街上南来北往的车,她会看半天;花园里的花,她会闻半天;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也盯着看半天,看人家如何放风筝,如何逗小孩,有时还会主动跟人说话。一散步,经常能散一两个小时。李晓音起初有些不耐烦,她想回家写东西、看书,可她开不了口,她喜欢看妈开心的样子。她当兵二十多年了,很少能这么长时间地陪陪妈。时间长了,她发现妈最喜欢在花园亭子里听一伙人唱戏。妈说:“你去忙你的,妈坐会儿,歇歇。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了。”
李晓音就一个人绕着公园跑圈,或者到安静处看会儿书,再一起回家。
有次她跑完步,妈坐在一个亭子里,听几个老人唱秦腔,她发现妈竟然还跟着唱,有模有样的。她怕妈不好意思,便躲到一边。妈唱得很认真,不少人鼓掌。她给妈买了戏剧碟片,让妈没事就听。妈听了半天,说还是在公园里听着带劲。去多了,妈还认识了几个老太太,给李晓音分享这个人给她讲的事,那个人给她讲的笑话。分享完,总要问女儿能不能写进故事里。
李晓音眼角一湿,忙说:“能,肯定能。”
妈爱热闹,包了包子,对李晓音说:“把你大姑子一家叫来,人家对你那么好。”包了饺子,又说:“把秦小昂叫来,那是个好闺女,长得也好看,性格又活络。”有时,李晓音带妈到饭店吃饭,妈总是摇着头说:“这山珍海味,还是没有咱自己做的饭可口。”话虽这么说,吃不完的她都一盒盒地打包带回家,说不能浪费。她年轻时没粮吃,还去邻村要过饭呢,一个老太太给了她一个玉米糕,特别香,后来日子过好了,还去看过老太太,虽然老太太不记得了,可她记着,逢年过节还把老太太叫到家来呢。
李晓音说:“可以写个故事。”
妈想了想说:“可是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行不? ”
李晓音摸着妈粗糙的手,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她,这就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她个子高高的,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白上衣,小脚,身上特别干净,家门前有棵大梨树,花开得白花花一片,特别好看。”
李晓音记了几笔。妈说:“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2
俗语说得好,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自从妈到了她家,哥哥姐姐们从天南海北地打来电话,一会儿语音,一会儿视频,老太太忙得刚放下这个,那个又响了。妈说:“你大哥命真苦,都老了,怎么又伺候起病人来了? 我得去帮帮他。”
“妈,大嫂有保姆照顾着呢,你刚才不是在视频里都看到了吗? 好着呢。”
“保姆再怎么好,能赛过咱亲人服侍? 人家跟你非亲非故的,能尽多少心? ”
“一月给保姆一万元工资呢,能不尽心? 等过几天,我再带你去。上周不是才去了吗? ”
妈沉默了片刻,说:“晓音,我发现你跟你大哥好像有矛盾,去了连口水也不喝。”
李晓音承认对大哥有看法, 但是也不至于有矛盾, 便说:“妈,没有。”
“长兄如父,要对你哥好,没有你哥,你能当兵? 能有今天? 亲兄妹之间能有多大的事。你看你哥多不容易。”妈说着,拭着泪水。
“妈,我跟我哥好着呢,你放心。”
“你公公咱也得去看看。”
“你比他大,应当他来看你。”
李晓音心里对公公是有意见的, 她妈来, 公公和婆婆从来没有看过。要快八十岁的妈去看他们,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从结婚到现在,公公从来没提到李晓音的爹妈, 更没说去看看。是瞧不起农村人还是清高,李晓音也不愿问。
“你不要那么想,咱们庄稼人做事,要把礼数做到前头。你是人家儿媳,特特那么孝顺,人在外地还每天打电话问长问短,左一声妈,右一声妈,叫得人心里热热的。咱不看他们面,咱看特特面,看你大姑子面。
你大姑子,也有家有口的,自从我来了,三天两头带吃的,带穿的,我身上这睡衣,还是她送的。当医生的人就不一样,我说我眼睛流眼泪,眼药水就送来了。我说腰疼,她按几下就不疼了。上周你出差,你大姑子拉着我去颐和园逛了一圈,还请我到饭店吃饭。那个饭店呀,特别高级,全是灯,晃得我都站不稳。满满一桌饭,有个什么鱼,听说那一个菜好几百元呢。”
“好好好,等周末吧,咱们打车去。”
周五晚上, 李晓音给林诗诗说了妈想去看公公的事。林诗诗一拍脑门,说:“天,怪我,这事咋没想到。你不要管了,明天我来接你们。”
第二天上午,妈就催着李晓音给林父买礼物,李晓音说她已经准备好了。集体供暖快停了,她给公公买了电暖气。
“这就对了,人生娃就图老了享儿女福,特特不在家,你更要多去照顾。不要记人家的短,要记着人家的好。妈给你说了多少遍,你要记着这老话。”
林父一见李晓音妈妈,握着手说:“失敬,失敬,亲家母。”
李母毕竟是两个将军儿子的妈妈,虽然是农村老太太,但也见过一些大世面,握着教授的手,说:“一直想来看你,可年岁大了,这病那病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再不来就晚了。亲家公,你是大教授,有福气,一儿一女培养得多赢人, 我替去世的老头儿感谢你, 能看得起我们农村人,娶了我女子做儿媳。特特不用说,对晓音那是百分之百的好,大姑子对晓音比亲姐还亲,又给调工作,又带娃,这是晓音前世积的福分。”
老太太一席话, 感动得林教授鼻涕眼泪一大把:“我失礼了, 失礼了,应当去看你们的,失礼了。”
李晓音心里酸酸的, 心想公公一辈子也不容易。公公出身山西一户农家,从小失去父亲,母亲一人把四个儿女拉扯大。他很争气,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留京,娶了城里的女孩,生了一对儿女,好日子才刚开始,妻子却病逝。从此,日子过得越来越寡淡,怎能不让人伤叹感怀?
“晓音,快给我们照张相。你爹活着时,老念叨女子嫁了大学教授的儿子,啥时要到亲家家里来认认门,可惜他没这福分。拍了照片,等到那边时,我让你爹看看,看咱亲家房子这么大,日子过得这么好,人也这么有学问。”
林父摇着头,说:“惭愧呀,惭愧呀。”
3
刚过完正月十五,妈就急着要回家,说老三的儿子结婚,她得回去。
李晓音再三劝,到四五月份再回去,老家现在还很冷,给钱跟人回去是一样的。
妈扯起衣襟要拭泪,李晓音忙递给妈一张纸巾,说:“你难过啥嘛,只是再过一阵,天一暖和就让你回去。”
妈把一张纸巾撕成两半,半张装进口袋,拿着另半张,边擦眼泪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来你这里,想你大哥;到了你大哥那里,又牵心你二哥、三哥、四哥和你姐。咱家就老三一个在农村,日子过得不太好,当妈的总觉得对不住他。你爹活着时老说,要把咱老三看重些,其他儿女都在外面享福呢,咱帮不上啥忙,只有老三,虽有他哥他妹照看着,咱也得看重,给娃长长精神。我成年在外面跟着你哥你姐,吃了世上那么多的好东西,看了村里人从来没见过的好风景,每在这时,就想起你三哥还在地里干活儿,三伏天能把人热死,寒冬腊月又能把人冻死。给钱是帮衬,还得让他知道,当妈的心里是有他的。他只有一个儿,又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不回去咋行? ”
李晓音只好同意送妈回去,说她先打个休假报告,批了就回去。
晚上要睡觉了,妈把电视关了,卧室的灯却亮着,好像有心事。
“妈,你咋了? ”
“妈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老人说着,神态里有小孩似的那种羞怯。
“当然行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李晓音心头。
“你不看书了? ”
“不看了,晚上陪妈说说话。”
多少年都没跟妈在一起睡了, 李晓音有些不习惯。她由着妈拉着她的手。
“晓音,妈有这么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啥事? 你就直接说嘛,自己的闺女有啥不能说的。”
“你那么忙,请假也不好,妈思来想去,能不能让你四哥来接我回去,顺便让他来北京看看?虽然他在咱们县上也算是个干部,副县长,现在退居二线有空了,没来过北京,让他来,你陪着转转。你大哥要照顾你嫂子,顾不过来,妈也开不了口。你四哥来,顺便把妈接回去。你看怎么样? ”
“就这事呀? 妈,没问题。”
“你能不能现在就打个电话? 妈跟你一样,心里有事就睡不着。”
李晓音给四哥打电话,四哥正在老家。
新房子是爹在世时一直念叨张罗盖的,他还没来得及住上,人就走了。李晓音还没见过新家,妈不停地念叨,李晓音都能背下来了。房子盖在村口,是农村时兴的平房,高门楼,架子车都能进去,上房五间,东西还各有四间,院子里有个小花园,种了菜,还有牡丹。门口栽两棵碗口粗的石榴树,是二哥让人从南方捎回来的,芒种一过,花开得红红火火,太阳晒着,像火烧一样,村里人都争着来看。妈住上房的套间,大外间当了客厅。
“家里人来人往的,得有个客厅。”妈又强调,“你回家好好住一阵,自从当兵后,就没好好在家待过。回家,妈给你擀面条、蒸馒头,还是咱家饭吃得可口。”
李晓音跟四哥话还没说完,妈把手机抢了过去,急着问:“家里出啥事了? 怎么这么晚你还在家? 没在县上? ”
“妈,没啥事。我给三哥买了些菜和肉,一说话就天晚了。刚听晓音说了,我马上订票去接你,我跟三哥都想你了,家里的狗都瘦了,别人喂不好好吃。妈,三哥跟你说话。”
三哥在电话里大声说:“妈,你快回来,你孙子婚事定了,好多事只等你回来拍板呢。”
“老三,你有空,跟你弟来北京。给狗多喂些骨头,它嘴刁着呢。”妈说完,把电话递给李晓音,讪讪道,“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三哥他不会来的。”
李晓音笑了,说:“三哥来也没关系呀,反正咱房子大,住得下。”
“那你叫你三哥来逛逛,行不? ”
妈的眼神,李晓音怎么也忘不了,是恳求?是希冀?是不安?是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她又拨通电话,让三哥一定来,带三嫂一起来北京转转。
她打电话时,妈一直紧张地看着她,也不披衣服,双手摩挲着枕巾。
李晓音把衣服披到妈身上,对三哥说:“就这么定了,你们一起来,订好票后告诉我,我去接你们。妈可想你们了,整夜念叨,都睡不着。”
放了电话,李晓音说:“妈,现在放心了吧? 睡吧。”
“晓音,你没有烦妈吧? 你爹在世时,老说我是引儿子狗婆,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一拨人。村里老的小的都爱到咱家来,炕上整天一圈人。
娃,人来得多,不要烦,说明你人缘广,心眼好,值得深交。先人说,一辈子就是活人,啥叫活人,就是你能活很多人。在村里,我不敢说我多受欢迎,但只要一张口,人家立马就来帮忙。你们都在外面,家里农活儿多,你爹年纪大了,你三哥忙不过来,不少人来帮忙。这就叫你帮人,人家才帮你,亲兄妹一样的。爹妈不能一直陪你们,可是哥哥姐姐能,爹妈不在,他们就是你的亲人。”
“妈,你放心,哥哥们来了我尽全力招待。”
“这就对了。”妈终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二天,李晓音听到妈起床了,一看表,才早上五点。
“妈,你起这么早干啥? ”李晓音赶紧起床。
“你哥不是要来吗? 我给晒晒被子。”
“妈,你急什么,他们还没定时间呢,等买好票再准备都来得及。”
“你忙你的。”
“你歇着,我来。”
“别看我这么大岁数了,身体还硬朗着呢。”妈笑着说,“人家给我算命了, 说我活到九十岁, 得等到你儿子也结婚了有娃了, 我才能闭眼。”妈收拾着客房,扫床,铺被子,忙一会儿,捶捶腿。李晓音心酸,要帮忙,妈坚决不让。
大姑子要上班,爱人去了外地,李晓音不会开车,便联系好朋友秦小昂。这次电话很快通了,她试探着说了自己的难处:“小昂,我哥来北京几天,我又不会开车,老打车也不是个事呀。”
“晓音,你就没把我当朋友。小事一桩,你妈就是我妈,你哥就是我哥,你指向哪里,我开向哪里。”
出行落实了, 妈又开始担心:“你说他们为啥不坐火车, 要坐飞机呢? ”
“三哥没坐过飞机,让他坐一次。”
妈看着灿灿的日头,问:“不会下雨吧? ”
“不会,北京这时很少下雨。”
李晓音跟秦小昂到机场接机时,妈非要去。李晓音说机场远,要一个多小时。妈说:“我来时,不是还坐了四五个小时火车吗? ”
李晓音只好同意了。老太太一见儿子,又是抹眼泪,又是拉手,好像几百年没见。李晓音说先回家休息,妈说:“不累不累,咱去天安门广场,带你哥看看毛主席纪念堂,再去逛逛皇上住过的地方。”
逛故宫时,李晓音让秦小昂先走,说时间长。秦小昂说:“没事的,我喜欢跟你妈在一起,特亲。”妈高兴得拉着秦小昂的手不放。故宫太大,李晓音陪着妈,说给她租个轮椅。妈说:“不用不用,逛皇上家里,坐着轮椅大不敬。”老太太硬是歇歇停停走完了全程。
老人看着俩儿子,笑得像朵花,不停地说:“晓音,给你哥他们多照相,到北京不容易,有了照片,回去挂在墙上,心里就有了念想。”
四哥看得仔细,柱子上的对联、花瓶的画、房檐上的小兽,边看边拍。他站在宫殿前拍全身照,说:“人小些,背景大些,天安门前那一排字得有。真长知识了,原来南无阿弥陀佛是这样的意思,阿弥陀是佛名,南无是佛的尊号。晓音呀,照相,人是次要的,背景是主要的……”三哥呢,哪儿都喜欢,看到河里的鸭子,马上站到河边上;看到没见过的花,又马上站到花前。看到皇上住的宫殿,他马上跑过去,粗糙的大手蛮横地推开其他游客,笑嘻嘻地站到正中,站得端端正正,表情严肃,神态庄严。
每次照相时,他都要把自己的新衣服上下检查一遍,袖子展展,纽扣摸摸。
晚上,妈又带着他们去看大哥大嫂。
李晓音打了辆车,司机问地址时才发现她说不清大哥家在哪儿,立即给林特特打电话问路。林特特在时,都是他开车。
“晓音呀,以后不能只写文章,还要会生活。你在北京十几年了,车也不会开,连大哥家的地址都说不清,离了特特,寸步难行。当作家,知识面要广,像曹雪芹那样,当杂家。”四哥说。
“就是,都是妈把你惯坏了,从小啥也不让干,不让做饭,不让做针线。你哥说得对,书也念得差不多了,事也干好了,好好学些本事,把一家人照顾好。”妈说。
“是,妈和哥说得对。”李晓音笑着说。
“北京,这就是北京,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人走人道,车行车道。不像咱县上,太乱了,不注意,不是车碰了你,就是人撞了你。”三哥一直看着窗外。
“要么是首都呢。”妈接口道。
到了大哥家,妈一进门,直奔大嫂屋,拉着大嫂的手哭着说:“你说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变这个样子了?你第一次进家门时,脸白白的,一对长辫子搭在屁股上,说话声音那么好听,村里大人小娃追着看。你生了咱轩轩,我帮你带,人人都说你可能干了,是车间主任,还会唱秦腔戏,唱《火焰驹》里的黄桂英可好听了。晓忠调到北京后,你们把我接来,是你带我去天安门的,还带我上了天安门城楼,给我搓澡,给我买衣服。方苹呀,你是李家的媳妇,晓忠要不是你全力支持,能当将军? 能光宗耀祖? ”
大嫂嘴张着,谁也听不清在说啥。妈一口咬定她知道,说大嫂放不下她的儿子孙子。
妈问大嫂:“方苹,你说妈猜得对不对? ”
大嫂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妈走时,拭着泪说:“晓忠,好好伺候方苹,她是咱家的大功臣。”回来的路上,仍抹着眼泪:“晓音,你多到你大哥家帮帮忙,你大哥这一辈子不容易。咱家过去穷得叮当响,你哥上中学时,你爹只让他一周背六个馍,哪够,你哥每次走时,我都偷偷多装几个。当了兵,一提干就给家里寄钱。又生了两个娃,负担很重,仍不时接济家里。收成不好,别人家都要饭去了,咱家那时还有粮吃,都亏了你大哥。后来日子过得好了,你们都挣钱了,我让他不要寄钱了,可他还寄。当兵,从南到北,一会儿调这,一会儿调那,一门心思想着干好工作。谁能想到,活到半路,儿子没了;到老年了,媳妇又成这样了。妈看着心疼呀。”
“妈,你别这样。”李晓音劝,三哥、四哥都劝。一直到家,老太太眼角还是湿湿的。
第二天,李晓音带着两位哥哥游览长城。出门前,妈说:“老三,你把衣服换了,妈给你洗洗。”三哥脱外套时,哎哟了一声。李晓音问怎么了,三哥说:“没事,可能扭了一下。”
晚上回来, 妈问明天去哪儿, 李晓音说去国家大剧院和鸟巢。妈说:“晓音呀,妈张不了口。”
“妈,自己女儿,有啥话不能说? ”
“你三哥一直喊胳膊疼,去咱县医院瞧了,医生说没事。妈不相信,好端端的胳膊,怎么伸不直?他才六十多呀。你说咱家那些怪病还少吗?
轩轩,多让人心疼的娃,跑个步就能把一个小伙子跑没了?你嫂子,好端端的,又得了病,动不了。经的事多了,妈怕呀。你能不能带你哥去医院看看? 花多少钱,妈出。”
“我哥怎么不言一声? 哥,三哥,你来下! ”李晓音朝着客厅喊。
三哥一听妹妹要带他看病, 挠着头皮, 不好意思地说:“这次到北京,逛了全国闻名的景,吃了全国最好吃的饭,已经给妹子添麻烦了,咋好开口,不是还有一只胳膊嘛。”
“胡说什么呢,有病就得赶紧看,明天跟我去医院。”李晓音有些内疚,三哥不宽裕,却从来没有跟他们要过一分钱。他很有自尊。
第二天,刚要出门,编辑部同事打来电话,说一个稿子三审没过,要临时换稿。这几天她请了假,专门陪哥哥们。她让哥哥先等一会儿。妈急得在客厅转来转去,看李晓音开了电脑,问:“是不是单位有事?要不,明天再带你哥去。”
“没事,已经解决了。妈,我怎么看你走路不对劲,是不是腿疼? 一起去医院看看? ”
妈摆摆手说:“我没事,你们去吧。”
医生让三哥伸伸胳膊,又捏了捏,说没事。李晓音怕他看得不细,再三对医生说:“请您再帮着查查,他六十多岁了,不可能是五十肩呀。”
医生说肩周炎,不分年龄的,但还是开了单子让做核磁共振,检查结果确实没问题。
李晓音不放心,把片子拿给林诗诗。林诗诗看了说没事,就是肩周炎,得慢慢养,急不得。
李晓音把医生的话告诉妈。妈说:“好好好,我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唉,生的儿女多,操的心就多。”
李晓音笑道:“妈,我觉得你偏心,重男轻女。”
“咋个偏? ”
“我姐也是你女儿,你为什么不叫我姐来北京逛逛? ”
妈笑了,轻轻打了李晓音一下,说:“你姐呢,那是个霸王,从小都先紧着她,我一连生了三个男孩,第四个是女子,把你爹高兴的,整天抱着不松手,一家老老少少宠着她,吃的穿的都紧她用。念书后,脑子聪明,年年都得奖状,那时学校一会儿学农,一会儿学工,最后学没考上,进了农机站,开上了拖拉机。你当兵走后,农机站减员,不知她被啥人顶了,回家又哭又闹,几天不吃饭。没多久又给我说她要考民办教师,整天复习,一手抱着娃,一手拿着书,硬是考上了。前几年,终于从民办教师转成正式教师,头发也半白了。她干什么,我都不操心。这不,退休后又加入了夕阳红,又是跳又是唱,还打球,还去地区比赛了,最近又到省上去比。到北京,眨眼的事。她呀,早给我嚷嚷了,等她外孙放了暑假,你不叫她,她都要来。她一天跑得,哪像你这两个闷葫芦哥。你三哥,别看穷,可要面子了,你们捎回来那么多吃的,我不给,他什么都不拿。你四哥,领导当惯了,在家里啥活儿都不干,袜子都没洗过,一进你家门,一会儿拖地,一会儿擦桌子,为啥? 不好意思麻烦妹妹呗。我生了你们兄妹六个,谁一咳嗽,谁一皱眉,谁想啥,我心里明镜似的。”
“妈,你是如来佛,我们就是孙悟空,怎么变,也逃不出你的手心。”
李晓音搂着妈妈的肩笑了。记忆中,妈身材高大,怎么忽然变小了,比自己矮了半截。
妈又拭了拭眼角,说:“自己生的嘛,走到天边,当了多大的官,在妈心中,还跟在身边时一样,皮相变了肉难变。”
妈回家之前,李晓音把公公、大姑子、哥哥们都叫一起,陪着她吃了一顿饭。结束时,妈把李晓音叫到跟前,悄悄说她来买单:“你哥哥们这次来,花了你不少钱。你大哥呢,你大嫂长年病着,负担也重。我掏钱。”
“妈,你有将军儿子在座,有县长儿子在座,还有一个师职干部女儿在,怎么能轮到你老太太掏钱?饭店工作人员就把我们笑死了。”李晓音说着,把账结了。
妈回老家后,李晓音发现枕头下放着两千元,泪水瞬间淌了下来。
4
妈回到老家,虽然住着热炕,毕竟早春,黄土高原还是很冷的,她又闲不住,一会儿帮着儿媳做饭,一会儿帮着孙子收拾新房,不知怎么就感冒了,咳得越来越严重。
妈的腿也越来越痛,他们兄妹都以为这是腰椎间盘突出导致的,准备做手术时,才查出妈得的是血液病。
李晓音后悔没带妈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病,当天飞回秦城,大哥已送妈住进了医院。二哥工作千头万绪,没能回家。李晓音和姐轮流守在病床边。因为病情折磨,妈情绪反常,被医生固定在病床上。她痰多,护士每次都吸出不少血,妈疼得大叫,姐跑出病房失声痛哭。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糊涂时就再三地喊着:“回家! 我要回家! 你们为啥不让我回家! ”
医生建议,要么做插管手术,要么就回家。
李晓音跟大哥征求意见。大哥沉吟半天,说:“问问你二哥吧。”
二哥说:“回去就完了,咱们县医疗条件那么差。”
无尽的抽血,无尽的疼痛,妈声嘶力竭地喊着:“回家! 回家! ”
大哥给弟弟妹妹们一一打电话,回答不尽相同。
三哥说:“妈离家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三个月不到,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
四哥说:“听医生的建议吧。”
姐说:“妈怎么能得这样的病呢? 我后悔死了,没多陪陪妈。每次问,她都说好着呢。”
最后大哥拍板:“妈年纪大了,做手术肯定更痛苦,回家吧。”泪如雨下。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因为回到了家里,妈清醒了,说:“我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送我到医院? ”
又送到县医院。第二天,妈就走了。
办丧事时,二哥终于回家了,一片鞭炮碎屑溅在了他的眼皮上,他内疚地说:“这是妈在怪我没有回来看她。”
两年后,二哥退休。退休了的二哥整天在家待着,不是看电视,就是带外孙。外孙一哭,他就趴在地上,给外孙当火车,边爬边用秦语报站名:“咣当咣当,各位旅客,岭南到兵城的火车出发了,下一站,老家长宁。咣当咣当,秦城到了,下一站,青城。咣当咣当,终点站到了,兵城。这里是雪域高原,汽车兵的家———唐古拉兵站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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