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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7762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了一容

天气像个莫测的女人一样阴沉。

我在大肚街影剧院前面的广场附近徘徊了一个小时,从这里离开,把所有的街巷寻了一遍,又回到这里,也没找见一个刻章子的。于是我逢人便问:“见过刻章子的吗? ”

他们只是极其木然地摇摇头。

我依旧坚持不懈地问,终于问到刻章者经常出没或者说固定摆摊的地点。我行至那里,一个有气无力的老人抬起侍弄货物的身子,歪着秃脑壳顺势一指:“那就是你找的人嘛! ”

我依着老人的手势,远远望见一个头发像朵烂黄蒿的年轻人,似乎是用单腿立在那里,他的形象显得惨淡,神态孤独可怜。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年轻人却一瘸一跛地走着。他拖动着脚的样子,活像一只被打折了翅膀的老鹰,显得特别无奈。

他的脚一定出了什么毛病,否则,他何以那样走路?也难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我出其不意地走到他跟前高声大喊:“你就是刻章子的吗? ”

他仿佛受了惊吓,一愣,接着木然地呆立着,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把那难以面世的脏头在脖子上扭动一下,再扭动一下。他一面点头一面慢腾腾地说:“我就是。”他那“我就是”发出来的音却是“我球是”。非常抱歉,并且他还冲我不好意思地傻笑。他的傻笑里隐忍着一丝难言的悲怜。

他领我去拿他的家当。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也许因为他腿脚上有点问题,所以身子总是一颠一跛。我在他的屁股后面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的整个身体在一种上来下去的颠簸中夸张地起伏;他的屁股似乎显得异样发达,仿佛是由于他这样的身体使屁股的锻炼得以加强似的。他的屁股使人联想到向日葵的叶子。他随着走路的姿势,屁股便一左一右一左一右严肃地扭来扭去。我猛然想起当地对跛子的一句戏言:“跛子的屁股错牙岔哩!”便再也忍受不住这滑稽,开怀地笑了。这时,我突然觉得这年轻人身体的某个部位显得异常空洞, 甚至有点刺眼。细细瞧了一会儿,我终于瞧明白了:那是一只空空如也的袖筒。那只袖筒莫名轻微,与另一只手臂极不和谐,且一前一后一前一后荡来荡去,并倦而无力地拍打在胯骨上,喜剧似的,那只袖筒摆一摆,竟被黄风刮起,飘拂着,发出空幻般的声响,许久,才疲软地落下来,耷拉在身子的一边。

我跟着他一直走进一间小出租屋。我们搬了他刻章的家伙往出走。他用一只手抬着桌子的一头,我用两只手抬着另一头,一直走到临街一根电线杆旁边,他把刻章的工具从那张漆掉得发白, 以一把时间久远的铁锁锁着的抽屉里取出来置于桌案上。之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噢,记得他开锁时,仿佛连嘴唇都在使着不可名状的劲儿。

他自始至终笑眯眯的。我问他,怎么不出来工作?

“也没个人。”

我便耍奸地问:“我不是人吗? ”

他龇牙一笑,接着低声问我:“叫啥? ”

“何强。”我说,说时忽然恶意地想:看你个半臂怎么写字,怎么刻章?可是,他却把我的名字流利地写在了一面破本子上。

“对吗? ”他问我。

我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点一点头。不禁想起一句俗语:跛子不跛上天哩,瞎子不瞎成仙哩!

他把字也不往章子上写,就拿刀直接在章子上刻起来。记得以前的人刻章,总是先把字写在章子上,才依着笔画剜。可是,这个独臂却仿佛习惯于这样的刻法。很快就弄好了,他在那粗糙的破白纸本子上试了一个,又试了一个,似乎在给人表演呢。于是,我的名字便一再张牙舞爪地戳在我们的面前。

我接过章子,扬长而去。却忘了给他钱。

这便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平平淡淡。

快过年了。

我从单位二楼办公室窗口无所事事地向街上张望, 便望见街道旁有人在那里写对联,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人分外眼熟,细细一看,原来是那个独臂。我趴在窗玻璃上瞧了好大一会儿———有人卖对联,有人买对联,我感到年的气息就这样不经意地来了。

说不清是为什么,每到年关,我便很孤单。并且,越热闹我越孤单。

这时,独臂跟前围观的人渐渐增多。但真正买他对联的人却极少。独臂依旧是笑眯眯的,只一味地写个不停。他一面写,一面便有人把他的联挂到身后的楼墙上。

这样,我们便可以欣赏到联上的字和联上的内容。有一副联是:鸟识玄机,衔来春色花上弄;鱼穿地脉,抱将月向水边吞。

我看了良久。

独臂旁边一个人的对联似乎卖得特别快。那人还时不时把头仰起,扬扬自得地笑,接着好像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我想,这号人,一定是在吹嘘他的对联。

不久,独臂的身边就骤然变得寥落起来,围观的人也散去了。他依然孤单着立在那里写字。

我走下楼,来到独臂的跟前,他见是我,嘴巴抿抿一笑,就又专心写他的对联去了。

于是我把那次刻章的钱掏出来给他。“上次忘掉了,不要见怪啊。”我说。一共是三块钱。也许他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听人说,他把钱一分一分地花着,用来称盐买油和购买生活用品。他仿佛学会了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维持生计的秘诀。尽管很狼狈,但他还是努力活着。据说他时常在经过粮店门前时,称一称自己的体重,然后笑一笑说:“比原先又轻了。”或者说:“哈,又增加了二两。”

他时常为自己的命运久久感到不安,好像跟担心一只小鸡或小狗的命运一样。

不过,最近写字,体重却奇迹般正常,这更增加了他活下去的信心。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不错,”我思忖,“艺术是人类创造的最有力量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画饼充饥的故事。据说挺管用。

见我给他钱,独臂一连说:“算咧,算咧! ”并用手推开,身子朝后一趔一趔,仿佛担心我把他看低了似的。

见他这么固执,我便把钱强行放到他的桌案上,说,我在对面三楼,有空上来坐坐,然后急急走掉了。我不敢回头。

回到楼上,我远远地在窗边偷偷地看独臂。独臂仿佛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唧的,只偶尔向我所在的楼上看一看,似乎很茫然的样子。

忽然,我看见他一瘸一跛蹒跚着向楼这边走过来:他一定是找我来了!

我立时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坐在办公室看报纸。片刻,门便响了。从敲门的声音听出,他似乎有些异样的忐忑。

我拉开门,独臂便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让他进办公室坐下,他一边跟进来一边有点局促地说:“能成,能成! ”

他进来依旧站着。

我问他家在哪里。

“平峰。”他有些拘谨地说。

我知道平峰是个偏远的乡村,在县城的西南,那里比较干旱,相对于这个县的其他乡而言,是很可怜的。

我望着他空洞无物的袖筒出神。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羞怯地说:“高压电打的。”

真的,我整整一辈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羞怯的人;他羞怯成那个样子,以至于看起来好像呆痴似的。而当然,这一点他自己清楚得很,因为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呆痴。

他这个人非常温和。

我又不知好歹地问:“那腿呢? ”

“是脚! ”他强调说,“也是电打的,差点连骨头都烂了。”

我又问他是怎么看好的。

他说没钱看,一直用甘草水洗啊洗就洗好咧。甘草是我们西海固特有的宝贝之一。

忽然,我弄不懂———竟希望他赶紧离开这里。我故意冷淡着他。一会儿,他的脸便红一阵白一阵,脑袋在脖子上扭来扭去。

我索性转过脸看我的报纸。

他终于说:“你忙着,我走咧。”

他向我笑着,他的笑有点像哭。我想他是要哭的。

可是,这个仿佛影响我们市容、影响我们美好生活和大好形势的独臂,就是一直不哭。这个讨厌的家伙,临出门也没忘把他的名字留下:“我叫牛中原。”

其实,我只是觉得他仿佛这世上的一个侏儒,好玩罢了;我叫他来,只是想逗他取个乐子。可是他竟然以为我要和他交朋友呢。

独臂走了后,我感到很沮丧。我觉得我的内心越来越有些嬉皮士的做派。我倚在窗玻璃上久久地望着,一直等到他一瘸一跛地向路对面走过去。风时不时将他那只空袖管揭起,忽高忽低地在空中显得十分茫然。

直到过去很久,我都再未见到那个独臂。

有时无聊,就想起他。一想起他,我就联想到电视录像上那些武功高强的独臂老人。我想,独臂一定也在月光下背着人发愤练拳,就像有些作家发愤读书,准备写出振聋发聩的文章一样。而独臂,当拳练到一定的时节,功夫很重,便可以趁着夜色出没,有时候,还可以把人一掌打死。这样想着,不觉肃然起敬。

偶然一天,我在一张报纸一角读到了牛中原的名字,以为是巧合,就从头至尾读完了文章:果然是这个独臂!

文章简单交代独臂失去胳膊的过程。说他小时候攀上高压电线,准备把它当秋千来打,结果就像甩死鸡一样摔了下来。一只胳膊当即就烧焦了。原本那段线路一直就没有通电,巧的是忽然却来了电。送他到医院后,便只有将那条胳膊截了。报纸上说,由于他家里贫穷,加上触电后便缠绵病榻,初中一年级时便辍学在家。懂事的他非常伤感,只要一想到学习再好也不能上大学、出门打工也没人要时,他的心都碎了。他一个人常常暗自落泪。为了排解心里的苦闷,他开始用一只手学习书法。他临大师的帖光毛笔就写坏二三十支;他还画画,画了有成百上千张。

逐渐,他的字画就被人求去挂在了墙上。

后来,他又学习篆刻,并很快以此为生。文章末尾说他还找过县长,县长让他去当一名小学美术教师。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当上。也许这是作者根据自己的想象有意添上去的一笔。但不知添上这一笔是何用意。独臂在文章中说:“当我一天没有吃饭,躺在大沙滩上,看天上飘浮的白云,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大自然,喜欢上了画画。我要用画笔把我心中燃烧的情感表达出来。”报纸上说独臂还认识一个女孩,并至今保存着那女孩的一张相片。因为女孩曾帮助过他。

说实话,我也曾暗暗保存过一张女孩的相片———而那个女孩被车撞死,是我恶意想象、假设和编造出来的。实质上,她根本就没有死,活得很旺,丈夫是一个有钱的恶棍。我之所以诅咒他们,是因为我爱她爱得极深。那么,独臂认识的那个女孩,有我拿的相片上的女孩好看吗? 带着这个好奇的问题,我去找独臂。我钻了十几条巷子才算把他找到。找到他时,他正在租借的一间屋子里画画。

他一见我,仿佛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屋子里真乱,床上显得面目全非,床单像片烂抹布一样,上面放满了书籍和其他东西;枕巾已经很脏了,上面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头发。碎纸片和破被子里露出的棉花被扔得到处都是。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潮湿的霉味。细看,发现这屋子背阴,看样子终日见不上阳光。

这时,独臂不慎碰了炉子一下,炉盘上搁放的几个洋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他有些懊丧地说:“欺负我跑不动哩! ”

我帮他把洋芋捡起来,放回原处。他把床铺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又把床单抻了抻,赶紧叫我坐下。我慢慢悠悠地坐下,透过那微微的亮光,看到侧面墙壁的角落里,悬挂着一幅盘子样大小的写意画。我一时没看明白。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幅头发飞扬的少女图。她的头发之所以马鬃似的飞扬着,是因为她在广阔的原野上奋力地奔跑。她的丰姿看起来极其优美,简直有些无与伦比。

然而,画的上空却一派阴气森然的景象。这似乎与少女身上散发的气息极不协调,令人费解。光线虽然暗淡,但我依然透过画的表象可以非常自然地想象到少女皮肤下血管里血液的涌动与翻腾。我似乎还可以闻到少女身上肉眼看不见的细密的汗毛梢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和红潮涌动的香气。

我觉得我内心异常朦胧,忽然问他:“你喜欢那女孩吗? ”

独臂却缓缓地掉转身子,向着墙壁,他那背影的轮廓,仿佛一个呆板的木雕。

我从背后细细地凝视着他,仿佛凝视着一个斜倚在深渊上的什么。这时,我奇怪地觉得我内心的朦胧更深了,黑暗无边。我似有些害怕。真的,我常常看到我内心里的亮光在忽隐忽现;生命的一切组合都破碎了,于是,便有些难以抵抗。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幅画,仿佛跟独臂一样,跟ABCD 中的这些字母一样,只是这世界上的一个符号罢了。

说实话,我到他这里来,只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孤单,一种好奇、空虚和无聊来寻找乐子的。

我问他:“报纸上写的,是真的吗? ”

他却垂下了头。

我有些下流地问:“能看看那女孩的相片吗? ”

忽然,他很紧张的样子,脸孔上掠过一阵恓惶和不安。继而,又羞答答一句话也不说。我心说:你一个独臂有什么秘密好隐瞒的。于是,不等他发话,我自己找了起来。我窥见独臂的脸色变得愈加难堪,但却勉力地笑着。

我真是无比开心,不知为什么,独臂越狼狈,我却越开心:他竟然保存着一张女孩的相片;有漂亮女孩又能怎么样啊,会因为保持不住身子的平衡而跌落下来。

我抑制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阵城市里奶油嬉皮士般的笑声,且不知他听见了没。而我是具有这种笑声的,因为我听人说我的祖太爷是城里人,据说祖太爷的妈是西洋人———我常对别人是这样说的。所以,我至今生不言穷。说实话,我不喜欢闷闷不乐赶路的人;我这人极其忘本,一向都讨厌和诅咒贫穷。我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装得和有钱有势的人一样,高唱到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涌现一群群绝顶美丽的女人。多么巨大的发现啊! 多么灿烂的世界啊! 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简直到处是牛奶和面包的海洋!

倘若不是这个独臂,不是这个不好好自找出路的残废,让我的胃里感到难受,我大概可以获得神奇的美的享受。因为这世界上不断涌入我眼前的美女总是给我平庸的生活增添信心和光彩。

不过,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眼里不但充满阳光,同时也盛满对贫穷和弱者的怜悯,这种人当然是圣人! 而我不是。我想努力逃到阳光中去,所以我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得胜,却哪管别人的死活。我丝毫不愿提及弱者与贫穷。我甚至不愿提及祖宗是穷光蛋的事实。我总是把自己的祖宗编排成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好像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因为祖宗有灵。

他还是鼓足勇气自己从床头下面的一本破相册里,把相片乖乖拿出来,递给了我。

我迅速接过来,认真端详那女孩:脸盘圆圆胖胖的,短头发,纯真地笑着。像这样不谙世俗的女孩,该当感动过多少男人哇!

我记得我拿的那个没有他的这个女孩丰满———那个偏瘦, 而这个的乳房像两个硕大的蒸馒头一样兀自淡淡突起着。还有,这女孩的腿很修长,但又极其丰腴。她穿的是黑色的健美裤,从脚下面往上看,慢慢均匀着圆润起来,特别是到了臀部,就把人的目光装得满满的了。

我忽然抬头望望这个四肢不全的人,不觉再一次肃然起敬起来。

我把相片还给他时,一根指头禁不住在相片上游戏了一番。我想,他如果知道我这么下流,会很痛苦的。

独臂一鳞半爪地告诉我,女孩的家在一座城市里,独臂辍学后想寻个活计干,就流落到那里认识了她。但是谁都不叫他去干活。他只好一边讨饭一边给人刻字。

她曾偷偷给他送过吃的,送过书和本子,还给他接济过钱。但是,独臂还是悄悄地离开了她。“我不能欠她太多。”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喟叹道。

独臂一提起他的父亲,就有一种倾诉的愿望。他说父亲去世时,他把眼泪都哭干了。恍惚中他老觉得父亲还活着。听村里的老人们讲,亲人去世后,如若不过百日,你暖好被窝,亲人就会睡回来。于是,他每晚都仔细而虔诚地做着:先是把父亲常睡的那一铺炕清扫上两遍,铺上草席和毛毡,然后再铺上父亲的狗皮褥子,接着再暖好被窝,摆上枕头,最后点燃一炷清香,才耐心地等着从另一世界里归来的父亲。每晚都这样,周而复始。每当半夜里,他从梦中醒来,黑暗静静地流淌着。他觉得父亲真的回到了被窝。他隐隐约约仿佛听见父亲那均匀的呼吸,闻到了父亲身上那熟悉的泥土和汗腥味儿。

他欣喜若狂,浑身战栗,便悄悄翻身在父亲的被筒里探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

摸到的只是一片彻骨的冰凉。他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时常从梦中哭醒。一片片的泪水像河一样弄湿了他的枕头。

他想到过自杀。但他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画画使他有了力量。

那段日子,独臂像个游魂一样在老家的山梁、沟汊及河坝边伤心地徘徊。他体味着父亲在世时的光阴。有时,夜里三点钟,独臂还一个人坐在荒无人烟的坝堰边吹着凄凉的口琴。大山深处,丝丝琴声显得更加寂寞辽远。他想,也许只有那天上的一弯明月知道他的心思。

独臂讲这些,似乎并不觉得什么。我忽然想,假若再过上十年、三十年,经过时间的不断刷洗,或者我也和独臂一样了。会怎么样呢? 我说不上来。

以后,每次碰见独臂,我都要打一声招呼。我的观念仍旧没有发生变化。只是觉得他很滑稽。我依然还是取笑他、捉弄他、厌恶着他。他却总是微微地笑着,走得很匆忙,腿一颠一跛,紧紧张张从我身边过去了。

后来,有一个黄昏,我在街上拉住他步履蹒跚的身子,问他近一段时间在忙些什么,怎么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他忽然无限怅惘地说:“我在找县长哩。”我试探道:“找他做什么? ”

他说有两件事,只要给他办上一件就成。可是,每一次,那些守门的和秘书却总是说县长很忙,不是说开会走了就是说出差走了。而后,他们便把他赶出来,他说他找县长找了不下三十回,近一个月几乎每天去一趟。他摆着脏污的头说:“找了这么长时间,连个县长的面儿也没见上! ”

我不置可否地听着,心里有种异样的滋味。

独臂无奈地晃荡着那只空袖筒,感叹说:“我识字都找不见县长,那些不识字的农民恐怕更难了! ”他古怪地笑着。

我蹲在地上,拿目光欣赏着独臂的空袖筒。一会儿,我的目光停留在他那只破球鞋上———他那左脚的球鞋已经破了一个洞,鳄鱼嘴一样张着,拇指已探出了头,像截干木头棒,抑或像蠕动的虫子。

我一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要人家给你办啥事吗? ”

独臂说,一是看能不能给解决一点钱,他要去美术学院进修;另一件事是,看能否在哪个没人去的乡村小学找个活儿干。他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认为是县长举手之劳的事,人家却不给他办。他说:“咋那么短! ”

我心说:“你个跛子心还大得很,真是异想天开! ”

他忽然一句话都不说了,只摇着无限伤感的头颅。

我们就那样立了一会儿。

日头快要下山了,西边的山梁畔上鲜血似的红着。微风吹打在独臂满面灰尘的脸上,使他显得有点惆怅和迷惘。他的空袖筒忽然被一丝劲风卷了起来。接着,风极其微弱,可那只空袖筒却是久久落不下来!

啊,这个人可能我一生都不会忘! 但有什么办法。

日头已经全部掉进山沟、天际与西边山梁畔的交接处,涂上了一抹淡淡的灰黑和哀伤。

我一点也没想到,独臂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用两只脚蹬着地面;那只唯一的手绝望地抠着裤腿。而那只空空如也的袖筒便叹息般地蜷缩在身子的右侧, 且时不时像放瘪气的车胎一样抖动一下, 再抖动一下,奄奄一息。

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他这么大的人会像个儿童一样,坐在这里赌气。可谁管他呢? 说实话,一些人是不愿意理这种情形的,只有那些好事者,把独臂围成一圈,当作怪物观看。有些看上一看,发发自己的牢骚和感慨,然后就树叶一样摇晃着头颅走掉了。

这时,来了几个刻章子的,将独臂叫走了。当独臂从我面前以惯常的步伐姿势走过去时,那副样子像一只即将死去的受伤的小鸟一下子活过来了。

“不要得意! ”我喃喃自语说,“用不了多久,激光刻字就会连你剩下的一只手臂也替代。”说完,我把眼睛微微合上,片刻,又把眼睛慢慢睁开,望了望他刚才哭过的地方。他完全像个孩子似的回头看了看我,默默地笑了笑,低着头走了。这是一个记忆犹新的黄昏。地上已落满秋叶。不知不觉,夜色降临了。

又过了不到半年吧,春暖花开,我在省电视台的《七彩广场》栏目里看见了独臂那倾斜的身影。这个狗日的独臂! 我有些难言的滋味。他好像把头发理了,也洗得特别干净, 穿着身崭新的运动衣, 用唯一的左手在电视里划拉着讲他如何画画的事。他的普通话讲得不咋的,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西海固的老土话。然而,即便他讲的是老土话,却依然吸引得那个主持节目的碎女子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仿佛听得津津有味似的。

在电视上,我看到独臂好像还获了个什么奖,红生生的本本被主持人用手托起来,日头样在镜头下闪闪发光。我忽生遐想:我要是独臂的话,一定能讲美,我要用纯纯的北京普通话讲。

这时,独臂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超然地转过脸来。一时,我们面面相觑。

刊于《黄河文学》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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