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章
书名: 精神与爱欲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 本章字数: 8614 更新时间: 2023-12-28 15:12:55
河上的冰又化了,腐叶下又散发出紫罗兰的芬芳,歌尔德蒙又在这斑斓的季节中奔跑,用贪婪的双眼吸纳森林、山陵和云朵,流浪着,从一个农庄到另一个农庄,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女子到另一个女子。一些凉夜里,他也会坐在某扇窗户下面,心怀痛楚,看窗后灯火燃烧。这红光映照下的一切对于歌尔德蒙来说都是美好的、不可触及的,比如幸福和故乡,比如脚踏实地的安宁。他觉得熟知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万事都在循环往复,每次却又不同:在田野、荒原或石子路上长久行走,在夏日森林里小睡,在一个个村庄游荡,在一排翻完干草或摘好啤酒花的姑娘们身后跟着走,而后迎来秋天的第一个寒战,和头几场可恶的霜冻——一切都在循环往复,绚烂的世界从他眼前流过,一回,两回,无数回。
有天他上山,穿过一片光线通透、嫩芽初露的山毛榉树林,林中新绿点点,雨雪落他身上。他站在山脊,只见一片崭新的风景铺展开来,令人满眼愉悦。一股洪流从他心中涌起,挟裹着期待、渴求和希望。几天前他便知道自己在接近这片地区,心中已生向往。直到这个正午他才正式遇到惊喜。第一眼所见的美景,让他心中那份向往愈加笃定和强烈。他的目光越过灰色的树干和轻摇的枝叶,看向下方那个棕绿相间的谷地,只见一条泛着晶莹蓝光的大河从中穿过。他想起自己曾经走过无路的野地,穿过连绵的荒原、森林和孤独,偶尔才能碰到一个小农庄或穷村子。此刻他明白了,结束这种漫长的流浪是个什么滋味。河水在下方奔腾,沿河的路就是帝国中最漂亮、最出名的大道。那是一片丰饶的土地,河上有木筏和船只来来往往,大道通往美丽的村庄、城堡、修院和富饶的城市。旅人只要愿意,可以沿着这条大道走上数天甚至数周,不必担心它会像破烂的乡间小路那样,突然在某处拐进森林或湿沼,然后消失不见。新的事物正在到来,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当晚,他已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庄。它位于大河与大道之间,背依红葡萄坡。村子有大拱门和小砖巷,一座座斜顶房的桁架被漆得红艳艳的,一间铁铺透出的火光映红了整条街,只听得清脆的打铁声传来。歌尔德蒙怀着初来乍到的好奇,钻进每条巷子,探寻每个角落。他闻着地窖口飘出的木桶和葡萄酒香气,呼吸着河边清凉的水腥气,参观教堂和墓地,同时不忘寻找一处舒适的草料棚,方便晚上睡觉。不过,他得先去牧师居所那儿试着讨口干粮。一个胖乎乎的红脸牧师盘问了他半天,他也半支吾半虚构地讲述了自己的生平,于是得到了友好的接待。而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晚上吃着好酒好菜与主人长谈。翌日,他又走上沿河的大道,只见木筏和货船在河上来来往往。他走得比一些马车还快,有时候一些马车还会捎上他一程。绚丽多姿的春日就这样飞逝着。村庄和小镇接纳他,女人们有的在园篱后微笑,有的蹲在褐色泥土上种植物,姑娘们在夜晚的村巷中唱歌。
他钟情于某位年轻的磨坊女佣,便在这一带停留了两日,四处转悠。姑娘喜欢和他说说笑笑,他想,若能成为一名磨坊伙计,永远留在这里也挺好。他坐在河边钓鱼,帮马夫们喂马、刷马,获得的酬劳是面包和肉,以及搭乘他们的马车前行。他感到幸福:在长久的孤独之后,拥有这种结伴旅行的机会;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和这群开朗健谈的人打成一片;在长久的饥饿之后,日日吃得丰盛饱足。他放松身心,随着快乐的波浪漂浮。马车带着他前行,越接近主教城,风景越是明快多彩。
夜幕降临时,他走进一个村子,在河边的树下散步,树木已长出叶子,大河平静有力地流淌着,树根下流水潺潺。月亮升上山头,照在水面上,投下婆娑树影。他发现一位姑娘坐在那里,正在哭泣。她和情人拌了嘴,那人走了,留她一人在此地。歌尔德蒙坐在她身旁,听她抱怨,轻抚她的手,给她讲森林和鹿的故事。他的安慰让她露出一点笑容,他便趁机吻了她。不过,她的心肝又回来找她了。此人情绪本已平复,正为刚才的争吵懊悔,此刻见到歌尔德蒙就坐在女子身旁,便立刻挥舞着拳头扑了上来,歌尔德蒙奋力反击,结果把那人打趴下了。那小子一溜烟跑回村里,那姑娘也早就跑得没了踪影。歌尔德蒙原本打算在此地过夜,现在却觉得它不够安全了。他开始在月光下漫步,用大半个夜晚穿越这个银光闪耀的静谧世界。他心满意足,享受着强健有力的双腿。直到露水拂去鞋上的白尘,他才突然感到困倦,便就近找了棵树,在树下睡去。当被脸上痒痒的感觉弄醒时,天已大亮了。他迷迷糊糊地用手驱赶脸上的东西,转眼又睡了过去,但很快就又被同一种痒感弄醒;一位农家少女就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用柳枝尖挠他的脸。他晃悠悠地站起身,两人相视而笑,互相点头致意。她想让他睡得更好,把他领到一座小木屋里。两人并排躺在木屋里小睡了片刻,她又跑到外面去,带回一小桶牛奶,奶中还残留着牛身上的余温。他送给少女一条蓝色发带,那是他前不久在巷子捡到并收着的。他再次上路前,两人又亲吻了彼此。她名叫弗兰西斯卡,他真不舍得离开她啊。
当晚他在一家修院过夜,次日早上还参加了修院的弥撒。心中的万千回忆又奇妙地翻腾起来,教堂穹顶下的清冷气味,木屐敲在石砖上的声音,都让他动情地想到故乡。弥撒结束,修院又安静了下来,歌尔德蒙依然跪在原地,他的心受到了神奇的触动。夜里他做了许多梦,感应到一种愿望,想以某种方式了结过往、改变生活。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想起玛利亚布隆和自己虔诚的少年时代,心有所感。他忽然迫不及待地想用一次告解来净化自己。他有许多小罪过、小心事需要坦白,而在心上压得最重的,还是他亲手杀死的维克托。他找到一位神父,对他做了一次告解,忏悔这样那样的罪过,详细叙述了杀死可怜的维克托的过程,包括将刀子捅进他脖颈和脊背的细节。哦,他都多久没忏悔过了啊!他的罪,似乎无论从数目上还是分量上来说都十分可观,他也准备接受重罚以赎罪。但这位告解神父好像挺了解流浪汉的生活,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静静聆听,然后认真而友好地给出批评和告诫,丝毫没有责罚他的意思。
歌尔德蒙如释重负地站起身,照着神父的手书在祭坛前祷告了一番。就在他要动身离开教堂时,窗户中照进一束光,他的视线追随这束光,看见侧堂那儿立着一尊雕像。她似乎在对他倾诉,吸引他投去爱慕的眼神。他虔敬而深情地凝视着这尊木刻圣母像:她微微前倾,温柔伫立,蓝色的外衣从她窄窄的肩膀垂下,少女般纤细的手从袖口伸出。再往上看,是痛苦的嘴唇、含情的眼睛和曲线优雅的额头。一切都栩栩如生,美丽、真挚而灵动,令他惊叹不已。他可以不知疲倦地凝视这张嘴唇,凝视她脖颈上真挚迷人的律动。似乎他眼前的女子,正是他在梦境和幻视中不断遇见、不断渴念的那位。好几次他都想离开,但又被吸引回去。
就在终于决心要走了的时候,他发现刚才聆听他告解的那位神父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觉得她美?”他语气和善地问。
“无可言说的美。”歌尔德蒙说。
“有些人也这么说,”这位神职人员讲,“不过还有些人说,这不是真正的圣母,她太新潮、太世俗了。她身上的一切都太夸张,太不真实。争议确实挺多的,我很高兴你喜欢它。它在我们这个教堂只待了一年。这尊圣母像是我们教会的一位赞助人捐助的,雕刻它的人是尼克劳斯师傅。”
“尼克劳斯师傅?他是谁?他在哪儿?您认识他?哦,请您说说他吧!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一定才华横溢吧。”
“关于他我知道得不多。他是我们主教城的雕塑家,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日路程。他在艺术家圈子里名气挺大的。艺术家成不了圣人,他当然也不是圣人,但的确是一个天赋惊人、思想高贵的人。我见过他几次……”
“哦,您见过他!他长什么样?”
“我的孩子,你好像被他迷住了。这样,你干脆去找他吧,就说博尼法齐乌斯神父问候他。”
歌尔德蒙千恩万谢。神父微笑着走开了,他又在这尊神秘雕像前站了很久,感觉她的胸脯在呼吸起伏,脸上交织着太多痛苦和甜蜜,让他的心都揪紧了。
他脱胎换骨,走出教堂,走过焕然一新的世界。从看到这个甜蜜神圣的木刻雕像的那刻起,歌尔德蒙便拥有了一件不曾有过的东西,一件他为之嘲讽过也羡慕过他人的东西:一个目标!他有了一个目标,或许他会实现这个目标,或许他的整个漫不经心的人生,会借此获得一种崇高的意义和价值。一种快乐与恐惧交织的全新感触充满他的身心,脚下也轻盈起来。这漂亮轻快的乡间小路已不再是昨天走过的那条路,不再是一个游戏场和休闲地,而是一条通道,通向城里,通向师傅。他急不可待地跑起来,黑夜尚未降临,他已来到城门口。他看见城墙后高塔林立,城门上有刻凿的徽章和绘制的牌子。他穿过这道门,心怦怦直跳,几乎注意不到巷子传来的推搡嬉闹声,注意不到骑士们上马的声音及马车声。骑士或马车、城市或主教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城门下终于走过一人,他连忙逮住,向他打听尼克劳斯师傅的住处,对方回答说不清楚,他顿时感到很失望。
他来到一个华屋环绕的广场,许多屋子的墙上都画着彩图,配以石膏雕饰。某一户的房门上立着一个步兵雕像,硕大夺目,漆色鲜艳。它不如教堂里那尊雕像美,但有一种风范。步兵的小腿肌肉紧绷,带胡须的下巴翘向空中。歌尔德蒙不由得想到,或许这尊雕像也出自那位师傅之手。他走向这幢房子,叩响大门,踏上楼梯,总算遇到一个穿着皮毛镶边丝绒裙的先生,便问他在哪里可以找到尼克劳斯师傅。那位先生反问:“你找他做什么?”歌尔德蒙努力保持镇定,只说有个订单要给师傅。这位先生于是告诉他这位师傅居住的巷子。歌尔德蒙一路摸索到那个地方。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他带着尴尬和狂喜站在师傅的房子前,抬头望向它的窗,几乎都想冲进去了。但转念一想,夜色已深,人走了一天的路,满身都是汗水和尘土,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决定耐心等待。不过,他还是在这幢房子前站了许久。正要离开时,他看见一扇窗子亮了,窗边出现一个倩影。那是位极美的少女,柔柔的灯光从她身后流淌过来,穿透她的金发。
翌日早晨,再度苏醒的城市变得喧哗。歌尔德蒙又在修院睡了一晚,起床后用水洗干净脸和手,掸掉衣服和鞋上的尘土,找回那条小巷,叩响那幢房子的大门。一个女仆走了出来,起初不肯带他去见师傅,他好言好语,把这位老妇说得心软了,终于还是把他领了进去。师傅穿着工作围裙,站在他那间小小的工作室里。他是一个胡须浓密、身材高大的男人,歌尔德蒙估计他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他用犀利的浅棕色眼睛盯着这位陌生人,简短询问了一下他的来意。歌尔德蒙转达了神父博尼法齐乌斯的问候。
“就这些,没了?”
“师傅,”歌尔德蒙呼吸急促地说,“我在修院看到您的那尊圣母像。唉,请别这样戒备地打量我。是纯粹的爱和尊敬把我带到您身边来的。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过了很久的流浪生活,尝尽了山野、冰雪和饥饿的滋味,我不可能怕任何人,但我怕您。哦,我只有一个大的愿望,它把我的心撑得满满的,让我痛苦。”
“到底是什么愿望呢?”
“我想成为您的学徒,跟着您学艺术。”
“年轻人,你不是唯一有这种愿望的人。但我并不想收学徒,我已经有两个助手了。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来处。我曾是一间修院的学生,学过拉丁文和希腊文,后来我离开了那里。这些年一直流浪,直到今天。”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能成为雕塑家?你尝试过类似的事吗?你手头有画吗?”
“我画过许多画,但它们早就不在我身边了。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想学这门艺术的理由。我思考过许多,见过许多人脸和身体,关于它们也想了很多。有些想法一直在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我注意到每个身体上都有某种形式、某种线条在循环往复,比如一个人的额头和膝盖是契合的,肩膀和臀部是契合的,一切都有着相同的本质,并且与这个人的脾气性情相统一。另外,有天夜里我帮人接生,当时就注意到,原来最大的痛苦与最强的快感竟有着相似的面孔。”
师傅用通透的眼神看着这个陌生人,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师傅,这正是我在您的圣母像上看到的。我感受到了极致的喜悦和震撼,所以才来追随您。哦,这张美丽迷人的脸上有那么多痛苦,而一切痛苦又化为纯粹的幸福和微笑。当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这张脸就像火焰一样扑向我,仿佛这些年的种种想法都有了归属,不再是无用的了。我也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去哪里。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真心实意地恳求您,让我跟着您学习吧!”
尽管尼克劳斯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柔和,但他听得很认真。
“年轻人,”他说,“关于艺术,你语出惊人,我也颇感意外,你年纪轻轻,对于情欲和痛苦倒是有很深的见解。如果晚上喝着酒与你进行这种谈话,我会觉得是享受。但你要知道,两个人能舒服地、聪明地交谈,并不意味着两人能够常年在一起生活和工作。这里是个作坊,人们来这儿是工作的,不是闲聊的。在这个地方,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怎么说,而是你的双手能做出什么。你看起来挺认真的,我不想就这样打发你离开。我们来看看,你能做出点什么。你用黏土或蜡创作过塑像吗?”
歌尔德蒙立刻想到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他用黏土捏出一个个小像,他们都站了起来,变成巨人。但他不提这个梦,只是坦言不曾尝试过这样的工作。
“好吧,那你就画点什么吧。看到没,那儿有张桌子,还有纸和炭笔。你坐下画吧,不用赶,你可以画到中午,一直画到晚上也行。也许那时候我就知道你适合做什么了。好,我们说得够多了,我去做我的事,你也做你的吧。”
歌尔德蒙坐到画桌旁、尼克劳斯指定的那把椅子里。他不急于下笔,而是先像一个胆小的学生那样安静等待,注视着师傅,满怀爱戴和好奇。师傅半个身子侧向他,正在加工一件陶像。他专注地看着这个男人,不由得想,在他严峻的、发丝微白的头颅内,在他坚韧、高贵而灵活的双手中,竟蕴藏着这般美妙的魔力。他的模样与歌尔德蒙想象中的不同:更老、更谦逊、更朴素,没那么闪光,也没那么迷人,而且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快乐。现在,他那坚毅锐利的审视目光转到了手头的工作上。歌尔德蒙摆脱了他的审视,终于可以细细打量师傅的整个身体。这个男人,他想,也是有可能成为一个学者的,成为一个沉静、严厉的学者,将自身奉献给一部著作,一部承袭前人、造福后代的著作,一部坚韧持久、绵延不绝、凝结数代人心血的著作——观察者至少从师傅的头上读到了这些信息。许多耐心、知识、苦思、谦恭和智慧都在这颗头颅上体现出来。师傅知道一切人类工艺的价值都很可疑,但他依然相信自己的任务。而他的双手则说着另一种语言,他的头颅和双手之间存在一种反差:这双手用坚定而善感的手指为黏土捏出形状,它们抚摸陶土的感觉,宛如一个热恋中的人在抚摩他那迷醉的爱人:满怀爱意,轻柔荡漾,充满渴望,将予和取融为一体,暧昧而虔诚,笃定而老练,好像这种经验植根于远古。歌尔德蒙盯着这双天才的手,痴迷着,惊叹着。倘若这位师傅的脸和手之间不存在冲突,歌尔德蒙会很愿意画下他,可正是这份冲突,让他下不了手。
他盯着眼前这位工作着的艺术家一个钟头那么久,脑中不断探寻这个男人秘密,接着,他的心中慢慢浮现出另一个身影。此人渐渐在他心上变得清晰,正是那个他最熟悉、最喜爱、最钦佩的人。他的模样不存在断裂或冲突,尽管这个身影有着多副面孔,也让他想起许多挣扎。那是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一切印象渐渐聚合,变得完整统一,他心中慢慢浮现出对于这位挚爱之人的记忆:智识塑造了他那高贵的头颅;对智识的侍奉,让他优美自持的嘴唇变得紧绷而高贵;他的眼神中有些许忧郁;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让他清瘦的肩膀显得苍劲;他的脖颈细长,双手精致而优雅。自从离开修院,歌尔德蒙还是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这位朋友,这样完完整整地拥有他的模样。
像在梦里一样,没有意志的催促,却已准备就绪,满怀笃定,歌尔德蒙开始小心地作画,用含情的手指,虔敬地涂抹那尊住在心里的人像,忘记了师傅、自我及身处之地。他没注意到作坊里的光影在缓缓移动;没注意到师傅朝他看了好几眼。他只是去完成这项心灵交给他的任务,融入这项任务,像献祭一样画下他朋友的模样,留住此时此刻他灵魂中那活生生的形象。他不假思索地接纳了自己的行为,仿佛偿还一份亏欠、一份恩情。
尼克劳斯站到画桌旁说:“到中午了,我去吃饭,你也可以过来一起吃。让我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
他站到歌尔德蒙身后,看了一眼那张巨大的画纸,就把歌尔德蒙推到一边,用灵巧的双手珍重地捧起画纸。歌尔德蒙从他的梦中醒来,怀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看着师傅。师傅双手捧画站在那里,细细端详着,严厉的浅蓝色眼睛射出略显锋利的光。
“你画的这个人是谁?”过了一会儿,尼克劳斯问。
“他是我的朋友,是一位年轻的修士和学者。”
“好,你洗洗手吧,院子那边有泉井。接下来我们去吃饭。我的助手们都不在,他们出去干活了。”
歌尔德蒙依言去院里找到泉井,洗干净手,同时一直在揣摩师傅的意思。回到工作室已不见师傅,只听得他在隔壁房间发出一些响动。不一会儿,师傅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也已洗干净了手,脱下了围裙,穿上一件漂亮的毛呢裙,看上去既体面又气派。他们走上一条桃木柱子上有天使头像雕花的楼梯,穿过摆满新旧雕塑的门厅,进入一间漂亮的餐室。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硬木质地,靠窗的角落摆着一张布置好的餐桌。一位少女走了进来,歌尔德蒙认出她正是昨晚站在窗边的那位美丽姑娘。
“莉斯贝思,”师傅说,“你得再拿一套餐具过来,我带了位客人过来,他是——好吧,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歌尔德蒙把名字告诉了他。
“好的,歌尔德蒙。我们可以吃了吧?”
“马上,父亲。”
她拿来一个盘子,又跑了出去,跟一个女仆一起回来。女仆将食物摆上桌:猪肉、兵豆和白面包。进餐过程中,父亲和女儿聊东聊西,歌尔德蒙默坐在侧,只吃一点东西,感到十分不安和窘迫。他很喜欢这个姑娘,她有着修长曼妙的身姿,几乎和父亲一样高。可她坐在那儿一脸矜持,冷若冰霜,既不和这个客人说话,也不看他。
用餐完毕,师傅说道:“我还要休息半小时。你去工作室待着,或到外面散散步吧。我们稍后再来谈这件事。”
歌尔德蒙问了安,走出餐室。他想,从师傅看到他的画到现在,已过去一小时或更久,可师傅竟然只字不提画的事。现在居然还要再等半小时!他颇感无奈,只能等待。因为暂时不想看到自己那幅画,就没去工作室。他走进院里,坐到泉井边观看水流:水不断从管中涌出,落入深深的石盆里,溅起微小的涟漪,不断往水里带进一点空气,形成珍珠般的小气泡向上浮回。他在暗色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的模样,心想,这个从水面望向自己的歌尔德蒙,早已不再是修院的歌尔德蒙,不再是莉迪亚的歌尔德蒙,连森林里的歌尔德蒙都不是了。他想,自己和所有人类一样,生命就这样一直流淌,不断变化,最终消融,但艺术家的创作,却能永久存续。
他想,也许一切艺术,甚至一切神性,都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我们怕它,我们在流逝的时间前颤抖,我们一遍遍怀着感伤,看见花儿枯萎,叶子掉落,于是无可避免地明白:我们自身也是短暂易逝、瞬息凋零的。艺术家作画,思想家寻找规律、表达思想,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那庞大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一点什么,留下一点比自身更为长久之物。比如那位启发师傅勾勒出美丽圣母的女子,或许已经衰老或死去了,而要不了多久,师傅也会衰老或死去。别的人会住进他的屋子,别的人会在他的桌上吃饭——但他的作品会留存下来,在那间宁静的修院教堂里持续闪耀百年,甚至更久,永远美丽,永远微笑,如此明媚,如此哀戚。
他听见尼克劳斯师傅下楼的声音,于是立刻跑进工作室。尼克劳斯师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次次看向歌尔德蒙的画作,终于走到窗前站定,用他那略带迟疑的干涩语气说道:“我们这儿的习俗是,一个学徒至少得学满四年,他的父亲还须向师傅缴纳学费。”
在他顿了一顿的间隙,歌尔德蒙以为师傅是担心他无力支付学费,猛然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割断藏金币的那个口袋的缝线,将金币取出。尼克劳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当他把金币递过来时,又笑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笑道,“不,年轻人,金币你自己收好。现在听我说,我刚才仅仅是跟你解释我们行会中的学徒制。但我既不是普通的教学师傅,你也不是普通的学徒。普通的学徒要经历十三年、十四年甚至十五年之久的学徒期,其中有一半时间都必须用来干杂活。但你已经是个成年的大小伙子,按年龄你都该是个助手甚至师傅了。我们行会里还真没有长着胡子的学徒。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想在家中养学徒。你看上去可不像那种甘愿被人呼来唤去的人。”
歌尔德蒙的耐心一下子到了极点。师傅不紧不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折磨他的神经,这些话听起来无聊又烦人,带着一股迂腐的学究气。他激动地嚷道:“你干脆直接告诉我吧,你根本就不想收我为徒!”
师傅不为所动,用他一贯的语调说下去:“我用了一小时来考虑你的请求,现在也请你耐心听我说。我看了你的画,它有瑕疵,但很美。若不是因为它太美,我就用半个古尔登[4]把你打发走了,然后忘掉你这个人。关于你的画,我不想再说更多。我想帮助你成为艺术家,或许你生来就是这块料。不过,你是没法成为学徒的。但如果没作为学徒服务完整个学徒期,又不可能有资格在我们行会成为助手或师傅。我必须先跟你说明这点。尽管这样,你还是可以尝试一下:你要是能想办法在这个城市待上一段时间,就来找我学点东西。你我之间不存在义务或合约,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在我这里,你可以弄断几把刻刀,弄坏几块木头。但如果你在尝试之后,发现自己并不是做雕塑家的料,你就只能去找别人。这样安排,你可满意?”
歌尔德蒙认真听着,心中混杂着羞愧和感动。
“我真心感谢您,”他大声说,“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在这城里过夜的方式和在林子里一样。我理解,您不可能像照顾学徒一样照顾我,您对我不负有什么责任。对我来说,能跟着您学东西已是天大的荣幸。我由衷地感激您给我这个机会。”
[4]古代货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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