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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匪殇 作者: 李利 本章字数: 4748 更新时间: 2024-04-30 11:56:57

我舅在“静心斋”书房找到了我家公。

我家公正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线装《易经》在洋油灯下啃得极其认真。

我舅轻轻走到我家公身旁,叫了一声:“爷。”

我家公抬起头来,见是我舅,脸上立马堆起慈祥的笑,说:“山儿你咋恁早就回来啦?评书不好听?”

“评书?”我舅一脸迷惑。

“对呀。”我家公摘下老花镜,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掐着鼻梁,“竹花讲你到王爷庙听评书去了。”

我舅这才恍然大悟,忙说:“是的,我是到王爷庙听评书去了。不过,油嘴周很差劲,把《水浒》讲得太平淡,远不如读小说过瘾。所以,我就中场退出了。”下午我舅同竹花路过王爷庙时,见过门口贴的一张海报,一个艺名叫油嘴周的说评书《水浒》,因此他撒谎撒得有板有眼。

我家公嘿嘿一笑,“这个老东西,一辈子只会讲《水浒》,都讲馊咯!所谓真正《三国》,假〈《封神》,《西游》、《水浒》害死人。山儿,改天我请盐城最有名的说书艺人快嘴李来祠堂讲《三国演义》,保准让你过足瘾。”

我舅嗯了一声,显得乖乖地提起一旁的竹壳暖瓶,往我家公的青龙盖碗茶茶碗里续了一点水,过后又乖乖地拉过一张木椅挨着我家公的藤椅坐下。

这一刻,我舅和我家公都对对方有惊讶之感。

我舅惊讶的是,平时,在我家公看书的当儿,任何人也不能惊动他的,更不要说进屋打搅了,否则叫你不得好过。可是,今天,自己贸然闯书房,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满嘴的亲昵,一脸的慈祥。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舅搞不懂。其实,我舅不明白,在我家公的心中,儿子比啥都金贵,他无比宠爱。

我家公惊讶的是,从来这儿子对老子就是不冷不热的,像对待外人甚至陌生人一样。然而,今天,他不仅史无前例地来到了书房,而且还显得那么乖那么孝顺。他是不是脱胎换骨地变成熟了?我家公不得其解。其实,我家公不清楚,我舅心里装着一个阴谋,即,要让老头子解救野刺莓。

我舅拿起书桌上的红铜水烟袋,往烟斗里装了一撮烟丝,又点燃纸捻,然后递给我家公说:“爷,你老抽一袋。”

我家公乐呵呵接过铜烟袋,吹燃纸捻点燃烟,抽得烟袋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我舅问:“爷,你还研究《易经》?莫不是你也信占筮之术?”

我家公吐出一泡香喷喷的烟雾,说:“嗳,你且不能片面地把《易经》说成是占筮之书。《易经》乃经典著作,其价值大着哩。我们的孔夫子孔圣人就堪称‘易学之父’。他喜读《易经》,以至于‘韦编三绝’,就是穿竹简的牛皮绳也断了许多回。他还作了《易传》,并把《易经》纳入了他所整理的‘六经’——诗、书、礼、易、春秋之中,使之成为包括哲学、社会科学和儒学在内的经典巨作。他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可见,学《易经》的重要。学了《易经》,我们就能掌握许多知识,懂得许多道理,以至心里不空乏,也少犯甚而不犯错误。”

我舅笑眯眯地直点头,鸡啄米似的。他这是违心地迎奉。他有其自己的目的。

在我舅的心中,对父亲的印象是复杂的。父亲行武出身,杀人无数,却不乏儒雅之风度,且文气十足。父亲注重口碑,豪爽作风八方闻名,却老奸巨滑,甚至心狠手辣。父亲堪称人精,集英雄、君子、儒商和奸商、恶魔于一身。对这么一个多面性的父亲,他常常感到很是茫然,谈不上有多恨,也谈不上有多爱。因了这么一个父亲,他有时感到骄傲,而有时又感到耻辱。这是一对矛盾。

不过,这个时候,我舅有的只是对父亲的讨好和巴结。他要为营救野刺莓而不惜一切代价。

见我家公抽完一袋烟,我舅又举眉齐案地敬上盖碗茶。

我家公接过茶碗,用盖子轻轻撇了撇茶水面上的浮泡,轻轻嘬了一口,一脸的惬意。

我舅说:“爷,我虽然在读大学,可知识还是很浅薄。我是应该好好向你老讨教讨教的。”

我家公显得谦虚地一笑,“爷老了,跟不上时代咯。你还年轻,又是大学生,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爷巴望你超过我许多,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不过,你大学的专业虽然是理化,但你务必得学习社会科学和人文哲学,特别得注重人生实践。不然,你会太过迂腐,不适应潮流,很容易就被社会淘汰咯。终归一点,你娃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太嫩!”

我舅心里想,我太嫩?不一定吧。经过这些日子生与死的考验,我读懂了许多人生,并已然飞跃般地成熟了。当然,我的成熟,是沿着正直、人性化的轨迹前行的,不像你,走的是歪门邪道甚至兽性之路。我们势不两立,背道而驰。不过,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内心的鄙夷和不屑,而是依然显得极其认真极其虔诚地听着我家公的教诲。

我家公自己又装上一袋烟,燃上呼呼地吸了两口,说:“爷有一个想法,需要同你沟通沟通。眼下,外面战火纷飞,动乱不堪,极不安全。因此,你完全没有必要外出云游,就呆在盐城吧。”

我舅喃喃道:“山河破碎,民难国殇,一盘散沙,盐城也安全不到哪里去。你看,日本鬼子的飞机照样飞临轰炸,而我们自己呢,又依然内讧,国民党抓共产党,土匪抢国民党,混乱不堪。”

“嗳,话可不能这么讲!”我家公抖掉烟斗里的烟灰,灭了纸捻,将铜烟袋放到书桌上,轻言细语地说:“我们盐城处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四川境内,是大后方,相对来讲,还是很安全的。你看啊,鬼子的飞机为啥没对我们进行全面轰炸?一是,我们地处深丘,起伏跌宕,他们目测艰难;二是,我们遍地盐灶,烟雾缭绕,是他们最大的视觉障碍;再者,也是一个笑话,说鬼子的飞机飞临盐场上空时,见到了林立的百余丈高的天车(盐井架),误以为是我们架设的巨形高射炮,吓得他们慌忙逃窜,从此不敢进犯。嘿嘿。这些,足以说明盐城还是安全、保险的。至于说国民党抓共产党,土匪抢国民党,那是我们的内部矛盾,实属一般的社会问题,不会威胁到你我的生活和生命。我想,你可以利用暑假这一良好时机,读读我们的千年盐营史和有关盐业方面的书籍,实地考察考察采卤的过程和从卤到盐的工艺流程。这也可谓从理论到实践吧。你晓得我为何叫你读理化专业吗?你有可能不晓得。你终将会继承父业,你的使命是把我们业已庞大的祖业再发扬光大,而要将祖业发扬光大,仅仅依靠盐业还不行,还得走盐化工相结合的路。几年前,我去过天津卫。在那儿,著名的化工专家、制碱鼻祖侯德榜先生接见了我。他说:‘盐城的井盐有千年历史,盐卤丰富的矿藏乃世界之最。作为盐城最大的盐商和盐商总会会长,你应当充分利用资源,搞盐化工产业,掀起一场化工工业的革命。’他还说:‘如果你想办一个碱厂,我可以大力支持你,即把我的联合制碱法无条件地转让给你。’山儿,你想啊,这是一件多么令振奋的事!因此,从那时起,我就产生了办碱厂的想法,也就让你考了四川大学的理化系。我想,等你明年毕业,我就把制碱厂轰轰烈烈搞起来,取名叫久大制盐化工厂,让你统帅。”

我舅惊诧于我家公的开拓进取精神。可是,他此时此刻心里装着的更多的是野刺莓。他淡淡地说:“爷,你叫我了解盐营史读有关盐业方面的书我没意见,你让我进行社会实践我也没意见,可我现在心里有事放不下,恐怕不能如你愿。”

“喔?!”我家公皱起了眉头,“你有啥心事?是为少白的遇难还是为你二伯对你的追杀?男人,要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舅沉默片刻,说:“我为一个朋友担心呐!她被警察局抓起来了。”

“朋友?”我家公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舅说:“女的。”

“女的?”我家公笑笑,“没想到,我儿还交女朋友了!说吧,她犯了啥事?只要没杀人放火做伤天害理的事,只要不是强盗土匪,我还是能帮忙将她解救出来的。你是晓得的,警察局我拣得顺。嘿嘿。”

我舅嚅嚅道:“恐怕,爷你……不愿帮这个忙。”

我家公问:“为啥?”

我舅说:“因为,因为她就是……土匪。”

“啊?!”我家公惊得张大了嘴。

我舅说:“他叫倪妮,家在九安寨。”

“野刺莓?!”我家公霍地站起,双眼瞪得牛卵子大。“她可是土匪头子倪天棒的女儿,是为救女八路而劫狱的重犯呀!你咋和女土匪交上朋友了?荒唐!”

我舅瘪瘪嘴说:“我就知道你不愿帮这个忙!其实,落草为寇的人不一定都是坏人,许多是被生活逼迫的。他们中不少好人,甚至善良、正直、有爱国心。你比如倪妮父女。他爷是军人,是因抗击日本鬼子而致残的,算是个爱国英雄吧?倪妮尚且年轻,不得不与她爷相依为命,身在匪营。可是,她心地善良,品行端正,是个好女子。那女八路是为抗日事业才来盐城弄盐的,却被警察局抓了。倪妮前往营救,实属壮举。”

“放屁!”我家公拍桌而起,“哪有你这样评价土匪的?!从来,土匪就是恶棍,就是人渣。而共产党八路军呢?纯粹一帮乌合之众,近似土匪。土匪与共匪一样,没啥区别。”

我舅也霍地站起,“爷你偏见!共产党我不十分了解,但人家积极抗日,欲救民族于水火之中,这一点,起码比老蒋的妥协和不抵抗强。而倪妮他们,虽占山为王,名为土匪,可他们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比起不少奸商、官吏不知好多少。”

我家公愤怒到了极点,嘴唇泛乌,颤抖开来。“我问你,这些年你读书读到哪去了?青红不分,皂白不辨。你要再为土匪说话,老子打烂你的嘴!”

我舅鼓足勇气一昂头说:“我是依据事实说话的。爷你还不知道,二伯买通杀手追杀我,就是倪妮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我。”

“喔,是野刺莓救了你?!”我家公瞠目结舌,举起欲打我舅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我舅乘机说:“爷,你老常讲,一个人,要知恩图报。难道,倪妮对你儿子的救命之恩,你不应该报答吗?”

我家公欲言又止,阴沉着脸转过身,踱到窗前,双手倒背,凝望着昏暗的天。他的背给人以冰凉的感觉,却挺拔得仍如昨天的军人一样,更像一尊凝驻的雕塑。

我舅猜想我家公内心动摇了,就不失时机地嘀咕道:“我相信爷你不是那种不重情义的人。据说,明天,最迟后天,警察局就要枪毙倪妮了。所以,务必请爷出面保保她,留她一条年轻的生命。不然,不然我也会去救的,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家公依然一动不动地伫立那儿,一声不吭。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因此而凝固了。

我舅屏住呼吸,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

良久,我家公缓缓转过身来,缓缓踱到搁电话的高凳前,摇了几转摇柄,拿起话筒,说:“要警察局颜局长。……颜局长吗?我阮宗旺。……你好你好!是这么一回事,野刺莓不是在押你处吗?我建议对她的死刑暂缓执行。具体原因,我过后亲自登门解释。……好好好,多谢了!”搁了话筒,有些嗔怪地甩了我舅一眼。

我舅为野刺莓的生命的转机而欣喜若狂,哪管得了他爷的嗔怪。他乐呵呵地挽住我家公的胳膊,“爷,你恁好!”

我家公黑着脸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从此不得与野刺莓有染,更不能与之交朋友。试想,堂堂阮宗旺的公子竟与土匪有牵连,不被社会上的口水淹死才怪。第二,从明天起,你得跟我寸步不离。我带你参加一些会议,视察一些井灶。这也算是社会实践吧。”

我舅笑呵呵满口答应。他想,只要能保住野刺莓的命,做啥都行。

我家公扬扬手,“你歇息去吧。”

“好呢,爷你也晚安!”我舅乐颠颠跨出了“静心斋”

我舅没回他的卧房,而是出了祠堂大门,直奔三圣桥柳泉诊所。

银杏打着吊针仍在昏睡,只是脸上多少有了点血色。

我舅说:“幺叔儿,我的事还没办完,银杏还得托你照顾。”

柳泉笑笑,“行,办你的事去。我已托人带信,叫我老婆和大女儿来。这里是市中心,极不安全。我想把她连夜转移到郊外去。”

我舅一脸感激的笑,“那就太麻烦你了,幺叔儿!”

柳泉一拍我舅的屁股,“都啥时候了,还说客气话!快办事去。”

我舅出了诊所,匆匆赶到五营村找到了刘宽。

刘宽问:“跟你爷讲了?”

我舅点点头,“讲了。我爷已给警察局长打了招呼。”

刘宽燃上一支“哈德门”,吐出一泡浓烟,“难怪,死刑执行队都撤了,野刺莓也被送到了卫生队治疗。你爷就是厉害!”

我舅说:“哥,我想再见见野刺莓。”

刘宽直是摇头,“不行。老是探望,容易被人怀疑,误事。你放心,我会照着她的。既然你爷出了面,估计过两天就会放人。”

我舅想了想,掏出那把大洋塞到刘宽手里,“哥,这些钱你拿着,请最好的郎中给野刺莓疗伤,另外把她的伙食开好。”

刘宽点头,“行,我会照办的。”

我舅一身轻松地出了五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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