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棹别知夏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知夏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七章 一棹别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0161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唐家第二日一早果然派了车来接,颐清事先让彩云去外头买了几匣点心糕饼,临上车时瞧见了姗姗而来的四奶奶,却见她身后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手里都拿着彩绸包着的皮匣子,一应是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四奶奶瞧了眼彩云拿的东西便发笑,“哪有探病人送点心的。”颐清脸上一红,却见四奶奶抿嘴一笑,回头对自己的丫头吩咐道,“我那还有样新得的好东西,快拿来,就说是三嫂送的。”颐清忙说道,“怎好掠弟妹之美?”
“又值得什么?”四奶奶摆摆手,不多时丫头把东西呈上,四奶奶亲手打开来,只见红木匣子里是乌黑发亮的一块膏,颐清瞧清这东西顿时变了脸色,“这是阿芙蓉膏?”
四奶奶微微讶异道,“原来三嫂也识得,如今行市渐高了,这一小块不好弄,倒比金子还贵呢。”她凑近了颐清的耳边,眼睛眨了眨道,“范表姐便好这一口,怎么都戒不掉的,准能送到她心坎上。”颐清摇了摇头,坚持道,“我还是送点心罢了。”四奶奶也不勉强,瞟了她一眼,脸上笑意顿时收敛了,“三嫂既然瞧不上,那就罢了。”
两人虽然同车,一路上却连半句话也没有。颐清明知她心里不痛快,但这位四奶奶性情古怪,好起来的时候比谁都热闹,一转头就要使绊子,谁摸得准她的套路?颐清是从心里怕了她的,宁可尴尬些,也不肯轻易打开话匣子,还是瞧着窗外更轻省。
好在这段路也不长,约莫过了一刻钟,唐家便到了。颐清随在四奶奶后头下了车,抬头便见这宅子就在东四隆福大街路口,院子外头光秃秃的,什么树木都没有,只沿着围墙密密的种了一丛丛官节竹,如今正值严冬,竹叶落了大半,院子里的石径上焦脆的落叶堆叠,显得肃杀又萧条。
范表姐带着淑慎并一众仆妇下人出来迎接,淑慎原与她们相熟,先上前见过礼,颐清留神打量,只见这位范表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本就是很精明的长相,又因为头上勒着抹额,吊得蛾眉愈发高挑,瞧人的眼神便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她因在病中,面上少了点血色,出来见人前便多敷了点胭脂,可这种脂粉的红晕是浮在面皮的青白之上的,反而显得更憔悴,只听她说道,“都怪我不争气,倒叫两位少奶奶大冷天跑这一趟。”
四奶奶拉着范表姐的手热络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就是自家亲戚,叫人听了笑话。”范表姐刚想接话,一阵风吹过,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人都慌了神,伺候的下人们接连过来,有递帕子的,有送茶水的,只见她咳了好一阵方才止了。四奶奶搀住了她,连声叹气道,“你何苦逞强,既然是病着,这么冷的天,还亲自出来接什么。”范表姐勉强笑道,“娘家人来了,又不是起不了身了,哪有不接的道理。”她凝神看向了颐清,便笑道,“这定是淑慎常说起的府上三奶奶了。”
颐清向她福身行礼,“表姐好。”范表姐听了这称呼,面上神情也和悦许多,指着淑慎道,“我这妹子不懂事,前些日子没少在府上叨扰。”颐清笑道,“本就是亲戚,表姐何必见外。”范表姐领着客人往前走了几步,忽像是刚想起似的,转身指了指身旁的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女子道,“这是王姨娘,这是宝哥儿。”四奶奶和颐清对望一眼,心知男孩必是这姨娘所生,四奶奶早有准备,取出一个绣花荷包送过去,那荷包瞧着鼓鼓的,里面是装了几个金锞子的。颐清却没做准备,只得从左腕上褪下了一只扭花金镯子塞到孩子手里。
范表姐瞟了一眼,“诶,这太贵重了,小孩子哪受得起。”颐清道,“不打紧的,孩子拿着玩便是。”范表姐还想再说什么,倒是四奶奶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接口道,“表姐兴许还不知道,三嫂府上可是江南大户,拔根寒毛比咱们腰杆还粗。表姐快别辞了,仔细三嫂笑话咱们没见过世面。”说着她一扭身,拉着范表姐自顾自地往前走了。颐清只得苦笑,四奶奶就是这么个脾气,这是刚才的气还没消,有意给自己难堪。
许是因为这镯子的缘故,王姨娘面上露出几分殷勤,想去扶住颐清的胳膊,谁知淑慎抢先一步扶住了颐清,又回头对王姨娘有几分严厉地说道,“姨娘还是照顾好哥儿吧,别叫哥儿弄丢了三奶奶的赏赐。”王姨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退几步哪还敢抬头。颐清微微讶异,淑慎在方家时素来是温柔的,见人怯生生,连说话声音也不敢高几分,想不到在姊姊家中倒还有这样一张脸孔。
走到正房外,范表姐回身瞥了一眼,见王姨娘还远远跟着,冷淡道,“你带着哥儿先下去吧,今儿不用你伺候。”王姨娘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便带着宝哥儿默默退了下去。四奶奶夸赞道,“要说还是你会理家,看看这妾调教得多好,哪像我们家里……”她边说边摇头,又看向颐清道,“三嫂也不是外人,你说是不是?咱们家里五房是最没规矩的,五弟妹又是个软性子,一点儿也压不住,那几个妾简直都要反上天了。”颐清吃过她的亏,哪肯接这话茬,只笑了笑并不做声。四奶奶见她不搭话,便转头去瞧范表姐,又说道,“前些时听说了你的病症,吓得我也没睡好,总想快些来看你。今儿真见了面,瞧着你气色倒还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吊着一口气罢了。”范表姐说着又咳了几声,颐清便关切地问道,“可叫大夫瞧过?平日里都用了些什么药?”范表姐道,“同仁堂的乐四爷来瞧过,开了些理气的方子,也不管用。”颐清一怔,“怎么不请乐七爷?这一辈的乐家人里,还是七爷手段高妙。”范表姐还没说什么,四奶奶便皱起眉头,“乐七爷见首不见尾,一年能有几个月在京里头,哪里请得动他。”
范表姐叹气道,“这病是断不了根的,我自己心里有数。如今也就是提着一口气,除了这个丫头放心不下,别的什么也不想管了。”淑慎闻言顿时红了眼圈,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四奶奶略愣了愣,忙笑道,“嗐,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偌大个家,若没了你,还指望谁去操持。”颐清从旁打量,只见范家姊妹俩长得真像,都是圆中带点方的脸型,皮肤白净,只是淑慎年轻,一双杏眼圆圆的,显出几分可爱;而范表姐却被疾病折磨太久,整个人都瘦脱了相,眼眶也深深陷下去,显得有些苦相。
范表姐的目光从淑慎身上扫过,眼圈却慢慢红了,“我素来都是不服输的,只这一胎保不住,也绝了我的指望,活着也没什么劲头了。”听着话里有话,颐清不好多问,四奶奶却是知道内情的,安慰她道,“不过是小产伤了身子,将养几年罢了,回头养好了身子,再生个哥儿,那就什么都有了。”
这话正戳到范表姐的痛楚,她双目直洞洞地瞧向窗外,哑声道,“我以后再养不了了。”四奶奶吓了一跳,“难道……”颐清悄悄推了她一把,示意她留些余地。可这动作却被范表姐看到,她摆了摆手,对淑慎道,“去后面看看,王氏和哥儿在做什么?”淑慎应了声“是”,擦着泪退了出去。
等淑慎掩上门,范表姐这才说道,“当着淑慎这孩子,我也说不出口,免得叫她害怕。这一回生产,出血出得厉害,送到洋人的医院里去,连生孩子的东西都割了,还生养什么。”四奶奶愣了愣神,“洋人的医院这样狠?”范表姐恨恨道,“我真是恨死了,当初便不该听那个狠心短命的,送我去那地方。”四奶奶皱眉道,“洋人实在野蛮,一点小病症就要动刀子,哪有不出事的道理。”范表姐用帕子捂住嘴,却是抑住自己哭出声来。四奶奶心眼本来就多,忽然眉头一颦,又向外指了指,“这坏主意是不是那个王氏撺掇的?”
“如今可叫这贱人得意了,”范表姐提起她,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成日里带着她那宝贝儿子在我眼前晃,就怕气不死我。”颐清听着不忍,劝解道,“瞧着姨娘像是个不大吭气的。”四奶奶啐道,“那肯定是装个样子,哪个做妾的不盼着主母……”她咽了咽,到底后面几个字没说出口,但这也戳到了范表姐的心病上。
“我如今还在,她也不敢造次。要是有一天等我走了,就该她得意了,”范表姐越说越是生气,忽望着四奶奶道,“我只怕熬不到开春了,叫你过来,也是想跟娘家人有个商量。万一我不成了,把淑慎抬进来续弦,你觉得如何?”
四奶奶吓了一跳,忙摆手道,“那如何使得,淑慎是你的亲妹子,她还不到十七呢。”她见范表姐脸色阴沉沉的不说话,又试探道,“你可问过她的口风,她愿不愿意?”范表姐颓然向后仰了仰,疲惫道,“还没问过她。”四奶奶长舒一口气,说道,“这事鲁莽不得,我们家里二夫人也是很看中她的,她以后有好前途呢。三嫂,你说是不是?”
但凡是难接的话茬,四奶奶总不忘提她一句。颐清虽与淑慎交往不深,但也不忍心见她给人做填房,不得不点点头。四奶奶心里是有小算盘的,她想着把淑慎许给自己的娘家弟弟,这次来本是想同范表姐商量,现在反倒不便提了。四奶奶这人说话做事,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她一心要打消了范表姐的念头,又说道,“如今不比你嫁过来的时候,表舅舅也在太原有了官衔,让淑慎去做续弦,这怎么好看。”范表姐颓然道,“是,如今托着姨妈的福气,我爹也做官了,让妹妹续弦他们肯定不依。”四奶奶斩钉截铁道,“那是肯定行不通的。”范表姐面上闪过一丝凄厉,“可我就是不甘心,让那贱人遂了意。”
四奶奶瞧了瞧颐清,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压低了声,“三嫂,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倒觉得很合适。”颐清被她瞧得发毛,闹不清她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只见范表姐双眼发光,连声问道,“是谁合适?”四奶奶慢慢道,“我们家里也有个人,品貌也配得上,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未婚配。”颐清直觉不妥,刚想阻止,却听四奶奶已说了出来,“如今京里最有名的两位小姐,一吴一沈你知道不?”
“哪能不知道呢,”范表姐撇嘴道,“那沈小姐赫赫有名,日日都在小报的头条上,这几日闹出个嗅脚的公案,又是扯破了脸皮,又是要打官司,可是位成日里惹是生非的主。”
“倒不是沈小姐,”四奶奶忙道,“我要说的是一吴——我们家里都叫她吴小姐,人家还是官身,是政事堂的机要秘书。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里是前朝翰林,这位吴小姐难得人既温顺,做事又妥帖,一直未嫁人,身份也合适。”颐清忙道,“吴小姐只是在政事堂做事,不算是咱们家里的人,替人谋亲不大妥当。”
谁知范表姐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位吴小姐的名声我也听说过,若是她,倒也不错。”她越想越觉得满意,“她现在也算做了女官,身份高眼界高,想必寻常人也瞧不上,可偏偏年纪大了,总不能给人做妾吧。续弦是个好出路了,这个人选倒真比淑慎强得多。”四奶奶又惊又喜,说道,“就怕表姐夫那边……”范表姐轻蔑道,“只要是大帅身边的人,他千情万愿,哪有不肯的。”
眼见二人越说越投机,竟渐渐商量起续弦的细节来,一个病入膏肓的官太太,一本正经的和娘家亲戚商量自己死后如何续弦,这场景真是说不出的怪异。颐清实在听不下去,便借口出去方便,刚走到门口想透口气,却见一个人影在抱厦下一闪而过。
“谁?”颐清警觉道。那人知道瞒不过,只得慢慢挪出来,却是王姨娘。只见她一手牵着宝哥,神情颇有些不自然,低头道,“见过三奶奶。哥儿闹着要去吃糖,我才带他过来。”谁知宝哥却道,“娘,我没闹着要吃糖。”王姨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拧着宝哥的胳膊骂道,“你这孩子,刚才不是你要糖吃吗。”宝哥痛的哭了起来,颐清忙道,“罢了,快带哥儿回去吧,仔细惊扰了你们太太。”王姨娘如释重负,赶忙抱着孩子就跑了。颐清瞧着她的背影,心想明明瞧着这样老实可怜的一个人,竟也有两张面孔。她心中厌烦起来,便对唐家的仆妇道,“一会儿去和你们太太通报一声,就说我头痛,先回去了,不在这里留饭了。”
颐清回到家里,面色仍是郁郁的,庞妈从旁瞧着问道,“这是怎么了?您去走趟亲戚倒像是受了气。”颐清便将在唐家的经过讲了讲,庞妈听了也皱眉头,“如此说来,四奶奶实在太莽撞了。”颐清摇头道,“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却不管旁人的死活。”庞妈又忧心道,“您可别管这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是因为吴小姐自己不尊重,把好好的婚事耽搁了,才落到今天。”颐清知道庞妈怕事,便道,“我去寻四妹妹说会儿话。”
她说是去找德雅,其实是为了去找吴碧贞。她一想到吴碧贞被人背后议论给人续弦,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吴碧贞虽不是府里的人,但二夫人拨了处桂秀轩供她居住。颐清推门进去,只见德雅正与吴碧贞正在吃茶,两人瞧她进来,都有几分讶异。德雅先道,“不是去唐家了吗,唐家没好茶饭款待你,这会儿便回来了?”吴碧贞起身给颐清斟了杯茶,笑道,“我们正聊起三奶奶,却不想您就到了。”
“你们聊我什么。”颐清捡了个绣凳坐下,双手接了白瓷小盖盅,只见里面浮着嫩嫩的鲜叶,不由赞道,“吴小姐会吃茶,这是上好的瓜片。”吴碧贞拍掌笑道,“还是三奶奶识货,有位大小姐却连瓜片和毛峰都分不出。”德雅佯装要打她,“你又揭我的短。”
颐清拈起一片茶叶,说道,“瓜片叶子要大些,形如蜂翅;毛峰就像小雀舌一样。四妹只要记住了这个诀窍,下次便不会错。”德雅吐舌道,“我能知道这两样都是皖省茶便够了。”吴碧贞笑道,“四小姐真聪明,知道我是皖省人,吃我的茶就往这上头猜。”德雅不理她打趣,偏着头看着颐清问道,“今日见到唐家人了?他家刚升了官,还不留你吃饭?也忒小气了些。”颐清没心思同她打趣,微一迟疑还是说道,“我正为了此事而来。”她先说了范表姐的近况,起初德雅和吴碧贞还吃着点心不当一回事,可等颐清说了范表姐打算将淑慎抬回家里做续弦的话,德雅便冷笑了起来,“瞧这位唐太太打得好算盘,自个儿的亲妹妹也不放过,由她去折腾吧,总归是肉烂在锅里的。”吴碧贞微微皱眉,颐清瞥了她一眼,叹气道,“你别急着骂人,后面还有更难听的。”说着便将四奶奶和范表姐商议要让吴碧贞续弦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果然两人顿时变了脸色。
颐清不爱播弄是非,已是极力缓和着说,德雅却啐道,“呸,四嫂真是能耐人啊,主意竟敢打到吴姊姊身上了。”颐清忙道,“四弟妹是莽撞了些,但这事总让我心里不安,还是要和你们说一声才好,我看范表姐是有些当真了。”德雅还记着旧恨,连同范表姐也骂上了,说道,“她算哪门子表姐表妹?正经太太家的亲戚没上门,她倒好意思充起亲戚来了?就算那范氏病糊涂了,四嫂也病糊涂了?我看都是猪油蒙了心,一肚子的坏心眼。”
瞧着吴碧贞面色惨白,德雅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说道,“三嫂,我们也不当你是外人,有些事也不瞒你。你道为什么今日吴小姐不当差,陪我在这里嗑着瓜子喝茶解闷?”吴碧贞垂下眉眼,低声道,“昨日四少刚领了差事,今儿一早上峰就找我谈了话,让我安心办政事堂的差事,不必兼着外交部的差事了。”德雅咬着细牙道,“怎么四哥一去,你就不能去了?”吴碧贞苦笑道,“部里新任的这位曹次长,听说和王百川是有交情的,大概也能和四奶奶娘家说得上话。县官不如现管,他若存心不让我好过,还有什么法子。”
德雅愤愤不平,“外交部又不是王百川开的,四嫂这么厉害,怎么不找个人把四哥看管起来,干脆锁在屋里好了。”颐清恍然大悟,原来四奶奶的心病出在这上头,她不由说道,“若四弟妹是这个心思,今日在唐家这番话便是事出有因了。”
吴碧贞脸色惨白,半晌方说道,“女子从政本就不易,从前沈小姐多爽利的一个人,近来报上也常有她的新闻轶事,何等不堪。我若再不走,只怕也要同她一样的处境。”颐清奇道,“沈小姐到底有什么轶事?”德雅见她不知,便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近来沈佩云见报了几次,说是沈氏与五贝勒等人在醒春居喝酒行令,输了的要嗅脚做罚,这消息先登在《神州日报》上,沈佩云恼羞成怒,竟带了人去痛打了报社老板。两方闹到对簿公堂,早在京里传遍了,纵然是江世尧拼命压制,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颐清听罢瞠目结舌,“沈小姐这般行事,实在有些过了。”吴碧贞瞧见沈佩云的先例,如何不触目惊心,叹气道,“我是没有沈小姐的勇气,若日后被人议论指点,我也绝难站在公堂上对峙。眼下既是我碍了四奶奶的眼,我走就是。”德雅不忿道,“你堂堂正正的一个人,四嫂再不讲道理,还能逼着你给唐家续弦不成。”
“幸亏三奶奶先告诉了我,让我有个准备。”吴碧贞苦笑摇头,“若是到时候真闹开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还是我早早提了辞呈才是。”
“三嫂,你快劝劝她,”德雅急道,“吴姊姊走什么,又不是她错了。”颐清思忖再三,才开口道,“依我看,避一避风头不是坏事。”吴碧贞握住了二人的手,轻声道,“三奶奶和四小姐都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德雅气道,“这是怎么说的,存了龌龊心思的倒得逞了,没做错事的还要退避三舍?”她见劝不住,气得一跺脚径自去了。吴碧贞忙对颐清道,“四小姐这性子必是要去闹了,这事闹开了不好看,我如今也尴尬,不方便在府里走动了,还要拜托三奶奶去拦住她。”颐清道,“你放心吧,我去劝她。”
果不出吴碧贞所料,颐清追到大圆镜中,才堪堪追到了德雅。她忙拉住了德雅的衣袖,低声劝道,“四妹,这事声张不得。”德雅气道,“四嫂丑事做得,我为什么丑话说不得?”
“丑话确实说不得,”颐清委婉道,“你想想,丑话一旦宣扬出去,爸爸必然要问,四房为何要出这样的主意?”
“那就让他问去,听听四嫂都存了些什么龌龊心思。”德雅气鼓鼓道,可却见颐清目也不瞬地瞧着自己,她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爸爸会相信吴小姐与四哥?这怎么会……”
“对这样的事,旁人总是宁可信其有的,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四少究竟是怎么想的吗?”颐清悄声道,“为什么四奶奶会误会到这个地步,四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们夫妻间到底是什么个状况,你知不知道?”要说四奶奶是个什么性子,德雅是能说出十之八九的,可四少从小心就深,他打了什么主意,德雅还真拿不准。她顿时偃旗息鼓了,却有些不甘心,“那就这么算了?”颐清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往南海子边走去,“慢慢瞧吧,我看着吴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既然知道了缘由,定能想出办法的。”
湖面风平浪静,微风刮过圈圈涟漪,水上一群群野鸭结队徘徊,十分自在,更远处还有几只鸳鸯交颈嬉戏。德雅忽然驻了足,从柳树下捡起了一颗石子,狠狠地向水面砸去,顿时群鸟惊飞,颐清不由哑然失笑,“四妹,你真是一团孩子气。”德雅伏在颐清的肩头,轻声道,“三嫂,我好怕……我怕……”颐清心里一软,搂住她安慰道,“傻孩子,公主格格的日子也不及你,有什么好怕的?”德雅闭上了眼,几滴泪却涌了出来,“我说不出,却觉得心里怕得紧……”颐清慢慢地拍着她的肩,哄孩子似道,“别怕,别怕,都好好着呢。”
再说吴碧贞虽然托了颐清去追德雅,但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心想该是尽快提出辞呈才好。她打定了主意,便往大圆镜中走去,谁知远远瞧见九姨太和五姨太说笑着从小洋楼出来,也往大圆镜中去,吴碧贞哪肯和她们照面,忙往旁边的林荫道避了避。
这一避让正好迎面遇上了六少,吴碧贞勉强笑了笑,唤了声,“六少好。”徵端略一点头便往前行,谁知没走出几步又折转回来,对吴碧贞道,“吴小姐这是要去大圆镜中?”吴碧贞点点头,低声说,“是。”
徵端瞥了她一眼,说道,“今日二姑太太一早便来了,只怕要用了夜饭才走。”吴碧贞勉强笑了笑,“多谢六少提醒,既然如此,我今日便不过去打扰了。”徵端点点头,瞧见吴碧贞瘦弱的身影,忽然有些心生怜悯,“吴小姐,我刚才从里面出来,听到二夫人提了你几句。”吴碧贞这会子格外敏感,立马抬头盯住了徵端。徵端却不肯多掺和这些事,只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吴小姐好自为之。”
其实吴碧贞与徵端并无深交,只是面熟罢了,未想此时他竟能说这样的话,吴碧贞微是讶异,心里又添些感激,“多谢六少好意,碧贞都明白了。”徵端也不多话,转身要走,谁知吴碧贞又道,“六少,实不相瞒,其实我今日去找大帅,是想去要辞行的。”
“你已经想好了?”
“正是,”吴碧贞轻声道,“六少说的极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有远离是非之地,才是明哲保身的法子。”徵端瞧她神情凄惶,想了想便道,“吴小姐如有难处,也许可以找郑军门出出主意?”
“那就不必了,”吴碧贞断然拒绝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何必再去相扰故人。”徵端不知她与郑瑞泉究竟是个什么情由,也不好多劝,便点了点头,“吴小姐是个明白人,那么就好自珍重。”吴碧贞忽道,“六少,临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徵端十分客气,“吴小姐有话请讲。”
“六少得大人信重,内有宋家依托,外有军部保扶,看似是万般妥当的……”吴碧贞忽然顿了口,似在斟酌词句,徵端听得明白,便道,“世上哪有万般妥当之事,吴小姐直说无妨。”
“那就恕我直言了,大人性易起疑,日后萧墙之内,只怕未必都能事事稳当,”吴碧贞说到这里,已是最大程度地直言了,便道,“我冷眼旁观,六少是个心底坦荡之人,因而才有这几句多余的话。”
大太太住在西山,府里每逢旬日便要送起居吃食过去。这日过了晌午,送货的车夫回来,说是太太叫捎了十几桶好水回来。德雅与颐清刚用过饭,正从大圆镜中里出来,瞧见码得如小山一般的木桶,不由奇道,“家里都用玉泉山的水,这难道比玉泉水还要好?”二门上的冯班头是彩云的亲爹,自打彩云回家说了留下来的经过,他哪能不感激颐清,忙躬身道,“回禀三奶奶、四小姐,这是西山有名的金山泉水,太太说在山上吃着觉得好,便叫人捎些回来给府里尝尝。”德雅点点头,“一会儿送一桶去我屋里尝尝。”四奶奶正巧从喷水池边走过,笑着说道,“四妹没吃过这水吗?还以为四妹常往山上去,必是吃过的。”
自从上次两人拌过嘴,已经有些日子没说过话了,此时四奶奶难得主动开口,德雅却也不理会,一摆手对颐清道,“三嫂,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着了。”说罢便径自去了,颐清回过头,瞧见四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忙道,“别往心里去,四妹妹就是这个脾气。”
“都在家里做过姑娘的,谁还没点脾气,”四奶奶提了提嘴角,“就是不知道以后嫁到婆家,还有没有这样的福气。”颐清听着这话含沙射影的,愈发不好接口,四奶奶却难得有了谈性,“三嫂这是往哪里去,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屋里坐坐,正好用这好水烧点茶。”
颐清实不愿去,推脱道,“麟哥儿和祺哥儿是不是要歇午觉了?”
“小孩子家家,睡不睡不差这一会儿,再说不是还有奶妈子看着的,”四奶奶但凡起了兴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哪容颐清推辞,攀了她的手道,“三嫂要是不去,那也是看不起我了?”颐清吓了一跳,不提防一顶大帽子就扣了下来,忙道,“弟妹那有好茶吃,哪有不去的道理。”
四房住在后头海子边上一处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外两进,也是正南正北的齐整院子,推门可见水上金波荡漾,关起门便是自家小天地,十分惬意自在。
四奶奶是十分会生活的人,早在自家小院里装了电气灯,一应都是新式的家什,住起来既舒适又惬意。颐清绕着转了一圈,笑道,“我瞧弟妹这里陈设,小洋楼里也不如你这儿舒坦。”四奶奶自得极了,却道,“哪里有什么陈设,都是淘淘捡捡来的旧家什,哪里值什么。”她顿了顿,又道,“三嫂屋里我瞧过,一扇牙子做的抱鼓蕖花瓣的紫檀屏风就顶了这一屋子的东西了。”颐清不如她牙尖嘴利,自也不会和她争个长短,只笑了笑,又抬头看见屋里悬着一幅楹联,正书:
是玉宇琼楼,云阶月地;
有白麟奇术,宝鼎芝房。
颐清仰头看了看,不由笑道,“原来还奇怪,怎么麟哥儿是大的,祺哥儿反倒是小的,如今瞧见了四弟妹家门口这幅楹联便明白了。”四奶奶笑道,“咳,我们麟哥儿便得了白麟的这个麟字了,什么白麟奇术,叫三嫂笑话了。”颐清笑道,“白麟是瑞兽,汉武帝说出巡遇到了白麟,便打了大胜仗,是很吉利的。”
“三嫂就是博学,”四奶奶很是高兴,“麟哥儿是长孙,还是爸爸亲自起的名字,大伙儿都说叫着顺口也好听。后来等祺哥儿出生了,便饶了他哥哥的名字,又能凑个对儿。”四奶奶心里畅快,又让下人用泉水煮茶来喝。颐清留意细看,只见茶具是寻常德化瓷,却用了一张彩绘的雕填炕桌,上面绘着海屋添筹的图案,油色鲜亮,瞧着倒是宫里的旧藏。
四奶奶见她看得仔细,心里愈发得意,扬声道,“取我屋里的伏花香片来,让三嫂也尝一尝。”又对颐清道,“这香片是我娘家派人送来的,上好的伏天白兰花,九窨而制,三嫂尝尝滋味。”颐清掀开盖碗,扑鼻便是一阵浓香,她本不喜饮香片,此时也只得称赞道,“果然是好茶。”四奶奶洋洋得意,“我这里用的都是虎丘白珠兰制的香片,比京里的鼎裕、协利好得多。”颐清心道,京里几家大茶庄也都是从苏州、福州窨制的花茶,却不好说破,便顺着她说道,“难得这样好的香片,果然吃起来不一般。”
“三嫂,你说太太巴巴的送水到府里来,是什么意思?”四奶奶忽然压低了声音,眨着眼瞧向了颐清。
此时又有丫鬟仆妇送了各色点心上来,颐清应付道,“听说是太太饮了这水好,故而送回府里尝尝。”四奶奶摆摆手,让下人们都退了出去,直视着她道,“咱们妯娌间也是私下闲话,我肚子里有句话想问问三嫂,太太是不是要回来了?”
颐清心念一闪,抬起头来,只见四奶奶正盯着自己,知道她心眼比莲蓬多,哪敢乱说话,忙道,“这我真不知道,四弟妹又是听谁说的?”
“咳,我天天出不了门,能听谁说?”四奶奶坐直了身子,笑道,“我就是想,咱们家里虽不是金山银山的堆着,可一应用的也都是好的,哪就到了缺水的地步?我寻思着,太太这是要回来了吧,故意给家里丢个信。”颐清见识过她的手段,绝不肯与她言深的,捻了枚奶油瓜子,慢吞吞道,“我倒没想这样多,但听四弟妹说的也有道理。”
见她这样刀枪不入,问不出半点信来,四奶奶一时也没了谈性,便嗑着瓜子悻悻道,“还有一桩趣事呢,昨儿咱们家二姑太太又来了。三嫂可知这事?”颐清不欲多事,“我不知道。”四奶奶见她果真不知情,心里又痛快了些,笑道,“我也是今儿听二妈说的,中秋前姑丈过了身,济南那边也没什么人了,二姑太太干脆要卖了老家宅子,一大家子都搬到京里来,还说原来的宅子不够住了,要找新宅子呢。咱们这二姑太太可真是能干人啊,宅子还没张罗好,又操心要给儿子找媳妇,忙得着急上火,嘴上都燎了泡。”
颐清对这些事向来不关心,点点头也不吭气,正想着怎么寻个由头回去,偏此时外面有人来传话,说是唐家太太派人送信来了,四奶奶急着出去接,颐清便顺势告了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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