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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02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飘(上下) 作者: [美] 玛格丽特·米歇尔 本章字数: 13928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38
媚兰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编织物。
“他们要是穿上灰军装开到弗吉尼亚去,肯定还要神气得多。”她答道,没有降低她的声音。
有几个民兵的自豪的母亲刚好站在近旁,听见了她的话。吉南太太的脸上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威利就在民团里。
思嘉万万没想到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是媚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啦,媚利!”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思嘉。我指的不是那些老人和孩子。但是民团里确有好多人是完全能扛得动枪的,他们应该上前线去才是。”
“可是——可是——”思嘉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因为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总得有人留在家里来——”威利·吉南跟她说过留在亚特兰大用什么借口来着?“哦,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保卫本州不受侵犯吧。”
“现在没人侵犯我们,将来也不会有人侵犯我们,”媚利沉着地说道,朝那群民兵扫了一眼,“防止侵犯的最好办法就是到弗吉尼亚去,在那里打垮北佬。至于说什么民团留下来可以防止黑奴造反——怎么,这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最蠢的蠢话。我们的自己人为什么要造反?这无非是胆小鬼编出来的十足的借口。我敢说,倘若各州的民团全开到弗吉尼亚去,我们不消一个月就可以把北佬收拾掉。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啦,媚利!”思嘉喊了起来,眼睛瞪着她。
媚利温和的黑眼睛闪着怒火。“我的丈夫不怕上前线,你的丈夫也不怕。要是让他们留在家里,我宁愿他们两个都死在前方——哦,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轻率瞎说,这样太残忍了!”
她恳求似的抚摩着思嘉的手臂。思嘉直瞪瞪地望着她。此刻她心里想的不是死去的查尔斯。她想的是艾希礼,假如他也死了呢?这时米德大夫朝她们的摊位走来,她忙转过身去机械地朝他一笑。“好哇,女孩子们,”他招呼着说,“你们肯来真好。我晓得你们今晚出来是要做出很大牺牲的。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已想出一个好办法,今晚可以给医院多筹些款,不过我怕有些太太会感到害怕。”
他停下来哧哧地笑着,捋了捋他的灰色山羊胡子。
“噢,什么好办法?快告诉我们!”
“暂且不说,我看还是让你们先猜猜。不过假如教会的人因为这件事要把我赶出城去的话,你们得帮我说几句话。总之,我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件事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说罢,他大模大样地走向角落里的一群陪护人身边。思嘉和媚兰转身刚想商量一下究竟是什么秘密,却见两位老先生走过来,大声说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不管怎么说,老先生来总比没人光顾要强,思嘉想道,默默地量着花边,她的下巴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也不吭声。两位老风流买好后就走向柠檬汁摊子,别的顾客随即又来到她们的柜台。她们摊位上的顾客比不上别的摊位多。因为梅贝尔·梅里韦瑟善于轻柔地巧笑,范妮·埃尔辛能够咯咯地傻笑,怀廷家的姑娘擅长妙语巧对,都能把顾客吸引过去。媚利出售的东西对男人没多大用处,她又像个店老板似的,丝毫不苟言笑,思嘉当然只好学着她的样子行事。
每个摊位前都聚集了许多人,男人们在买东西,女孩子们在叽叽哇哇说个不停,只有她们的摊位少有人光顾。偶尔来了几个,谈的无非是他们和艾希礼是大学里的同学,说艾希礼是个多么好的军人,或者以尊敬的口吻提起查尔斯,说他的死给亚特兰大带来多大的损失之类的话。
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曲热烈欢快的《约翰尼·布克,快来帮帮这黑鬼吧》。思嘉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尖叫起来。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她的目光从地板上横扫过去,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跺着脚,一对绿眼珠闪耀得那么热切,简直要燃烧得快爆发出怒火来了,她一直看到地板的尽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新来的男人,他认出了她,那人凝神注视着她那愠怒顽强的脸上乜斜的眼睛,他看出了任何男人都不难看出的她那脸上的挑逗的表情,不觉咧嘴对自己笑了。
他身穿一套黑色呢绒服装,高个子,比站在他身旁的几个军官要高出好多。他宽肩膀,往下逐渐变小形成细腰,脚小得出奇,穿着擦得雪亮的靴子。他那身纯黑的衣服,镶着绉边的精致衬衫,笔挺的裤子用带子扣在脚背上,跟他的体态面貌极不相称,因为他虽然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体格却极其魁伟,在怠惰而优雅的体态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他头发漆黑,唇上的黑髭须修得很短,和他旁边那些骑兵留着的精神抖擞席卷一切的髭须相比,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事实上确实是——一个无耻的酒色之徒。他一副极度自信傲慢无礼的样子,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思嘉,明显地不怀好意,直到思嘉终于觉察到他的注视,她也向他看去。
思嘉虽然在脑子里还记得见过此人,可是一时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不过他总算是几个月来第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便向他抛出一个明媚的微笑。那人朝她鞠了一躬,她微微回了个屈膝礼。于是那人站直身子,举步朝她走来。她见到他那像印第安人一般特别灵敏的步态,不由得吓得举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想起了这人是谁。
见那人穿过人群朝她走来时,她像遭了雷击,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然后她盲目地扭转身子,全力以赴想逃进点心间里去,可是裙子被摊位上的钉子钩住了。她拼命想把裙子拉开来,扯下来,那人已到了她身边。
“让我来帮你一下,”他说着弯下身把裙边解下,“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的语音很特别,听起来很悦耳,是上等人柔和徐缓的声调,洪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平稳从容的特点。
她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便以哀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她看到一双她所见到过的最黑的眼睛,幸灾乐祸似的在跳动着。世上所有的人中间,只有这个可怕家伙曾目睹她和艾希礼那至今仍引起她做噩梦的一幕。而他现在偏偏出现在这里,这个糟蹋人家姑娘、上等人拒绝接待的无赖,这个曾经说过——尽管不无道理——她不是个上等女人的可鄙东西。
媚兰听见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思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个小姑。
“咦,你——你不是白瑞德先生吗?”媚兰微笑着说道,伸出她的手来,“我见过你——”
“在你宣布订婚的那个大喜日子,”他接着把话说完,弯身握着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老远从查尔斯顿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白瑞德先生?”
“是些头痛的生意事,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要常到你们这里来。我发现我不仅要把货物运进来,还得管一管分配的事。”
“运来——”媚利说道,皱了皱眉头,忽然高兴地微笑起来,“怎么,你——你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有名的白瑞德船长——跑封锁线的。喏,这里每个女孩子穿的都是你运来的衣服。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啦,亲爱的?你头晕吗?快坐下。”
思嘉倒在凳子上,呼吸急促,她怕紧身衣的带子会被绷断。唉,真可怕!她万没料到还会碰见这家伙。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黑扇子,关心地给她扇起来。他那关心的样子似乎有些过分,他的面孔却很严肃,只是眼睛仍在不住跳动。
“这里面太热,”他说道,“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头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思嘉说道,语气非常生硬,媚利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她现在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利说道,“她是汉密尔顿太太,是我嫂子。”说着朝她爱怜地瞅了一眼。思嘉看到白瑞德船长海盗般黝黑的脸庞上的表情,觉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
“我敢断定,这对你们两位漂亮的太太,都有极大的好处。”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好话是每个男人都会说的,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反话。
“你们两位的丈夫今晚一定都在这里吧?这真是一次盛会,我希望能再见到他们。”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利说着自豪地仰起了头,“可是查尔斯——”她说不下去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说得很干脆,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家伙是不是不想走了?媚利看着她,心里很吃惊。可是白瑞德却做出责怪自己的样子。
“我的亲爱的太太——哎呀,我真不该!请你千万别见怪。不过请允许我这个外来人安慰你一句,为国牺牲,就是永生。”
媚兰闪着晶莹的泪珠对他微笑,思嘉只觉得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憎恨在噬啮她的心。他又在说好听话,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话是谁都会说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出于真心。他是在讽刺她。他知道她不爱查尔斯。媚利这个大傻瓜居然看不透他。啊,上帝,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看出来。思嘉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把他知道的说出来?他当然不是个上等人,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没法预料的。对这种人没有什么标准可以衡量。她抬起头看看他,见他嘴角向下撇着,一副虚假同情的样子,连替她打扇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他那神情引起的一阵恼恨,却使她精神振作起来,恢复了力量。她一把从他手里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没什么不舒服,”她尖刻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把我的头发扇乱。”
“思嘉,亲爱的!白瑞德船长,请你多多包涵。她——只要一提到可怜的查利的名字,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总之,今晚我们本不该到这里来。你瞧,我们都还穿着丧服,所以对她刺激太大——这音乐和欢乐的气氛,可怜的孩子。”
“这我完全理解,”他装得很庄重的样子说道,可是等他转过身去,朝媚兰那甜蜜忧郁的眼睛深处注视了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温和起来,还带着勉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位勇敢的小妇人,威尔克斯太太。”
“没有一句话提到我!”思嘉愤怒地想。媚利显得有点羞惭不安,微笑着答道:“哪里,不,白瑞德船长!医务会不得已才叫我们来管这个摊位,因为到最后关头——你要一个枕套吗?这个挺漂亮,上面绣着一面旗子。”
她转过身去招呼摊位前的三位骑兵。顷刻间,媚兰觉得白瑞德船长这个人挺不错。然后她又在想,倘若在她的裙子和柜台外面那只痰盂之间除了薄棉布之外,还有些更实在的东西该有多好。因为那些身上沾着琥珀色烟草油的骑兵,他们购物的目标并不像他们的长马枪那样射击得准确无误的。随后又有不少顾客向她拥来,她就把白瑞德船长、思嘉和柜台外的痰盂统统忘掉了。
思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打扇子,连头也不敢抬,希望白瑞德船长早点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你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噢,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敢说,就像是过了万世了。”
思嘉不明白“万世”是什么意思,可是她觉察到他声音里有一种挑逗的意味,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你们婚后生活有多久?请原谅我这样问,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到这个地方来了。”
“两个月。”思嘉勉强地答道。
“可真是一场悲剧。”他继续平心静气地说道。
“该死的东西,”她激烈地想着,“要是换了别人,我尽可以板起脸来叫他走开。可是他晓得艾希礼的事,也晓得我不爱查利。这样,我的手等于被捆住了。”于是她只好不开腔,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扇子。
“你这是第一次参加社会活动吗?”
“我知道看起来很不合适,”她急忙解释道,“可是这个摊位本来是归麦克卢内家的姑娘照管的,后来她们被叫走了,又没有人代替她们,所以媚兰和我——”
“为了南方的大业,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怎么,埃尔辛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有点不一样。她真想回敬他几句,话到唇边,终于克制住了。她毕竟不是为了什么大业,而是因为坐在家里闷得发慌才来的。
“我常常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这种悼念制度,这种让女人披上黑纱,一辈子幽禁起来,不许她们有正当的娱乐的做法,是跟印度的萨蒂一样野蛮的。”
“沙发?”
他大笑起来。思嘉因为自己的无知羞红了脸。她最恨人家使用她所不知道的字眼。
“在印度,男人死了不是埋掉,而是用火烧掉。他们的妻子得爬到柴堆上去,跟他一起烧掉。”
“多可怕!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警察就一点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一个寡妇若是不自焚殉夫,就会遭到社会唾弃。所有的上等太太都会议论她,说她不是有教养的女人——就跟那些坐在角落里的上等太太一样,她们倘使看见你穿着红裙子在这里领跳苏格兰舞,包管要议论你。照我个人看来,比起我们可爱的南方把寡妇活着埋掉的习俗,那印度的萨蒂要人道得多。”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呢!”
“唉,捆在寡妇身上的锁链,人们将她们捆得多紧啊!你以为印度的风俗野蛮,那么假如今晚邦联不需要你来,你敢不敢到这里来露面呢?”
思嘉对这类性质的辩论,总是弄不清楚的。他的论点就更叫她弄不清楚,因为她觉得他的话似乎有道理。不过现在她觉得驳倒他的时候到了。
“我当然不会来。要不我就是——嗯,就是不敬重——就显得我不爱——”
他嘲讽的眼神说明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等她说下去,可是她却不说了。他知道她不爱查利,她接下去该说的好听的假话当然是瞒不过他的。一个人倘若不是上等人,和他打交道可真是件可怕的事。上等人对女人说的话总是装出相信的样子,哪怕他明知道她在扯谎。这就是南方的骑士精神。上等人总是遵循骑士的规矩,不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叫女人难堪。可是这个家伙似乎全不管这一套,显然喜欢讲一些从来没人谈起过的事情。
“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讨厌。”她说道,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
他往柜台里俯身过去,嘴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活像一个舞台上的难得到雅典娜圣殿去的坏蛋角色,嘶嘶地说道:“别害怕,好太太,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保证不会泄漏出去的!”
“啊,”她激动地低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我不过是想叫你放心罢了。你要我怎么说,是不是要我说‘听我的,美人,要不我就一股脑儿全都捅出去了’?”
她勉强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那神情就像个淘气的孩子。突然她大笑起来。这些毕竟全是无聊多余的,毫无意义。他也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响,惊动了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她们把目光投向这里,看到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谈得这样开心,便颇不以为然地交头接耳起来。
米德大夫登上演奏台,伸出双手叫大家安静。这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鼓声,许多人喊出“嘘!嘘!”的声音。
“我们大家应该向这些漂亮的太太表示感谢,”他开始说道,“由于她们的爱国热忱和辛勤工作,不仅使这次义卖会得到经济上的成功,而且把这间简陋的大厅布置成一个可爱的亭园,一座招待我们这么多漂亮姑娘的怡人的花园。”
大家鼓掌表示赞同。
“这些太太做出了最大的奉献,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用去了大量的工夫。摊位上这许多美丽的商品,是我们南方女性用她们的巧手做成的,所以更加美丽。”
又是一阵喝彩声。白瑞德一直站在思嘉旁边,很随便地靠在柜台上,这时低声对她说:“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一头自以为了不起的公山羊?”
思嘉听到他对这位亚特兰大最受爱戴的公民,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感到十分震惊,不由得用责备的眼光瞪了他一眼。可是大夫那下巴上不住摆来摆去的灰色胡子,看起来真有点像公山羊,她硬憋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可是有了这些还不够。医务会的好太太们,用她们凉爽的手,减轻了许多额角发烧病人的痛苦,她们从死神手里,救活了许多勇敢的士兵,这些士兵都是最勇敢的,是为了我们的最了不起的事业而负伤的。这些好太太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现在我不一一列举了。我们现在需要更多的钱好从英国购买药品。今晚,这里有一位无畏的船长,一年以来,他成功地冒着偷越封锁线的危险,给我们运来我们所需的药物,今后他还会继续这样做,他就是白瑞德船长!”
这位封锁线商人虽是突然被将了一军,但还是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一鞠躬显得有点过分,思嘉认为。照她的分析,正因为他完全不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所以才那么虚伪地彬彬有礼。大家对他的鞠躬报以热烈的掌声,几位太太从角落里伸长了脖子在张望。原来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小寡妇正在跟他调情,而查尔斯死了还不到一年!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现在请求你们拿出黄金,”大夫接着说道,“我现在请求各位做出牺牲,比起我们穿灰军装的勇士来,这种牺牲简直是小得可笑。太太们,我需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是邦联需要。邦联发出号召,我知道谁也不会藏着不肯捐献出来的。玉腕上闪着一枚宝石,酥胸前耀着一支别针,多美,可是牺牲要比所有印度产的宝石和黄金更美。金子拿去熔化掉,宝石拿去卖掉,把钱拿去买药,买医疗用品。女士们,现在有两位受伤的勇士,提着篮子从你们身边走过,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把他没有说完的话淹没了。
思嘉第一个念头是深深庆幸自己在居丧期间禁止她佩戴珍贵的耳环和沉重的金项链(这规矩还是罗彼拉德外婆传下来的),以及那上了黑釉的金手镯和石榴石胸针。她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没受伤的一只手臂挽着橡木条篮子,向自己这边的人群巡行过来,那些女人,有老有少,笑着迫不及待地把手镯卸下,把耳环取下,还故意装着叫痛。她们互相帮着解下项链搭扣,取下别针,不时响起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以及“等一等,我还没解下来,喏,好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从肘弯上卸下了一双手镯。范妮·埃尔辛一面喊着“妈妈,把我的也给他,好吗?”一面从鬈发上取下一支祖传重金镶嵌的珍珠发夹。每一件首饰丢进篮子里时,就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那咧开嘴的小个子现在来到她们的摊位前面,他臂上的篮子已沉甸甸的,经过白瑞德身边的时候,一只漂亮的金烟盒就毫不在意地被掷进了篮子。小个子走到思嘉面前,把篮子朝柜台上一放,她摇摇头两手摊开,表示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在场的人当中,她是唯一没有东西可奉献的一个,这使她感到尴尬。然后她看到她那只很大的结婚金戒指在闪闪发光。
一时间她感到惶惑,她想回忆起查尔斯的面孔来,回忆起当初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时的神情是怎样的。可是她的记忆却是一片模糊。每回她想起他来,总会突然感到懊恼。是查尔斯——是他断送了她的一生,使她简直成了一个老妇人。
她猛然抓住戒指使劲一扭,可是没能勒下来,那义勇兵已走向媚兰了。
“等一等,”思嘉喊道,“我有东西给你!”她取下戒指,看到篮子里一大堆项链、手表、戒指、别针和手镯,刚想把戒指扔进去,忽然看见白瑞德正抿着嘴露出一丝微笑。她挑战似的把戒指丢进篮子里的首饰堆里。
“哦,亲爱的!”媚兰抓住她的手臂轻声说道,眼睛里闪现出爱和骄傲,“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等一等——请等一下,皮卡德中尉!我也有点东西给你。”
说罢她动手在拔自己的结婚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这枚戒指以后,它从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也唯有思嘉知道,这枚戒指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好不容易才拔了下来,她又放在手心里紧紧地攥了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地放到首饰堆上。两人站着目送那义勇兵朝角落里的老太太们走去,思嘉的表情是反抗,媚兰却比流泪还要可怜。她俩的表情被站在她们身旁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倘若不是你那么勇敢这样做的话,我是没有勇气这样做的。”媚利说道,用手臂抱住思嘉的腰,把她温柔地紧紧搂住。此刻思嘉真想把她推开,像杰拉尔德感到烦躁时那样,用足力气大喊一声,“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是她瞥见白瑞德的眼睛,便勉强发出苦笑。令她恼火的是,媚利没有一次不把她的心意领会错了——不过这比猜出她的真情也许又要好得多。
“多么美好的行为,”白瑞德温和地说道,“你们的牺牲足以使穿灰军服的勇士们精神振奋起来。”
激愤的言辞已经到了唇边,思嘉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有说出口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嘲讽。她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倚在柜台上不肯离去的家伙。可是他身上又有着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充满活力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她所拥有的爱尔兰人的素质一齐涌上心头,准备迎接他那黑眼睛的挑战,她决心把这家伙的气焰压下去,要胜过他一筹。他知道她的秘密,从而使她处于不利的地位,这使她非常恼怒,所以她得改变策略使他处于不利地位。她竭力克制自己,不把自己对他的看法说出来,嬷嬷常跟她说,要想多捉苍蝇,用醋不如用糖。现在她得逮住这只苍蝇,降伏这只苍蝇,从此他别想再来摆布她。
“谢谢你,”她亲切地说道,假装没听懂他的嘲弄,“像白瑞德船长这样有名的人,今天夸奖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他仰起头纵声大笑起来——他简直是在嗥叫,思嘉心里极为难受地这样想,她的脸又涨红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真心话?”他故意放低了声音,这样在募集首饰的激动气氛中的首饰碰撞声里,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你为什么不说我不是个上等人,是个大坏蛋,要是再不滚开,你就要叫穿灰军服的勇士来对付我了呢?”
尖刻的答话又一次到了唇边,可是她还是英勇地把它压抑住了,只说道:“怎么,白瑞德船长!哪里的话,谁不知道你那么大名鼎鼎,又那么勇敢,又是一位——一位——”
“我对你感到失望。”他说道。
“失望?”
“是的。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次重要的见面——我以为终于碰到了一位既美丽又勇敢的姑娘。现在我才知道你不过只是美丽罢了。”
“你是不是说我是个胆小鬼?”她样子像是只竖起羽毛的母鸡。“一点不错。你没胆量说出你真正的心里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是个百万人里难得的一个姑娘,她和一般的小傻瓜不同,那些小傻瓜不管她们的嬷嬷说什么全都相信,而且一切照办,哪怕心里并不愿意。她们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愿望和一些小小的伤心事都用一大套甜言蜜语掩盖起来。我认为:奥哈拉小姐的精神真是难能可贵。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敢于直说——或者甚至摔掉花瓶。”
“哟,”她说道,终于发火了,“我现在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要是有点起码的教养,就不该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话。你早该知道我永远不愿再见到你!可惜你不是个上等人!你是个没教养的肮脏东西!你以为你那几条破船逃得过北佬的追逐,就可以有权利跑到这里来嘲讽那些勇敢的男人和为了大业而牺牲一切的女人吗?”
“别说了,别——”他笑着央求道,“你开头说得挺不错,全是真心话,可是别跟我谈什么大业,我已经听够了,而且我敢说你跟我一样,也——”
“怎么,你怎么——”她失去了平衡,刚开口说着,又忙克制住了,见自己差点儿中了他的奸计,不觉怒火冲天。
“我刚才站在门口一直在观察你,那时你没看见我,”他说道,“我也在观察别的姑娘。她们全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只有你不一样。从你的脸上很容易看出你的心思。你的心思并没有放在你做的事上面,我敢打赌你想的既不是南方大业,也不是医院。你脸上明明表现出你想跳舞,想寻欢作乐,然而你又办不到。所以你简直要发疯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这样?”
“我再没什么可跟你说的,白瑞德船长,”她尽可能保持礼貌,想借此维持一点已经破碎不堪的尊严,“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偷越封锁线的大商人,因而你就有侮辱女性的权利。”
“偷越封锁线的大商人!别开玩笑。在你把我赶走以前,请你再给我一点点你的宝贵时间。我不想叫一位如此可爱的少有的爱国者,把我对南方邦联大业的贡献有所误解。”
“我不喜欢听你的吹嘘。”
“跑封锁线是我的一桩买卖,它能使我赚钱。我要是赚不了钱,我就不干。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是个唯利是图的无赖——跟北佬一样。”
“完全正确,”他咧开嘴笑着说,“北佬还帮我赚钱。喏,就在上个月我还把船开到纽约港去装了一船货回来。”
“什么!”思嘉喊道,她不禁很感兴趣,很兴奋,“那他们的炮不轰你吗?”
“当然不,你真天真!北方也有许多坚强的爱国者,他们不反对把货物卖给南方邦联来挣钱。我把船开到纽约,从北佬的商号里买了货,当然是极其秘密的,然后就回来。有时跑纽约有点危险,我就去拿骚,那些北方爱国者早已把火药、炮弹和环裙为我准备好了。这比跑英国要方便得多。有时把货物运到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是有点困难——可是你要是知道一点点金子的神通多么广大,你必定会大吃一惊。”
“哦,我知道北佬很卑鄙,可是不知道——”
“你又何必对他们过于苛求呢?北佬无非卖掉点他们联邦的东西赚几个诚实的小钱罢了。从长远观点看反正无关紧要,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知道南方邦联终究会完蛋,何不趁早先赚点钱呢。”
“完蛋——我们?”
“当然。”
“请你走开吧——要不我只好把我的马车叫来,我要摆脱你回家去了。”
“一个激进的小叛徒。”他突然又露齿而笑。他鞠了一躬,悠闲地走开了,把思嘉留在那里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她心里觉得大失所望,就像孩子看到幻影破灭时那样,但她自己又不能做出恰当的分析来。他竟敢把跑封锁线做买卖说得那么诱人,竟敢说邦联要完蛋,凭这他就该枪毙——像枪毙叛徒那样。她看看大厅里一张张熟识的脸孔,全是那么充满必胜的信心,那么勇敢,那么忠诚,不由得心里一阵冰凉,完蛋?是这些人——不,当然不,这一想法是不可能的,不忠诚的。
“你们两人刚才在悄悄说些什么?”媚兰见顾客已走开,转过身来问思嘉,“梅里韦瑟太太一直在盯着你看,亲爱的,你知道她最爱说东道西的。”
“哦,那人真叫人受不了——一点教养也没有,”思嘉说道,“至于梅里韦瑟老太太,就由她去说吧。我不能为了让她满意,就得做个呆子。”
“怎么,思嘉!”媚兰惊骇地叫道。
“嘘——嘘,”思嘉说道,“米德大夫又要宣布别的什么了。”
众人听到米德大夫提高了嗓门儿,便都安静下来。他首先向乐于捐献首饰的太太小姐们表示感谢。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要提出一个建议——一个令人惊奇的新建议。有的人或许会觉得诧异,不过我想提醒各位,一切都是为了医院,为了在医院里躺着的伤兵。”
人人都侧着身子向前挤,都在猜想这位稳重的大夫会提出什么样的令人诧异的建议来。
“跳舞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一个当然是苏格兰舞,接下去是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慢步圆舞曲、玛祖卡舞,这几种舞都要以一段短短的苏格兰舞来开头。我知道苏格兰舞的领跳,通常要有一番小小的竞争,所以——”他擦了擦额角,向角落里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原来他的太太正坐在一群陪护人中间,“先生们,假如你想要和你选中的女士领跳苏格兰舞,你就得参加竞争。我现在充当拍卖人,把得到的钱捐献给医院。”
大家摇着的扇子戛然停住了,大厅里响遍了激动的嗡嗡声。陪护人的角落里一片沸腾,米德太太心里委实不赞成这个主意,又很想支持自己的丈夫,显得十分尴尬。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气得涨红了脸。这时自卫队里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其他穿军服的人立即响应。年轻姑娘连连鼓掌,兴奋得蹦跳起来。
“你看这是——这简直是——简直像在拍卖黑奴,是吗?”媚兰低声说道,向那严阵以待的大夫疑虑地瞪了一眼。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完人看待。
思嘉没有答话,她两眼闪烁着,心里却隐隐作痛。假如她还是当年的思嘉·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衣服,胸前飘着深绿的丝绒飘带,云鬓上插着晚香玉——领跳苏格兰舞的肯定是她。不错,肯定是!成打的男人会抢着捐钱给医生,争着和她跳舞。可是,唉,她不得不违心地坐在这里:做一朵壁花,眼睁睁看着范妮或梅贝尔去领跳第一曲苏格兰舞,做亚特兰大的美人!
骚乱中忽然响起了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克里奥尔 [2] 口音:“我可不可以——捐二十块钱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跳舞?”
梅贝尔羞红了脸伏在范妮肩上。两个姑娘咯咯笑个不停,把脸埋在彼此的脖子里。接着有人高喊别的名字,愿出更高的价钱。米德大夫又微笑起来,毫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医务会太太们的低声的牢骚。
梅里韦瑟太太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明白无误地大声宣称她的梅贝尔绝不会参与这种行径。可是后来梅贝尔的名字叫的次数最多,价钱也上升到七十五块,她的抗议声也就渐渐低沉下去了。思嘉两肘搁在柜台上,当她看到那激动欢笑的人手里都拿着成把的邦联钞票在乐队台前挤来拥去时,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现在大家就要去跳舞——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大家都快快活活,只有她例外。突然她看见白瑞德正站在米德大夫前台下,她还没来得及变换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看见了她,只见他把眉毛向上一扬,嘴角往下一拉。思嘉忙把下巴翘起,转身不去理睬他。可是她忽然听见有人高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压倒了所有其他乱哄哄喊叫的名字,清清楚楚是查尔斯顿口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块——金币。”
一听见这个数字和这个名字,人群立即唰地静了下来。思嘉大吃一惊,几乎动弹不得。她两手捧着下巴坐着不动,由于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人都转过来瞅着她。她看见米德大夫从台上俯下身子,在白瑞德耳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跟他说她正在居丧,不便参加跳舞。她又见白瑞德懒散地耸耸肩膀。
“另外请一位姑娘,怎么样?”大夫问道。
“不。”白瑞德清楚地答道,他的目光毫不在乎地扫过人群,“我就请汉密尔顿太太。”
“我跟你说过不行,”大夫急躁地说道,“汉密尔顿太太不肯——
思嘉听见一个声音,起初竟不知道是她自己喊出来的:“我肯的!”
她忽地跳起身来,她的心咚咚直跳,跳得她怕自己无法承受,她的心在跳个不停,因为她又要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成为最受人羡慕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她又有机会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们会怎么说!”她低声说道,心中一阵狂喜。她把头一仰,快步走出摊位,两只脚跟碰得像敲响板,手中的黑绸扇啪的一声全部展开。顷刻之间,她看见媚兰的不敢置信的神情和陪护人难堪的脸色,她也看到女孩子们的烦躁不安和士兵们的热烈赞赏。
随后她来到舞池,白瑞德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脸上闪着嘲弄的微笑。可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阿贝·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又要跳舞了,她要领跳苏格兰舞。她给他行了个低低的屈膝礼,脸上闪着灿烂的微笑,他就一手搁在胸前,鞠了一躬。利瓦伊先是十分惊骇,但很快清醒过来,大声嚷道:“选好舞伴,准备跳苏格兰舞!”
于是乐队奏起最佳的苏格兰舞曲《迪克西》。
“你怎么竟敢叫我如此引人注目,白瑞德船长?”
“可是,我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明明是很想引人注目的!”
“你怎么当着众人的面叫喊我的名字?”
“你本来可以拒绝的。”
“可是——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你出了那么多金币,我不该光为自己着想。你不要笑好不好,每个人都在看着我们呢!”“他们反正是要看的。你不要拿大业做幌子来骗我。你心里想跳舞,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这个进行曲是苏格兰舞中的最后一种舞步,是吗?”
“是的——真的,现在我得停止跳舞坐下来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踩你的脚了?”
“没有——不过他们会议论我们。”
“你真的在乎吗——打心底里?”
“嗯——”
“你又没犯什么罪,不是吗?为什么不跟我跳华尔兹呢?”
“可是如果妈妈——”
“依旧吊在妈妈的围裙带上。”
“你这人真卑鄙,总是把美德说成愚蠢。”
“其实美德和愚蠢本来是一码事。对别人的议论,你到底在不在乎?”
“不——不过——好吧,不谈这些。谢天谢地,华尔兹总算开始了。苏格兰舞总是叫我透不过气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别的女人说的话,你是不是放在心上?”
“好,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一般人都认为女孩子是会放在心上的。反正今天晚上我不在乎。”
“好极了!现在你开始为你自己着想而不是让别人来代替你想了,这就是智慧的萌芽。”
“噢,不过——”
“你受人家的议论,若是像我受到的同样多,你就会知道这种议论丝毫不足介意。你不妨替我想想,查尔斯顿竟没有一家人家肯接待我。尽管我对我们神圣的正义的事业做了贡献,但也无济于事。”
“这真可怕!”
“噢,一点也不。只有到你失去了名誉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名誉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你这样说真是可耻!”
“是可耻,然而却是事实。倘若你有足够的勇气——或者足够的金钱——没有名誉倒也无妨。”
“金钱并不能买到一切。”
“这话你一定是听别人说的。这种陈词滥调你自己肯定是想不出来的。你说有哪一种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
“噢,嗯,我说不上来——金钱无论如何买不到幸福和爱情。”
“通常它能买到。即使买不到,也能买到最好的代用品。”
“你有很多的钱吗,白瑞德船长?”
“多么没教养的问题,汉密尔顿太太。我真没想到。不过,是的,我很有钱。像我这样一个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弄到一文不名地步的人,现在我已干得很不错了。我有把握在封锁线上挣到一百万。”
“哦,你不能!”
“嗯,我能的!当一个文明在毁灭的时候,跟一个文明在创建的时候一样,可以弄到大钱。可惜这一层道理,大多数人似乎都一无所知。”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座每一个人的家庭,都曾经在把茫茫荒野变成文明世界的时候发了家,这叫作帝国的创建。在帝国创建时可以挣到大钱。可是,在帝国毁灭的时候,却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你谈的是什么帝国?”
“就是我们在这里生活的这个帝国——也就是这个南方——这个邦联——这个棉花王国——它正在我们脚下崩溃。可惜大多数人都是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也不懂得乘机利用这种崩溃造成的局势。可是我要从帝国的毁灭中发财。”
“那么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完蛋吗?”
“当然。为什么要做鸵鸟呢?”
“哦,啊,这些事真叫我厌烦。白瑞德船长,你不能说点有趣的事吗?”
“假如我说你的眼睛就像金鱼缸里面碧清的绿水,那一对鱼儿浮到水面上来就像你现在这样,你真是无比美丽,你感到高兴吗?”
“哦,我不喜欢那样……你听那乐章是不是很华丽?哦,这华尔兹我简直可以永远跳下去!我不知道我想跳华尔兹竟想得这么入迷!”
“你是我所搂过的最美的舞伴。”
“白瑞德船长,不要搂得这样紧。大家都在看着呢。”
“倘使没人看着我们跳舞,你是否介意呢?”
“白瑞德船长,你怕是忘乎所以了。”
“一点儿也不。搂着你的时候,我怎么会忘乎所以呢?……那是支什么曲子?是一支新曲吗?”
“是的。很神圣,对吗?是从北佬那里弄来的。”
“叫什么名字?”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歌词是怎么样的?唱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曾否记得,
你我上次相会时?
你跪在我脚下,
馨语温存,情意绵绵?
你站在我面前,
身穿灰色军装,意气轩昂,
你面对我的祖国,
发下誓愿:永不相弃。
我徒然孤独而忧伤,
我叹息悲泣,但有何益!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愿我俩还能相见!
“当然,它原来是‘蓝军装’,我们把它改为‘灰军装’,噢,你华尔兹跳得真好,白瑞德船长。你知道身材高大的人往往跳不好舞,可是,不知到哪年哪月,我才有机会再来跳舞呢。”
“要不了几分钟。下一场苏格兰舞我还要邀你伴舞——还有下一场和再下一场。”
“哦不,我不能跳了!你也千万不要跟我跳了!我的名誉要给毁了。”
“你的名誉现在已经像块破布了,再跳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和你跳了五六场舞以后,我也许会给别的男孩子一次机会,不过最后一场舞我一定要跟你跳。”
“噢,好吧。我知道我是发疯了。不过我不在乎。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坐在家里厌烦透了。我要痛痛快快地跳个——”
“并且不穿这套黑衣服,怎么样?我讨厌丧服。”
“哦,丧服我可不能脱掉——白瑞德船长,你不要搂得我太紧,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动气的时候模样儿最动人。我更要把你搂得紧紧的——喏——好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动气。那天你在十二橡树发脾气摔东西的时候,你不知道你那模样儿多迷人。”
“哦,别说了——你怎么不把它忘掉了呢!”
“不,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忆——一个具有爱尔兰气质的南方娇美人——你知道,你是很有几分爱尔兰气质的。”
“哦,啊,音乐完了,皮特帕特姑妈从后房走出来啦。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已经跟她说过了。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赶快到窗口去,望着窗外吧。我不想现在就让她来教训我。她的眼睛睁得像碟子一样又圆又大。”
[1] 给留胡子的人喝茶或咖啡的杯子,上面有挡胡子的盖。
[2] 是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各州早期法国或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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