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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欺瞒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9928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那一场寿宴在群臣看似高高兴兴,实则战战兢兢的虚颜伪笑中草草结束。

回到寝宫,不等洗去一身的疲惫,一桌酒器蓦地被皇帝拂袖摔碎!

宫人们吓得哆嗦跪地,大气也不敢出。

“龙体紧要,皇上千万要保重啊……”就在皇帝的怨气持续发作的当儿,一个娇甜声音及时传来,随即一名盛装美妇款款而来,一面喝令惊怔的宫人收拾残局,一面抚着皇帝的胸口,帮他顺气。

皇帝余怒难消,挥手撵走了所有宫人,一个都不想看到。

“先下去吧。”戚皇后屏退他们,见皇帝愤懑不已,便充当和事佬,笑劝:“气大伤身,皇上您千万要息怒,可别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一整日强颜欢笑下来,皇帝确实也疲惫无力,渐渐从恼怒中恢复平静,坐了下来。

戚皇后展颜,盈盈上前,移到他身后,玉手轻抬,给他捏拿肩膀。虽已过了花信妙龄,但她风韵犹存,一袭云霏妆花缎织牡丹锦衣笼住她的丰腴身姿,直衬得人比花娇。

短短一刻的推拿,皇帝全身的疲软去了大半,面色渐趋和善。他长舒口气,睁开眼睛,揉着太阳穴问她:“这么晚了皇后跑来作甚?朕今日累了,不用侍寝。”

戚皇后柔声笑笑:“皇上不高兴,臣妾心里又岂会好受?方才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就冒昧过来看看。还好来得及时,否则不知道皇上要亏待自己到何时。”

“你这张小嘴,就会惹人开怀。”难得一整日都在吃闷气,还能听到这般关怀,皇帝得了些安慰,趣笑一句,“照你看来,朕成了一个没有度量的君王,连这点气都受不了?”

“哪敢。”戚皇后一双玉手环住皇帝的脖子,笑意缱绻:“不管怎样,在臣妾心里,皇上始终英明神武,凡夫难比。”

“捏捏这里。”皇帝推开她的手,指了指自己右肩,面无表情地道:“区区一个公车尉,给他十个狗胆也不敢这般放肆!”

被她冷脸推开,戚皇后面现杂色,却转瞬即逝,依令继续捶打肩膀,笑着附和道:“所以才说皇上英明神武,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不失理智。”

“此话怎讲?”皇帝眉毛一抬,回头看她一眼,带着些许兴致笑问。

戚皇后笑道:“陈晟向来规矩,以往皆言听计从,岂敢公然给皇上难堪,竟还是当着前来祝寿的南燕舒家父子的面,除非他自寻死路,这当中必有诡诈。”

顿了顿,她继续道:“还有,朱雄既然能献出陈晟的头颅,可见他对陈晟的动作通晓一二,否则怎会帮皇上捡些颜面?但就算如此,他也有知情不报的嫌疑,如是做法实在蹊跷,他也犯不着给自己树敌,何况此人与陈晟并无宿怨,这当中也许暗藏玄机。”

见皇帝闭目静听,神色平和,她组织了下辞藻,道:“朱雄与他同属卫尉次属副官,并不完全清楚廷尉的办案法则,他在那边又鲜少人缘,皇上并未立即处死陈晟,而是将这事交与朱雄去办,短期内定然不会有结果。这样一来,一则可以观察幕后主使,也就是陈晟当场提到的霍家妖女的进一步筹划,二则皇上也可环视其他臣子的反应,看她在朝中有无帮凶,毕竟孤掌难鸣,仅靠一人之力,很难同时算计上陈、朱二人,防着总是好的。”

“你倒是朕肚里的蛔虫,连朕怎么想的都一清二楚。”皇帝趣笑一句,点了点戚皇后光润如玉的额头。

“臣妾不过妄加揣测而已,哪及皇上精明睿智。”戚皇后娇嗔一笑,说不尽的风情万种。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她又附在皇帝耳边,斟酌着言辞,将话题一步步往正点上引:“皇上素来对楚将军父子格外关注,今日怎没见他的养子楼少将军入宫祝寿?”

提到那对养父子,皇帝面色瞬变,眼底滚动着刀锋般的冷芒,但面对戚氏,他不得不克制,遂诓道:“朕只是惜才,觉得他年纪轻轻便名扬沙场,实不简单。国中翘楚不只他一人,不来便不来,有何念想的?”

“臣妾失言。”戚皇后歉道,叹了口气又颇为不平地道:“不过提到楚将军,臣妾心里却总是疙瘩……”

“为何?”

戚皇后眼波幽怨,为他打抱不平:“好歹也承蒙皇恩,才能让他稳坐大将军的位置,在西川只手遮天,今日却一点礼数都不懂,送了副如此不吉利的贺联,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怀了什么歹心……”

皇帝的五指已在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却依旧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妇道人家,就是肚量小,当中深意你懂多少?”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戚皇后愤而忘情,几番委婉兜转,终于将话题绕到正点上:“他与蕙妃关系最亲,若不是仗着宫中有人,岂会这般放肆?傍晚寿宴散后,丽嫔闲来无趣,与臣妾聊些家常琐事,无意中说漏了嘴,道是她看见楚定云与蕙妃避开众人,在御花园的角落闲步,谈得甚是开心……”

到这里,她恰到好处地及时打住话口,颇是委屈地低头看着皇帝。

“皇后啊……”皇帝一如方才,面上挂着虚假宠笑,丝毫未动怒,却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朕为何迟迟不肯册立太子吗?”

戚皇后一听,心跳不觉加快,却暗暗压制着:“皇上自有皇上的打算,臣妾自当遵从,不敢妄猜圣意……”

“因为你太聪明了。”皇帝离座起身,朝龙榻行去,留下一句不辨喜怒的话,“聪明得有些不该过问,甚至知道了也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都了如指掌。”

戚皇后面已失色,跪地委屈地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尽己所能,想为皇上分担烦忧之事,没有左右皇上的意思……”

皇帝没有回身,边走边道:“楚定云敢冷脸对朕,凭的不是一个不得宠的蕙妃,而是自己的真本事,以及手中随时可以翻云覆雨的兵权。”

“皇上,臣妾……”

“听朕说完。”皇帝耐着性子沉沉道:“有一点朕非常服你,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返回到戚皇后面前,屈膝蹲下来,捏着她保养得娇嫩细滑的下巴,笑意若有若无。

戚皇后不敢说话,抬头望着他,惶惶等待着。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谁。”皇帝蓦然松手,缓缓站了起来,难辨赞讽地道。

“蕙妃虽然不得宠,但她与楚定云有那么一层不可小觑的关系,朕虽然心里不自在,却没有亏待她的理由。明面上是楚定云仰仗她,实则是她们母子依靠楚定云。他在西川拥兵自重,哪一日心生歹欲,又为了不落下弑君夺位的千古恶名,必然会扶持蕙妃母子上位。别说朕没有立储,就是册立了,想你们母子也妄想有安宁日子过。从这点上来说,你怕的其实是楚定云,巴不得朕除了他,可是?”

事与愿违,戚皇后不由慌了神,连声作解:“楚将军镇守边疆,功不可没,臣妾没有对他不敬的意思,求皇上……”

“天底下哪一个母亲不为自己的孩子着想?”皇帝摆手打断她,道:“朕常常在想,自己被人跪拜了这么多年,却连谁是敌人,谁是可以毫无保留去信任的人都不敢确定,就连那些同床共枕的妃嫔,以及膝下承欢的孩子们都要防着,真真可怜——所谓的孤家寡人,莫过于此。所以朕羡慕你们母子同心,却又因为你的放肆而不得不提防你。”

“相较蕙妃,你的聪明仅限于耍斗心眼,小慧而大蠢,非但不自知,反还沾沾自喜。”他勾嘴冷笑,继续道:“楚定云手握重权,又是她姐夫,若是换做皇后或其她妃嫔,必定目中无人,恐怕连朕都奈何不了。但是蕙妃却相反,一直在宫中默默无闻,知书识理不说,什么事也不过问。就连朕偶尔想起她来,故意在她面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借机试探,她都一笑置之,转移话题,端方温淑,一度让朕觉得她没有心机。甚至连浩儿,也被她教导得奉命唯谨,不若其他皇子那般飞扬跋扈。”

皇帝说得毫无间隔,戚皇后便只能埋头听着,没有任何插口的机会。

“但是现在想想,她其实很聪明。明面上楚定云臣服于朕,可私下如何谁也不知,但毕竟当年朕对白楚两家做过那样的事,万一他查出真相,你相信他还会如此克制吗?包括蕙妃在内,她若在宫中大动手脚,反而过早暴露其心,同时给了朕先发制人的借口:将妃植党,图谋不轨。这份罪责一旦坐实,足以让他们声名狼藉,万劫不复。”

皇帝透过半合的窗扇眺望着寝宫外面的华灯,往事涌上心头,不禁让他有些惴惴不安——他并不怕那对养父子知晓真相,而是怕他们既知真相却仍然显露出隐忍克制的模样,表象上顺命而为,暗中却已蓄势待发,只差一个导火之索……

一念至此,他心头咯噔——防患于未然,杀!

可他们兵权傍身威望盛传,绝非等闲之辈,如若对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枉杀二人势必导致边疆失稳,内乱甚会殃及整片河山。何况还有北凉、南燕、东亓三国在旁虎视眈眈,一旦他们君臣自相鱼肉,不亚于给了敌国可趁之机,这将陷大夏于生死存亡之险境,他输不起。

还有蕙妃母子……

皇帝越发心神不定,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再乱想,继续道:“对比一番你就知道,她的无动于衷看似柔善,实则在无形中配合着楚定云。所以,不要拿你的小聪明去招惹大智若愚的人,不然你们母子只会死得更惨!”

“朕迟迟不立太子,便是在警告你戚家人,谁知你愈发不知收敛。朕尚还健在,你便敢明目张胆地在后宫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若朕入土为安了,那些皇族血脉你打算留几个?是否他们都要随了你戚家人的姓!”

“皇上,臣妾没有那样的歹心,求皇上……”

“出去!”冷不丁一句带着恼怒的喝令乍响开来,迫使戚皇后来不及说出口的话生生卡在喉咙,狼狈起身依令退了出去。

皇帝长舒口气,维持住了一丝冷静,想了想忽又下令:“来人,移驾毓秀宫!”

听闻宫监禀报皇帝驾到的消息后,正与儿子谈笑的蕙妃一惊,忙丢了手头果片,跪地相迎。

“浩儿也在此地?”皇帝敛去方才的怒色,换之以平和,允了母子二人起身。

“回父皇,母妃脾胃不好,儿臣带了些山楂果片过来给她泡水喝,以助消食。”六皇子萧璟浩抬手抱拳,朗声应道。弱冠之龄的皇子眉目间颇多英姿,配着面上的朗朗笑容,衬得他丰神俊朗,却又行举有度,礼数周到,自然而磊落,叫皇帝看得不由心头一酸一喜。

“现下刚泡好,父皇劳累一天,可也浅尝几口。虽然不比茶酒来得清醇,但却养胃活血,对身子有好处。”萧璟浩见皇帝未答话,才晓得自己的做法有失偏颇,忙适时加了一句。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皇帝得了些宽慰,招手邀道:“与你母妃都坐过来,一块陪朕尝尝味道。”

皇帝的突然到访让蕙妃有些始料不及,但见他言语和善,她怵了片刻也就回过神,给他倒了一杯泡好的山楂水,依令坐下。

“这几日琐事繁多,能张罗上的就帮朕多操劳些。老了不中用了,才忙活一天就走不动了。”皇帝啜了一口山楂水,看了看颇有些拘谨的蕙妃和萧璟浩,没话找话,尽量缓和气氛。

“能为皇上分忧,乃臣妾无上荣幸,一定竭力而为。”蕙妃逐渐放松心情,恭声道。

“辛苦了。”皇帝点头笑笑,瞥见几案上放了一盘棋,便来了兴致,撩袍道:“浩儿,过来与朕杀一盘。”

萧璟浩心下痒痒,就差答应下来,却见蕙妃欠身道:“浩儿不学无术,整日往马场跑,委实不敢在皇上面前献丑。臣妾教导无方,该当……”

“宫中其他妃嫔能把自己儿子夸到天上去,到了你这里却一无是处,天下哪有你这般做母亲的?”皇帝抬头看着她,假装无心一笑。

萧璟浩心痒难耐,也忍不住喜欢,就依着皇帝的命令,与他相对落座。

蕙妃心乱如麻,虽然诧异于皇帝毫无缘由的热情,但见父子二人难得没有旁骛地聚在一起,便没有多说,只在旁边给他们添水。

“最近武艺练得如何了,可能干过十人?”皇帝手执黑棋,神色慵懒,却见萧璟浩盯着棋盘杀得全神贯注,好笑地随口问道。

萧璟浩落下一子,对弈过程中也没有故意让步的意思,应道:“可不只十人,再多两倍都能将他们全部撂倒,就是不知道那些臭小子是不是故意诈败的。”

“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那些孬兵怎会拿出真本事,自然难知虚实。不过能到这程度上,比你皇兄及朝中那些官家子弟强多了。整日里就只知道吃喝玩乐,过得比朕还逍遥舒坦!”

“那是喜好不同而已,真要跟皇兄们比起诗文来,儿臣连垫底都不够格。”萧璟浩一眼不眨地盯着棋盘,将皇帝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一心却能两用,一边落子一边回应。“母妃也一直劝儿臣静下心来读书,奈何就是提不起兴致,唯一向往的就是纵马疆场!不说成为楚将军那样的名将,能与楼少将军那样的沙场俊彦并肩而战,那也是……”

“这孩子,净说瞎话!”蕙妃惊了一下,立时截住他的话:“真当自己长本事了,这么大个京城都圈不住你的心?少在外头给你父皇惹事生非。”

皇帝的面色因为“楚将军”和“楼少将军”几个字眼微微生变,却并未生气,而是摆手拂了蕙妃的责语,笑赞道:“年轻人就该有志气,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萧璟浩见蕙妃给自己递眼色,当下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于是憨声笑笑,没再接话,一心专注于棋盘。

一时间气氛死寂下来,安静而清宁的毓秀宫里声息不闻。

皇帝最先开口,打破了沉闷:“爱妃,过几日便是锦阳夫人的忌日,宫中闷得慌,你与她姐妹一场,一块陪朕出去走走。”

蕙妃再度变色,道:“政务劳神劳心,臣妾应当规劝皇上眷顾身子,岂能让皇上再度奔波?”

听到这样的对话,萧璟浩颇为纳闷——锦阳夫人是自己姨父楚定云早已亡故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姨母,母妃与她姐妹情深,在她忌日时去吊唁合情合理,但父皇贵为天子,也要去祭拜,似乎……于礼不合?况且姨父还在着呢,父皇若不避嫌,这会叫他怎么想?

不过这话他可说不得口,偷偷窥了一眼皇帝便转回脑袋,专心下棋。

“无碍,就是出宫散散心,爱妃不往别处想就是了。”皇帝的态度强硬不改,低头一看棋盘,立时笑道:“你这兔崽子,在朕面前也说谎话,棋艺精湛到这等地步了,还谎称自己只知皮毛?”

萧璟浩挠了挠头,嘿笑道:“父皇净顾着与母妃说话,儿臣就投机取巧了一招,才能杀出重围,侥幸活了棋,这点伎俩,哪能逃得过父皇的眼睛。”

“嘴巴可是越发甜了。”皇帝笑笑,离座而起,伸了伸有些僵硬的四肢,道:“天色不早,朕也累了,就不打扰你们母子谈心了。”

蕙妃给他系上披风,与萧璟浩恭送他离开了毓秀宫。

皇帝一走,萧璟浩心里的不解这才敢问出来,搀着蕙妃重新就座,边走边问:“母妃,父皇怎么突然要去看姨母?”

“你这嘴巴何时才能给我封住?”蕙妃责他一句,自然心知肚明,皇帝借机要见的并不是锦阳夫人,而是楚定云。

低头沉吟片刻,她觉得有必要让楚定云知道此事,以免心怀怨恨的他与皇帝不期而遇,发生谁也想不到的变故,遂唤来贴身宫女东雯,叫她在旁研磨。

惠妃移步过去落座,冥想片刻,提起笔,埋头疾书。

萧璟浩好奇地凑过去,瞅了瞅竟是一个方子。待墨迹吹干后,惠妃将那纸对折起来,也没有装入信封,而是直接交给了东雯:“明日你借口张罗琐事出一趟宫,将这个交到将军府,勿叫人发现。若在宫里被人看见了,就谎称是我身子不舒服,依照症状摸索出的方子,顺道请郎中看看配伍及剂量是否妥当。”

方子上一共七味药,分别为:地黄、余甘、白芨、金兰、洋紫荆、茯苓、忍冬。

蕙妃言下之意是:黄帝欲拜祭锦阳夫人。

萧璟浩没有看透,甚是诧异:“母妃,您这是作何?”

蕙妃看着死缠烂打的儿子,教训开来:“后宫是非最多,日后说话行事多加收敛,别不经过大脑。尤其楚将军父子,你父皇若是不说,你就莫再提及,免得惹他不高兴。”

“楚将军是我姨父,楼少将军虽为养子,但按礼也是我表哥,为何不能提?”萧璟浩更加不解,一个劲追问,自豪地道:“儿臣练就这一身本事,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去军营历练,像他们那样冲锋陷阵,杀敌斩将,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蕙妃失笑,心头却无比悲苦:“你当沙场是玩闹的地方?趁早收了那心思,安心呆在京都,听你父皇安排就是了。母妃就你一个孩子,没事比什么都好,不指望你建功立业,更不想落得当年一样的下场……”

“母妃,您刚说什么下场?”越到后面声音越低越含糊,萧璟浩逮了几个模糊的字眼,甚为疑惑。

“没什么,说多了……”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蕙妃忙用帕子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强颜欢笑。

“那母妃方才叫东雯带什么话给姨父?这般神秘……”

偌大宫殿里,回荡着萧璟浩因为好奇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声音。

皇帝回到寝宫后,彻夜未眠,想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事,有御殿上楚定云送的那副贺联,还有戚皇后对他暗示的话,以及蕙妃韬光隐晦的恬淡心性……

最终他坐不住了,叫来了亲信黑羽卫的首领,交代了几声,就见他依令退出寝宫,火速去办了。

皇帝诞节一过,市井之间开始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到底京畿繁华之地,再是天寒地冻,也丝毫不见萧条景象。清晨伊始,各家铺子相继营业,不多时叫卖声此起彼伏,飘散在风雪中,犹显热闹。

一间远离正街的客栈门前,一个手提药盒的绿衣女子掸了掸斗笠上的碎雪,被另外一个身着绀青色劲装的女子迎了进去。

见是绿盈来施针,褚子逍耳根泛红,左右坐不住。

青珑没有料想到陆鹤之如此费心,竟让自己爱徒亲自下山,只顾着感激和招待绿盈,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年面上泛出的红晕,直到该解衣时,才好笑地看着褚子逍一脸难受的样子。

“我弟弟没见过世面,看到姑娘就脸红,可要委屈绿盈姑娘受他这副模样了。”青珑一把将拘谨的少年拉到身边,摁坐在凳,迎上绿盈温静似水的笑靥道。

绿盈笑如春水,宽慰少年:“无需紧张,行针时放松就好,过一阵便会好受许多。”

她见这少年委实腼腆,就一边说话一边分散他的注意:“这几日雪大,两位上山辛苦,最近东城伤寒者也多,我便向师父请命,每日过去义诊。恰好经过此地,顺便也一起为令弟施针了,虽然针法不及师父精湛,但稳住病情不成问题,两位不用担心。”

“绿盈姑娘过谦了,有劳了。”青珑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掩门退出的时候,才见褚子逍慢吞吞地褪了外衣。

也难怪他会尴尬——日前由陆鹤之下针,绿盈就算在旁边打下手,他也只解衣那时尴尬片刻而已。现下一切交由绿盈来做,又主要在胸腹几处穴位捻针,男女授受不亲,对着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那小子不脸红才怪。

退出屋子后,她在楼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悠,借消磨时间来等待,走了没几圈,不期然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人面容冷俊,身量单薄,始终黑衣劲装打扮,内敛低调,像山崖上挺拔的孤松,凛不可犯。奈何那副俊相却叫人移不开视线,即便载着满肩风雪,行举不张不扬,依旧惹得从他身旁经过的姑娘赧颜羞眉,秋波暗投。连老板娘看见了,也忍不住丢了手头敲得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万分殷勤地跑过去招呼,就差贴在他身上了。

那人眉宇微蹙,远离几分,眼神如刀,声音冷淡:“找人。”

老板娘吃了个闭门羹,悻悻走远了。

到哪都是这副讨债般的黑脸,青珑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心里也发虚,硬着头皮下去迎他。

“闷葫芦,天还飘着雪,你怎的下山了?”

楼西越侧目看着她,唇齿微动,欲言又止,最后绕过她独坐一角,叫了一壶酒,看起来像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你的伤才恢复过来,暂先别碰……”青珑担心地想拦住他。

楼西越毫不理会,独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问她:“你没有需要解释的吗?”

青珑哑然,就知事情一旦传开,铁定是瞒不住他了:“情非得已,我不得不先瞒你一阵,闷葫芦,对不起……”

那日他与楼西越合手,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声东击西调换了陈晟的贺礼,当时所调之物为蛊偶,而今陈晟锒铛下狱,寿宴上发生的那事便在坊间窃窃私议开了,都道他不知死活,竟敢进献天子“首级”。如此,她先前的谎言便也不攻自破。明眼人稍加猜度,便知她还有帮凶。

至于是谁,她无法告知。

因为这事,闷葫芦心中定然不快。

“你放心,这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绝不会连累你。若有万一,我一力承担。”

“是吗?”楼西越直视着她的眼睛。

青珑无言以对,良久才道:“我有苦衷,所以不得不……”

“明白。”见她仍旧不坦白,楼西越心底一凉,没再追问,沉声道:“上去吧,我坐一会儿便走。”

他希望,自己的冒死相助换来的是对等的信任,至少不应该在欺瞒了他之后,还把他当蠢货一样敷衍。

青珑心里不安:“我陪你坐着。”

“不用,你去吧。”

青珑越发歉疚,劝道:“绿盈也在楼上给子逍施针,你去看看她……”

“砰!”一声闷响传开,酒杯被他重重砸在桌上。

她始料不及,惊得住了口,半晌无言以对。

“闷葫芦,实话实说,你已经知道我身份,这个把柄落到你手中,于我而言不得不防,何况你护守夏城,而我誓夺故土,立场殊异,有些做过的事我无法悉数奉告,因为你输得起,我输不起。”

八年前输了一战,便彻底葬送了家国,以及族人的自由和尊严。她做不到拿无可预知的代价去打赌,不知道再错信了人,上天会不会给她补救的机会。

这番话令年轻少将陷入长时的沉默,眼底盈溢的光华黯黯如灰,才知一厢情愿的至情至意并不一定能瓦解防守心门的盔甲。

“抱歉。”他为自己方才失控的怒态向她道歉,说完离座而起,结账离去。

“闷葫芦……”青珑没来由地鼻子一酸,追到街上喊住他:“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和帮助。”

“你的意思,我可以彻底滚开了?”楼西越没有回头,提剑站在风雪中。

青珑一惊:“我不是那个意思!”

“放心,彼此都没有达到目的,我不会罢手,会与你互相借力,继续利用下去。”语音落地,他迈开脚步,迎着风雪前行。

青珑不放心,紧紧跟上,默默注视着他的清冷面容,随着他的前进倒退着行了很久也没有放弃的意思。

“子逍还在里面。”楼西越一如既往,面上不现喜怒,但实在受不了路人投来的怪异目光,冷声提醒她。

“我骗你又防你,活该这样。你不原谅我,我就跟你走到底,天南地北亦随。”

楼西越心头一晃,倏然止步,极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心再被动摇。

“这世上我相信最多的人,第一是子逍,可以托付性命,第二是你和舒九容,虽然现在还做不到那般,但绝不会视你们的性命为儿戏。”青珑停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的眼睛坚定道。

怕自己一不留神再复蹈前辙,楼西越故作冷漠:“受宠若惊。”

“我身负国耻深仇,有时候为达目的,免不了伤及无辜,更避不开手段和利用,做不成坦荡无欺的正人君子。倘若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言行欺骗了你,你就当我……当我是你脚下一只蚂蚁,踩死就是了!”

听着她的诚言挚语,楼西越面上的冷色逐渐消融,心下有些发酸。

究其根本,他恼的不是她的欺骗和防备,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罪孽,穷极毕生之力也赎还不清。

凝视着风雪中这张不算明艳动人,但却承载了万千力量的凛凛面容,他只手微抬,犹豫长久,最终穿过肩头移到她后背,将风帽给她扣上,避免落雪。性格使然,动作有些生硬和笨拙,却小心而认真。

青珑心底一暖,如释重负:“闷葫芦,你不怪我了?”说话间,她也抬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雪花。

楼西越习惯性地又蹙眉,对任何关怀都有抵触,别过脑袋,扭头而去:“你回吧。”

青珑见他不是往上山的方向去,遂紧步跟上:“雪下得这么急,你要去哪?”

楼西越这才发觉走错了路,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随意丢了一句:“我散步。”

青珑失笑:“怪胎!”

“你有同党?”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跳出一个让她极为心虚的问题。

青珑的心跳加快了几拍,但知瞒不住,如实作答:“……是。”

她与楼西越折腾的只是陈府,事后又将陈府下人引到朱府,为的就是让陈晟疑上朱雄,二人自相内斗,两败俱亡,这点他知道。

但是万一“刺客”只是走投无路,慌不择路跑到朱府去躲避追杀呢?这种万一她不得不防着。

毕竟陈朱二人与楼西越没有多深的宿怨,纵然此前因为误会,他与卫尉短兵相接落下短柄,但于他而言,还远没到非杀陈晟不可的地步,朱雄就更不用说。所以,借她之手能先斩后奏最好,若不成,他仍能全身而退,断不会与他二人缠斗到底,空惹祸端,也许不见得会对此事十二分上心。

可青珑不同,陈晟她必杀无疑!甚至做梦她都想将他碎尸万段,告慰忠烈的在天之灵。明着她接近不了陈晟,但将朱雄拉下水使二人彻底对立,将对她大有裨益。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这就是朱雄手中的贺礼会在同时出现纰漏的原因。

子逍当时不知道他们的行动,不可能参与进来,一番推测,便猜得到她背后还有人手。

但是,她顾全了所有,却唯独遗漏了,他虽不是热心于此,却会对她的安危报以十二分的眷注。

楼西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固执于什么,是对那年她所遭遇的大悲大痛的同情,还是怜惜于曾经言笑晏晏的她变成今日这般难以捉摸的千面模样,又或者愧恨于那些如他一般的魔鬼对她的国人所造成的锥心之痛,或者还有其他,他说不清楚。

只是到头来,十二分心力换来的却是她深藏其内的防备。他只能清醒地告诉自己,仅是互相利用而已,何必自作多情陷太深。

人情惨淡,冷暖自知。他在刀光剑影中赎罪还命,十几载出生入死,也未能换得朝夕相对的“养父”的半分信任,又缘何去苛求志不同道不合的她呢?

楼西越复又停下,并未追问那人的任何底细,只问一句:“楚定云的贺联,也是你们联手调换的?”

以他的了解,如此内敛抑制的将者,从来都将仇怨积压于内,时机未熟前,他断不会做出那般暴露其心的放肆行径。

青珑颇感意外:“我只在事后听坊间议论过,并不知道楚定云那副贺联也被人动过手脚。”

“当真?”

“我可以对天立誓,所有歹行只付于陈朱二人,并未触及楚定云丝毫。闷葫芦,纵然为了报仇玩弄手段,但你不同,我不会做任何对你安危不利的事。”

“你不会,不代表你所深信的同谋不会。”

青珑恍悟,无话可驳,相信以那个人的手段,绝对做得出来。

“我的死活无关痛痒,倘若你们的目标是西川大军,先踩过我的尸体!”楼西越没有回头,语音落地,人已远走,留下两排凹陷的清晰脚印,无声无息地向前蔓延,一如他的沉默。

青珑心底五味杂陈,愧疚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就像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在茫茫雪天中不知何往。因为好不容易有了一处容身之地,所以固执地用自己的性命去回报,根本不会在乎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

走着走着,楼西越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听到了什么议论,与酒坊里一个沽酒的客官说了几句,随后便匆忙转向另一个方向。

青珑一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竟使他主动与人攀谈起来,担心之余便截住那名酒客,一番打听,自己也面色陡变,疾步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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