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素志闻棠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闻棠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章 素志
书名: 盛世(全三册) 作者: 闻棠 本章字数: 10744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43:47

春华谢了又盛,秋实凋了又盈,时光静静流淌,转眼间六载光阴已经悄然逝去。

夜,黑如墨铸。

长街上灯火萧疏,泛着幽暗的光泽,随风飘曳,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诡异的细影,斑驳而阴森。

已过子时,万籁俱寂。

突然,一声暴吼炸响,刺破了黑夜的平静。

“在那里,追!”

语音落地,人影忽动,十几名武丁从不同方向扑来,拔刀出鞘,刺向一个瑟瑟抖动的竹筐。

霎时间,血光飞溅。

“小兔崽子,敢从我刘大眼皮子底下逃走,找死!”领头的武丁大骂一句,抬刀挑飞了竹筐,顿时露出一个咽颈中刀,已经气绝身亡的可怜孩子。

“啊……”惊恐声从不远处传来,再次吸引了这些武丁们的注意,转身奔了过去。

遮掩物后面,另一个女孩张开的嘴巴迅速被人捂住,孩子吓得瞳孔陡睁,脸色发白,如同狩猎者箭下无处逃窜的麋鹿,瑟缩着四肢,颤颤抖动。

“不哭……”护着孩子的是一个年方二九的女子,她看起来灰头土脸,呼吸短促,身上血迹斑斑,肩背和手臂上翻着几道长短不一的伤口,正顺着划烂的衣服缓缓洇血。

很明显,为了躲避这些人的追杀,她已经处于筋疲力尽的状态,体力和耐力快要达到极限。

“不怕,别哭……”霍青珑抬手擦掉孩子脸上的泪水,帮她系好凌乱的衣襟,喑哑着声音安慰她。无辜孩子的惨死让她惊痛不已,但在又一轮生死关头,她不得不强压悲恨,在最短时间内让自己恢复理智,寻找自救的方法。

脚步声快速逼近,锃亮的刀光顺着杂物的缝隙照到她面上,宛如魔鬼的触手。

她屏住呼吸,指了指一个方向,压低声音对女孩道:“听着,想活下去就不要害怕,顺着这里一直往前跑,有多远就跑多远,知道吗?”

“我、我……”女孩惊悸不已,嗫嚅着摇了摇头,颤抖地抓住她的手臂,不敢松开。

“犹豫只能等死,快跑!”急得催了一声,眼见孩子不敢动,她便拾起脚下的长棍,倏地从杂物堆后折身闪出,以己为饵,箭步跑向另一个方向。

“逮住她!”武丁们发现,大喝一声,一群人汹汹如豺狼,一窝蜂似的提刀杀了过去。

青珑猛地顿步,双臂聚力,长棍抡起,回身,横甩,嗵地挥到并排两个武丁的额头,恨不能砸爆他们的脑袋。

“娘的,找死!”领头的啐了一口,大手一挥,手下迅速围上来,将青珑困在死角,长刀刷刷舞动,急如骤雨纷纷砍向她要害。

闪转在刀光剑影中,青珑丝毫不敢懈力,攥住棍子对着扑上来的武丁一通狂揍。几个回合过后她冲出重围,反扑到一人背后,弃棍夺刀。

“全都给我上!愣着干什么!”领头的武丁暴怒,一脚将怯步的手下踹了出去。

青珑不敢放松戒备,拼足劲力,在他们复又杀来时手起刀落,几招下去了断了数人性命。

那些无辜的孩子,就是这样惨死在这群人手中的。

领头那人见状,大叫一声:“把这刁女给我抓起……”

青珑暗暗攒了一口气,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她已持刀冲过围杀,疾奔至他身前,刀锋下劈刺进他裆部,一刀挑飞了他的命根。

“啊……”一声惨嚎霎时炸开,凄厉刺耳。

那人抱着流血的下体痛得满地打滚,歇斯底里地狂吼:“杀!杀了她!把她往死里剁,剁碎了喂狗!”

余下武丁群攻而来,将她的退路堵得丝毫不剩,有一人拾起长棍狰狞着脸孔重重挥来,混乱中击中她的枕部,打得她两眼一黑,险些倒栽在地。

青珑猛靠住墙壁,晃了晃脑,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在又一股阴风从头顶落下时堪堪避开,回身时手中长刀横空刺出削过两人脖颈,趁机钻出了包围圈。

下一秒,她已经无法保持平衡,眼前似有无数颗星子飞闪,缭乱而纷杂。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她拖着昏昏沉沉的身子,就地打滚扑向暗角,很快隐匿了踪影……

长夜过后,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万物,温暖舒心。

南燕国都烨城西街的奴隶场中,一个奴孩使劲摇着昏迷不醒的女子的肩膀,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从栅栏外拖到了里面,小心翼翼地低唤着。

“喂,你快起来,场主来抓人了,快醒过来!”奴孩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身量单薄,瘦得像一架皮骨相连的躯干,面上满是污渍,只辨得一双眼睛黑亮如玛瑙。

见这个救来的姑娘唇角干裂,他拿起地上一只破碗,将里面存留的水喂给她,末了用瘦弱的肩膀将她背起来,挪到了墙角一处没人注意的地方。

“咳咳……”挪动的过程中,少年的肩骨磕到了那姑娘的胸口,终于将她从昏迷中激醒,缓缓撑开了眼帘。

昏迷前的景象依旧残留在青珑的脑海中,适应了强烈的日光后,她眼里的迷茫瞬间消失,转头环顾,远处几个拿刀的壮丁正在人群中搜查着什么,粗言粗语骂骂咧咧。

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昨晚那群武丁。

青珑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们,见其朝这边走来,忙撑着站起来,抓着少年背过身去,以作闪避。

“你命真大,伤成这样还能撑到现在,着实不简单。”少年起初不知道她在躲避那些人,见这姑娘终于有了反应,适才放下心来,抬起袖子擦擦额上冒出的细汗,仰头冲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多谢……”青珑轻轻摇了摇头,递给少年一个万分谨慎的眼神。

少年回看一眼,再一观她神情,立时意会,心猜她可能得罪过那些人,便在一旁帮她打掩护,一面压低声音担忧道:“他们是舒大公子的手下,京都没人敢招惹,弄不好会被那些人活活打死,拿尸体去喂狗,你可要小心了。”

“哪个舒大公子?”青珑无心细究,随口一问。

巫爷爷告诉她,当年是一个黑衣少年将她救出了战场,她才幸免于难。那之后,她一直跟随巫爷爷隐居在山上,苦练武功,研读兵法。六年来她几乎没有下过山,巫爷爷在他们生活的竹屋周围布置了毒阵,决计不允许她出去。

因此,六年间中州的王朝更迭和外面的风雨乱世她所知无几,直到几天前巫爷爷因病故去,她才得以走出那个像牢笼一样将她囚禁的山头,去寻找当年投敌叛国的乌德。

而谁知,甫一进入中州这座陌生的城阙,她便碰到了这样的棘手事。

少年窥望了一眼,将她往隐蔽处拉了拉,摇头道:“我也没见过,奴场那些大人这么说的,好几个伙伴被抓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看你面生,应该不属于西街这里的,怎会昏倒在栅栏外边,差点被游荡的黄狗叼走了?”

“你说这是……奴场?”青珑面色一白,因为疲惫而无力撑开的眼皮霍地睁大,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来,满目惊疑。

难道这就是巫爷爷不让她下山的真正原因?

周围这些衣衫褴褛、面黄枯瘦的人们,都是无家可归没了自由身的奴隶?

“你别难过……”少年当她无法接受自己沦落奴场这样的事实,同情使然,安慰她一句。尔后他从怀中摸出剩下的半个窝头,犹豫片刻终是一狠心,将它递到青珑手中:“你刚醒过来,一定饿坏了,先将就着填填肚子,晚上场主才会给大家发吃的。”

说完他猫腰小心跑开,拾回那只破碗,到远处的木桶里舀了些水拿过来,却见青珑执意离开,赶紧搁下碗拽住她:“你不要乱跑,被场主发现后会挨打的,舒王府那帮人就更不用说了。”

“小兄弟,谢你相救,保重。”青珑心绪难平,将裹腹的窝头还给少年。此时的她不能跟任何人有瓜葛,否则一旦被那些家丁认出模样,必会连累对方。

少年于心不忍,跟过去扶住她:“你看你站都站不稳,孤孤单单一个人肯定没活路。就算侥幸逃走了,中州四国之间不停打仗,到哪都不安全,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活下去?”

青珑脚步一顿,愕然道:“你刚说什么?四国?”

当年中州敬天子穷奢极欲,不思兴国,致使朝局动荡,缭乱不堪。内有皇嗣争储,拉拢各派党羽互相倾轧,外有分封远疆的藩王借机蠢动,欲取而代之,诸多势力明争暗斗,搅得朝野风云变幻。但不管怎样,百年王朝始终为一,基业未曾被撼动过,又何来四国之说?

除非短短数年间,敬天子被弑不存,帝家子嗣和各藩候在经历了长时的内斗后,最终各自拥兵建政,割分了中州泱泱国土,所以才会有方才少年口中所说的“四国”?

一念之间,青珑惊在当下,倘若中州时局如自己所测,那些帝嗣与藩王必会为了开疆拓土大肆攻伐,侵夺城池、洗劫金银、吞占矿藏、攫取劳力……诸多恶行不一而足。当年青桑便深受其害,会不会在归龙关一战过后,它就已经……

思及此处,青珑的脸色开始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臆测,越深想心海越加起伏。她也总算明白过来,巫爷爷千方百计将她困在山上,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怕她接受不了,冲动之下寻找敌者,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傻事。若她所猜不假,早在六年前那场鏖战过后,青桑就已成为史书中的一个亡国之邦了……

少年惑于她的反应,仔细观察着她,愣了须臾才道:“就是西夏和南燕,还有……”

正解释着,一把长刀忽从拐角处现出,迫得少年到口的话生生吞回腹中,他赶紧将青珑拉开,给来到近前的一个魁梧壮丁让开道路。

“你,还有你,都过去!”那壮丁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破碗,已经走过去的身子又折了回来,拿刀指了指青珑和少年,粗声喝令。

“我被场主卖给了别家,明天他们就来带人,不是舒大公子的。”眼见喝水的东西被这人毫不客气地踢碎,少年拳头紧攥,忍了忍终究没有动手,“这个阿姐才来,身子还没好,你们抓去了也干不了活。”

“哟呵,嘴巴还挺硬,谁准你在爷爷面前放肆了!”想不到一个奴隶敢这样跟他说话,那壮汉脸一拧,从腰间抽出软鞭,二话不说甩了他一鞭子,还待下第二回,却被人抬手攥住。

“找死!”见这灰头土脸的姑娘竟敢阻挠他,那人大骂一声,说着抽回鞭子就要狠狠教训她。

青珑一把揪住长鞭端头,抬脚踢向他右腕,隔空接住从他手中飞出的利刀,撕拉一声从柄部割断马鞭唰唰朝他面上接连抽打。

少年看得惊呆在地,张开的口久久合不上,万般想不到这个救来的姑娘竟有这等身手。等他视线转到那壮汉的面上时,那人已经皮开肉绽,万分可怖。

这边的响动惊动了远处几个壮丁,他们牵着两头凶猛的黑狗阔步赶来。

“快停下!打死他你就没命了!”少年一慌,死死抓住青珑,连声急劝:“那些人会把你喂狗的,赶快跑!”

果不其然,语方脱口,两只健硕的黑狗“嗖”地从赶来的那些壮丁手中脱出,龇牙咧嘴地汪汪叫着。其中一只一跃数尺,张口咬住青珑的小腿肚。

青珑眉头一蹙,已经不晓得自己还剩了多少力气,本能地反肘挥刀,咔地削飞了它脑袋。

“小心后面!”少年吓得面色惨白,心脏都能跳到嗓子眼,惊愕于这个随手救来的姑娘如此骇人的胆量——在奴场中,她还是第一个敢这样跟那些人对着干的,不死也难逃厄运。

果不其然,她的反抗惹恼了那群人,对方很快齐聚一地将她团团围住,拳脚刀棍纷纷落向她身。

打着打着,领头的壮丁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盯着青珑的背影上下打量,最终记起,暴喝一声:“就是她!是她昨夜伤了大哥,给我逮住她!”

短短一瞬间,原本平静无波的奴场因为偏僻角落里的斗殴变得沸沸扬扬,满地污血吓坏了那些奴民,缩成一堆观望着,谁也不敢开口替这个姑娘求饶。

少年骇然,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这些壮丁以众欺寡的作为,拾起旁边的棍子朝一个人后脑抡去。

“兔崽子活腻了!”那人恼怒不已,一把攥住少年的脖子,正想掐死他,却被同伙拦住。

“管他死活,逮回去让大公子教训,凑够了人数我们也好交差。”

那人闻言遂才罢手,狠命踢到少年腹部,在他痉挛倒地后揪住他的衣领,粗鲁地拎着他往奴场外拖去了。

这边青珑看见后,拼命杀出包围圈追向少年。不过她终究势单力薄,半途中后背吃了那些人一刀,踉跄着栽倒于地。还未等她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人重重一踩跌回冰冷地面,动弹不得。

“告诉你们这些贱奴,敢在大爷面前不敬,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长期在这样受人欺凌的境况下生活,那些奴民骨子里的血性已经被现实磨灭,只求苟安。见这姑娘被那些人狠命踩在脚底,虽都心生不平和怜悯,但嗫嚅了半晌,终归还是没人敢大声说话。

那一脚踩在伤口上,痛得青珑额上冷汗涔涔,险些气滞而眩晕过去。耻辱混合着愤恨像海啸一样敲击着身体内每一根神经,她长吸一口气,暗暗积攒了些力气,忍痛挥出手中长刀,贴地平划一连割过身旁数只脚踝。

“啊……”刹那之间,那些壮丁趾高气扬的狞笑戛然而止,纷纷抱脚跳开,惨呼不已。

青珑逮到了空隙,就地一个翻转,迅速滚到了围栏处,挥刀斩断了几根木柱,忍着身上的伤痛窜了出去。

是夜,华灯初上,照亮了定南王府内每一处角落,映得楼阁璀璨耀目。

因为白日里折腾太久,等到抓够所需数量的奴隶后,已是夜幕降临时分,秋日的寒气也渐渐袭来。

为了避免被府上其他人发现,那些壮丁将抓来的奴隶全部用药迷晕了,掩埋在草垛中押往柴房,然后匆匆跑去复命,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忽然飘过一个丫鬟的影子,紧随其后闪入柴房。

匆匆掠一眼,一字排开将近十来个衣衫破烂的人,他们昏睡在草垛中,身上被鞭笞过的伤痕历历在目。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一如今早在奴场见到的那个少年,骨瘦如柴,形容憔悴,可见这些人平日里所受的苦。

青珑看得鼻子一酸,轻轻推摇那些昏迷过去的人,逐个叫醒他们。

“是你?”救他的那个少年也在其中,醒来后惊呼出声,幸而被她及时捂住嘴巴。

“穿上这个,跟我出去。”她解下背上的包裹,掏出几件从府中仆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让他们换上,以作乔装。

随后青珑打头,带着他们匆匆离开柴房,一路小心躲避,并未惊到王府后院守卫。而当他们捱到墙根处相继翻墙逃出去的时候,背后突然发出一声骇人的嗥吟声,旋即一个全身长满浓密长毛的庞然大物飞奔窜来,形似狮兽,动如虎豹,凶猛异常。

“下去!”青珑大惊,从未见过这种长相凶残的猛兽,见其朝这边汹汹扑来,她一把将爬上墙头的少年推了下去,自己也急急翻墙。

那只猛兽的速度快如光电,一息间就已咬住她的衣角,向后一扯将她从围墙上拽下。末了它血口大张,露出一排锋利如刀的尖锐獠牙,直朝她脖子咬去。

青珑骇然失色,拼力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出去快速爬起来,点足攀上院中一棵大树。肢体的剧烈动作牵痛了她后背上的刀伤,稍一呼吸,便是阵阵钻心的痛。

见那兽物跳起的高度够不到自己,她略微喘口气,正要想法翻墙逃走,一支利箭却从正前方嗖嗖飞来,几欲透穿她面额。

她惊觉异况,屏息,空翻,闪转,堪堪避开了致命的一箭。

长廊上,一群家丁尾随在一个面色阴寒的贵公子身后,大声叫喊着,更加激发了那兽物的嗜血野性,倏忽间它腾空一跃,一口逮住了青珑手臂,顺势将她扯下树身。

“咬死她!咬死她!”家丁们的脚踝曾在奴场被青珑重伤,心有怨恨,见状十分解气地助威。

“她是谁?”那公子眯眼看了片刻,收了手中弓箭,冷声问道。

“回大公子,就是这刁女切了刘大的命根子,还杀了我们不少人,您一定要给小的们报仇啊。区区一个贱奴,竟敢跟您作对,放走抓来的那些人,活该被鬼獒咬死!”

“刘大又做了什么?”王府长公子舒长轩神色慵懒,侧目又问。

家丁们语塞,在他的逼视下也不敢撒谎,支支吾吾地道:“他改不了自己那副臭德行,见到姑娘就对她们动手动脚,连正在换牙的黄毛丫头都不放过。昨个儿他奉您的命令去抓人,一时没管住自己,就逮了几个女娃解馋,不巧被这刁女碰到,就打了起来,同她结下了梁子。谁知……谁知她会两下子功夫,一刀把他的命根给切了,筋都不剩。好在她吃饱了撑的将抓走的小女娃救走了,要不是被那些娃娃们连累,我们也伤不到她,估计早就让她溜之大吉了……”

闻言后,舒长轩眼里的光明明暗暗,视线从青珑身上收回,转而落到他们面上,冷斥一声:“一群饭桶!”

一句话,唬得那些家丁皆数噎了声响,再也没人敢开口打扰他。

“明日继续去抓,不够的话拿你们的狗命来试!”他一脸冷色地道,转身离开。

众人频频点头,又指了指与那只猛兽恶斗在一起的青珑:“大公子,那她……”

舒长轩的面上如蒙霜雪,脱出口的话吓得那些家丁不由哆嗦了一下:“若连一个身受重伤的奴女也对付不了,养着它有何用?一盏茶后拿不来她的尸骨,提上你们的脑袋来回话!”

“再是奴女,也是无辜人命一条,况且无冤无仇,大哥何必赶尽杀绝?”蓦然之间,从走廊上传来一句温静语声,轻飘飘散入灯火璀璨的夜色里,仿如春风拂面,撩怀舒心,随即迎面走来一名年轻公子。

那人身着一袭雪青色云衫,腰坠碧玉,如墨一样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浮动,清雅如竹,温俊面容上漾着柔和而清浅的笑意,在夜灯的映照下犹显一身风华。

见是自己的手足,舒长轩面上的表情微微起伏了下,止步道:“九弟好兴致,这么晚了不去休息,跑来后院做什么?”

舒九容朗声笑笑,看不出丝毫敌意,视线穿过他落到青珑身上,答非所问:“绝境求生,靠意念驱使,难免生出外人想象不到的力量,平常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身怀绝技的习武之人?大哥苦训鬼獒数月才去其暴戾,换来它的不贰忠心,若那姑娘选择同归于尽,孰得孰失?”

舒长轩负手而立,阴鸷面容上牵出一抹冷笑:“九弟向来耽于文墨,不理外事,谁想权衡轻重的本事也叫为兄另眼相看。”说罢他冷哼一声,也没有示意那只猛兽停止进攻,绕过舒九容大步离开了。

舒九容盯着他淡漠而冰冷的背影,未再言它,转而问那些家丁,眼底的笑意明灭不定:“需要我亲自上去阻止它伤人吗?”

家丁们怯怯不敢言,深知府上诸事都是这个九公子做主,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连忙跪地:“不不不!九公子您息怒,小的们这就带它走!”

彼时,青珑已经濒临虚脱,身上多处被这只猛兽咬伤,快要撑不下去。

“白前,救人。”舒九容对着虚空沉声下令,说着快速移往这边。

闻令后,随行的一名黑衣影侍从暗角闪出,手抓铁链冲向那只兽物,几招上去就将它的脖颈捆住,扔给了那些家丁。

青珑适才脱离险境,挣着从地上爬起,恰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及时递了过来,带着夜灯洒下的暖暖光晕,丝毫没有介意她的卑下身份。

她抬头,一眼对上了一张莞尔静笑的雅致容颜,如兰之清幽,竹之静逸。

“谢谢……”青珑绕过他的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因为担心外面那些人的状况而不欲多留,扶墙就走。

舒九容并未因为她拒绝自己的好意而介怀,抱歉地道:“大哥生性偏执,多有不近人情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说完,他又吩咐身旁的侍女:“去拿些止血和止痛的药,替这位姑娘处理一下伤口,送她出府。”

“不用了,我没有大碍……”青珑婉言谢绝,从知道这些年来外面历经的一切变故后,她便恨不得立刻找到当年背叛青军的乌德,叫他血债血偿。

见青珑没有停留的意思,舒九容未再强求,但是看她身上的伤实在撑不了多久,便又劝了一句:“性命为上,姑娘何妨稍作停留,待我请来郎中查看一番,确定只是外伤后再走也不迟。”

“不了。”青珑一口回绝,撑着虚软的四肢加快了速度。

六年前亲眼目睹同袍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曾经言笑晏晏的族民被敌军肆意屠杀,她如何做得到将他们的尸骸抛在归龙关里不闻不问,心安理得地去眷顾自己的性命?

久积的悲恨皆数涌入心口,让她一时气滞眩晕,脚步飘飘忽忽,勉强维持住的神智也猝然消散,视线愈发模糊,一个踉跄跌倒,落入目中的一切渐成层层叠叠的重影,黑暗一片……

“烛下寒窗一十载,得来衔职一二官。虽有人人竖指赞,却陷庙堂诡诈贪。终成小人或佞奸,不如腹中不藏卷。管他……管他功名与利禄,山水玩遍赛神仙!哈哈,多逍遥自在!”

安静的房间内,一个十五六岁的紫衣侍女自我陶醉的笑声忽然响起,清脆如莺,打破了片刻前的沉闷。

自顾自念完后,她指了指满面忧色地守在榻边的一个少年,叫他过去:“她还有气,肯定死不了,你放一百个心啦。过来这边,我给你念我刚刚作的打油诗,你再给我评评,待会还要拿给公子看呢……嘿嘿,不过这么不求上进,估计要被他训死了。”

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这个整日活蹦乱跳的侍女,欲言又止,明显对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满。不过碍于自己与昏迷在榻上的青珑寄人篱下的处境,他便没有出声,偏过头去不理会她了。

“小子,都跟你说了她没事,你还担心什么?”那侍女撂了纸和笔,移步榻边,凑过去摸了摸青珑的额头:“你自己看看,烧都退了,没准很快就醒了。”

末了她看看这个洗漱后秀净如竹的少年,来了兴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从小就在奴场长大的吗?”

那晚少年被青珑眼疾手快推下墙头,侥幸躲过那只猛兽的攻击,没再添伤。但良心使然,他不放心青珑,就趁后院打斗时又翻墙进了舒府,刚一落地,就见青珑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身上腿上到处是被抓咬的伤痕,入目凄惨。

那之后,他们就被九公子留在了府中,他还请来大夫给他们诊治,同时叫这个名唤琼儿的贴身侍女照顾他们。

“我叫小奴,跟我阿娘,还有一起长大的辛泽和辛宁兄妹俩住在奴场,后来他们被卖到了别处,阿娘也染病没了,就剩我一个人。”被琼儿盯得紧,少年犹豫片刻,面色一黯,如实答道。

“真可怜……”琼儿叹了口气,又问他:“当奴隶的好多都是俘虏的青人,你是青桑来的吗?”

少年点点头,神色黯然而失落,间或夹杂着迷茫和悲愤,抿了抿唇,不言不语地盯着她。

“六年前灭掉你们青桑的是中州各藩王,又不是我干的,干嘛这么瞪着我?”打小生活在王府无忧无虑的环境里,这个侍女想象不到那些奴民的艰难,一见少年这副表情,就当他把怨恨落到她身上,撇嘴不满地道,“还有,谁给你起这烂名字,难听死了,以后不准叫了。”

少年拳头紧攥,极力克制着心头悲怒,正要开口,却见青珑一下子从昏迷中惊坐起来,面色比纸还白,四肢微微打颤。

“她醒了,我去喊公子!”琼儿赶紧跑出屋去通知舒九容了,把少年留在了屋里。

“你怎么样?是不是做噩梦了?”少年摁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下榻:“是九公子将我们安排在这里的,你不要乱动,先把伤养好再说。”

青珑神色恍惚,昏迷时琼儿和少年的对话模模糊糊落入耳中,将萦绕在脑海里的那些血腥画面一下打断,回到这样完全陌生的现实。

“青桑……灭国……”回想起那些残忍的字眼,她的面容惨白无血,失魂一样喃喃重复着。

听到自己故国的名字,少年心口也发酸,低低道:“奴场里那些大人们说,当年归龙关没能完全守住,几乎所有参战的将士都惨死关内,就连长缨将军也没能幸免。随后敌兵就把归龙关做为缺口,长驱直入,疯狂杀往各城,如同饿狼一样抢银夺地,拿不了的便一把火烧光……剩下的俘虏不是被他们驱遣到边关修筑城垣,就是抓到奴场换钱,给那些富人当苦力。每逢祭祀大典,或者那些贵族人家操办丧事,他们还会拿好多奴隶去陪葬,活活埋掉……”

青珑定定看着少年带着病态的瘦削面容,心沉如石,悲酸不已,可以想象得到那之后青人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和折辱。

少年把被子往她身上拢了拢,喑哑着声音道:“归龙关被攻破以后,敌军还带了好多兵力挖山寻矿,勘采金玉。那些人彼此之间更是你争我夺,把他们的皇帝都杀了!打到最后便都各自执政,先后占地称王,瓜分了中州疆土,谁也不服谁……一直到现在,西夏、南燕、北凉,还有那个靠海的东亓,四国之间依旧打得不知疲惫,隔一段时间奴场就会多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跟着我们青人等待东家来买。”

见青珑眼中泛泪,脸色失常,少年顿了顿语声,换了那些令人悲恨而无奈的话题,转而安慰她:“虽然没有自由,干的活又苦又累,但总好过饿死在外。你不要难过,说不定日后碰上个好人家,就不用挨打受骂了。”

“是谁把你们卖到那里的?是不是乌德,他在哪里?”青珑打断少年的话,问他:“归龙关没守住,还有枫林渡……枫林渡怎么样了?”

乍听此话,少年不免惊讶:“那时你不过一个小姑娘,怎会那么清楚青桑跟中州的那场战事?是你家人告诉你的吗?”

青珑脑中一片混乱,震惊、悲痛、幽恨,混合着难以启齿的自责和愧疚,沿着身体每一根神经窜动,窒息而闷痛。

家人……听到这样的字眼,她眼角潮湿,怔怔望着虚空,说不出一句话。

没了,巫爷爷骗她,一切早都没了……

隐居了六年,换来苟且偷生的机会,出来时已经物是人非。家国不再,山河陨殁,族民沦为奴隶,没了自由和尊严,甘为牛马,忍辱受欺。六合八荒风云变幻,征伐不歇,流民遍野,为了生计屈身权贵脚下,人命不值草芥……

她心口生疼,不敢想象那场血战的最后时刻,以及归龙关里那些将士不甘受侵的血红眼睛。

“你叫小奴?”记忆不得不回到现实,她转头看去少年带着几分病色的清秀面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阿弟,忍不住湿了眼角,哑声歉道:“对不起……”

少年不知道青珑的身份,也未深想,顺着她的话答道:“他们要我们绝对顺从,谁都不许叫自己原本的名字,更不准再提青桑,大家的名字都是东家随便叫的,有些都没有。我就是这样,已经被转卖了好几次,每次都要换,但我没忘记自己家族姓褚,衣者无寒的褚。”

稍稍停顿了下,他敛去了眸里的黯然,抬头道:“还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本来就被他们打伤了,要不是冒险来舒府救我们,也不会再添新伤,好在终于醒了。那个九公子很好,不仅赎回了我的卖身契,还派人照顾我们,你就安心休养几日,等伤势好后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少年给青珑倒了一杯水端过来,递到她手上,乖巧地笑道:“你喝完水躺下歇着,我就在门外,要是伤口疼了就喊我进来,我陪你说会儿话,不想它了就会好受许多。”语音落地,他离开床榻,回头冲青珑笑笑,转身出了屋子。

青珑眼里一片水雾,在少年的身影行将被合上的门扇隔绝时,蓦然喊住他:“你们不是那些人的奴隶,你也不叫小奴!从现在起,你有属于自己的新名字,叫子逍,褚子逍!就像刚才那个丫头念的那样,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过得逍遥自在。我辜负了父帅、阿娘和族人的厚望,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们……但是我发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一定找到乌德,为你们报仇,也替我们寻回故国和家园,不会让你们白白受这六年的苦!”

“父帅?”少年神色一惑,“你是不是青桑哪位将军的后人?”猜到此处,他不禁心头一热,急急奔过来,激动地道:“如果是,一定要想办法把大家救出来!否则他们早晚都是死路一条,跟我一起长大的辛泽和辛宁兄妹,他们就是被那些人抓走卖了,到现在还不知道生死下落。你教我武功,我跟你学本事,一起把他们救出来!”

青珑强咽心中悲苦,揭被下榻:“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不会让你再受那些人的欺负。”

“谁欺负你们了?”正说着,门外一句响亮的反问声传来,说话的正是返回来的琼儿。

在她身后,一个面含清浅笑意的温俊公子踏月而来,疏朗月华在他周身洒下斑驳辉光,雅静一如晶莹剔透的美玉。

“叫小奴的,你说谁欺负你们了?”许是倍得舒九容宠护,琼儿在他面前也不拘礼,柳眉一挑先他开口:“公子给你们这么好的地方住,你还说他欺负你们,有点良心好不好?”

“我不叫小奴!”少年不喜欢她的娇气,回驳道:“我叫褚子逍,不叫小奴!”

“不是你说自己叫小奴的,干什么又变了?”琼儿一奇,还待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对上舒九容投来的责备目光,顿时噎了声音,垂手乖乖退到他身后去了。

舒九容无奈笑笑,对着青珑和少年浅笑致歉:“琼儿心直口快,言语多有冲撞,但天性纯真,没有坏心思。冒犯之处,望两位海涵。”

青珑摇了摇头,回礼道:“言重了,承蒙公子相助,我二人在此谢过。只是不便打扰,就此别过了,保重。”

“我已命人传过大夫,烦他过来细诊几番,确定没有大碍后再离开也不迟。”舒九容笑笑,解释道:“鬼獒生性凶残,被咬后需及时处理伤口,否则一旦染上病患,后果不堪设想。两位又被府中人伤过,确保你们无碍也是应该。”

褚子逍听罢变了脸色,不知道那个大公子在府里养着这样凶险的烈兽,整个王府的人怎么过活。

舒九容细细嘱道:“若无它事,两位多加休息,我会派人看护此间,避免大哥手下人滋扰,尽可放心。”

纷扰在心,青珑不欲多留,正要婉言谢绝,不料一阵巨吼破窗而入,使她到口的话不得不打住。

发出那般骇人吼叫的,就是嗜血的鬼獒。

舒九容闻声后,面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交代了几句便匆匆作别。琼儿作为他的剑侍,平日负责保护他,见势不对,急步追出去了。

青珑预感事有不妙,也拉着褚子逍紧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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