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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隔巷人
书名: 步虚记 作者: 知夏 本章字数: 10123 更新时间: 2024-04-16 14:39:02

两人也无暇看景,从中廊穿过天井,进了大厅,只见这厅堂高敞宽广,面宽三间,堂上正中有一块洒金大匾,上书“懿德堂”,盖着朱印,乃是前朝皇帝的御笔。两旁柱上挂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事无奇但率真”,正是方弢庵的手书。庭前畅轩、檐下斗拱乃至门窗裙板上都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转过厅堂,后面厢房便是大太太的起居之所。

掀开厚厚的毡帘而入,迎面只见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妇人倚着暖炕而卧,她头戴银灰攒珠抹额,身着紫绣团褂,在她身边还坐了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正是方家的大小姐德蘅。

德蘅原本是大太太的侄女儿,父母都走的早,大太太怜她孤苦,把她过继到了名下,家里都称一句大小姐。颐清过门的时候,德蘅早已经出嫁了,平日里除了来看看大太太,并不常往府里走动。

此时瞧见两人进来,大太太面上露笑意,“你们俩怎么来了?”德雅娇笑道,“今儿是重阳,三嫂孝心重,要来给您请安,我陪三嫂同来。”颐清不由瞥了她一眼,却见她正俏皮的同自己眨了眨眼。

德蘅站起身来,笑道,“太太才说想抹牌呢,可就巧凑齐了。”德雅早已滚到炕上去,倚在大太太怀里,亲昵道,“太太,您想抹牌怎么不早说,我和三嫂天天都上这儿来陪您抹牌啊。”大太太搂住了她,仔细一打量,忽然皱起眉来,“你这是一身什么衣裳?怎么这样奢华?”德雅扁了扁嘴,“我哪里愿意穿这身衣裳,还不是别人的主意。”

颐清环视着屋里的简单陈设,顿时明白过来,大太太性喜简朴,必然是不喜这样的华衣锦服,难怪德雅故意要换了衣裳来。果然,只听德雅如连珠炮一样说了起来,“您瞧瞧这衣裳,蝴蝶都是用金线绣的,连纽扣也是南珠做的,一套钗环裙袄怕不下二百块大洋。这只是秋服,还要四季各做两身,家里人人都要做的,您说这一顿花销排场,几万大洋也打不住呢。”大太太脸色果然沉了下来,“你父亲也应允了?”德雅瞥了瞥大太太的脸色,嘟嘴道,“他老人家哪会管得这样细。”

“这是二房的主意了?”德蘅冷哼道,“她如今倒是不装贤惠了?”

德雅摇头道,“这主意是九姨太想出来的。”大太太略有些诧异,“她如今也能做主了?”德雅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太太,您再不回去,家里可全都乱套了。”大太太似信非信,目光扫过颐清和德蘅,“四丫头说的可是真的?”

颐清毕竟是儿媳妇,不好多说什么,德蘅却哂道,“老话说得好,家无主心骨,扫帚颠倒竖。您如今不在家里镇着,那几位只怕一个个都要折腾上天了。”德雅添油加醋道,“还能有假吗,这阵子二妈竟然把她娘家的外甥女儿也接来了,这算哪门野路子亲戚?可二妈好抬举她啊,连我身上的衣裳,也一模一样给她做了一身呢。”

大太太点了点她的额头,道,“罢了,这事我知道了,抽空我会同你父亲说的。”德雅尤不甘心,眼巴巴地瞧着大太太,“您真不回去?”大太太摇摇头,“这里清净,我是哪里都不去。”德雅深知她性情严穆,也不敢多劝,便转了话头张罗起抹牌来。大太太身上不好,打了一会儿便乏了。这会儿自鸣钟咣咣敲了三下,丫鬟婆子们又摆了饭上来,颐清见了也不奇怪,不同于大圆镜中要天黑了才用晚饭,大太太还是在老家的习惯,申时一过便用晚饭了。德蘅便叫人另摆张八仙桌,姑嫂三人同陪着大太太用饭。

只见大太太的饮食十分简单,不过一锅素什锦,一盘拌豆腐,另有几样山药卷果罢了。大太太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慢慢说道,“我这里因念着佛,常忌五荤三厌,难为你们吃不惯这个。”

“吃素好啊,”德雅抢着替她布菜,一壁道,“太太就是观音菩萨,我们几个就是菩萨座前的童子,这就是在菩萨座下修行了。”大太太笑道,“四丫头这张嘴,也不怕亵渎了菩萨。”德蘅笑道,“能陪太太用顿饭,才是咱们的福报。”德雅回头看了看颐清,又道,“三嫂在家也常读佛经的。”

见大太太望了过来,颐清便替大太太盛了碗汤,双手奉道,“也没读过几本,只是看佛经里说,愿以此功德,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觉得誓愿很是宏大。”

大太太对她露了丝笑意,“难得你年轻,还耐得下性子来读经。”德雅又道,“太太是没见过,三嫂一笔好字,我瞧见她为三哥抄经祈福,真真是一片诚心在里头。”听着德雅睁着眼说瞎话,颐清不免有些脸红,大太太的神情愈发和善些,对她温言道,“有这份心便是好的。”看到德雅拼命冲自己使眼色,颐清只得硬着头皮认下功劳。德雅说着又叹了口气,“唉,如今家里除了咱们几个,谁还记得三哥哪。”

她话音未落,大太太神色陡变,厉声道,“谁敢!”

一向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不曾想发起脾气来却有雷霆之威。德蘅惊得身上一颤,她最了解太太的性子,忙向德雅连连递眼色。可德雅恍然不觉,只抱着太太的手臂,柔声道,“太太,您别发火。只要您回去主持大局,什么小鬼还能逃得过您的眼去。”

大太太望向了德雅,目光却很凌厉,“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莫要吞吞吐吐的,还不照实说来。”德雅满脸通红,小声道,“这不是正在给六哥议亲么,我私心想着,总该是您回去主持才是正理。”大太太问道,“议的是谁家的孩子?”说着,她又绷紧了脸孔,看向了德蘅,“你怎么不早同我说?”

德蘅面色微窘,“近来没往府里去,我也不知此事。”颐清接过话茬道,“是宋家的二小姐,十分娴静大方。”德雅道,“宋二小姐到家里来了几次,真真是个美人,难得又和善又通情理。”

“家世倒也罢了,头一桩是性情要好。”大太太隔了片刻,才缓缓道,“前头老四老五的婚事,我都撂了手没管。如今是轮到老六了……”

德雅急了起来,“您是正经的太太,六哥又是在您膝下养大的,哪有您不管,倒让小妾管的道理。”德蘅了解太太的心思,缓声道,“四妹莫急,这桩事还要容太太再想想才是。”德雅哪有不急的,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颐清冲自己悄悄摆手,只得把话咽下了。

四人正说话间,忽听门口靴声橐橐,没想到又有人来了。德雅一怔,往门口看去,却是徵端也来了,她喜道,“说曹操,曹操到,六哥也来看太太呢。”

徵端进了门,倒未想到她们几个竟在,他微一怔神,便先向太太问过安,又向德蘅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问军门太太好。”德蘅比他们大几岁,自小一同长大的,感情非比寻常,没好气地拍了拍徵端的肩膀道,“好你个老六,倒把我瞒得紧。我问你,宋二小姐的事怎么不同我说?”

“那是什么要紧事?”徵端不以为意,只顾和她打趣,“怎么军门太太进门便要治我的罪?”

“谁敢治你的罪,”德蘅一边和他说笑,一边撇清了自己,“我是管不了你的事了。老六如今就在铁狮子胡同办差,日日都上我们家去吃饭的,偏把我瞒得紧,你们说这老六可气不可气。”徵端不肯接茬,偏过头去看向德雅,说道,“老远听着四妹抱怨,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竟然做了件和四妹一样的衣裳?”

德雅噘起嘴,“有谁能做这样的衣裳,还不是那个淑慎。”徵端顿了顿,若有所悟道,“原来是她。”

大太太与德蘅对望了一眼,神情紧张起来,“你也见过她了?”

“那自然是见过的,”徵端一哂道,“前儿还给我做了双靴子呢,叫门房上给我送过来的。难得手艺巧得很,不大不小,正合适。”这话一说,德雅脸色顿时变了,咬牙盯着徵端脚下黑泥冲千层底的软靴,“你今儿穿这双可是?”

“你咬牙做什么,”徵端故意逗她,“我寻思着这不大沾亲的表妹,倒比亲妹妹强得多,还知道给我做双鞋呢。”德雅怒道,“穿她做的鞋,没得烂了脚。”

许是被她目中怒意吓住,徵端没敢再开玩笑,忙道,“她做的是冬靴,里面都是獭子毛,这才几月,哪能穿上。”德雅斥道,“没穿就好,回去快扔了。”

听他们说的不成话,德蘅皱眉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说着她顿了顿,正色问道,“如今家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怎么敢叫人私传东西了?这门房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一个闺阁里的小姐,还同外头有交情了?也得叫人好好整肃整肃了。”

“大姐同我想到一块去了,”徵端冷笑道,“我也叫人去问了,没想到咱们这表妹挺有能耐的,她身边有个丫头的老子是在二门上伺候车马的,就走了这个路子往外头夹传起东西来了。”颐清头皮发麻,心想岔子大概是出在了彩云身上,心里正跟打鼓似的,便听大太太舒了口气,郑重其事道,“既然查出来了就好,这一家子打发了出去就是。门户是最要严紧的,多少祸事都是从内外勾连、徇情私弊上头来的。”

徵端又拿出个紫檀漆金的木盒,打开道,“这个是给太太请的。”大太太见内里是拿黄布裹着的一尊紫铜的释迦牟尼佛像,忙站起身来,“哪里请了来的。”徵端道,“是从戒台寺请来的。”大太太恭恭敬敬地将佛像放在龛内,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戒台寺可是供过佛牙舍利的。”徵端笑道,“便是那供佛牙舍利的佛龛里一同摆着的佛像,特意给太太请来。”

德蘅也凑趣,“六弟真是有孝心的。”大太太面上露出笑来,拍了拍身边的软塌道,“老六,坐到这里来。”徵端有些尴尬,忙道,“太太,我没换外裳,别弄脏了榻。”大太太有些不高兴,“你从前滚得泥猴一般,不也往我怀里钻。”见徵端面上发红,德雅嗤笑道,“太太偏心呢,六哥这样大了,太太还拿他当小孩子,刚才怎么不见抱我。”

大太太笑了起来,“你也是个皮猴。”说罢一手搂住一个,又问道,“听说你父亲从瑞王府弄了对景泰蓝的铜狮子去了?”徵端一怔,却见德雅瞥了瞥自己,大太太看在眼里,心里不喜,“你们两个都是我面前养大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我听?”这话里的意思有点重,德雅不敢再瞒,只得道,“前头闹拳乱的时候,瑞王府早让人烧了,那对铜狮子放着也没用,爸爸就叫人搬到家去了。”

“做过的事都会有业报的。”大太太听了直摇头。

德蘅插口道,“我听说这一阵家里连吃饭都要奏乐了,这实在有些过了。消息传到外头去,也引起了不少非议啊。”德雅接话道,“何止是奏乐,做这身衣裳也有名头,说是恢复古礼。他们咬文嚼字的,我也记不明白。”徵端冷声道,“我看也不光是九姨太的意思,还是揣摩着爸爸的心意办的。”

“你就是这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太太有些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冷哼道,“你老子也是你能议论的?”大太太不肯由着他们议论方弢庵,转了话头道,“还是从前在老家日子过得好,院子虽不比这大,但外头天高地广,没那么多拘束。”她顿了顿,问道,“娴丫头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徵端瞧了眼颐清,顿了顿道,“儿子擅作主张,让三姐的梓棺在孙家停灵三年再发丧。”

“那是个没福的孩子,”大太太擦了擦眼角,“这件事你办的不错,等到三年期满,老婆子亲自送那丫头回去。”德蘅陪笑道,“太太要是想念乡下,我先陪您回去住一阵子。”

“你是出了门子的,哪还能陪着我这老婆子到乡下去,回头你当家的找我要人怎么办。”德蘅脸一红,扭捏道,“他敢。”

瞧着她露出小儿女的情态,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当年给你定亲的时候,我找人算过命,说你嫁的夫君日后是个万里封侯的命,果然应验了。你如今也是管家的太太了,不比从前在我身边的时候,要在家里立起威来,养两个哥儿,这才是你安身的根本。”德蘅触动心病,攥着帕子不说话,太太瞧在眼里,倒是意性萧索起来,“若没有三丫头这件事,我只怕这辈子到咽气,也回不去了。”听她说的不吉利,徵端忙道,“太太莫说这样的话,如今比原来方便,乘车不要半月就到了。”

“不想了,”大太太摇了摇头,“我只求死后能葬回去就成。”她越说越是意兴阑珊,指着外面道,“老头子年纪大了,也不听人劝。我是不乐意回去的,也不想瞧他们胡来。”她又对德蘅道,“你是个好的,眼下又做了军门太太,有些事也要记得规劝些,老头子身边但凡有个人能劝得住,也不至于乱了章法。”德蘅不敢怠慢,忙起身应了。

听着她们越说越是私密,渐渐有些事涉方家秘闻,颐清怕自己碍眼,便道,“太太,府里还有些杂事,我先回去了。”大太太点点头,也不留她。等颐清出了门,德蘅说道,“三奶奶怎么这样谨慎?太太又何尝把她当外人了。”

大太太垂着眼,“她跟你们几个不一样,总是隔着心的。”颐清虽挂着三奶奶的名头,却和三少没拜过堂,便是大太太也没把她当心腹,德雅忙道,“瞧太太这话说的,三嫂跟谁隔了心,也不会跟您隔心。”徵端顺势站起身来,“太太,我想起来今晚还约了朋友一同吃饭。”

眼前几个小儿女,都是大太太最亲近的人,她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他们讲,有些不乐意道,“都这光景了,还吃什么饭,仔细夜里要积食。”徵端笑道,“让大姊和四妹陪您聊会儿吧,过两日我把庄子上的洞子货给您送过来,一准您喜欢。”大太太又露出了笑容,连声道,“好,好。”

徵端出了门,顿觉一扫屋内的郁郁之气,一路往外走一路看景,刚走到外厦天井,只见一架子菊花开的正好,竟有不少都是珍品。一错眼,却瞧着颐清也站在那花架子边,便招呼道,“三嫂。”

颐清抬起头来,原来她刚才走得匆忙,急急地走出二门外,望着外面山道上空空如也,才猛地想起来忘叫轿夫来接,偏偏这里伺候的人也少,寻了半天没找到一个管事的,正有些发急时,冷不防遇到了徵端,颐清虽有些难为情,也只能开口道,“六弟,你叫了车子没有?”徵端点点头,“叫过了。”

颐清颇有些发窘,不知该怎么开口,倒是徵端瞧出了端倪,“三嫂要是没叫车子,就和我一道走,我的车子就在山下。”颐清有些迟疑,徵端瞧出了她的心思,“从这里往城里去,一来一去也要半日,要是再等车子来接你,天黑怕也不能到了。”颐清有些不好意思,心知自己过迂了。说来也怪,原来本不算熟稔的两人,这半年倒几次三番同行,可自打上次崴了脚,颐清便下定决心,再不和他单独相处了,忙说道,“算了,我还是等在这儿,和四妹一道回去。”

徵端瞧着她,倒像是瞧着什么怪事,“三嫂刚才便告了辞,一会儿四妹出来瞧见你没走成,才叫太太奇怪。”颐清本就不愿求他,听他这样说,愈发面上难堪,转了身就往山下走。可山路本就崎岖难行的,再加上她今日穿的鞋也不便利,又在气头上,一不留神脚下便被树枝绊了一下,她暗呼糟糕,眼看就要摔倒,冷不防却被徵端拽住了手腕,“怎么这样大的气性?才说了几句话就恼了?”颐清这才知道他就跟在后面,腾地颊上飞起红晕,脸上哪里挂得住,嗔道,“谁要你拉我。”

“好没良心,我要是不拉你,这会儿你可不得去瞧大夫了。”徵端握着她柔滑的手腕,心神不由一荡,哪舍得松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将她往怀中一带,顺势把她抱住了。颐清大是羞恼,忙用力推他,“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松开。”徵端瞧她是真恼了,也有点后悔适才的轻狂,便松开了手,颐清满脸通红,心中恼到了极致,也不顾脚上疼痛,快步便往山下走。

一路上空荡荡的,刚才上山的时候还有几个贩夫走卒,这下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鸦声阵阵,盘着头顶飞过。颐清下了狠心,既然没有肩轿,大不了一路走下去罢了,到了山下难道还寻不到人家?可刚才那一下虽没有摔倒,但足踝是扭着了的,走了几步便痛了起来,她不由放慢脚步,行动也有些一瘸一拐。

徵端闲闲地走在她身后,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说道,“你饿了么,不如跟我去寻点吃的。”颐清心里有气,哪里肯理他。

“还在生气么,你这人气量忒小了。”

“我怎么气量小了。”颐清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回头盯着他。她的举动早落在他眼里,也不知怎得,徵端只觉得她一颦一怒,处处都透出一种动人的态度来,明明知道她着恼了,却又贪看她恼怒的神情,忍不住故意惹她生气,“你要是不气量小,怎么还生着我的气?刚才明明是我救了你,可你恩将仇报,好没来由。”听他说得无赖,颐清沉着脸,索性转过头去不理她。

徵端恋恋地瞧着她生气的神情,好不容易才回了神,嘴角微沉了沉,笑道,“前头快到了,要是真不上车,可就得走着回家了。”他顿了顿,说道,“从这里走回去也就四五十里,你要是不吃不喝,路上不被人劫了道,走到明日晌午大约也到了。”颐清果然停下了脚步,似是有些踌躇,徵端又道,“就是从这往南,路上有点不大好走,过去许多宫里出来的老监儿都埋在前头,一到晚上鬼火荧荧,有人说还见着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个个拖着根辫子。”

颐清彻底被吓白了脸,鼓着脸颊,似在犹豫怎样开口。徵端何等的通透,一指前头官道上停着的黑色德国轿车,含笑道,“罢了,还是上车吧,前头还有个饭馆能打尖,就当我赔罪了。”听他考虑的周全,颐清倒也不好意思太过计较,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瞧她首肯,徵端一个箭步走在前面,颐清无可奈何的也跟了上去,只听徵端吹了个口哨,得意道,“走吧,去香山饭店。”

山下的香山饭店原是俄人的一处别墅,去年重新建成了一间中西式旅馆,又设饭食宴饮,生意便渐渐兴隆起来。

两人进了门,早有小二过来招呼,“六少来了,快看雅间。”便将二人引上了后面雅间,徵端在东厢房里选了个清净的雅间,先让人冲了壶香片过来,又问颐清要吃些什么。颐清推辞道,“让伙计看着上吧,我倒是不挑的。”徵端笑道,“别那么拘束,也不是头一次请你下馆子了。”颐清一撇嘴,说道,“上次在天津吃了一顿大菜,还是我付的菜钱,值得六少说到现在。”

“怎么就只那一顿了,”徵端笑道,“六年前接你下火车,三姐张罗着在东单牌楼吃了同和居,花了我十块大洋。”

这句话提的突兀,颐清脸一红,忽然想起了那时的情景。仿佛也是这样的季节,她第一次到了北平,刚下火车,徵端兄妹来接她,结果第一面她就认错了人,闹了好大的笑话。

想到当时的情景,又想起了早逝的三小姐,颐清心里倒难过起来,轻叹了口气,“那会儿三小姐俏丽爽朗,跟一朵娇花似的,却不想世事弄人,如今已孤零零地去了……”她有些说不下去,眼中蒙了一层薄雾,徵端右手攥紧了杯盏,语气却很平淡,“那个害死三姐的孙家姨娘,日后就埋在三姐旁边,叫她天天在地下给三姐磕头。”

颐清微一怔,却想不到他竟能干出这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唱的哪出,难道三小姐还愿意见她?”徵端哂道,“生前我三姐也没受过她磕个头,到了地下叫她给我三姐磕个够。”

“你们方家这样霸道。”颐清脱口道,忽然她哑了哑,顿时住了口,自己年纪轻轻做了望门寡,在旁人瞧来,何尝不是给死人磕头。她想到这里,神情愈发黯淡下来。徵端何等聪明,知她疑心到自己身上去了,倒舍不得刺伤她,便云淡风轻地转了话头,“那次接你,吃了些什么?我记得好像是点了几道店里的招牌的。”

颐清白了他一眼,“是,那会子六少多阔气,上来便点了佛跳墙,一盅就把我们吃饱了。”徵端瞥着她笑道,“那是你和三姐胃口小,反倒怪我没点好菜。”

毕竟是数年前的事了,颐清不免有些怔怔得,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望去,可这里离城里多远,哪里能看得到。这是她心底的一道伤疤,猝不及防的就被人挑开了。那一年她满心欢喜,以为要见到自己的未来的夫婿,站台的风雨棚下,并肩走来了方家姐弟几个,徵端与五少是并肩来的,两人相貌相似,只是五少个子矮些,瞧着反而稚气。六少高高的个子,极俊的脸,瞧着潇洒大方,便和她想象中的一样。

她羞红了脸,一句三哥刚叫出口,却见他们姐弟几个都笑了起来,她心知是认错了人,顿时红了脸。当时还是德娴解围,“是程家妹子吧,三哥没有来,太太叫我们来接你。这是我们家老五、老六。”那时的她又是失望,又是期盼,心不在焉地跟在他们姐弟身后,满心浮起无数的猜想,却不敢去面对。

还记得那日在同和居吃饭,窗外正对着四柱三间冲天的东单牌楼,上面一块木匾,旋子点金的彩画鲜艳,正中写着“就日”二字。颐清想起往事,不由轻声道,“那日吃饭时,好像看到窗外有个牌楼,记得五少说西边还有一块。”

“西边有个相对的牌楼,写着就日,都是乾隆爷的手笔,”徵端一听便知道了,“那个离家里近,走着都能去看,你要是有兴致,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停一停。”颐清神情微黯,“这倒不用了。”徵端瞧着她脸色不好看,知道她只怕是想起了往事,接着话头道,“考考你,乾隆爷在西湖边题了块石头,只有‘虫二’两字,你猜什么意思。”

“这要是叫你考住了,我也枉为浙省人了,”颐清莞尔一笑,”那是风月无边的意思。”徵端啜一口茶,笑道,“是我问蠢了,你既是杭州人,西湖怕也逛得絮了。”颐清摇头道,“我家在南浔,杭州也只去过一两次。那还是很小的时候,爹爹带我和哥哥去外婆家吃酒,才去西湖逛过。”见她神情又怅惘了起来,徵端便问道,“你外家在杭州?”

颐清点点头,慢慢说道,“我的曾外祖父在杭州做过臬台,原本置业在拱辰桥一带,后来日本人在那片划了块租界,外祖父不愿意和日本人为邻,就卖了地产,搬到灵隐寺边重新置办了一片避暑别业,春夏之际,城内酷暑难忍,可那一片却绿树成荫,十分凉爽。我爹爹在杭州也有生意,他喜欢虎跑的泉水,又爱饮茶,便带着我们多逗留些时日。”

似是想起了往事,她唇角浮着一丝浅笑,“我和哥哥每天去爬飞来峰,在山上数罗汉石像,那山上的佛像真是多极了,有袒胸露乳的弥勒佛,也有跣足屈膝的罗汉像,每一尊都不一样。有一次我们钻到后山去爬野洞,到天黑也没出来,慌得家里人打着灯笼上山找我们。”她说得兴起,水杏一样的眼中闪着流光微芒,徵端瞧着悦目,便笑道,“那你爹爹定要狠狠教训你们一顿了。”颐清却眨了眨眼,俏皮道,“那倒没有,爹爹只说了下人几句,也没责骂我们。”徵端颇有些讶异,方弢庵是有名的教子严苛,到想不到颐清的父亲这样宽仁。

颐清微笑道,“我爹最疼我们兄妹,他常说儿女需富养,方有金贵气。连重话也甚少对我们说。我只见过一次爹爹责骂哥哥,也是那年在杭州的事,爹爹把我哥哥送到灵隐寺里请大和尚记名,哥哥却很淘气,把寄名符丢了,爹爹很生气,狠狠骂了他一顿。”徵端摇头道,“这话该让我爹听听,他总爱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种事若是在我们兄弟身上,棍子都要敲断两根。”

“公爹行伍出身,难怪严厉些,”颐清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年我爹爹病重了,我都没能在他床前侍奉。后来我常梦到爹爹,在梦里他皱着眉头叫我过去,但我怎么走也走不到他身边……”她越说声音越低,眼中渐渐蒙了层水光。她想起了离家时的场景,那时候父亲已经病重了,满以为把女儿托付给多年至交的方家,便可再无牵挂。甚至父亲还提起过,等她成婚后就和夫婿一道早些回门,些许还能见上一面,却不想那一日竟成了诀别。

见她泪盈于睫,徵端心知触动了她的心事,顿时心下生怜,本想将她的手握一握,但总算是忍住了,说道,“你说起过丢了的绣花手袋里有张寄名符,是不是那会儿求的?”

颐清摇头道,“我们吴兴有座金盖山,山上有座纯阳宫,当地人也叫梅花观,观里的永林道人和我爹爹是故交,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便向他求了记名符。”

“你爹真有意思,”徵端有意同她说笑,故意逗她道,“带你哥哥去灵隐寺记名,却给你求了道观里的保命符。他老人家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啊?”

“我爹爹信佛也信道,他说方外之人才是高人,常与他们往来,”颐清正色道,“说来也怪,我从小七病八灾不断,自从带了那符,便好得多了,想是因为我爹爹的一片诚心在里面。”徵端见她说着倒又红了眼眶,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了她,“这是白云观的老道长所赠,你拿着吧。”

窗缝里吹进点风来,颐清起身合了窗,顺手把那锦囊接了过来,似信非信道,“这是什么?你可别哄我。”徵端道,“你先看看,我怎会哄你。”颐清将信将疑,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块上好的玉佩,约莫半个手掌大小,是用通体一色的羊脂玉雕成的,阳面用朱砂绘了符,阴面刻着八个篆字,不由喃喃念了两遍:“太乙司命,寿保遐昌。”徵端觑着她的神情道,“这符可能灵验?兴许能抵得上你爹爹替你求的那道。”

谁知颐清却弯了弯嘴角,“只怕六少惯会做鬼的,刚骗了大太太不说,又来诳我。”徵端急道,“难道是理真道长诓我?他说这玉佩是道天师符,能挡灾去厄,我才拿来给你的。”颐清点点头,将玉佩收了下来,露出一丝笑意,“六少能说出白云观里的道长名讳,定然是真的。”

堂堂六少,谁敢质疑他的东西真假,徵端本有些火气,可转头瞧着对面的人笑靥如花,不知怎地脾气也发不出来,没话找话地问道,“刚才在太太那里你瞧出来了?”颐清微睨了他一眼,“你给太太请的佛像是哪寻来的,戒台寺怎会有喇嘛教的东西。”徵端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起来,“真是唬不住你,你倒说说,哪里叫你瞧出了破绽?”

颐清轻哼了一声,“那外头裹着的黄布上都是藏经,回头太太一留神,就知道是你弄鬼。”徵端也不在意,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前儿去西黄寺,大活佛送的礼,就怕太太有顾忌,我才托了戒台寺的名。”颐清叹了口气,“心意倒是好的,只是回头让太太知道,总是不美的。”徵端不以为意,“谁有你那样的利眼,太太只是心诚,却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哪懂这些分别。”颐清微微诧异,“太太不识字?”

“家里人都知道,只是不说破罢了,”徵端随口道,“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住在乡下的时候有信来,家里人也会念给太太听。可不识字还是小事,不懂礼节便有些麻烦。自从父亲做了大帅,常要见外国的公使,按照西人的习惯,连同太太也是要一同会客的。有一回德意志的公使见了太太要握手,太太却吓得把手缩回去了,让公使十分难堪。从那以后,就不让太太陪着见外客了,只要二妈陪。”颐清细牙咬住了嘴唇,“太太是旧式女子,从前讲究无才便是德,如今反成了错处。”

正说话间,小二端了几个木匣进来,零零总总码了一桌围碟,却是四鲜果、四京果、四蜜碗、四冷素,足足十二个围碟。冷素、鲜果倒罢了,四京果却是红褂子、炒杏仁、荔枝干、糖莲子,四蜜碗是用蜜饯的金桔、枇杷、桃脯、柚皮,红橙黄白,各一大把盛在青花碟中,煞是好看。徵端知道她爱吃甜食,便抓了把糖莲子给她,“你尝尝看,这蜜饯可比聚庆斋的做得好?”颐清感念好意,不好意思再推辞,便接过一个,却见洁白的莲子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糖霜中,倒不知是莲子白还是糖霜白,她叹了口气,“在家也常吃这个,想不到京里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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