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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二 |诗五言
书名： 万卷楼国学经典（升级版）：陶渊明集 作者： （晋）陶渊明 本章字数： 360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7:45:33

形影神并序

题 解

这是一组五言哲理诗，一共三首。分别从形、影、神三个角度写出了诗人对于自然、对于人生的见解和思考。这首诗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采取了拟人的手法，形、影、神仿佛就是三个坐而论道的朋友一般各抒己见。这组诗写于东晋义熙九年（413），于诗人四十九岁之时。

自东汉末年以来到作者生活的晋宋时期，一直社会动荡，在乱世中人们对于生死这类问题会有更多的关注和思考，甚至对于宗教也热情颇高。这组诗就是这类作品中的代表性作品。这组诗读起来不算好懂，有点类似当时流行的玄言诗，而且不是以意象胜，而是以理趣见长。

开始的小序是理解《形赠影》《影答形》的关键所在，即指出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来让自己活得更久，影和形都因为这一点而处在痛苦之中。因为按照大自然的规律，有生就有死，大多数人都会在百年内死去，过度追求长生反而是一种迷惑。这一点也是魏晋时人所追求的看破执着，因为这种对生的执着本质上是困惑，并不是真正的智慧。人们真正应该做的是顺应自然，修短随化。

这组诗的最后一首是《神释》，是神对影和形的言论的解答。这里的神指的不是宗教中的神灵，而是指每个人都具备的形、影、神中的神，即神识。这一首诗指出正确的生活态度是顺应自然，不要过于放诞，也不要过于不顾及形象地去汲汲营求。当生时就生，当死时就死，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态度。

陶渊明也正是抱着这样的生活态度，才会自己为自己写《拟挽歌辞三首》《自祭文》这类平常文人所不会写的作品，因为他并不忌讳死亡，反而是遵从自然的安排，这正是极为豁达的生活态度。

当时陶渊明所住的庐山也是佛教传播极盛的地方，但是陶渊明没有去向宗教寻求人生上的慰藉，因为他的精神领域足以安顿自己和让自己接纳自己。当然，这首作品的创作也和当时在庐山的高僧惠远所写的《形尽神不灭论》《万佛影铭》等文章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庐山距离陶渊明所居住之处并不远，而陶渊明也曾受邀一度聆听过佛教的主张。但是，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宗教徒，而是活出了自己的旷达和自得其乐。

原文

形赠影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①，斯甚惑焉②。故极陈形影之苦③，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④，共取其心焉⑤。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⑥。

草木得常理⑦，霜露荣悴之⑧。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⑨。

适见在世中⑩，奄去靡归期?。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ér?。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注释

①营营：辛劳而不知休息，这里指挖空心思做某件事情。营营意思和汲汲相近。《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②惑：指对事物认识不清或者存在某种执念，让人感到不可理解。③极陈：极尽所能铺陈，详细陈说。④好事君子：好事，在这里不再是贬义词，指对形影神的关系和认识这件事上心。君子，泛指一般的人。⑤共取其心：都能够认可我的观点，心，指观点和看法。⑥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天地和山川的变化是最小的，以人的视角看去几乎是长不没和无改时，也就是亘古不变。⑦常理：恒久不变的规律，指自然之道。⑧荣悴：植物生存过程中的盛衰。荣，茂盛，植物处于花期；悴，憔悴，植物在霜雪之下变得枯萎。⑨独：偏偏，单单。不如兹：不能够像草那样顺应自然的规律而反复枯荣。⑩适：恰巧。见：目睹。?靡归期：指没有回来的日期，往而不返，也就是死去的意思。靡，没有。?奚觉：谁能察觉出。?亲识：亲近和赏识的人，这里指亲戚朋友。?凄洏：指悲伤流泪。洏，流泪的样子。?腾化术：飞升成仙的法术，指长生之术。?苟辞：不假思索地推辞掉。

译文

身份高的人、身份低的人、聪明的人和蠢笨的人，没有谁不是对于珍惜自己的生命很上心，这确实是没有活明白。所以我在这里尽量写出形和影的苦恼，又进而从神的角度辨析自然加以解释。希望那些喜欢对这类问题争论不休的君子们，都能够了解我的观点和看法。

天空和大地长久存在而不毁灭，山峦和河流也没有更改的时候。

草木之类依着自然的规律生长，秋冬日的霜露使它们憔悴。

都说人是最有灵性智慧的，偏偏不能做到像天地山川那样不变如斯。

不久之前还见到这个人活在世上，但是很快就死去再没有回来的一日。

谁又会发觉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呢？那些亲友难道还会想起你吗？

只剩下生前用过的一些东西，放眼看去感觉到悲伤无比。

我没有腾空羽化的本事，也一定会死去没有什么好疑惑的。

希望您采纳我的意见，有人敬酒的时候不要去推辞。

原文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①，卫生每苦拙②。

诚愿游昆华③，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④。

憩荫若暂乖⑤，止日终不别⑥。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⑦。

立善有遗爱⑧，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jù不劣⑨！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注释

①存生：让生命久存，也就是长生。《庄子·达生》：“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②卫生：养生，卫护其生。和上一句的存生相对照，指养生之术。③昆华：昆仑山和华山，指修炼长生之术的地方，即修仙之所。④异悲悦：悲悦异，即两人对待事物的悲伤和喜悦不一致。⑤暂乖：暂时分开。乖，指不一致、相背。⑥止日：止于日下，指在太阳光照耀下。⑦五情热：五情指喜、怒、哀、乐、怨，代指人的所有情感。热，指火热激荡、躁动不安。⑧立善：指古人所看重的立德、立功、立言。因为这三者对于后世都有益处，所以也就被称为立善。遗爱：留给时人和后世的恩惠。⑨方此：与此相比，这里的此指上文所说的立善。讵不：岂不。

译文

生命久存于世上本来就不可能，所以在养生方面经常苦于没有好的办法。

就算想去昆仑山和华山访道求仙，可是这个方式啊也是缥缈难寻。

算起来我和你相遇以来，从没有在一件事上悲伤和喜悦不统一。

你休息在树荫下好像暂时分开，但是一旦停留在太阳底下便又在一起。

这种在一起终究难以长久不变，有一天我们会黯然地一起消失。

形体一旦没有了名字也不会有人再提及，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因为情绪波动而难过。

好的行为可以给后人留下一份恩惠，为什么不在这件事上自己多努力呢？

虽然说酒可以消解心里的忧愁，可是与此相比不是显得很拙劣吗？

原文

神释

大钧无私力①，万理自森著②。

人为三才中③，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④，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⑤，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⑥，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⑦。

日醉或能忘⑧，将非促龄具⑨？

彭祖爱永年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⑩？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注释

①大钧：钧指古代手工制作陶瓷时所使用的转轮，大钧即洪钧，即大自然像转轮一样运转并孕育万物。《昭明文选·张华〈答何劭〉诗》中说：“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私力：单独对某物或某人好，指偏爱。②万理：即世间的万物。森：茂盛茁壮。著：醒目、挺立。③三才中：三才之一。三才，指天、地、人。古人说天地间，人为贵。《易经》上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④结托：也作“结讬”，指结交相依托，相互依存。⑤三皇：一般认为指伏羲、女娲、神农；也有人认为指天皇、地皇、泰皇。三皇这个称呼，最早见于《周礼·春官·外史》。⑥彭祖：古代著名的长寿之人，近乎仙人。据说生于夏代，经殷至周，活了八百岁。他的长寿秘诀是房中术。永年：指长寿、长生。三国时期魏武帝曹操《龟虽寿》一诗中有：“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⑦复数：指同一死之外的其他结局和变化。复，再，第二种；数，命数、气数、命运。⑧日醉：指每天喝酒到醉酒状态。日，每日。⑨促龄具：使生命缩短的工具，指醉酒能让人的寿命变短，因为大醉的时候是没有知觉的。⑩汝誉：誉汝，指赞扬你。?甚念：过多的思考或过多的念头。?委运：指顺随自然，听凭天命，不过多加以干涉。?纵浪：指弄潮、操纵波浪。大化：指一刻不停变动运转的天道或运命。?不喜亦不惧：指平静对待所遇到的事情，没有过分的情感波动。这是魏晋风度的要求之一，近乎喜怒不形于色，这里的不喜亦不惧是对于生命和人生的彻底洞察，是不因为外物而使自己的情绪发生波动。“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两句是名句，历来被很多人欣赏。

译文

天地造化没有单独偏向某物，万物都因此而繁盛共存。

人能是天地人三才中的一个，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虽然与你们形影不是同一物，但是从出生我们就相依附。

既然很高兴地结合在一起，又怎么能不相互诉说。

三皇五帝那样的大圣人啊，现在又在哪里呢？

彭祖那样喜欢长生不老，想留住岁月而留不住。

年龄大和年龄小的都会死，至于聪明的蠢笨的更不用说。

每天喝醉或许能忘记死亡，难道这不是缩短寿命的工具？

善行虽然是你们所喜欢的，可是谁又会长久地赞誉你？

过多地思考对我们的生命没好处，正是应该听任大自然的规律。

随着大化漂流激荡，生命中没有什么值得高兴也没什么值得畏惧。

应该结束的时候就该结束，不要因为死亡这件事情而心生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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