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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缭乱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8587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应了锽城近日的鼎盛景况,十一月初三那日,天空中乌云横亘,灰蒙蒙似一张密网,酝酿少顷便飘起了雪花。瞬息间雪势骤来,苍茫天地间飞花狂舞,碎玉扑颜,洋洋洒洒酣畅淋漓。

京城第一楼缥缈楼二楼的阑干处,凭栏独置一桌酒宴,面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公子和一个中年男子。

年轻公子捻转着手中酒杯,将视线从楼外的飞雪中收了回来,转而看去对面略显吃惊的中年男子,蜻蜓点水一样笑着招呼:“陈大人。”

“沈公子?”见来人非是自己所约,陈晟胡子一抖,不明所以,相对就座之后,面上的诧异经久才消,随意寒暄道:“千里迢迢来此,可是辛苦,不知令尊身子可好?”

“托大人的福,家父安好无恙。”沈隽欠身回他一礼,旋即笑着致歉:“遣了大人贵客,沈隽有罪。”

陈晟尚还在迷糊中,听到这话稍微明白了些许,虽然心里戒备不减,面上却不能失了气度,撩了撩袍,趣责道:“你们这些生意人哪,彼此之间总是不给对方活路。早先与令尊有过几笔买卖,那时他就有将你引荐给我的意思,说你头脑精明,是块好料。这不连大人我的客商都给你这小子赶走了,果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要论精明,大人独占鳌头,沈隽一介庸才,不过为瞻仰大人风采,无奈使了些拙计而已,岂敢造次?”沈隽彬彬笑道,说罢,向一旁的哑奴使了个眼色。

哑奴受令,上前一步,将一个用云纹锦缎包裹的方盒从背上卸下,打开后呈到陈晟面前。

“东亓怒海颇多奇珍,这对玉龙啸却是凤毛麟角之贵物,其形天赐,状若蛟龙游云,轩昂浩阔。听说贵国皇帝心向往之,谁想被私商王扈不明圣意下捷足先登,陈大人近日也为了此物频频奔走。”沈隽笑笑,将其往陈晟桌前推了推,“皇帝诞辰将至,如今麒麟在手,大人可也了却心头烦忧。”

陈晟眸子里光芒闪动,见那名贵珍玉正是所图之物,不禁怦然心动,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碍着下属魏恺在身边,他便极力忍着,微为平静地合上了乌木香匣,抬头看去对面含笑抿酒的俊美公子。

若没猜错,这应当是沈隽暗中倒手从王老板手中高价买来献给他,但是这其中的目的……

陈晟不得不凝目细思,与魏恺交换了下眼神,双双不得而知。

多年游历让沈隽阅人无数,揣摩他人的心思已是信手拈来之事。安静须臾,他笑着看向陈晟,道:“敝国无知,前不久对贵国多有冒犯,皆因罗傲枉顾圣意发兵鲁莽闯关,才使两地百姓徒遭战火,皇上知道后已削其将衔,并枭首示众。这对玉龙啸拱手相送,既感谢陈大人能赏个薄面来此,也谨望大人能在贵国皇帝面前替敝国美言几句,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共谋长远。”

“都说商贾贪财重利,谁知沈公子却是忧国忧民的热忱俊少啊!”陈晟顺着他的话爽朗笑笑,不吝嘉言:“好!既是为国事,这份厚礼大人暂且收下,日后有什么买卖,沈公子这里当是首选。说不定皇上也会被你的诚心打动,与贵国结个秦晋之好,到时沈公子可谓劳苦功高啊……哈哈哈……”

“生意人以和为贵,陈大人言重了。大雪天连累大人受寒,本就有罪,岂敢妄攀功名。”

陈晟拂袖一笑,命令魏恺接过那只装着玉龙啸的锦盒,起身告辞:“皇上寿辰将至,宫中琐事缠身,这便得回去归岗待命。待得诞节一过,再约沈公子府上相聚,不醉不归!”

沈隽莞尔颔首,目送陈晟主仆离开,眸里的笑意莫测难揣。

离开了缥缈楼,魏恺再也压不下心里的疑惑,隔着轿口看向陈晟,犹疑道:“大人,沈家父子行南走北只问生意,无权参政,这次突然假国之大义,送大人如此贵重的礼物,会不会……”

陈晟端坐在轿内,自己也闭目思量,半晌才睁开眼睛,望着身旁那个装着宝物的乌木锦盒,想到了另外一件让他担心的事:“那日来府中的两个人可有查到行踪?”

魏恺摇摇头,心觉最近陈府怪事连连。

先是管家说有两个年轻人以丞相的名义入府求见,空手而归后便再也没了音讯,这事一度让陈晟坐立不安。然而几日苦等下来,一国之相看都没看他一眼,全然没有这回事的样子,这才让他发觉可能上了当。现如今,北凉沈家的公子突然送来这及时雨,他也着实猜不透当中蹊跷。

陈晟如坐针毡,想起那次在西川遭人刺杀的一幕,已经不影响行走的大腿犹似隐隐作痛,止不住发抖起来:“府中各处再增设陷阱,叫所有暗卫都多留心眼,无论何人鬼祟潜入,一律处死!”

马车在风雪中疾速行进着,快到府邸的时候,刚转过弯就被两个熟悉的身影阻住,不得不停了下来。

“月芜,你们……这是作何?”见月芜与蔺池二话不说双双跪地,魏恺颇为讶异,也已经注意到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个瘦小孩童。那俩孩童身着单薄破烂的衣裳,举止畏缩,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惧骇地看着面前一排魁梧壮丁,呆了数秒方才扑通跪下。

观此情景,魏恺心中已明,却也觉得他们甚为可怜,上前一步叫所有人都起来,问月芜:“这两娃可是奴场带来的?”

月芜没有说话,颔首默认,眼睛微红,伸臂将孩子拉到自己怀中。

沉默片刻,蔺池首先开了口,声音悲沉:“今早天降大雪,我和月芜姐去给奴场那些人送些热食,却在半路见到卓大哥的尸体……”

魏恺心中一悯,看着孩童满是污渍的畏讷面容,追问:“不是应该在奴场待着,怎会在半路上……出什么事了?”

两个孩子是姐弟,年幼懵懂,又打小出生在人命不值一钱的奴场,无人教导,对生死没有确切的概念,只知自己父亲不动了就是睡着了。听到蔺池的话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月芜的衣摆,见她眼睛湿红,不禁一慌,仰头问道:“月芜姐姐……阿爹什么时候醒来?”

稚子一言,听得魏恺一介粗汉也不禁红了眼睛。

“前些日子卓大嫂被朱府买去当浣女,有天夜里朱大公子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半夜撒酒疯跑到卓大嫂居处,借着酒劲欲行不轨,卓大嫂拼命反抗,最后被他掐死,尸体扔到了井里……”

月芜深吸口气,哑声继续道:“昨天朱府又派人到奴场买人,那些下人议论时说漏了嘴,道是朱府死了浣衣女……卓大哥听说后坐不住,托李嫂照顾这两个孩子,昨夜趁场主不注意便冒死逃了出去。今早他在朱府外大闹一场,说要见卓嫂,结果被那些护卫一阵痛打,扔到了街上,然后……然后他就被活活冻死了……”

听到那个字眼,两个孩童身子一颤,哇地放声大哭:“我要阿娘和阿爹……蔺池哥哥,你带我们去叫醒阿爹……”

风雪之中,魏恺与月芜和蔺池面对面站着,听着孩子无助而恐慌的哭声,心里五味杂陈。

陈晟等得颇不耐烦,突然听见哭声,下轿来到近前,一看孩子邋里邋遢的模样,嫌恶地皱眉:“哪来的?”

“大人。”蔺池持剑跪下,求道:“他们没了父母,如若弃之不顾,定会饿死在奴场……求大人略施援手,让他们暂住府中,等到这两孩子身子调养好后,我们会想办法安置他们,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陈晟吃了一惊,极不情愿,碍于脸面又不好直接拒绝,便搪塞道:“你们也知道我在宫中的处境,不过区区一个公车尉,怎敢公然在府上收留青桑奴孩?若被皇帝察知,这……”

“怪可怜的,大人不如将就几天吧……”魏恺实在不忍心,附和道:“只要不说,没人知道他们是谁的孩子。”

因为有许多事情瞒着心腹魏恺,尤其是面前这两个精心培养的杀手,陈晟担心众叛亲离,不敢表现得太过薄情,只得硬着头皮应允:“行行行,带他们回府去吧。记得别乱跑,否则夜里被当成刺客误杀了别怪我!”说完绕过他们,冷脸离开了。

魏恺听着孩子脆嫩的哭声,心里着实不好受,拍拍蔺池和月芜的肩膀,安慰道:“外头风大,快些带回府中,回头魏叔请个郎中过来给他们瞧瞧身子。至于以后……慢慢再给他们解释吧……”

蔺池年少气盛,闻言后给魏恺磕了个头,猛然起身,一脸杀气地奔向朱府。

“站住!”魏恺喝住他,略带责备地道:“就这样冲进朱府去报仇,害得大人与朱雄反目,可有想过后果?”

“可是魏叔……”

魏恺摆手阻住他:“你们的心情魏叔明白,但凡事三思后行,不要冲动妄为。快些回府,大人那边还得时刻守卫,莫耽误了。”

蔺池一忍再忍,方才冷静下来,依令将孩子带入府中。

入住陈府后,两人便将大部分精力放到孩子身上了,常常私下带他们外出玩耍,消解孩子心中的阴影,不知不觉忽略了对陈晟的守护,惹得他极为不满,偏又不能责骂,怕自己长久以来伪装的和善脸孔露出马脚。但他实在坐立难安,便将管家叫来了房间。

“找机会暗中弄死他们,看见就烦!就说是他们乱跑,误触机关被杀,别让魏恺发现,尤其是月芜和蔺池。办得好有你好处,办不好给我卷铺盖回家种地去!”

“是是是,小的明白。”

彼时为十一月初八,翌日便是皇帝的诞辰。

陈晟临窗而立,颇显烦躁,想起上次在清平郡遇刺的情景,心中忐忑难安,于是阖窗,独自进了密室。

甬道里已经有两个眼线静候。

“可有查到她的行踪?”陈晟直问。

“已派人去西川各州郡暗查过,她行刺大人未果后便杳无音讯,会不会伤势过重,已经……”

陈晟沉吟一番,即刻否决:“月芜并没有伤到她要害,一点剑伤于习武之人而言不至于如此,若是找不到,便将人手撤回来。她既然要置我于死地,断不会在西川死守,指不定已经跟到京城,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伺机下手。还有,明日皇上诞辰,务必多加小心,但凡进出宫廷之人,如若身份不明,一律拦阻在外!”

“是!”

吩咐完后,陈晟遣退了他们,自己在密室里思量,想着这段时日以来频频碰到的可疑之事。

五更之时,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被一个自称霍家后人的女子追杀,逼到绝地一跟头栽入了万丈深渊,吓得他惊坐而起,满头冷汗。

那之后陈晟全无睡意,他起身穿过甬道,转到了书房那边的出口,刚一出来,竟见一个人影掠过窗外。

企图闯入的,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陈晟大吃一惊,骇然喝问:“谁!”

说话间,他仓皇奔到角落拉动响铃。

铃声脆亮,如魔音穿耳,满院暗卫惊动纷纷向这边围护过来。

“月芜姐,有异况?”蔺池耳尖,听到了异响,道:“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

月芜正在给孩子们喂药,也被屋外的响动打断了:“一起去。”说着叮嘱孩子听话,她便提剑而起,与蔺池匆匆出屋查看。

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趴在窗前向外观看,只见中院人头攒动,火把熊熊燃烧,映亮了白惨惨的雪夜。

突然,屋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面露狞色,冷笑道:“小不点,这可是老爷的吩咐,到了那边别来找我。”说完他打了个响指,随即一名仆人猫腰闪入,匆匆掏出一包药沫,悉数倒进孩子的药中,撬开女童的嘴不由分说硬往下灌。

女孩年幼体弱没有反抗的力量,挣扎中半碗药汁生生被灌进腹中。

仆人复又揪住男童的后衣领,将抱着自己阿姐哭泣的他扯开,强行灌喂。

“哐当……”生死一隙间,窗扇大破,一个蒙面黑衣人跳入。那蒙面人乍一见屋内场面,目露惊色——女童倒在墙角,捂着肚子左右打滚,嘴里吐血,没几下就开始剧烈抽搐。

匆促扫一眼,黑衣人瞬间了然,一脚踹飞药碗,再一剑刺死了作恶的帮凶,堪堪救回了命悬一线的男童。

恰此时,蔺池的惊喝在屋外响起:“那边!”

管家始料不及,怕自己的行径被蔺池和月芜发现,于是倒打一耙,惊喊道:“杀人了,他杀人了!快救孩子!”

黑衣人目光骤冷,挥剑削向他脖颈。

而就在这时,另一把剑飞速刺来,直逼后心,他不得不抱着孩子回击,两剑叮当撞击,擦出灼灼火星。

“放了孩子!”蔺池扑过来,痛喝一声。

管家连忙躲到他背后,继续嫁祸:“他连孩子也杀,分明丧尽天良……快!快杀了他!”

月芜随后杀进屋内,一度信了管家的话,以为是此人下的毒手,与蔺池双双围杀他。

黑衣人将孩子护在身后,交斗中几次尝试着救走他,无奈被这两名杀手缠住,被迫转攻为守。但见对方对孩子并无杀心,反而意欲施救,所以他稍感心安,也未再恋战,趁机杀了出去。但甫一杀到天井,密密麻麻的箭羽便当空飞来,穿透雪夜刺骨的寒气,袭向他周身。

“接住!”千钧一发之隙,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夹杂在嗖嗖箭啸中。紧接着,高檐上抛下一条飞爪。

黑衣人顺势抓住,尽端的那人猛然提绳,他借力一跃,凌空掠至屋檐,与接应自己的同伴逃之夭夭。

陈晟被自己培植的暗卫紧紧护在中间,见状脸色瞬变:“追!”

暗卫们受命,循迹追去。陈晟惊慌不已,正要同去,突然前院有人跑来传话:“大人,宫中来催了!”

陈晟一拍脑袋,惊乱中竟忘了今日是皇帝的诞辰,该提前去巡守宫门。

该死!他暗咒一声,望着消失于公车丞府的两个蒙面人,忐忑不安地返回前厅,却在中途被两个人挡住了去路。

他顿时气急败坏,数落道:“方才怎么回事?中邪了?为什么无动于衷!”

“大人……”挡路者是蔺池和月芜,两人眼睛泛红,面色沉痛,各自怀中抱着一个孩子,默默站在飘雪的露天中,哀然又将信将疑地望着陈晟,欲语还休。

月芜抱着女童了无一息的尸体,哽咽失声,最终径直问他:“不过是懵懂幼孩,孤苦无依……为什么却被管家……”

最初情势紧迫,无暇细思,她与蔺池听信了管家的谎言,以为凶手是那黑衣人,但是后来他们却发现溅落在地的药中被人掺杂了剧毒,方才恍然彻悟——真相若如管家所言,那人为何多此一举,并且随后一直挡护着另外生还的孩子?

更为可疑的是,管家为何会带着自己的手下人跑去安置孩子的房间?

如此一思,其言有诈。

管家办砸了事,心中发慌,但见他们并无确凿的证据,遂诓道:“老爷您明察,月芜和蔺池不在,小的见俩娃在屋里不停哭闹,就去喂他们喝药,哪成想刺客突然闯入,投毒杀人,把这女娃害死了……小的没能挡住,还差点死在他手上……”

“滚!”陈晟一脚踹走他,恨他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捅娄子。

他长吸口气,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斥责月芜和蔺池:“这点离间你我的拙计都看不出来,平日里我是如何栽培你们的!”

“大人!”蔺池扳回话题,扬声质问:“究竟管家是受了谁的命令,跑去杀……”

“够了!”宫中还在催,刺客又未捉住,陈晟哪有闲情同他们交涉此事,一口回绝,连稍事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带上礼盒匆匆赶往皇宫。

与陈晟不同的是,公车丞朱雄是被下人慌里慌张的禀报声惊醒的。

没等他披衣下榻,陈府一帮人已经在门外喧嚷,扬言要他交出刺客。

朱雄吃了老大一惊,尚未弄清出了什么乱子,陈府众人便已闯入,挨个房间搜寻。

一时间,朱府上下鸡飞狗跳,惊叫声此起彼伏。

“杀猪呢,叫得如此瘆人。”青珑褪掉夜行衣,换成朱府烧火丫头的着装,将站在膳堂门口张望的楼西越拉到灶台处:“闷葫芦,你怎样?有没有伤着?”

楼西越亦乔装成朱府打杂的,闻言摇头表示无碍:“你那边呢?”

青珑颔首:“一切顺当,只不过……”

“不过什么?”见她言语略有吞吐,楼西越惑然。

青珑望着他,似有心事相告,但几番踯躅还是缄口,转而道:“只不过我与陈晟之间的仇怨,不该把你牵连进来,我可以应付……”

楼西越脸一沉:“别忘了陈晟培植的那两名杀手。”

“你放心,倘若不出差错,今日陈晟必定有去无回。那两人身手虽好,但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只要身份不败露,不难对付。”

“非是。”楼西越摇了摇头,道明了心中顾虑:“今日一闹,势必让陈晟怀疑与霍家人有关,倘若他们受陈晟蛊惑,是非黑白不分,到处摇唇鼓舌,道你没了人性,孤孺也杀,后果是何你自己清楚。”

“杀什么孤孺?”方才楼西越声东击西引开陈晟的时候,青珑暗中在做另外一件事,尚不知道管家害死女童一事,故而不解。

楼西越将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了她,自己也非常内疚,若能早一步,或许那个无辜的孩子也不会遭此横劫。

青珑听完怔住,默然望着跳动的火苗,心情跌到谷底,许久才回过神:“已经尽力了,便看开罢,既然起了杀心,他们的机会不只这一次。若非你误闯进去,说不定连另外一个小孩也躲不过这命劫……方才未见那两人追来,想必是在安抚生还的小孩。如若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咬定是我下的毒手,那也只能扛下这恶名了,日后也留不得他们。”

正说着,灶堂外的响动越来越大,青珑即刻打住话口,抓起一把灰,抹到楼西越的脸上。

“干什么!”楼西越还陷在自责中,猝不及防遭她袭击,伸手打掉她爪子,抬袖擦了擦,却越抹越脏。

青珑阻止了他:“我貌不惊人无所谓了,你长得这么让小姑娘脸红心跳,粗布麻衣也难掩风采,一看就非凡俗,哪会屈居膳堂?不惹他们怀疑可说得过去?”

话音落地,陈府众人已经踹门闯入,角角落落翻找,折腾了一阵却毫无所得,遂又换到了其他地方。

对方一走,两人也趁机溜出膳堂,小心移到前院,见朱雄神色匆匆,官服邋遢,一边走一边系腰带,被下人拥着离开了府邸。俨然也是因为这事耽搁了时间,急着赶去为皇帝祝寿,连陈府人的放肆行径也已经顾不上了。

十一月初九那日,大夏帝都盛况非凡。

尽管大雪没踝,寒气逼人,十里长街上依旧欢歌不断,鲜衣丽影比比皆是。

皇宫内雕梁画栋璀璨耀目,贝阙珠宫里钟乐齐鸣,歌舞喧嚣,金台赤殿上诸臣并立,个个面庞盈光溢采,极尽笑颜。

作为寿星,时值四十又五光景的皇帝笑意连连,端坐在龙撵上,在内监和宫人的簇拥下朝宫殿缓缓行去,不时留下阵阵欢声笑语。

诞节在三公九卿和各地封疆大吏的祝寿中开始,随着内监尖细而洪亮的嗓音响起,一件接一件的奇珍名贵在诸臣交耳称赞的啧啧声中被呈报出来。

“太常掾谭正康赠君敷釉水龙纹双耳瓶!”

“京兆尹王长义赠君联珠纹缂丝麒麟织锦!”

“灵台侍诏于晖安赠君嵌岫玉紫檀插屏,并附祝词一阙!”

御殿里奇珍异宝光彩夺目,惹得群臣唏嘘不已。

内监念完贺词,相继又报完几个贺礼,随后掀开锦缎,呈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木盒,瞬间将满殿的赞叹声浇灭,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禁不住好奇,微微眯住眼,望向大殿中一名位次靠前的威肃男子。

“大将军楚定云赠君……”内监从木盒中取出一张卷轴,打开一看,脸色生变,犹犹豫豫地看向皇帝。得到默允后,他才敢出声,面对诸臣念道:“大将军楚定云赠君贺联一对……上联一字:靡;下联一字:殁……横批:民……”

一语毕,百官不由噤声,所有视线霎那间集中在了楚定云身上。

这样的贺联令楚定云同样面露诧异,身旁的宋令宣没能忍住,难掩惊色地在他耳畔私语道:“将军,这不是你的……”

楚定云已然深晓,贺联定是被人偷换过,然而惊讶只是一瞬,很快他便恢复常态,从容如往,凛然望向龙椅上的帝王。

皇帝眼里寒意顿生,却不得不克制情绪,在百官面面相觑的间隙里朗声一笑,挥袖拂了死寂的氛围。

“奢靡殁国,民为上,方能兴邦。字字珠玑,妙!楚将军不愧为国之大将,这份逆耳忠言,朕深记于心!”嘴上如是说,那个回荡在脑海中的“殁”字却让他耿耿于怀,凌厉目光定格在将者身上,内中尽是试探和揣度——那仅仅是臣子的谏言,还是他的耀武扬威?

楚定云不动声色地迎上他的视线,擎杯的五指早已攥得泛白,积恨如火,汹汹上涌,但是当着百官的面,他必须让自己冷静。

皇帝只言片语一扫尴尬,群臣也便抛却杂念,左右附和着皇帝的话,赞语又出。

内监抹了抹额角冷汗,继续念道:“公车丞朱雄赠君青釉描山水盖罐,并赠镶金黑檀座玉竹盆玩一座!”

锦盒打开的刹那,所有人瞪大了眼睛,震愕相视——右边檀香木盒里装的不是贺礼,而是一个泥偶头颅,七窍流血,眼珠突兀,而那头颅的模样,与陈晟的面相如出一辙。

霎时间,满殿噤声,片刻前的欢松消失无存。

“将军,这是……”宋令宣也看得惊住,附耳在楚定云身边,看向同样面露不解的他。

夏皇亦已变色,他饶有兴致的揣测意味俯视着殿中诸臣,最后挥手下令:“继续。”

内监俯首听令,颤颤巍巍地拿起礼单,继续念道:“公车尉陈晟赠君怒海玉龙啸一对,兼血如意一只!”

一语毕,又一幕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一对乌木盒打开后,只见两条玉龙啸泛着剔透光泽,静静躺在其中,但另一只盒子里装的却不是血如意,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头颅,同样是个泥偶,睁着一双犀锐的眼睛,与手扶龙椅的帝王平静对视。

那一刻,大殿内噤若寒蝉,诸臣目瞪口呆。

此次为夏皇祝寿的,除了大夏的文武百官,还有来自南燕的定南王父子一行。

看到这样的贺礼,定南王先是惊异,扫了一眼面色各异的大夏君臣,随后收回目光,悠悠然擎杯饮酒,如同一个作壁上观的看客,这出戏的结局越意外,他才觉得越精彩。

“皇上,老奴、老奴该死……”认出那头颅是何人后,内监大惊失色,跪倒在地。

诸臣见状,也是骇然噤声,无一人敢说话。

尚且在岗的陈晟和朱雄并不知道御殿内发生了何事,直到宫中守卫将两人逮捕入内,方知出了大乱。

想起府中的变故,陈晟瞬间了然,竟是借刀杀人,明着接近不了他,所以对方就在贺礼上动手脚。

而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除了霍家后人,还会有谁?

“一定是她……是那霍家妖女使的诈术!求皇上明鉴,微臣忠心耿耿,并无任何歹念,求……”偌大殿堂内,他歇斯底里的求饶显得异常刺耳。

被人如此羞辱,皇帝的胸口起伏不定,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面色也由初时的冷肃变为铁青,但在理智的驱使下并没有怒极失态,而是从齿间磨出几个幽冷的字眼,似笑非笑地道:“公车尉这份贡礼可是煞费苦心,连朕年轻时的模样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陈晟惊慌不已,身子伏地,极力辩解:“臣知道原因,是那妖女……是她使的妖术!一定是她偷梁换柱调换了贺礼,臣绝无此意!求皇上……”

“朱大人可是事先知道此事?”皇帝没有理会陈晟,转而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朱雄,笑意明明灭灭。

朱雄惊愣不敢言,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帝王:“回皇上,臣……臣……”嗫嚅须臾,他却口舌打结,自然还未想好如何应对这突发的异况。

他不知道自己的贺礼为何会变成陈晟的头颅,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今早来朝前府中那阵混乱,但是闹事者不是别人,而是此刻犯了不赦重罪的陈晟。如果他要嫁祸,何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再者自己与他素无恩怨,近日也并未得罪过他。

“来人!”就在群臣缄口结舌的当儿,皇帝赫然发令:“押下去!”

守卫闻令上前,不顾陈晟声嘶力竭的解释和求饶,将他拖了下去。

朱雄额上冷汗连连,虽幸免于难,却仍觉芒刺在背,余悸难消。

“特赦之日,廷尉不插手任何案件,既然先知先觉,这件事就交公车丞朱雄去查办。”皇帝冷视着殿中诸臣,龙袍一甩,假颜笑道:“今日高兴,莫让此事扰了诸卿雅兴,继续!”

内监惴惴不安,碍于圣令,只得颤抖着双手拾起礼单,继续报读,尖亮嗓音穿透御殿,飘向宫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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