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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邂逅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417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冬至过后没多久,天气急速转寒,银霜倚枝,薄雾缭绕,天地万物似幻亦真。

尽管北风呼啸,但因天子诞节将至,届时将大赦天下,举国欢庆,故此丝毫不影响夏都锽城提前到来的鼎盛景况。加之青木原一战西川大军捷报频传,百姓们更是交耳称赞,嬉笑如歌。

已是掌灯时分,放眼望去,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人潮如海,车马喧嚣,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两旁楼台上飞檐点金,灯火璀璨,流光溢彩,看得人目眩神迷。

青珑与褚子逍漫步在熙熙囔囔的人群里,牵马缓行,目不斜视,眼前的盛况仿似不曾入眼。

褚子逍理解她的心情,知道这个为了掩藏身份而伪装得嬉笑如常的阿姐,其实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

“姐,你要不喜欢热闹,我们到巷子里找间农户借宿吧。”褚子逍望着行人面上洋溢的笑容,沉默顷刻道。

青珑意识到自己冷落了这个弟弟,当下本想笑说他一句,嫌他爱想东想西,但是话到嘴边,看着少年几经颠簸后又渐现苍白的面容,就又吞了回去,半是散漫半是郑重道:“但逢重要节日,我们青桑的百姓也会如此,饮酒欢唱,载歌载舞,一直闹到天明都还不够……八年前你还小,不记得我们族人闹腾起来的景象有多忘情。今晚好好看看,玩累了再跟我找间客栈歇息,明天一大早随我去城西山头,找那陆前辈给你把把脉。”

褚子逍心底一酸,知她定是想去奴场看看。但现在就算去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让他们脱离苦海,不过徒增伤感和悲痛而已,他也就没再多说,只嘀咕了一声:“我又不是懵懂稚子,有什么好玩的。”

“无趣。”青珑明白他的好心,也知道那些情景已成过往,回首难及,便收了不该存有的念想。

“那要不……阿姐,我给你生篝火,你给我跳支舞看看?”褚子逍想逗她开心,咧嘴一笑,实在想象不到她一个浴血沙场的姑娘扭起纤腰来是何景象。

不过话刚脱口,他的额头便受到嘴巴的连累,吃了一个爆栗。

“说话当心你的嘴巴!”青珑羞红了脸,啼笑皆非,外加白他一眼。

“明明每次遭罪的都是脑门。”见她重露笑颜,褚子逍心中的酸楚也一并烟消云散,正要收住话口时,不经意间似是看到了什么,表情忽地一变,直直望向前方。

“怎么了?”青珑惑然。

褚子逍伸了伸脖子:“姐,我好像看见他了……”

青珑一奇:“谁?”

“楼西越……”褚子逍还在纳闷中,不过等他换了个角度再去观望时,方才掠入视线当中的侧影已经转弯不见。

青珑心里一顿,踮脚循着他的目光搜寻,却一无所得:“在哪?”

褚子逍这才确定自己看错人了,忙摇了摇头:“不是他,是他身边那个下属,好像是叫景威的那个,可能我一时眼花,就看错了。”

虚惊一场,青珑这才放下心来,长舒口气。正说着,身后有人走来,随之一阵酒味扑入鼻腔,酸腻难闻。

青珑皱眉,拉着褚子逍侧身让开路。

“哟,这位姑娘去哪玩啊?”不避则已,一让道倒是惹了个喝醉酒的公子上来搭讪,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一左一右搀扶着行将倒地的他。

那公子说完,打了个酒嗝,酸臭难闻。

青珑嫌恶地捏住鼻子,拉着褚子逍又往边上让了让,那人却跟过来,停在少年面前,醉言醉语地眯眼笑道:“这里人太挤了,不如哥哥……哥哥带你去护城河划船好不好?”说完,一双沾满酒渍的手便朝青珑脸上摸,一看就是一个极不正经的纨绔子弟。

褚子逍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反应过来后无比恶寒。青珑反应倒是迅速,头一偏从那醉酒公子手臂下滑开,拉过褚子逍手腕调头就走。

“别走嘛……”那人不依不饶,连忙扯住青珑的衣服,还想往她身上粘。

蓦地,一记拳头迎面送来,又快又准又狠,嗵然落在他鼻梁上,不多时两行鼻血淋漓滑下。

青珑收拳,实在无法容忍他如此侮辱人的轻佻行径。

下一刻,反应过来的家丁们登时追了过来,但姐弟两人早已一溜烟翻上马背,将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翌日,姐弟二人去了城西一座山头,寻找一位众口传颂的名医——陆鹤之。

青珑初来夏都时曾多方打听,坊间称赞这位年近天命的陆先生妙手回春,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陆先生住在城西一段山脉的半坡处,沿着碎石堆砌的小径拾级而上,一路绿意盎然,松柏林立,常青木叶中间或悬挂着铜铃,随风轻响,恍若天籁,可见主人闲云野鹤般的自在心境。

景致虽美,但对青珑来说,却没有心情欣赏,更多的是紧张。

不晓得陆前辈能否药到病除解去子逍的病苦,让他日后不用为药石所累。毕竟那位绿盈姑娘也说过,子逍的病症打小就落下,又没有得到及时医治,拖到至今未曾卧床已是万幸,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缓解疾症。

“姐,想开些,能不能治好听天由命,又不是快断气没得救了,看你紧张得。”站在偌大的医庐前,见青珑敲门的手都有些颤抖,褚子逍笑她胆小,打趣了一句。

青珑调整好心情,屏息静候。

三声清响过后,医庐的木门吱嘎洞开,走出一人。

看清那人模样的瞬间,两人俱是变色,不可置信全写在脸上。门口那人也如他们一样呆住不动,三人面面相觑。

开门的是一个身着水碧色夹袄的姑娘,眉眼弯弯,两湾梨涡如春水滉漾,分外惹人,却随着她的笑容一起凝结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她才从惊讶中恢复常态,笑道:“世事无奇不有,当真与两位缘分不浅。”

“绿盈姑娘,原来你是……”褚子逍认出了这个曾经给她把脉就诊的女子,又惊又喜。

青珑想起山下那些难民说绿盈因为外出已久,挂念恩师,适逢天气转寒,恐熬不住外面的风霜,便暂时停诊回去了。何曾想,绿盈姑娘的恩师竟然就是这位居于夏京郊外的高人。

“麻烦过姑娘,还要再来叨扰尊师,恕我姐弟冒昧了。”想到这,青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欠身一礼。

经绿盈一个不过二九年华的姑娘开方诊治,子逍的气色便大大转善,如能请陆前辈施诊,他的病治愈的希望岂不更大?

这边绿盈还待还礼,医庐里便传来一位长者的醇厚嗓音,带着几分玩笑语调:“谁在外面说老夫坏话?”紧接着走出来一个年近半百的儒雅男子。

前辈面色红润,观来和蔼可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清亮如星,盛满慈父般的温暖。出来后他停在门口,脑袋往褚子逍面前凑了凑:“小公子是来看病的?”言行举止逗趣,叫人觉得无比亲切。

“晚辈有罪,打扰前辈静休了。”褚子逍赶忙俯身拜见,郑重行了一礼。

“瞧师父说的,人家姐弟与您非亲非故,不远万里跑来这里,不是看病,难道是来看望您的?”绿盈掩唇失笑,将陆鹤之搀到自己身边,然后邀道:“外面风大,两位里面请。”

医庐内宽敞明亮,角落里皆放置着炉火,烧得正旺,将此间烘得暖如阳春。靠窗的矮几上摆着尚还冒着热气的茶盏,以及下了一半的残棋,想来在青珑姐弟到来之前已有访客,只是来不及撤走棋盘而已。

“未约登门,扰了前辈雅兴。”青珑心生愧疚,在绿盈将那盘残棋收走后抱歉地道,一面被药童安排着坐到了褚子逍身侧,等待陆鹤之问诊。

“快别提了,懒得跟那逆徒切磋,姑娘来得正好,替老夫挡来清净。”陆鹤之甩了甩袖,摆手叫她不用自责,顺带瞥了眼内间,像是对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徒弟颇有微词。话虽如此,但这语气叫外人听来,却是满满的慈爱。

青珑也就不再多说,静下心思等待他给褚子逍诊治。

陆鹤之先问了一些褚子逍平常病发时的症状,然后将手指探到他的手腕上闭目把脉,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微微叹了口气:“得受些苦了……”

“前辈,可能根治?”青珑呼吸一紧,勉力克制着情绪,不让自己乱了方寸。

陆鹤之让她不要担心,笑容可掬地对褚子逍道:“乖孩子,待会施针的时候,千万别怕啊。”说完,他吩咐绿盈去准备针石,又对青珑道:“虽不是什么绝症,但拖了数年,也成了顽疾,想要康健如初,只怕一时难以做到,得靠日后慢慢调养了。再者这孩子身骨瘦弱,经不起猛药急效,贸然下手只会适得其反,引发新症。时值喘病多发之季,老夫先以大剂汤药喂服,健体养身,再辅以针石定喘,平息去闷,若能长久坚持,兴许可以康愈,但也因人而异,姑娘需得看开。”

“前辈肯施妙手,晚辈感激不尽!”青珑闻言后希望陡升,当即起身,俯首拜谢。

“傻孩子,快别这样。”陆鹤之赶紧劝住她,一回头,朝里间入口的方向喝了一声:“兔崽子,出来!”

随着一声令下,里间缓缓走出来一个劲装疾服的年轻公子,黑衣黑靴,仪容清绝。从青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就只看得到他的侧影,那人眼角眉梢的神采,丁点落不到她眼里,也就只见得他一身江湖人的干练装扮,潇洒又利落。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却显得比他热情,偷偷看向这边,朝他们招了招手。

那一刻,青珑像被人施了定身术,半天盯着那黑衣公子,一动不动。

经过那两人身旁的时候,褚子逍亦是吃惊不已,若非绿盈催促,只怕早已石化。

年轻公子让开路,移至窗前,一双眸子望向青珑,亮如星光,熠熠生辉,然而面上却依旧淡然如往,声音里甚至有几分终于揪出她狐狸尾巴的傲气:“叫你装。”

他特别注意到,长在她眼角下方的那颗泪痣已经毫无痕迹。

四目相对,青珑心如小鹿,乱跳不止,又愧疚不安,心虚地低头摸摸鼻尖,硬着头皮走过来,停在他对面,声音压得极低:“你跟踪我?”

“跟你作何?”那人看她一眼,倒茶递给她一杯,自己也悠悠然品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清平郡里青珑刺杀陈晟不成,找到子逍后他俩十有八九会辗转到京都再伺机下手。但是报仇总需从长计议,而子逍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因此她必然会要先寻找济世良医将子逍的身体调养稳定。师父医技精湛誉满华京,放眼帝都无出其右者,青珑稍一打听便能找得到,自己只需光明正大地在此等着即可,何须鬼祟跟踪?

不过青珑一时理不清他跟陆鹤之的关系,或者说无法将一个鲜衣怒马的年少将军跟一个杏林妙手联系起来,不过突然涌入脑中的一些话让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面前这个人曾说,等有空闲的时候,会派人将子逍带到京城,请他认识的一位名医给他诊治。那时她只当他是好心,没有留意他言语当中的满满信心,现下回想起来,才知自己疏忽了不只一二。

那么问题是,他来京都做什么?倘若一路跟踪她,那她与沈隽之间的勾当不知道这人……

绝对不会!

青珑想了想,又断然否定了这个想法。沈隽身手不赖,与他一起两个人一路上不可能察觉不到,何况还有子逍在暗处跟随着,所以至少在北凉的那些时日里应该不会被他盯上。

青珑心绪纷乱,抬眼窥视着他,见其依旧是往日无喜无悲的淡漠表情,实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为了避免尴尬,她压下起伏的心情,脑袋往他跟前靠了靠,凑到他面前:“闷葫芦,那你想我吗?”

楼西越始料不及,愣了愣,旋即匆促躲开目光,闷声闷气地道:“自做多情。”

“青珑姑娘,托公子相求,陆师父从昨晨起就在医庐等候。”尽管因为她的身份,景威心里有了芥蒂,但楼西越不言明,他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插嘴笑道:“陆师父妙手回春,既然答应下来,肯定能治好你弟弟的病,不用担心。”

青珑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看着楼西越凝望窗外云天的单薄背影,想起了一事,低声问景威:“那他的伤恢复得如何?可有请陆前辈复诊一番……”

话没说完,景威便无奈摇头:“死活不让我开口,陆师父若是知道此事,只怕少将军也得挨他教训。”

青珑心里一阵失落和自责,默然移到楼西越身侧:“闷葫芦,既然你肯定了我身份,为何还要帮我们?”

楼西越侧目凝视着她,许是想起了幼年初见时的场景,收回视线后神情有些微恍惚。

“一切如你所见。”青珑的目光游弋在雾蒙蒙的天际,首先坦白道:“最初救你回龙虫堂,也是因为我误伤你在先,而且我待在西川,原本也有自己的打算,你应该能猜到……”

“若我答应你从军,进了军营后,你会如何作为?”楼西越沉声反问。

四目相对,青珑柔肠百转,想起自己刚与姓沈的勾结上,却要再次欺瞒闷葫芦,心中愧疚万分。

楼西越没能等到她的答案,于是自问自答:“建功加爵,掌握军机,离间挑拨,哗变夺权。最后,整个西川便手到擒来?再往后,可是拥兵自重,纵横捭阖,光复你青桑故土?”

“那晚我刺杀陈晟未遂,又身受重伤,你有机会杀了我永绝后患,大可不必出手解围。”

“活命之恩还你,答应你的事也必会兑现。”楼西越从她身上收回视线,重新落向窗外的苍茫远山,不过说到最后,他的语声渐渐转冷:“但若你的所作所为有损西川大军,我定不留情。”

楼西越此话既是说给青珑听,也是在警告他自己,尽管他并不知道若真有那一天,自己能不能狠得下心。

终究没能在他面前保住身份,青珑略感惋惜,敛容应道:“如若是沙场真相逢,定与少将军奉陪到底,但是……闷葫芦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不会做任何伤害闷葫芦的事。”

楼西越微微动容,几度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却又甘愿饮鸩止渴,声音低缓而凝重:“你的花言巧语,我也信了。”

许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说,没等青珑解释,他以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打断了她:“明日带你去一个地方。”

青珑还陷在不安中,闻言一愣:“哪里?”

楼西越也不说透,留了个悬念,转身离开了窗前。

青珑还想追问,突然看见几个人影朝医庐的方向大步奔来,气势汹汹,便道:“有人来了,看起来不善。”

楼西越秘密来此,不愿被外人知道,他本想避开,不过移到窗前望了一眼,发现并不认识那帮人,便未作回避。

“陆先生!快救救我……救我……”来人还没踏进医庐,呼天抢地的求救声已经传开,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咚咚不绝。

景威不悦于这帮人的无礼举止,噌地开门。

那人没站稳,一个趔趄冲进来,险些扑倒在地,幸而身后几个家丁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出丑。

“陆先生,快救救我!快给我看看……”那人捂着脸,哭爹喊娘地叫嚷着,抬头在医庐内众人的面上扫了扫,却在看到青珑时眼一瞪,忽地伸手指着她,大叫:“是她!给我抓住她!”

“谁啊这是,在我医庐里嚷嚷?”听见响动后,陆鹤之从内间走出来,一手被药童搀扶着,一手竟还拄了拐杖,脚步颤颤巍巍,老眼昏花一样眯着眼睛看向来人,与之前康健的身量大相径庭。

“哦,原来是公车丞朱雄大人的小公子朱吉啊……”说话间他已经晃晃悠悠地来到他跟前,万分和蔼地凑近瞧了瞧,吃了一惊:“哟!鼻子怎的歪了?”

景威没憋住,与药童扑哧笑了出来。

青珑也认出了那人,差点没忍住笑,憋红了脸。一屋子人中,唯独楼西越目光森森地盯着那群刁徒,眼里一片寒意。

“陆先生,快给我治治。这蛮女将我打成这样,我不敢回府见我爹了,你一定要给我看好。”想必先生威望甚高,朱吉也不敢造次,抬手指着青珑,在陆鹤之面前诉苦。

“打架又打输了啊?难怪歪到一边去了。”陆鹤之的反应有些迟钝,伸出手指往他鼻梁上捏去,正好碰到痛处,疼得朱吉龇了龇牙,嗷嗷惨叫开。

“歪得怪厉害的,治起来有些麻烦。先来后到,你且候着啊,屋里头还有个病人,待行完了针,爷爷我马上过来给你看,将它歪回去。”在朱吉的惨叫声中捏了几下,陆鹤之这才松开手,和笑着道。转身之际,却被他拉住胳膊,死活不让走。

“你先给我治好!我还要回家,陆先生,快点先给我看!”

楼西越眼神一冷,面上如蒙霜雪,向景威使了个眼色。

景威会意,上前一步提开朱吉的手,差点将他的手腕拧断。

陆鹤之顿了顿拐杖,示意景威不要过了分,也停下脚步,好心问朱吉:“这要歪回去的话得尝些苦头,朱小公子可受得住?”

“受得受得,只要能治好,我受得住。”朱吉小鸡啄米一样忙不迭点头,见有希望,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陆鹤之慢腾腾地将拐杖递给了药童,思量一番,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将景威拉到朱吉的对面。

“陆先生,这、这是要做什么……”

“不怕不怕,疼一下就好了。”陆鹤之拍拍他后背,眯眼指着窗外一颗竹子,比划道:“你看啊,要是刮东风,那竹子就往西边歪,反过来刮西风的话,它就往东边歪。要是刮北风的时候你在南边扶住它,它就不会歪喽,同样刮南风的话,你从北边支住它,它就不倒。”

朱吉愣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这讲的啥?”

陆鹤之笑道:“简单来说,就是要治好病,先得寻到根,然后对症下药。”

“怎么个对症下药法?”

陆鹤之和气地一笑,给他解释着:“你看啊,你这鼻子是往左边歪的,可见是从右边打了一拳,要是再从左边打一拳,那它就往右边歪。这左右各歪一下,嘿,刚好不就正了嘛!老夫年纪大了没劲,得多揍几拳才成,找个年轻人一拳就解决了,你看哪个受得住?”

朱吉大叫一声:“陆先生,那鼻梁骨会被打断啊!”

“断了怕什么?再看那张纸啊,把它撕碎后,和一碗浆糊抹上去,碰一碰不就粘起来了?或者你再看老夫身上这袍子,要是不小心划开一道口子,拿根针缝起来不就可以继续穿了?你这鼻子若被打断了,等放完了血,干净后拿浆糊先粘起来,然后再拿针缝住,这不就接上了,扯都扯不掉。丫头,把浆糊和针线给为师备好……”

“我、我不治了……”

“唉唉唉,年轻人跑什么?老夫我不是能治好吗……”

像是好不容易碰到了一种新症想一试身手,陆鹤之不予放弃,拉着朱吉的胳膊,蹒跚着脚步一直追到了门外。到最后实在追不上,他只得作罢,极为不舍地挥手送别:“不治就不治了啊,慢些跑,小心摔倒后歪不回去了……”然后,他便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服,进屋继续去给褚子逍行针去了。

医庐内,除楼西越以外几人都憋着笑,愣愣地看着陆鹤之瞬间抖擞的身子板,面面相觑。

第二日,青珑已经忘了楼西越昨日说过的话,她陪褚子逍去医庐针灸时,楼西越突然将一个行囊扔给她,什么话也不说就将她往山下拉。

青珑看着塞到怀中的行囊,有些摸不着北:“去哪?”

“别问那么多。”楼西越不解释,态度却坚决。

“孤男寡女的,你不说我怎么去?”

楼西越自顾自收拾着马具,听到这话,立即投给她一个鄙视的眼神,指了指行囊道:“下山换上。”

青珑失笑,心知要能跟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将玩笑起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但见他神色凝重,像是颇为重要的大事,不过一想到陆鹤之还在给褚子逍施针,她便收了好奇之心,回道:“子逍还在里头,我得看着。”

“师父脾气怪了些,还不至于欺负晚辈,留在这里怕什么?”楼西越这才肯开口解释:“我跟师父打过招呼,今日留在医庐用膳,绿盈会照顾他。”

说到这里,他已经解开缰绳,牵着火曜驹走了过来,顿了顿又附加一句:“那个地方对你有用。”

青珑更奇,观他面色沉静,又觉得这人不会开玩笑,这才将信将疑地随他去了。

两人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才到闹街,一路上楼西越没有主动说话,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神色平静如水。跟他比起来,青珑简直成了话唠,不过正是因为她时不时调侃几句缓解气氛,两人倒也没有因为一些彼此已经心知肚明的真相而太过拘谨。

“闷葫芦,你跟陆前辈怎会是……”从昨天开始,许多问题一直压在她心底,到现在还相信不过来。

楼西越平视着前方的川流人海,觉得这个问题一言难尽,就懒得开口。

“还有,子逍迷了路,跑到了北凉境地。我找到他的时候在半山腰看到绿盈在那里义诊,她还给子逍开过几贴药。”青珑难以想象,半真半假地道。“她是陆前辈的徒弟,也是你的师妹,不是应该在你大夏给人看病,怎的一个姑娘跑去北凉那么偏僻的大山里义诊?”

似是对这个问题没有抵触,楼西越沉了沉脸,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却叫青珑更觉不可思议:“她是亓人。”

青珑大为惊异:“她是东亓人,却拜师西夏名医,去给北凉难民义诊,这……”

楼西越回头催了她一声,连着话匣也被打开,想了想,才说了相识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一年前师父新收的她,当时她流落街头,被一群地痞欺负,师父碰见便救了下来,一问才知她非夏人,为躲避战祸而背井离乡。那之后她感恩于师父,经常过来医庐帮他打理琐事,师父也才看出她在医术上颇多造诣,精于久治不愈的顽疾,尤擅肺痨之症。加之人也谦逊好学,时常向他请教,师父可怜她无家可归,便顺带收在自己名下了。”

“那她怎么会去北凉义诊?前辈不担心吗?”青珑有些同情绿盈的遭遇,追问一句。

“不全是北凉,一年来各处都去过,那是她自己的意愿,师父屡劝无果。”说到这里,楼西越眼里的光芒隐隐灭灭,看不出来对绿盈的做法持疑还是赞许。“我不常回医庐,前些天来时师父才告诉了我。”

青珑这才知晓,对那个仁心仁术的女子又多了敬佩。不过当她看向楼西越木头一样不为所动的俊容时,不禁神秘一笑:“闷葫芦,福运来了。”

“什么福运?”楼西越常年驰骋沙场,克己自律,性情又冷淡,不像那些纨绔子弟到处厮混,花天酒地纵情风月,对某些事情的反应有些迟钝。

“自然是桃花运了。”青珑真不知道该笑他的呆还是傻,仔细教导开:“没准陆前辈就是为你做打算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榆木疙瘩总是一副臭脸,又没跟女孩子打过交道,自然得逮住机会,切莫让外人捷足先登,否则讨不到小娘子,到时候哭死你。”

“要你操心!”楼西越一窘,并没往这方面想过,却被她如此言说,俊眉立蹙,提了提缰绳。

火曜驹喷了个大大的响鼻,听话地蹦跶过来,挤到中间,将自己主人和这个毫不矜持的女子果断隔开了。

青珑失笑,赶紧退开几步,一时没注意,撞到了一个抬着轿子经过的轿夫,致使对方脚步失稳,踉跄着倒向一边。

楼西越旋身过去,及时抓住了她和那轿夫,这才稳住情势没有连累其他抬轿的人倒地。

“东雯,出什么事了?”与此同时,轿内传来一个妇人的清素声音,旋即轿帘掀开,那人探头出来,询问带路的丫鬟。

青珑见势不妙,赶紧与楼西越欠身道歉:“民女无意冲撞,惊扰了夫人,还望夫人见谅。”

见未出岔子,那美妇就没有介怀,素净清容上绽出一抹淡淡笑意,示意青珑无碍。然后她垂了轿帘,招呼一行人继续赶路。

然而当她的视线即将与轿外隔绝时,不经意间却瞥见了那个年轻公子抬头后的侧容,面色生变,已经掩下的轿帘又被她重新揭开。旋即她探出头,举目向后望去,却见那对年轻男女已经走远。

“娘娘,怎么了?”叫东雯的丫鬟不解,退到她跟前。

“东雯,那公子长何样?”那美妇的身子往外倾了倾,目光追随着楼西越的背影,略有些焦急地问她。

小丫头向后望了一眼,脸蛋一红,羞答答地绞着衣角,抿嘴笑了笑:“回娘娘,很俊呢……”

“停轿!”那妇人没有理会东雯的话,一声令下,慌忙从轿里出来,也不让任何人搀扶,更不准他们跟上,自己匆匆追去已经拐弯离开的楼西越,不确定地唤了一声:“铮儿……”

青珑正与楼西越走着,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疑惑地一回头,见是刚才那位美妇,还以为自己闯了祸被她追上来了。但是看她一直盯着一旁的楼西越,像是与他相识。

青珑悄悄将视线移到楼西越面上,只见他的表情也发生了些微变化,目光定在那美妇身上。待认出来后,他迟疑了顷刻,俯首一礼:“蕙妃。”

“铮儿,真的是你……”蕙妃定定看着面前的这个晚辈,声音哽咽,和婉而沉静的面容上绽开一抹久违的笑容。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青珑惊了一下,难道楼西越不是他的本名?

但见这蕙妃与楼西越像是故人,她也就不便打扰,行了一礼借故回避了,将这条僻静的巷道让给了他们。

“一年多没见,你又拔高了一截,快叫蕙姨认不出来了。”青珑离开后,蕙妃走上前,抚上楼西越的肩膀,眸光里尽是慈母一样的温和笑意。

金戈铁马的猎猎沙场练就了年轻少将的坚毅和隐忍,加之他又自小孤立,这样亲昵的动作让他极不习惯,或者所谓的亲情对他而言犹如一张白纸,生命的轨迹中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它的温情,所以从记事起,他已不再相信、更不敢坦然去接受。楼西越僵滞着身子,沉声谢罪:“末将有罪,未能常来帝都拜见,望蕙妃恕罪。”

“铮儿,你跟蕙姨之间也要见外?”万分生疏的称呼让蕙妃心头一酸,忍不住眼角潮红。

楼西越神色一黯,始终垂睑看着地面,很久之后才在蕙妃的凝视中改了口:“蕙姨……”

蕙妃这才去了胸口酸楚,转悲为喜,爱怜地摸了摸他脑袋:“过几日便是皇帝的诞辰,他这些天心情好,恩准妃嫔们出宫散散心,蕙姨这便往听花小筑赶去,看看你娘……”

楼西越知她们姐妹情深,不由想起了记忆中那张冰冷而淡漠的面容,于是劝道:“逝者已矣,锦阳夫人在天有灵,定希望蕙姨看开。”言语之中,他始终与所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不亲不疏。

“铮儿,她是因为接受不了那件事才那样对你,不让你称她一声娘亲并非她本意,你不要怪她……”缅怀往昔,蕙妃不胜悲慨,用绢帕拭了拭眼角的湿泪,哑声道。

生性使然,楼西越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劝慰她,便只能保持沉默,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聊以慰藉旧日往事带来的悲愁。

蕙妃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便不再去回想那些郁郁旧事,强颜欢笑道:“聚少离多,一年也就见那么一两面,浩儿时常在蕙姨耳边念叨你。那孩子好动,佩服你在战场上的军功,这几年什么都不干,成天往练功场跑,还说将来要跟你拼个高下……铮儿,你既然来到京城,蕙姨寻机会让他出府一趟,你们兄弟俩见一面,叙叙旧。”

见蕙妃不再神伤,楼西越面上浮起一丝象征性的笑容,却是蜻蜓点水,转瞬即消。略微迟疑了片刻,他歉道:“蕙姨好意,我已心领,只不过此次来京并非与将军一道,看看师父便动身回营,时日不多,还望见谅。皇上寿宴亦不便搅扰,不敬之处,在此谢罪。”

蕙妃面色一变:“铮儿,这些年你在军营过活,楚将军他……待你可好?这么远的路,为何不与他同来?”

“将军体恤宽厚,视部下如己出,我亦有幸,蒙其颇多关照。只因私事紧急,不得已告假离营,事成之后便须归岗待命。”

听到这话,蕙妃心里的担忧落了地,莞尔道:“难为你从小吃苦,刀光剑影里行走却毫无怨尤。沙场凶险,切要保重身子,不管胜负都要先保护好自己,这样蕙姨也就放心了。”

说完,她抬手拂开楼西越额前发丝,像天下所有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神情专注,自豪笑道:“长高了,也更加俊了,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是这身骨偏薄,叫蕙姨看得不忍,日后要多照顾自己,不要让蕙姨担心。”

“嗯……”楼西越身子发僵,下意识地别了别头,却终究不忍伤她一片关怀,颔首答应。

“既然来了,可以在京城多待些时日吗?陪蕙姨一道去看看你娘,就一眼也好……”

这般请求让楼西越陷入两难之中,眸光复杂,沉黯不语。

久久等不到回答,蕙妃心里发酸,最终只能放弃:“实在不行,蕙姨也不勉强你了。只要你能开心,姐姐定也高兴,看了徒增伤感而已,回去后定要照顾好自己。”

“回营之前,我会抽空去听花小筑看看……”

蕙妃一时心伤,突然跳入耳中的字眼让她一怔,几近喜极而泣:“好孩子,委屈你了……”

估摸着时间不多,楼西越没再说什么,请辞道:“外面天凉风寒,蕙姨切勿久待,保重身子,恕我要事在身,不便相陪了。”

纵然心有不舍,蕙妃也知道市井之地不是她一个宫妃逗留的地方,便只得敛去牵挂:“去吧,顾好自己的身子,有空多来京都看看蕙姨和浩儿。”

楼西越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铮儿……”许是想起了什么,蕙妃突然唤住他,千叮万嘱:“帝都不同于西川,万事当心。”

楼西越感谢她的关怀,回首默应:“蕙姨也是。”

蕙妃静伫于幽巷,凝视着他单薄却坚挺的背影,久久不曾抬步,直到东雯因为候不到她而着急寻来时,才哀然叹息一声,缓缓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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