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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是党的女儿
书名： 大潮奔涌 作者： 胡志平 本章字数： 12124 更新时间： 2024-07-01 16:56:22

1969年秋，国家对运动中被滞留分配的老三届大中专毕业生进行了统一面向基层的大分配。

路晶晶与一批大中专学生一块被分到了宁川县。路晶晶到县里报到后，她又被向下分到了山清水秀的清溪镇，她进了镇中的农贸供销合作社任柜员并同时学习会计工作。与她一同分到这个小镇工作的这一批老三届大学生共有十多人，看到这儿的山水这么美丽，环境这么宁静，这些大学生都十分高兴。

路晶晶来到清溪镇报到看了大概情况以后，她又返回了茂川市，把自己的分配情况、镇上看到的情况都向母亲路润详细地介绍了，说：“妈妈，那个小镇的山水可真漂亮，像在画中一样，我想先在那儿工作一两年，以后再找机会想办法调回茂川市，在你身边照顾你，可好？”

路润看到女儿对分配很满意，她很高兴，笑着对女儿说：“清溪镇那么漂亮，我明天就去那个地方看看，如果确实很好，你就不必调动了，我也可以向你靠拢呀！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也可以不必再上班了。山间的山水好，利于养老，我还可以长寿呢，这样，我们母女俩以后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路晶晶听到母亲这么一说，更加高兴，说：“妈，在这个小镇与我一块分来的大学生有十多个呢。”

路润笑了，她侧着头问女儿：“有这么多的大学生分到了镇里？”

路晶晶说：“好多年未分配，积压下来的好几届大学生这次全部都分配了，人数很多，目标又主要是下基层，所以镇里就一下子分来了许多学生。”

路润说：“大学生分下来的多，不坏。你们能分配就好，以后大家还可以根据专业及各自需要再调动。”

就这样，路润很快就到女儿工作的那个地方跑了一圈，看了以后，她很满意，觉得这个地方环境很美，宜居也利于养老。随后，路润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上班了，到清溪镇陪女儿，为女儿烧饭。不久，路润就搬到了清溪镇，重新租了一处房与女儿住在了一起。

两年以后，好消息再次降临。清溪镇很小，分到这儿的大学生们有男有女，大家很快就互相熟悉并经常来往相处得很好。不久，在这些年轻人中间就自动形成了好几对恋人。

路晶晶在供销社工作，她与在镇农机站工作的青年技术员徐林打交道很多，徐林也是省农学院分配下来的大学生，他常到供销社买农具、买设备，不久就与路晶晶混得很熟。小伙子中等身材，桃形小圆脸，戴了一副眼镜，很是帅气。这两个青年接触多了，相互都有了好感。在这个小小的清溪镇，路晶晶和徐林慢慢地好上了，路晶晶大眼睛长得很漂亮，徐林常常借故去买东西，有时一个星期去买好多次，终于两人相爱了。

路润知道女儿找到心上人后，心中非常高兴，她想起自己的坎坷遭遇，便催着女儿早早地把婚事办了。

时间的脚步很快，转眼已经是1982年4月了。

这天，在宁川县清溪镇的一栋带小院的平房中，路润吃完了早饭，她的养女路晶晶已经上班去了。路润已经年近七十岁，身体差多了，她慢慢地洗好了碗，擦干净了手，走到镜子前梳理自己的头发。镜中的路润面孔清瘦，脸上已出现不少皱纹，但她那双大眼睛仍在镜中熠熠生辉，眼中明亮闪动的光泽显现出她对未来的生活仍怀有希望。

梳好了头发，路润拿了一个自己的小包出门了，她要到小镇周围的小路上去走走，去活动一下自己的筋骨，这是路润最近几年养成的一个练身的好习惯。

路润沿着镇外的路往前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条河流。河边成排的柳树都已长出许多连串的绿叶，许多细细的柳条儿，它们随着风儿正在轻轻地舞动。忽然，路润抬头看到河岸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有一片红色，是花儿开放了？开得这么红？路润带着疑问，怀着好奇，她快步向小山坡走去。

原来在这个小小的山坡上，有一块突起的很大的山石，在这块大山石的崖脚下竟然还生长有四五株杜鹃！它们簇拥在一起连成一片，花儿已经全部开放了，火红的花瓣正在阳光下抖动！

路润想起，这一片山水，在战争年代也曾有枪炮声响起，也曾有过许多革命的故事发生。往事让路润又激动起来，她的双眼又噙满了泪水。

路润站在杜鹃花旁欣赏着，她很高兴，又一个春天来临了，这片杜鹃花开得多么美丽啊！路润看了一会杜鹃花后，又驻足回身站在山坡上向远处眺望。路润感觉到眼前静卧在山脚下的这座清溪镇格外美丽。清溪镇不大，它由几条短短的古老小街组成。一些年代已很久远的青砖灰瓦房簇拥在一起，依傍着这条从远处大山中流淌下来的清溪河水呈“山”字形分布，溪水沿着镇的边缘蜿蜒流过。春天了，在溪水河岸边成行生长的柳树都已发芽，细长嫩绿色的柳条儿成束地拖挂在河沿上方随风摆动。再往远处，有一条黛色的模糊的远山静卧在小镇的西边。

这山、这古老的小镇和溪流，在春天里共同构成了一副自然生动的中国山水画卷。

路润站在小山坡上一边观景，一边回忆来到这个小镇上的那些有趣的往事。她很高兴自己能来到这个美如画的好地方养老。

“此景真美！”路润曾经是位作家，她写过许多文章，她的心敏感而灵动，此时她一边欣赏春色一边忍不住自言自语。

忽然，路润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顺着河岸向山坡这儿跑来。来人跑近了，路润认出她是自己的养女：路晶晶。婚后路晶晶剪短了头发，她气喘吁吁，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她走得太快太急了。看见了路润，路晶晶急促地说：“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这么远，让我好难找！”

路润望着女儿问：“有什么事？你跑得这么急？我上午没事，又是春天，我就出来晃晃，不知不觉中就走远了，走到这儿来了。这一块地方，因为比较远，我以前还从未来过呢。”路晶晶忙走上前一步，把路润扶住说：“妈，我们赶快回家吧！刚才我在单位上班，县民政局的同志电话打到我的单位，找到了我，说有重要的通知告诉你，叫我赶快回家告诉你。”

路润一听，心立即怦怦地跳起来，她面色凝重地问女儿：“什么通知这么急？”

路晶晶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赶快回去吧！”

说完，路晶晶忙把母亲从山坡上往下扶，路润一边移步往下走，一边高兴地对女儿说：“春天了，真没想到在这处山坡上还有杜鹃，这几棵杜鹃花开得真美！晶晶，今天是这几株杜鹃花儿把我引到这儿来的！”

晶晶笑着说：“妈，你怎么知道这几株花儿就是杜鹃？”

路润高兴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们这儿位置偏南，天气较热，杜鹃花在我们这一带不宜生长。这处小山坡，它挡住了南面来的热气流，使这一块地方比较阴凉，所以这几株杜鹃花儿在这儿活下来了。这一带我很少来，还从未注意到在这个地方还有这种花儿。以前我参加革命时，在长江流域，在苏北，在一些山区，这种花儿十分地多见。”

母女俩一边说一边下了山坡，快步地往镇上赶去。

进了家门，路晶晶赶快打开衣橱给母亲找了一件好点的衣服，给路润换上，又用木梳把母亲被风吹乱的头发快速地梳理好，然后母女俩就在家中等候。

一个小时后，有一辆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了院门口，路晶晶听见了刹车声，忙掀开窗帘朝外望了一下，她看见有三位穿着灰蓝色制服的男同志走进了小院，路晶晶忙回身对母亲说：“妈，他们来了。”

说完，路晶晶忙迎出了门。

三位同志走进了院门，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同志向路晶晶伸出了手说：“你是路晶晶同志吧？我们是县民政局的，特地从县里来的，你的母亲在家吗？”

路晶晶连忙说：“我妈妈在家。快请进！”

随后，民政局的三位同志，随同路晶晶一块走进了屋内。

这是一栋三开式的平房，房内两侧设有两间小卧室，路润住一间，女儿住一间，中间是较大的堂屋。女儿路晶晶已经出嫁了，但她住得很近。自从路晶晶成家后，路润就让女儿一家人另外居住。路晶晶是个非常孝顺的好孩子，她不放心年龄已大的母亲，每个周末，她都会回到老房子来陪母亲住两天，帮助母亲做些家务，洗衣、买菜及购买各种生活用品。

几个人进了屋，路润正坐在厅堂桌旁的木椅上，她望着三位来客，面带微笑地询问：“同志，你们是……？”

三位来客全部呈环状围站在路润的面前，站在旁边的一位青年满脸笑容，他指着站在中间的一位中年人向路润介绍说：“路润同志，这位是我们县民政局的崔科长，他给你送来了喜讯！”

路润瞪大了眼睛问：“什么喜讯？”

崔科长弯下了腰，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坐在椅子上的路润的双手说：“路润同志，我给你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你被彻底地平反了！你被恢复了党籍！被恢复了公职！”

突然听到了这意外的好消息，瞬间，她的头猛地往后一仰，双目闭上，人几乎要晕过去，崔科长及边上的那位青年，急忙伸出手扶住她。路润终于挺住了，她的泪水顺着面颊汹涌而出。

路润满脸泪水，慢慢地扶着桌边，撑着站了起来。

崔科长忙笑着对路润说：“路润同志，是好事！别难过！”说完，崔科长接过旁边另一位青年递过来的蓝色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了文件。

路晶晶急忙走到路润身边，扶住了妈妈。

崔科长从文件夹中抽出了文件，民政局的三位同志，一并在路润面前站齐，向路润宣布了上级下达的路润同志彻底平反的红头文件。

崔科长站在路润母女面前，严肃地把整个文件念了一遍，念完后，崔科长伸出双手把文件郑重地递给路润。

路润的双手不停地抖动，她用力地握了一下拳头，想让自己的双手停止颤抖，可是她却怎么也停止不了。路晶晶在旁边看了，实在不忍心，她抬头问：“领导，我代我妈妈接下来行吗？”

“行！”崔科长肯定地说。他也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感动了。

崔科长把平反的文件递给了路晶晶，他用双手又一次紧紧地握住路润攥紧的两个拳头说：“路润同志，我们早就听说了你不寻常的故事，被你的事迹深深地感动。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你也安心了，你要高兴才是，不要太难过。”

听到崔科长的最后一句话，路润终于绷不住了，她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猛地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呜呜地痛哭起来了。

哭吧，让泪水尽情地流吧！许多年的委屈，这时确实是应该让它们彻底地发泄掉！

路晶晶接下文件后，她把平反文件公公正正地放在大方桌正中间，然后她忙着给三位同志沏茶。

崔科长连忙制止说：“小路同志，别忙了，我们还有事，就不耽误了。你好好地劝劝你母亲，让她老人家开心！”

路晶晶挽留：“同志，坐一下吧！”

崔科长说：“不了，我们确实还有事。”说完，崔科长又弯腰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路润的手说，“路大姐，不要难过了，这一天对于你来讲，来得有点晚，但它还是来了，祝贺你！后面还有一些具体的政策，补发给你的工资都将会很快地落实下来，你就不用着急，我们会为你一一办好。”

路润听到三位同志要走，她抬起头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谢谢你们！谢谢党！谢谢政府！领导，我想顺便问问那位汉奸张力，他最后怎么样了？”

崔科长说：“那个让你受到牵连的汉奸张力，他沾了你的光，得亏了你的证词，最后被定为将功折罪，被免去死刑，只判了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他已经在十年前就刑满释放了。你的问题，因为无人证明，再加上前些年的运动，被拖了许多年，所以最近才被彻底予以纠正。”

路润听了崔科长的话，沉默了片刻，接着她低声地道：“张力真应该好好地谢谢政府！领导，我身体还好，我还想为党再做些工作。”

崔科长听了，笑着说：“路大姐，真谢谢你，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县里其他同志以后也会来看你。以后有时间，你可以给年轻人讲讲你以前的那些革命故事，让大家更好地向你学习。”

接着，崔科长又对身边的路晶晶说道：“你妈妈身体还好吧，我们听说她以前是个作家，文笔很好，以后有时间她老人家还可以写点回忆录，这样也可为我们县里留下一笔宝贵的革命资料。”

路晶晶说：“我妈身体还好，她经常出去锻炼，不过，前些日子她在镇卫生所检查心脏，心电图T波有点小问题。”

崔科长见路润已能交谈了，知道路润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对两位随行的青年说：“我们走吧。”

民政局三位同志再一次与路润握手告别，然后转身向屋外走去，路晶晶跟在身后，一直送到小院门口。

院门外，崔科长站在车边对路晶晶叮嘱说：“不要送了，请回吧，回去好好地劝劝你妈妈吧。你妈妈是一位很了不起的革命老同志，我们要向她学习！”

路晶晶也因为感动，双目含泪，说：“谢谢你们！谢谢政府！”

民政局的几位同志走后，路润对女儿说：“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的感觉好得很，我现在在家无事，年纪也还不太大，我要抓紧时间写点回忆录，把过去那些惊险的革命斗争故事记录下来，我也许还能写一本书呢。”

路晶晶立即支持说：“你的文笔那么好，确实应该写点革命文学。妈，我出去打个电话。”

说完路晶晶急忙赶到镇口。在镇口的一家商店中有一部电话，路晶晶准备给单位领导打电话，她不放心母亲，她要给自己请一天假。

“喂！是供销社吧？”路晶晶把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正好是路晶晶的上司，会计科的江科长。

“我是供销社。”江科长说。

“江科长，你好。我已听出你的声音了，我母亲今天有点事，我不放心她，想请一天假陪陪她，我明天下午回单位上班。”

“行！你母亲年纪不小了，她不舒服，你就陪陪她吧。”路晶晶已是主办会计，江科长在电话中很客气地对她说。

“那好，谢谢你！”路晶晶放下电话，又赶回家中。母亲已经平静下来，她正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那份平反红头文件。

路晶晶站在母亲身边默默地等待，母亲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终于抬起头说：“晶晶，今天我很高兴，我也很激动！你的妈妈——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孩子，你不知道，此时妈妈的心中是多么高兴，又是多么难过啊！”

“我知道！妈妈，都熬过去了，我们不难过，可好！”路晶晶在旁边哄母亲。

“好！晶晶，今天下午或者是明天，你要给我发几份电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的姨妈、大舅、二舅妈、小舅，让他们也为我高兴高兴！”

“好的！妈，刚才我已请好了假。今天我们休息！明天上午我去电报局为你发电报，让姨妈、舅舅们也为我们高兴。”路晶晶同意说。

因为一些原因，前些年路润有意识地让自己减少了与几位兄妹之间的来往。老家的父亲因为年老已经不在人世了，棕榈里六号的那处房，路润已经很多年都未回去过。

路晶晶说完以后，路润站了起来，她走进卧室，拉开衣橱内的一个小抽屉，路润记得，几位兄妹家的老地址就放在里面。

路润找到几位兄妹家的地址后，她转身走进厅屋对女儿说：“晶晶，你的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了，只有小舅舅一家仍然住在老家老房子中，这是你的几位舅舅、姨妈家的地址。这些年因为大家都很忙，来往减少了，我估计他们都未搬家，你就按上面的老地址，明天给他们发个电报报个喜吧！”

“好，我明天上午去电报局发电报！”女儿晶晶又一次肯定地说。

两天后。

路润在家中收到了第一封电报，那是她的小妹路莲发来的，电文写：大姐，喜闻你的问题已得到彻底地解决，我们太高兴了。恭贺！握手！紧紧地握手！小妹路莲敬启。

下午，路润又收到小弟路秋的电报：恭贺大姐！我们全家都太高兴了。大姐，你多保重，我们抽时间会去看你。

大哥路春的电报到得较迟：大妹，喜闻你已彻底平反，恭喜！保重！

最后，是二弟媳欧阳的来电：大姐，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恭贺你！我们有空将会去看你。

傍晚，虽然这天不是周末，路晶晶下班后还是抓紧时间又赶了回来，她手中提着刚在镇上买的新鲜的咸水鸭及一份熟菜推开了家门。路晶晶看见母亲手中拿着几份电报，坐在椅子上欣喜地流泪。

路晶晶说：“妈，我买了菜回来了，我来陪你吃饭。姨妈及舅舅们来电报了吧？”

路润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是的！他们都给我回电报了。他们都知道了，我被彻底地平反了，恢复了党籍！我现在又重新是党的人了，我是党的女儿！他们都高兴啊！我更高兴啊！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说完，路润坐在椅子上又失声地痛哭起来。

路晶晶忙上前劝阻：“妈，你怎么又哭了，现在不是很好嘛！明天徐林请客，我们全家都到饭店中吃一餐，庆贺一下。今天不行，孩子要上学，孩子他爸上班也忙。”

路润忙说：“不要客气，不要花钱！你们忙，你明天就不用回来了，我一个人行。”

五个月后。

时已至深秋，这天天气晴好，天空万里无云。路润找出两件旧毛衣挂在院子里晒着，进房后，她见衣柜的门仍旧开着，就随手拉开衣橱中的小抽屉。在这个不大的木屉中，藏有路润的一些重要纪念品，前些日子，路润把自己的平反文件也放了进去。两个月前，路润收到了平反后补发下来的工资，共计两万四千多元，这是国家补发给她的一笔不小的收入。路润拿到钱后，心中准备将钱的一半上交给党组织，用以作为自己这些年补交的党费，剩下的钱，她准备留给自己的养女路晶晶及最小的弟弟路秋。

路润知道自己的小弟是个小个体工商业者，收入不高，孩子多，生活一直不富裕，路润决定帮助他一点，尽尽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路润站在抽屉前，望着钱，她拿起纸笔，回到桌子边，写了起来：晶晶，我的好女儿！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如果哪一天我走了，请你将国家给我的钱之一半作为我的党费上交给党组织，因为我是党的女儿……路润坐在桌边把自己的想法和安排写出来后，心中非常高兴。她认真地又看了一遍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时间。路润把纸条和钱放在了一起，这时她很想找一块红绸布把它们包起来。

路润在抽屉内翻找，抽屉底部有一个红绸小包露了出来，路润把这个红绸布包从抽屉底部用力地抽了出来，拿在手中，却不忍心把它打开。在这个红绸布包中藏有一支旧钢笔及几张十分珍贵的照片，照片上拍摄的是一个刻有润字的环形玉佩及一段文字记录。有泪水从路润的眼中涌出，在这几张照片中深藏着路润心中最痛也是最爱的一段往事。

路润拿着这个红绸布包站在抽屉边，她含着热泪，停顿了好一会，然后她慢慢地打开了这块红绸布，她一件又一件地把那些旧物又看了一遍：这只老钢笔是黑色的，很粗大，它的笔头是铜质的，是金黄色的。这支钢笔是李灿与路润最后一次见面分手时赠送给路润的爱情信物，那次见面时，两人讲好以后要凭着这只钢笔在苏北根据地相见，却没想到，那一次别离竟然是两人的诀别；那几张照片是1965年妹妹出差在安徽的一个革命老区遇到那枚玉佩时请照相馆的师傅临时拍摄的，包含那张珍贵的捐赠说明。路润把这些东西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有泪水从路润的眼中涌出。路润知道，因为这枚玉佩，李灿的这个故事终于被上级组织核实清楚了，路润才有了现在彻底的平反，她现在又是党的人了。

路润站在衣柜抽屉边把照片材料看了很久，又想了很久，她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把补发下来的两万四千元钱和自己刚才写好的几个字，还有玉佩的照片、玉佩的文字故事照片以及那支钢笔，又仔细地放在一起，放进了那块红绸，并紧紧地包好。

这天上午，路润写了几页回忆录后又想出去走走，练练身体。她把院门带上，沿着镇中的那条主街往镇口走去。路润来到这个宁静的小镇已有些年头。在这儿，女儿路晶晶好运相随，她顺利地寻找到自己的好郎君，成了家，还养了个儿子。镇上很少有人知道路润从前的那些历史，那些辉煌的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路润这些年在这个小镇上过着十分安静的生活。

又到了镇口的河边，有两位在河边洗衣归来的邻居挽着装衣的大竹篮迎面走来，见到路润，她们热情地先开口打招呼：“路大姐，你也出来玩？”

今天路润心中特别舒服，她笑着回答：“是啊，今天天气真好，一点都不冷，我出门玩玩，也到河边走走，你俩洗衣？”

一位邻居大妈说：“河水好清啊，几下子就把衣服洗干净了，我家今天洗被子，不来河边洗不行。”

路润说：“河水是流动的，洗衣干净！”

这条小河，叫清溪，它从远处的山上流下来，河水清澈，小镇也因它而得名。

路润与两位邻居相遇交谈后，她点点头即与她们擦肩而过。路润在河沿上又往前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一抬头，她又看见了远处的那个小山坡，看见山坡上那块突出的孤立的大山石。顿时，她又想到山坡上再去看看那几株她十分喜欢的杜鹃。

路润站在这丛杜鹃的面前，看见这丛杜鹃经过春夏长时间的开放后，一些老的花朵早已凋零。路润靠近它们后又俯下身低下头仔细地观看那些花枝，她看见在这丛杜鹃的许多枝头上已有许多的新花蕾形成，它们如绿豆一样的细小，密密地藏在许多枝叶之间。

这么多的花蕾，在下一个春天，这丛杜鹃花将会开得多么美丽啊！

路润心中感叹。

吃过中饭，路润上床躺了一会儿，因为思考，她没有睡着。路润便又起床写了一段。这时，女儿路晶晶来了。晶晶看见桌上有好几页稿纸，说：“妈，今天你又写了？写回忆录，不要太急，可以一边休息，一边玩玩，每天缓慢地进行。”

路润抬起头说：“写作是需要灵感的，回忆起来的片断要赶快记下来，不然会忘记，又要重新再想。”

路晶晶站在桌边说：“妈，今天是周六，我来帮你打扫卫生，洗衣服。”

路润问：“徐林出差回来了吗？你今天到我这里来，你儿子单独在家行吗？”

路晶晶说：“徐林打电话说明天上午到家，孩子正在家中做作业，不用我操心。晚上，如你不放心，我可以把孩子接过来。”

路润连忙说：“孩子还小，单独一个人在家不行，你赶快回去吧，今天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在这儿影响我写文章，你还是走吧。”

路晶晶见母亲催她走，她把带来的几样菜放进了碗橱，又把桌椅上的灰尘擦净，随后进卧室找了几件脏衣服放进脸盆准备清洗。路润见了走过去制止：“这几件衣服还要穿，今天不洗。你回去吧，孩子小，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明天徐林回来了，你再来。”

路晶晶知道母亲在写文章，怕干扰。她依了母亲，整理好房间后，又把母亲的晚饭做好说：“妈，今天你不让我留在这儿，我明天上午再来。妈，你的心脏不太好，别太累着。晚饭已经做好了，你等会儿趁热吃了吧。”

路润笑着说：“好女儿，谢谢你！”

路晶晶回去了。

女儿走后，路润把女儿烧好的饭菜看了看，菜很好，有红烧鱼块，豆腐炒肉片、炒青菜，她高兴地吃了一大碗饭，接着又伏在桌上写起来。文章已写到她与李灿在黄埔江畔的最后离别，存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细微碎片，还有思念、难过、不舍让路润的思绪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纸上的文字迅速地一行一行地往下延伸，路润眼中的泪水也同时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晚上九时许，路润停止了这一天的写作，她有点疲倦，能把过去的那些惊险的经历都回忆出来，写出来，路润非常开心。洗好脸以后，路润准备睡觉。

今天真是有些反常，路润躺下后刚眯上眼睛不久就开始做梦。她梦见一条十分繁华的大街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在大上海。路润手中拿了一份刚刚刊发有她文章的报纸，她在人群中高兴地奔跑，有两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军人跟在她后面追赶：“站住，站住！”他们是日本兵。砰，砰！枪响了，路润听见了枪响，她猛然惊醒，瞬间，路润身上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路润的大脑此时变得特别地清醒，她焦虑地让自己闭上眼睛，可是许多往事此时却如过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放，她再也睡不着了。路润又想起了吴霞大姐，上海分手后，路润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路润想，吴霞肯定也是牺牲了，不然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她。还有老丁也找不到，肯定也不在了，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我们的同志死得太多了。路润又想起了在那间小屋中自己在红旗下的宣誓，想起了自己去找老同学林芬的情景，林芬，不知现在她在哪里。路润又想起了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李灿塞给她的一张纸条，那是一份很重要的情报，路润顺利地把它送走了。路润此时心中又清晰地想起那个她曾经深爱的人，他是个多么好的青年啊。李灿是背着背包来与她告别的，说是要走了，要到根据地去，叫她不要忘记他，叫她一定要等他。他不停地挥手，最后的时候，他们还拥抱了，还亲吻了……林边，最后只剩下他那高高的身影。

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尽想这些往事！路润有些埋怨自己。路润再次躺下后，她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缝纫小店，店中有一位她时常联系的缝纫工大姐，路润正与大姐在交谈，一大群穿着黑衣的侦缉队员竟然冲进店里了，后店中这时也冲出来好几位同志，激烈的枪弹对射着，有一颗子弹向着路润的左胸急速飞来，她中弹了，左胸立即一阵剧烈地疼痛。路润醒了，她感到左胸前区、左上臂疼痛，她用力地抖动了一下左上臂立即感到胸闷、不能呼吸，一阵冷汗从额头渗出。路润知道是心脏病发了，床头柜内就有治疗心脏病的药物，路润用力地翻身去拉床头柜的抽屉，她刚刚伸出左臂，却突然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天气更好，又是一个大晴天。这一天是星期天，徐林半上午就回来了，路晶晶做好自己家中的一些小家务后，又给丈夫、孩子准备好中饭，然后，她用饭盒装上了两样专门为母亲做的好菜：母亲很喜欢吃的大蒜炒腊肉和山粉圆子烧肉。路晶晶兴冲冲地提着小竹篮往母亲家中走去。

院内屋檐下的铁丝上还挂有母亲的一件旧毛衣，路晶晶顺手把毛衣收下，放在腋下夹着。她推门进去，感觉室内很安静，母亲不在院内，也不在厅室，路晶晶急忙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

母亲竟然还躺在床上，路晶晶快步走了前去，大声喊：“妈！你怎么还不起床！”

母亲一动不动，没有回应，路晶晶她回头一看，母亲侧卧在床上，她的一只手拖在床沿，路晶晶大惊！她掀开了被，母亲身体已经冰凉！

小竹篮掉在地上，夹在腋窝下的毛衣也掉了下来，路晶晶猛扑到母亲的身上大声地哭喊起来：

“妈妈，你怎么会这样？”

三天后。

路家还活着的三位兄妹均从全国各地赶到了宁川清溪镇路润家中。

路晶晶的姨妈路莲第一个到达，见到了侄女路晶晶，路莲伤心地问：“你妈妈前些日子好得很，怎么突然去世了呢？”

路晶晶抹着眼泪说：“那天白天她还很好，她有心脏病，可能是夜间病突然发了，就突然走了。我真后悔，那天正好是周六，我是应该来陪她过夜的，可是那天，她不让我留下来。”

路莲含着眼泪说：“你母亲是个心中有坚定信仰并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老共产党员，她肯定是出现了突然的情况，不幸去世了，你母亲生前有安排吗？”

路晶晶说：“妈妈曾对我说过，如她有突然情况，要我把她补发工资的一半，作为她的党费上交给国家。她早已写好了遗书，放在抽屉中。”

路莲用手绢擦着泪眼说：“你妈妈这样的安排很好！”

第二天，路莲陪着侄女路晶晶找到县委组织部的同志，按照路润写好的放在抽屉内的字条的嘱托，路莲和路晶晶代表路润向党组织上交了一万两千元的党费及部分已经写好的革命回忆录。

县委组织部长郑重地接下了这一笔数字不小的党费。他说：“路润同志是我党的好战士，她的英勇事迹，我们从她的档案材料中早就知道了。她是我党隐蔽战线上的一位无名英雄，国家和人民将会永远记住她！”

宁川县这一带曾经也是革命老区。在这座老县城周围曾先后发生过许多次激烈的战斗，在县城郊外不远处也有一座山，山上已建有革命烈士陵园。有许多牺牲在土地革命时期的红军战士、抗日战争时期的抗日战士、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军战士都安葬在这里。县委组织部的领导同志结合上级文件精神，决定让路润同志的遗体安葬在这座革命公墓中，以方便后人能够永远地瞻仰，向她学习。

这天是个好日子，县委的几位领导同志，路润家的几位兄妹都来到这座革命烈士陵园。在一处朝南向阳的半山坡上，几位年轻的同志正在帮助铲土，在已修建好的墓围前，一块乳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方刻印有一个红色的五星，下面是“路润同志永垂不朽”八个大字。路家的几位兄妹全部帮助扶着墓碑，路晶晶和她的夫君徐林难过地跪在一旁。

又有几个青年走过来，也在旁边帮助铲土和填土，并把墓碑压实。

路润的小妹路莲，穿了一身黑衣，她一边流泪一边用一块白绸布擦拭墓碑上的浮灰。路莲一边擦一边低声地说：“大姐，你的一生走得太累了，今天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墓碑终于安放好了。

县委的一位领导同志走到墓前，大声说：“同志们，立正！让我们向英勇的路润同志致敬！默哀！”

路家三位兄妹，低着头环站在墓碑前。今天，分别已几十年的一家几位兄妹终于整齐地在路润的坟墓前聚集了。许多年不见，却在这种环境下见面了，这让他们无比地难过！泪水布满了每个人的面颊。

路家的几位兄妹与县委的同志一一握手。几位老人都已年迈，他们不断地向县委的同志们躹躬，并不停地说：“谢谢！谢谢领导！谢谢政府！”

县委的领导同志很是感动，他握住路家兄妹们的手说：“路润是我党的一位好女儿，是我党秘密战线上的一位好战士，党和人民会永远记住她！”

仪式结束后，路家兄妹送走了县委的领导同志。路莲已经花白的短发散乱地披在面颊边，她难过地坐在姐姐的墓前仍不忍离去。大哥路春见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字条说：“昨晚我整夜思索，辗转难眠，凌晨起床写了几个字，现在念给大家听听。”

路润的大哥路春，他已经七十好几，头发全白了，但保养得很好。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衣，胸前带了一朵白花。路春十分地幸运，他进了战犯管理所后不久，管理所领导依据国家政策，在宁波帮他打听到他的妻儿下落。路春的妻子杜娟，因挂念路春，在最后时刻，她没有同意跟随自己的哥哥杜明辉一家去台湾，她带着儿子路小春一块躲起来了，最终留在了宁波。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时，路春、何文义、宋敏都幸运地得到了政府的特赦，他们从战犯管理所出来后不久都被安排了工作，路春后来还进了政协。路春终于与自己的妻儿团聚了，他的儿子路小春长大后，在姑姑们的教导下，走了一条与父亲完全不一样的道路。他考进了一所工业大学，成了一名电机工程师，正在用自己的技术专长为国家服务。

听到了大哥的话，路莲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手指梳整了一下自己的乱发与大家一起在路润的墓前站齐。路春含着热泪慢慢地念着字条：“路润妹妹，你在天有灵！当年中国的革命大潮汹涌，在大潮的奔涌之中，我们一家兄妹五人有四人走上了革命之路。在革命大潮的裹挟中，我在河滩上搁浅了，妹妹你曾被卡在河的弯道中。而路夏，我们的好弟弟，他被大潮吞没了，牺牲了。只有小妹路莲，她顺利地到达了革命大潮的彼岸！妹妹，你当初的革命理想今天在中国已经完全实现，你所向往并参加的中国共产党已经取得了中国革命的完全胜利，已经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并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伟大的国家，现在大家正在进行国家建设。妹妹，今天你终于可以安息了！安息吧，好妹妹！”

路春手中拿着写好的字条，他深情地念着字条上的话语，他一边念一边回忆一些往事，在他的面前浮现出许多往日的场景：在黄埔军校门前，路春和许多身穿军装的青年端着步枪从校门前急促地跑过……在农村，许多农民举着镰刀、标枪向前奔涌……在工厂，许多工人戴着红袖章、举着标语，拥上街头……在战场，许多中国军人与日本鬼子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路春在墓前念完了，接着路莲也动情地说：“姐姐，在当时的革命形势下，在中国，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有成千上万。今天，我们的党已经取得了伟大的成功，建立了伟大的共和国，共和国不会忘记为其战斗过的每一位战士，不论他是有名的英雄，还是无名的英雄！姐姐，你为党工作、奉献、奋斗了一生，你是党的好女儿！你安息吧！”

路春念完了悼词，路莲也与姐姐说完了心中的话，墓前所有的人又一次低头齐声说：“安息吧！路润！”

安息吧！路润！远处似乎仍有人也在低声地吟诵：

人民不会忘记你！

共和国不会忘记你！

你的平凡的英勇的故事，将会被人们永远铭记！

吟诵的余音低沉，它在墓园上空久久地萦绕、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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