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焉非焉十四阙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十四阙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五章】焉非焉
书名: 风烟引 作者: 十四阙 本章字数: 17385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9:11

神秘情人

黄昏。

天边一抹残阳的余晖斜照在百里城玉家含玉楼的回廊上。

静寂中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分外的明显,回廊尽头缓步而来一位华衣贵妇。

她已不再年轻,无论多么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饰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尤其是此刻,夕阳映着她那满脸的愁容,使她看上去至少老了二十岁。

她本不该这样,她本该是天下最幸福最满足的女人:她是百里城的名门望族玉家的女主人,她的丈夫是江湖最具盛名的一代名医,她本身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女侠……这一切本已足够让一个女人感到幸福和满足,更何况,她还有这含玉楼。

含玉楼,这不仅是一个让所有百里城人都引以为荣的名字,也是江湖中最让人心动的地方之一。

对于江湖中那些有点名头有点本事的年轻侠少们来说,借观摩比武来提高自身武功修为固然是他们年年都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主要目的,但使他们趋之若骛的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次要目的,那就是到含玉楼碰碰运气,看能否有幸亲眼一睹玉大小姐的醉人风姿。

玉大小姐,就是百里城神医玉隐怀之独女,小字一个米。其人美貌无双、艳名远播,见过她的人甚至称她的美已不属人间所有。

俗世百年难见的绝色尤物,令花儿失色的容颜,叫蝴蝶驻足的舞姿……这样的褒奖之词,在江湖中早已被传得老少皆知。

更何况,这位玉大小姐不但是个美人,而且还聪明绝顶,十二岁时便已尽得玉神医真传,种种疑难杂症手到病除,之所以没有悬壶,只因她是个女子,不便抛头露面罢了。另外,玉大小姐虽不曾习武,但对各个武学流派的武功心法所研甚深,至十四岁时,已堪破神、气、脉三者间的关系,称之为三象归元心法,学武之人,如经她点拨,短期内武功修为便可大进。是因此,虽然玉大小姐早在襁褓之中便由其父做主许配了人家,但是每年试剑大会期间前来拜访她的江湖侠少仍然只多不少。

近百年来,江湖中有这等风光的女子,除了玉大小姐,还不曾做第二人之想。

有女如此,玉夫人觉得这实在是老天对自己的厚爱,惟一的美中不足之处就是亲事定得太早,让她有点担心,生怕自己惊才绝艳的女儿嫁了个平凡夫婿。没想到,去年试剑大会陆双一举摘得新秀桂冠,立刻被誉为百里城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大有一飞冲天之势,令她终于得以安心,并暗自在心里庆幸丈夫眼光独到,没有所托非人。

可是,就在她拿定主意准备欢欢喜喜地嫁女儿时,噩耗传来——陆双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便也罢了,最要命的是丈夫素来一言九鼎,为人还有点迂腐守旧,经过三天考虑,竟然决定让女儿守信嫁入陆家做个鬼新娘,而向来孝顺又听话的女儿这次却一改常态,非但抵死不从,居然说自己另有所爱,并且已经怀上了那人的骨肉!

一句话掀起惊天巨浪,玉隐怀素以三纲五常治家,怎容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发生,盛怒之下动用家法,把玉米一顿好打,令她说出通奸之人的名字,玉米虽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晕厥过去。

玉隐怀余怒未消,将玉米锁在含玉楼,打算待事情查清楚后再将其绑至祠堂向祖宗赔罪,然后又将玉夫人一通责骂,说她没好好管教女儿,这时萧府来人将他请了去,玉夫人便趁机上了含玉楼,打算好言劝慰女儿一番。

“唉……”玉夫人低叹,“这做母亲的,究竟要为儿女操心到何时才算完啊。”

边行边想,她已来到女儿闺门前。轻推开门,她柔声唤着女儿的小名:“米米,你爹刚出门了,有什么事跟娘……”

她的声音蓦然顿住,因为房间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雕花的梳妆台上平铺着一张信纸,玉夫人奔了过去,虽然直觉早就告诉她大事不好了,但看完了女儿的留字后,还是不禁跌坐在地,信从手中飘落,又被风卷入案底,大部分隐入阴影,尚露在外的一角上字迹隐约可辨——“……实因腹中已有他之骨肉,再多不忍亦无他法,业已随他远去……”

玉夫人紧握十指,失声痛哭。

夕阳很快落下去。

暮色黑纱般遮罩住一切。

“大少爷,玉夫人求见。”

“玉夫人?”萧陌扫了眼蓦然站起身的玉隐怀,笑道,“玉大夫离家才这么会儿工夫,夫人就找来了,莫非家中有事发生?”

玉隐怀讷讷道:“叫大公子见笑,我这就出去看看何事。”

“那……”萧陌拦住他道,“既来了,请进来再说。”

话音未落,大堂外响起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满面泪痕的玉夫人已进得门来,三步并两步地冲至萧陌身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双膝着地,竟跪了下去。

萧陌把眉一轩,伸手相扶道:“夫人快请起,这是何故……”

“大公子!”玉夫人打断了他,双手递上信纸,一字一泪道,“我女儿被奸贼所骗,现已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请大公子为我玉家主持公道!”

“什么?!”

一时间,大堂内人人惊呼出口,萧诺和风晨曦二人面面相觑,心却不由一沉:玉米出走,那么萧渐……

玉隐怀则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握住玉夫人的手腕便喊:“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我们的女儿,她……”玉夫人用力摔开他,大哭道,“她走了!”

“走了?”玉隐怀喃喃地重复着,“走了……”

萧陌拿过那张信纸,沉声道:“大家莫急莫慌,还是先看看玉大小姐怎么说的吧。”

他挥退了无关下人,开始从头念玉米的留信,当念至“实因腹中已有他之骨肉”

一句时,玉隐怀一张老脸已憋得通红,而萧诺却几乎跳了起来,若非风晨曦拉了他一下,差点便要叫出声来。

他转过头,看向风晨曦,忍了忍,终未忍住,小声在她耳边道:“这下完了,我二哥恐怕也走了!”

风晨曦轻叹一声,道:“还是等你大哥念完信再说吧。”

“……业已随他远去,恕儿不孝,勿念为望。儿米留。”萧陌念完信,抬头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玉夫人脸上,慢吞吞道:“信已看完,却不知夫人希望在下如何为你家主持公道?”

玉夫人含泪道:“大公子,试剑大会已过,此刻无论是进城还是出城都不那么容易,只要大公子下令彻查,定然可知那奸贼的下落。”

“彻查?”萧陌脸上倏地浮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如此一来,令媛未婚先孕、与人私奔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玉夫人凄然道:“我此番前来找大公子,便已决定不顾一切。我只想把我女儿找回来,再有就是……”她的声音忽变得咬牙切齿,狠狠道,“我倒要看看,那个勾引我女儿、毁我女儿清白的奸贼,他究竟是谁!”

玉隐怀本来一直呆若木鸡,直到此刻方回过神,嘶哑着嗓音道:“糊涂!你真真糊涂!我玉家的百年清誉,岂可因这忤逆子而毁于一旦?休再多说,快快与我回去!

你不与我商量便来找大公子,这笔账我回头再同你算!大公子……”他朝萧陌拱拱手,“此乃我玉家家事,拙荆却拿来烦扰大公子,还请见谅。小女的留字,容老朽拿走,大公子只当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罢!”

萧陌笑了笑,将那封信折了几折,却不交还给玉隐怀,反而放入自己怀中。

玉隐怀怔道:“大公子,你……”

萧陌伸出手,指向玉隐怀先前所坐的椅子,道:“玉大夫且再坐坐,此事,恐怕非你一家之事。”

玉隐怀呆立着不动,萧陌的手便也不收回,就那样坚定地指着。半晌,玉隐怀先行退让,慢慢地坐回椅子中。

萧陌转向犹自哭泣着的玉夫人,问道:“依夫人推断,令媛大概是在什么时间出走的?”

“酉时三刻左右。”

“何以确定?”

“因为酉时一刻时,他……”玉夫人看向玉隐怀,道,“他还在家,米米被他打晕后被送到房内没多久,大公子便派人来请他,他走后我便立刻上去看米米,却已不见她人了。”

萧陌双手交叉在胸前,道:“如此说来,可真是巧得很——我们府上,也有一人在那时失了踪。”

玉隐怀夫妇尚未反应过来,萧诺已先浑身一震,霍然起身道:“大哥,二哥他真的走了么?”

“二公子?”玉隐怀夫妇对视一眼,齐声道,“二公子也走了?”

萧陌却不回答,径自看向萧诺,忽然把脸一沉,缓缓道:“三弟,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萧诺回避着他的眼神,支吾着不愿意回答。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肯说!”萧陌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声音放柔道,“你这样帮不到你二哥,知道么?来,告诉大哥,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萧诺咬咬牙,小声道:“有一日,我和姐姐去找二哥,却在门外听见了屋里有女人洗脸的声音……”

萧陌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悠黎姐姐给二哥送午饭,我听见屋里有女子的声音在说话……”

“你听得出是谁么?”

“我……”萧诺犹豫了一下,瞟着玉隐怀夫妇道,“我当时没想起来,此刻想来,应该是、是玉米姐姐。”

玉隐怀倏地长身而起,直勾勾地瞪着萧诺,半晌才颤声道:“三公子,此事事关重大,若无万全把握,你、你可不能胡说……”

“玉大夫,”萧陌还是一贯地护弟心切,闻言立刻不悦道,“我三弟是不是胡说,看看此物便知道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侍女端着个托盘走到玉隐怀面前,托盘上放着一件翡翠雕成的玉米形状的佩饰。

玉隐怀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这、这是……”

“这是令媛的贴身饰物吧?”萧陌拾起托盘里的饰物,眯着眼细细瞧了半晌,忽“哟”了一声道,“这上面还刻着字呢……谁道闲情抛弃久……”他念了念,似笑非笑地抬眼瞧着玉隐怀,“不知令媛这是为了谁而挣扎反复、欲抛不得?”

玉隐怀整个人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风晨曦暗自心惊,她一直认为萧陌为人温文有礼,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平庸,不料他也有如此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一面。他问玉隐怀的这句话,乍听之下并无异样,可是细细想来,却有很多层特别的意思。

首先,他说“不知令媛这是为了谁”,这说明玉米并非是如玉夫人所言“被奸贼所骗”,而是自愿的。然后,他又说“挣扎反复、欲抛不得”,这八个字表面上看说的是那句诗的意思,可是联系到眼下的种种情况,却叫人不由想到:玉米知道自己的恋情不被世人所容许,可是经过反复思量,终究还是未能抛下这段感情,因而刻诗以示自己的心意和决心。

这样一来,就算萧渐真是那个和玉米私奔的男人,他也绝不会如玉夫人所说,是个勾引她女儿、毁她女儿清白的奸贼,不但不是,而且还很有可能是被玉米所勾引——最起码,也是两厢情愿。

萧陌不过是用了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便替弟弟洗脱了勾引黄花闺女的罪名,真是高招。

再看玉隐怀夫妇,本已遭受到一连串的打击,此刻又被暗示自己惟一的女儿很可能是主动勾引萧府二公子私奔的,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双双怔在当场,半晌不能言语。

萧诺看着他们,目中流露出同情之色,想了想,道:“大哥,无论如何,还是先找到他们再说吧。”

“那是自然!”萧陌点头道,“爹曾亲口嘱咐我,在陆双一案尚未调查清楚之前,万不可让二弟出城,如找不回他,我如何跟爹交代。”

萧诺叹了口气,转脸望向风晨曦,两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彼此的想法——萧渐这一走,留在他身上的种种嫌疑,恐怕就更难说清了。

繁极则简

陆双死了,他的未婚妻子却有了萧渐的骨肉并跟着萧渐私奔,且不去说寒服散如何如何,光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怀疑是萧渐为了夺爱而杀死情敌。这是怎样一笔糊涂账?

耳中听得萧陌吩咐属下去追二人回来,并柔声劝慰玉夫人,言行举止间已没了刚才公事公办的犀利和客套,看样子是拿他们当亲家看了。我心中颓然一叹,悄悄走出大堂,外面夜幕已落,华灯初起,半蓝半黑的空中一轮圆月淡淡隐现。

听到身后那个毫不意外的脚步声时,我开口道:“明天就是中秋节。”

萧诺走到我身旁,学我的样子抬头看天,苦笑道:“看来我上次说过的中秋节前找出真凶的话做不到了。”

“找出真凶?”我挑起眉毛,语气古怪。

萧诺觉察到了,凝视着我道:“你似乎在生气?”

“我现在很佩服那个真凶,他竟然能找到你二哥那么好的一只替罪羊,寒服散、玉姑娘……你二哥身上究竟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陆双是不是你二哥杀的已经不重要了,寒服散成瘾和私通,光这两样就足够让你二哥身败名裂!”

萧诺的目光闪了几下,喃喃道:“也许他的目的就是让我二哥身败名裂呢……”

我抿紧唇角,望着越来越黑的天空,心中下了决定道:“不行!我不甘心!”

萧诺笑起来,扬眉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月色与灯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如星,里面闪动着我所熟悉的默契——他知道我的意思!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某根心弦就那样不经意地跳了一下,为了掩盖那种别扭情绪,我连忙转身先行,走向萧府大门,坐马车再去百里镇。

我的决定其实很简单——不为玉米事件干扰,继续追查寒服散那条线索。

因为,如果悠黎是自杀的,那么事情查到这里便已全部结束,如大家所想的那样:悠黎喜欢萧渐,但不为其爱,所以向黑虎购买寒服散妄图控制他,事情败露后自尽而死;但是,现在悠黎并非自杀,而是他杀,那么那个杀她的那人,才是一切谜题所在。玉米是否也是他设定的一枚棋子,对萧渐所使用的美人计?如果他先用寒服散后用美人计,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害萧渐,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目前看来最明显的疑点,悠黎只是个普通侍女,她怎么可能自由出入百里城向黑虎购买寒服散?

乱花渐欲迷人眼,很多事情往往正是因为旁枝末节太多,反而变得复杂,所以,要找真相,还得从最基本的找起。

一到百里镇,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准备去找黑虎,谁知萧诺却一拉我的手道:“等等。”

“什么?”

“我饿了,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我知道这里有个面摊的面条做得可好吃啦!”说着就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一条巷子,巷子虽小,却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的极为热闹,小巷尽头果然有家面摊,油腻破旧的招牌旗上还写了一个大大的“张”字。

萧诺走过去,笑嘻嘻地打招呼道:“张伯,好久不见啦!”

面摊老板站在招牌下面,面容大部分被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听见萧诺的声音,头也不抬便招呼道:“小三又来啦?找位置坐吧。”

立刻有个伙计把我们往墙边的位子上引,很是殷勤地道:“三哥,吃点什么?”

“照以前的就行。”

伙计应声而去。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觉得这里很眼熟,来往行人中有几个穿着艳丽容貌秀美的女子,脸上全是妩媚而张扬的笑容。忽然间想起,这不就是日间来过的那条青楼街么?没想到夜间竟能热闹成这样子。

伙计很快送上各色卤菜,边摆桌子边道:“三哥,最新的绝密消息听不听?”

萧诺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把银子递了过去。伙计立刻眉开眼笑,弯腰压低声音道:“听说玉大小姐出事了。”

我的眼角跳了起来——刚发生不久的事情,怎么他这就知道了?

萧诺面色不变,轻声问道:“出什么事?”

“她未嫁先孕,死活不肯说出奸夫是谁,被玉大夫一顿毒打后离家出走了。”

我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伙计斜瞥我一眼,笑笑没说话,摆好菜后走开了。

“面条张是整个百里镇小道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确保每条消息的可靠性,但绝对不会告诉你它的来源。”萧诺抽了双竹筷给我,跟个没事人似的说道,“这里的卤菜是一绝,尝尝看?”

我望着那个忙于煮面的老板张伯,只见他拿着双数尺长的筷子往锅里一伸,面条立刻顺顺服服地卷在筷上,整整齐齐落入碗中,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得令人叹为观止。

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摊,竟也藏龙卧虎。

张伯亲自端着两碗面过来,灯光打在他脸上,我顿时怔了怔——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丑陋骇人的脸。一道深褐色的、蜈蚣似的刀疤斜横在这张脸上,说不出的狰狞恐怖,叫人看过一眼便再也不想看第二眼。幸好,这位有着一张丑恶脸庞的张伯眼神倒很和悦,笑呵呵地在萧诺身旁坐下,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向你打听一个人。”萧诺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黑虎。”

张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黑虎两年前来到百里镇时,只是个身无分文的小混混,因为打架够狠够勇,很快攀上当时镇上的老大彪哥。三个月后他杀了彪哥取而代之,并且开始大做寒服散的买卖,这一年多来收入颇丰。他为人虽然凶狠霸道,但对手下小弟却非常慷慨,因此很得拥护。”

萧诺皱起了眉头,沉吟道:“也就是说,寒服散这行兴起是自他掌权之后?他一个外来人,三个月后就能发动内变坐上龙头之位,实在是很有本事。”

我也不禁皱眉,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却在萧陌问他话时吓得浑身发抖面无血色,如果不是善于伪装,便是另有图谋。

张伯忽然笑了几声,悠悠道:“小三怎的糊涂了?在百里镇,再有本事,若是背后没人支持,也是难以施展拳脚的……”

萧诺手中的筷子突然断成两截,当下站起一拉我的手道:“姐姐,我们走!”

身后张伯唤道:“小三,小三……嘿,小家伙,又不给钱就走人……”

一路上萧诺只是拉着我急走,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唇抿得紧紧的,目光冷竣面色不悦。很少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难道他已猜出刚才张伯暗示的“背后有人”

中的那个人是谁了?

穿过数条小巷后,天色更黑,亦不复刚才的热闹明亮,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和着清冷的月色将我和他的影子拖成长长的两道,投映在青石路面上。忽然,先前那种心悸的感觉再度袭来。

我是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师父生性沉静,即使关爱也不会说出来,因此她于我而言,总有一种疏离感,像隔着一层纱,看她远远地沉浸在她自己的空间中,根本触摸不到。

萧左,一直以来我最想见到的人,他果然如传说的那样睿智深情,或许,超出传说更多,然而,我看着他,像仰望天上的太阳,是永远追随不上的神祇。

只有萧诺,这个我来百里城认识的第一个人,笑容灿烂眼眸明亮,鲜活生动地在我面前,即使知道那不过是张面具,但仍然觉得很亲切,甚至很多话不用说出来,他就能明白。如此知我懂我,于我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尤其是这样望着他的侧面,看见他不曾被我看过的另一面,忽然想起,其实我并不了解他。让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如此了解我,这多么可怕……萧诺在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停下,我连忙收敛心神,定睛一看,正是黑虎所住的木偶巷。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施展轻功跃上屋檐,偏头回看墙下时,却听左耳旁一声音道:“我在这儿。”

我扭头,萧诺果然就在我身边——他、他是怎么上来的?我竟没听到任何声音!

看来他不只隐藏了他的智慧,同时也隐藏了他的武功。好你个萧诺,这笔账迟早要和你算!到时候我以此赢了萧左的赌约,这位三少爷脸上的表情想必会很精彩。

“你在笑什么?”萧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难得他也有猜不出我的想法的时候,于是我扬了扬眉毛,答道:“不告诉你。”说罢,脚尖轻点,纵身朝黑虎的宅子掠了过去。

萧诺没办法,只好跟在我身后。我俩御风而行,避开巡逻的守卫,几乎是同时踏上主屋屋顶。我用手一摸,屋瓦很坚实,不便掀开,萧诺扫了四下一眼,冲屋边的几株大槐树比了个手势,我便顺着后墙悄无声息地滑下去,然后隐身树荫之中。等我藏好,抬头再看屋顶,萧诺却已不见,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便在那时,屋里传出低低的声音道:“老大,这是上个月的账目,现在买寒服散的人是越来越多,我们应该继续招人炼药扩大规模……”

另一个声音打断他道:“寒服散的事先放一放,等风声过去再说。”我听出来,这个声音是黑虎的。与在萧府大堂的惶恐窝囊完全不同,沉着冷静,甚至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一听即知是惯于发号施令者。

先前之人道:“是大公子说了些什么么?他总不会就此不让咱们在镇上卖寒服散了吧?不如我们去找七哥说说好话,通融一下?”

黑虎再次打断他:“总之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要多事。”

“是。那小的就先出去了……”随着开门的声音,一个五旬左右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捧着个账册走了出来。

当我瞥见另一抹黑影跟在他身后时,就不再犹豫,也跟了上去。

那账房先生哼着小调拐了好些路,才推开一处厢房的门走了进去。他前脚进去刚点亮桌上的蜡烛,我便一个闪身,拔出匕首抵住他的后颈喝道:“不许叫,一叫就要你的命!”

那账房先生被我吓住,手里的账册“啪”地掉到了地上,萧诺伸手将账册捡起翻了几下,啧啧道:“哇,光一个月就赚了那么多钱,看来寒服散的生意还真是暴利。”

账房先生不敢回头看我们,只好颤声道:“你、你们是、是谁?知不知道这、这里是黑虎大爷的地盘,你们居然敢、敢……”

我手一沉,冰冷的刀锋顿时让他噤声。

萧诺道:“其实我们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老实回答,就保证你无事。”

“什、什么问题?”

“第一,黑虎手下共有多少人?”

“嘿,我们老大手下无数,整个镇上谁不怕我们……”我手再度一沉,账房先生立刻乖乖道,“统计在册的共有三百六十人。”

萧诺一笑,道:“回答就是应该这么简洁明了嘛。第二,负责贩卖寒服散的又有几人?”

“大概有三十多个。”

“这么少?”萧诺眯起眼睛。

账房先生辩解道:“这百里镇能有多大啊,三十多个人卖得过来的。倒是货源、配制什么的都很麻烦,需要多些人手。”

“那么,黑虎自己卖寒服散吗?”

“怎么可能?我们老大只要往那儿一坐收收钱就行了,用得着自己去卖那玩意吗?”

“最后一个问题,七哥是谁?”

“七哥就是七哥啊……反正我是跟老大那么叫的。”

萧诺看了我一眼,微笑道:“好极了,你果然很配合。等我也干这行时,欢迎你来当我的账房先生。”说着一手切在他的后颈处,将他打晕了。

走出木偶巷时,月已中天。我先开口道:“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就是黑虎在说谎了?”

萧诺点了点头:“我本也奇怪,照理说即使是悠黎姐姐来百里镇买的寒服散,也轮不到黑虎亲自卖给她啊。黑虎既然没见过她,又为什么要在大哥面前承认呢?”

“如果他说谎,必定是为了掩盖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七哥是谁?”

计中计

七哥究竟是谁?

听账房先生所言,这个人不但在百里城有很重的分量,而且黑虎之所以能在百里镇垄断寒服散的生意,和他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既然如此,找出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大人物,极有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所在。

听见风晨曦的问话,萧诺脸上露出一丝很奇怪的表情,慢吞吞道:“姐姐,这七哥明明就是你,怎么还来问我他是谁?”

风晨曦怔了怔,道:“你说我就是七哥?”

“是啊。”萧诺朝她笑了笑,“难道我说得不对?”

风晨曦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如果我是,那就该叫七姐,而不是七哥了。”

“谁说的?”萧诺悠悠然道,“谁说叫七哥的就必定是个男人,他也有可能是个女人啊。”

月色如华,如银浆般自苍穹一泻千里,映着他那眉他那眼,说不出的清秀俊美,却是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他怀疑她?他竟然真的、真的在怀疑她!

一念至此,语言难以描述的怪异感觉倏地自风晨曦心底蹿生,顿时令她百般不自在起来,连双唇也不由自地紧紧抿起,冷冷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如果你是在开玩笑,那么很抱歉,我不觉得这个玩笑有多好玩。如果你是真的怀疑我就是那个七哥,那么——我可不可以怀疑你才是真正的七哥?”

当然,她不过是在说气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萧诺,都不可能是那个七哥。

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想让萧诺也尝一尝被人无端怀疑的滋味罢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萧诺大大方方地接口道:“当然可以啊!七哥就是我,我就是七哥,这本就不是没可能的事。”

“萧诺!”风晨曦蓦然发出一声厉喝,“你有完没完?你一会说我是七哥,一会又说自己是七哥,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你究竟什么意思?”

她本是极有耐性的人,从小到大,甚少有人能让她发火,像这样被人逼到火冒三丈的情形更是几乎没有过。可是现在,萧诺的怀疑,萧诺的若无其事,却真的令她感到了无比的难堪和无比的窝火。

她这一发火,萧诺立刻叫起了撞天屈:“姐姐,你讲讲理好不好?我说你是七哥你不高兴,那我就说我才是七哥咯,可你还是不高兴……”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唉,女人就是女人,不可理喻。”

风晨曦气极反笑,连声道:“好好好,我不可理喻,你最有理,行了吧?”

语罢,拧身欲行,不想却又被萧诺一把死死地拉住了衣袖:“姐姐别走!”

“不走干吗?”风晨曦梗着脖子不肯回头看他,冷冷道,“难道你要我留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到天亮么?”

“不用到天亮。”萧诺笑嘻嘻答道,“再一小会儿就好了。”

风晨曦冷笑,不愿再多说,更不想和他拉拉扯扯,索性别过头站着,和他僵持在那儿了。

片刻后,萧诺首先宣告投降,把手一松,喃喃道:“好吧好吧,你要走便走罢,龙潭虎穴我一个人去闯就是了。”

风晨曦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抚平了被他捏皱的衣袖便径自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听他在身后并未跟来,心上不由一紧,忍了忍,到底难以安心,回头一瞧,萧诺正抱着脑袋蹲在高墙旁的一棵树下,树影婆娑,映得他身上斑驳,看上去又孤单又可怜。

风晨曦咬咬牙,告诉自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便又走了回去,忍气问道:“你是打算在这里睡觉么?”

萧诺抬起头,委委屈屈地看着她道:“我就要去闯龙潭虎穴了,搞不好连命都要搁下了,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风晨曦又好气又好笑,四处张望了一番,道:“龙潭在哪里?虎穴又在哪儿?我怎么一个也看不到?”

“就在那儿。”萧诺翘起右手的大拇指,朝着身后的高墙比划了一下。

高墙里面,正是黑虎的住所。

风晨曦瞪着他道:“这就是你说的‘龙潭虎穴’?难道你忘了我们刚刚还在里面毫发无伤地逛了一圈……”

话未说完,忽然心中一动,顿时惊声道:“呀!不对!”

萧诺慢慢站起身,神色平静地瞧着她道:“姐姐,你也觉得不对劲了么?”

当然不对劲——那黑虎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的宅院是那般好闯的么?怎会容外人一路探至主屋,如过无人之境?

风晨曦面沉如水,一字字道:“他是故意的!也就是说……”

萧诺打断她道:“也就是说,我们刚才听见的,根本就是他故意让我们听见的。

因此……”

“因此,根本没有七哥这个人。”风晨曦也打断了他,“就算有,也绝不会叫七哥这个名字。”

“不错。”萧诺点点头道,“所以,我说七哥有可能是女人,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我……因为,如果我们真按这条线索查下去,他就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黑虎此计虽然简单,可只要我们稍不留神,便会被他带进误区,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风晨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看来,我们还必须去找一个人……”

萧诺叹了口气,道:“今早起床我就感觉右眼跳个不停,果然是破财之兆。”

三颗金光灿灿的金锭子摆在桌上,连原本油腻破旧的木桌都仿佛闪起了光。

面条张的眼睛却还是半张不开的,嘴巴更是紧紧闭着。

萧诺苦着一张脸看着他,想说话却又不敢说,半晌,又掏出两锭金子和那三锭并排放好。

面条张居然还是不睁眼,不开口。

萧诺终于忍不住了,叫道:“不过是一个时间表和一句唇典而已,你也太贪了吧!”

唇典,亦称隐语、行话、市语、切口,多为遁辞隐义、谲譬指事的暗号,为江湖中人所惯用,有的为人所共知,有的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和隐秘性,尤其是各门各派的切口暗号,更是百家百异。

萧诺和风晨曦二人第一次探访黑虎宅院时,因为他故意放行,是以并未遇上拦截的人。可是他们准备二次查探,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如能获得黑虎宅院里夜间巡逻守卫的换班时间表和暗号,最少可免去打草惊蛇的可能性。

而整个百里镇,能够提供此类信息的,除了这个面条张,绝对没有第二个人。

听萧诺这么一叫,面条张终于睁开眼,二话没说先把桌上的金锭一一拾入袖笼,然后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说:“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班,此刻亥时已近,西边角门那里,想必正有六个人等待换班。”

说着,头也不回朝架着大铁锅的炉子走去。

萧诺跟着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叫道:“那唇典呢?”

“唇典?”面条张脚步微顿,转过身笑道,“在你掏出三锭金子时,我就已经告诉你了啊,是你自己心急,非要多掏出两锭金子,我盛情难却,当然也就只好收下了……俗话说,沉默是金。沉默是金,果然有道理。”

“沉默是金……”萧诺喃喃地念了几遍,忽然跳了起来,“你这老狐狸,还我两锭金子来——”

黑虎宅院,西角门。

西角门不但是大院的换班处,离守卫们的住处也很近,换了班的守卫大多数都已精疲力竭,只盼能尽快回到厢房歇息,而接班巡逻的六名守卫好梦方醒,不免睡眼惺忪,精神多少也有些不济,换防的时候便难免有些混乱,混乱中便难免有些疏忽的时候。

萧诺和风晨曦隐在暗处,趁人不注意,箭一般蹿入一间厢房,偷了两套守卫的衣服换上,片刻不敢停留,立刻又掠了出来。

刚一出门,走了没几步,迎头便撞上几个刚刚换了班回来休息的守卫,萧诺和风晨曦也不特别躲闪,只把头一低,与那几个守卫擦身而过,居然也没人对他们加以注意。

黑虎宅院守卫众多,有几个新人本也不足为怪。更何况,他们绝想不到那两个刚才已来过一趟的人此刻竟又折回了。

萧诺和风晨曦悄悄相视一笑,加快步伐,追上那队刚刚开始巡逻的守卫,跟在最后一个人身后。

他们的脚步轻如狸猫,呼吸也刻意地抑制着,最后那人根本毫无察觉,而前方就算有人迎面走来,也不会注意到这支巡逻队伍中多了两个人。

一路走来,萧诺和风晨曦都注意到角落林间不断有人影晃动,偶尔还有剑光闪动,显然黑虎这座宅院内除了每时辰一班的巡逻队之外,还有隐匿在暗处的守卫。

如此森严的防卫,若非黑虎故意放行,他们怎么可能那般轻易地就探到了主屋,还偷听到了黑虎的谈话?而这第二次查探,如果仍试图悄悄潜入的话,恐怕走不了几步便已被人发现了。

如今看来,这个明目张胆加入巡逻队伍的方法,虽然危险而且大胆了些,却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运气不错,因为这队巡逻守卫正是向主屋方向走去的。

待到了屋前,萧诺悄悄向身后的风晨曦打了个手势,等转过了西边屋角,正好是一处四处视线都到达不了的死角,二人突然双双顿住了身形,待前面的巡逻队走远了,竟然反身前行,转出了那个死角,暴露在众多隐匿在暗处的守卫的视线中。

“走,不要停。”萧诺半抬着头,一边走一边悄声提醒着风晨曦。

他知道,虽然他们看不见那些人,但那些人此刻一定都在盯着他们。

从这里到主屋的大门,不过几步之遥,可是他二人走过去,却仿佛用了一万年。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风晨曦的额前不知何时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刚呼出一口气,门内突然闪出两个人,沉声道:“口令?”

风晨曦紧咬牙关不出声,她虽穿着守卫的衣服,但是一开口别人便会知道她是女人。

萧诺上前一步半遮住了她,道:“沉默是金。”

门内两人没有再说话,却也没让道。

萧诺和风晨曦不知是否已被他们觑破了究竟,只得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仿佛又过了一万年,才听那两人又问道:“这么晚了,找老大什么事?”

萧诺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有紧急要事。”

那两人还待再问,萧诺索性大着胆子把脸一抬,大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们再问我也不能说,如若不信,只管把老大喊出来好了!”

那两人见他恼了,忙赔笑道:“兄弟莫急,你有所不知,这院子刚送走了两个不速之客,老大交代下来,要万事小心。既然兄弟有急事,那就快进去向老大禀报吧。”

萧诺“哼”了一声,扭头对风晨曦道:“我们走!”

趁人不注意,还对她做了个鬼脸。

气氛本来极为紧张,被他大着胆子这么一闹,风晨曦反倒觉得没什么了,此刻见他做了这么个鬼脸,差点笑出来,忙把头一低,快步走进门去。

大门离主屋尚有一段距离,萧诺走了一截,故作不经意状地一回头,见守门的那两人正好在附耳交谈,便猛地一拉风晨曦,风一般掠到主屋的侧面,等那两人再抬头时,已不见他们的身影,只当已进屋去见老大了,全未留意。

萧诺和风晨曦隐在屋子的阴影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阵风吹过,两人均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片刻后,待呼吸稳定,二人又像初来时那样躲入屋边的几株大槐树的树荫中,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屋里传出黑虎的声音:“这么久没有动静,想必那两人不会回来了。”

然后便是那账房先生的声音接口道:“此刻那两人想必正在绞尽脑汁猜想七哥究竟是谁呢。”

“你的戏也演得很不错。若不是你装出一副被他们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七哥的存在。”

“哈哈哈,那就让他们去找吧。整个百里镇上,不知有多少叫七哥的人呢。老大这一计当真厉害得很!”

“不是我厉害,是大哥手段高明,我和你都不过是在他手下讨口饭吃罢了。”

“说到这个,我还真不明白大哥他非要我们杜撰出七哥这个人来做什么。”

“你想啊,萧府的大丫鬟因为寒服散而死了,大公子刚接手家业,岂可善罢甘休?大哥一早便想到大公子肯定会派人来查探我们的虚实,而整个百里镇的人都知道,我黑虎如果没有靠山是绝做不了这么大的。大哥故意要我们搞出个七哥,一来是误导大公子,二来也可保护他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

“哦,我明白了。大哥知道老大你的幕后支持者迟早得现身,索性弄出个七哥来掩人耳目……”

“不错,就是这样。而且,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还能随便找个人冒充七哥出来顶罪。”

“唉,要我说大哥也忒小心了。他在百里城的身份向来未受人怀疑,而且又和萧家交情笃厚,何必这样费神地做这出戏?”

“大哥是要成大事的人,像他那样的人,就算再小的事,也是极端小心谨慎的……好了,今日也折腾得够了,早点歇息,明日还要出一大批货呢。”

“是。”

随即便见账房先生走了出来,径自出了主屋大门。又过了一会儿,主屋的烛光也全都熄灭了,看来黑虎已经歇下了。

风晨曦在萧诺耳边轻声道:“没了七哥,又来了个大哥,我们要不要再去找那个喜欢演戏的账房先生,问问他大哥是谁?听他刚才所说,他似乎还是知道一点那个大哥的情况的。”

说完话等了半天,却不见萧诺有所反应,侧目望去,只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又拉了拉他,问道:“怎么了?”

萧诺转过脸,眼神闪烁道:“姐姐,你知道么,我家里有三个账房先生。”

风晨曦怎么也没料到他竟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怔怔地道:“那又如何?”

萧诺摇摇头,又沉思了半晌,才喃喃道:“我从未见过我爹或是我娘和一个账房先生说过这么多话。”

风晨曦道:“那个人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账房先生啊,他有可能是黑虎的幕僚、军师什么的。”

“可是……”萧诺还是一个劲地摇头,“我看他还不及黑虎一半精明,难道猴子会请猪做军师么?”

他的比喻虽然很可笑,却非常贴切,风晨曦刚一听时很想笑,可是仔细一想,却不由把眉一敛,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萧诺打断了她,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既然我们能想到黑虎是故意让我们听见七哥这个名字的,那黑虎他有没有可能也想到了?而如果他想到了这一层,又或者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计中计——他知道我们会想到七哥这个人是假的,也知道我们会回来,因此等在这里和那个账房先生演这一出戏给我们看,让我们以为第二次听见的对话才是真的,那么说明什么?”

风晨曦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道:“说明我们第一次听见的对话才是真的!”

也就是说,七哥,才是黑虎真正的幕后支持者。

易容为饵

人们的思维向来有种惯性,比如说有两道门,推开第一扇是空的,推开第二扇发现线索后,就不会再回过头去查第一扇,这种思维上的盲点,恰恰是误导很多人上当的关键。

因此,黑虎这套计中计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诱导我和萧诺按“萧家的某好友——大哥”这条线索查下去,还在于让我们永远不会怀疑到所谓的“七哥”身上。

看来他不但对人性摸得很透,而且对我和萧诺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知道我们必会质疑第一次对话的真实性,然后回头再来试探……可怕!这个黑虎果然不简单。

然而,我瞥了身旁的萧诺一眼——在最快时间内识穿这一切的他,岂非更加聪明?幸好我和他不是对手,或者说,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和他成为对手。

我和萧诺按来时的方法走出去,跃出高墙时,明月在天,已近子时。木偶巷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门窗已闭,街上只有我和他两人,徐徐而行。

“你说如果我们直接去问面条张七哥是谁,会不会有答案?”

萧诺笑起来:“我敢打赌他不知道。如果他连七哥的身份都知道,他就离死不远了。而一个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危险的境地的。”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面条张无疑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卖出的情报都有个限度,在那个限度之下,被出卖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旦涉及极其重要的秘密,那么不将他杀之灭口,是不会安心的。

“人海茫茫,我们如何去找七哥?”

萧诺沿途摘了片叶子放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如果一条蛇藏在很深的洞里,水灌不得,火烧不得,姐姐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抓只青蛙放在洞口引蛇出来。”

萧诺的眼睛闪闪发亮:“那么,对七哥来说,什么是青蛙呢?”

“重利。”我很干脆地回答道,“他既然栽培黑虎垄断寒服散的买卖,就是因为寒服散的利润大,有巨利可图。如果我们假扮成商人与他做笔大买卖的话,想必他不会拒绝。”

萧诺的眼睛更加明亮,唇边的笑意也加深了,悠悠道:“那么什么才是能引得他心动的大买卖呢?”

“更巨大的货源、配制寒服散更简便的方法,以及……”

他把我的话接了下去:“取黑虎而代之。”

不错,经过悠黎事件,虽然萧陌未对黑虎有所追究,但他终归算是曝了光,这颗棋子不再安全。如果我是七哥,我一定会寻觅更好的棋子,以保证计划的隐蔽性。

我望着萧诺,不禁再次暗叹他的聪明,这样聪明的人,会仅仅因为好玩而装疯卖傻吗?还是……另有秘密?

当我正那么想时,却见他的目光闪了几下,横臂过来如哥俩好般地架在我肩上,凑到我耳边轻笑道:“啊,不知道一个英俊潇洒的江南贵胄公子带着他的美丽姬妾同来百里镇,要求和七哥见面谈生意,这个诱饵放得够不够分量?”

我顿时感觉耳根一片滚烫,好你个萧诺,竟然敢占我便宜!于是我转头,冲他盈盈一笑,柔声道:“当然好啊,初出茅庐的败家公子,又无主见又听话,的确是很不错的棋子。不过——”

萧诺扬着眉笑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是我扮公子你扮美姬!”话音未落,我“啪”地抓住他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出去。

却见他直飞出数丈后一个凌空翻身,燕子般轻盈地落到地上,冲我哈哈大笑,眉梢眼角尽是捉弄之色。

这个!这个!这个……可恶又可爱的孩子啊……第二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我牵着毛驴走过长街,一路所到之处,人人纷纷注目咋舌,脸上的表情各有精彩,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则是捧腹大笑,更有个小孩,一看见我们,便丢掉了手里的糖葫芦“哇”地哭了起来,任凭他母亲怎么哄都哄不住。

我微微垂头,觉得实在是丢人。这个萧诺,非要搞得这么噱头,这下恐怕整个百里镇都知道有我们这么两号人物来了。

行至百里客栈门前,店伙计连忙殷勤招待道:“欢……”一个“迎”字还没出口,在看见驴背上的萧诺时怔了一下,不自然地挤出下面的话,“那个……两位客官,是打尖呢,还是住店?”

“小晨晨,告诉他咱们想吃什么。”萧诺在驴背上如是道。

听到那个称呼,我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还是恭声答道:“是。店小二,我们家少爷吃得可讲究了,你听好了,要一酿二果三鲜四素五秀六香七宝八珍九残。”

店伙计听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道:“什么、什么九残?”

萧诺翻个白眼,懒洋洋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没见过世面。小晨晨,解释给他听。”

我忍笑,咳嗽一声道:“一酿是指椒柏酒,椒是‘玉衡’星精,柏是仙药,服之能长寿。”

店伙计的额头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二果是指金瓜、檇李;三鲜是天三鲜、地三鲜、海三鲜;四素指冬笋、熏干、口蘑、甜椒;五秀指泮塘五秀,莲藕、马蹄、菱角、茭笋和茨菇;六香是梅花香荷花香菊花香桃花香月季香和牡丹香;七宝是燕窝、海参、鱼翅、随鱼、海堰、乌鱼蛋和领黄;八珍是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鸮炙、猩唇、熊掌和酥酪蝉;九残就更简单了,醉虾、风干鸡、龙须凤爪、活叫驴、烤鸭掌、铁板甲鱼、浅驴肉、三吱儿和猴头。”

我报完这些菜名后,店伙计已汗如雨下,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店里去了。

我抬头,驴背上的萧诺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我白了他一眼,就见金一斗挺着个大肥肚一颠一颠地出来了。其实说他大肥肚实在是委屈了他,尤其是对比此时的萧诺而言……金一斗满脸堆笑道:“两位贵客怠慢了怠慢了!快请进,您老点的菜太多了,要等做齐全,没个三五日是不够的,那可不得把您给等急了饿坏了?这样吧,不如尝尝小店的招牌菜?虽然简单了些,但味道还是挺不错的……”

这个金老板,不说自己店做不出那些菜,反而说是时间不够,不愧是生意人。

萧诺不耐烦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算了,那就随便来点好了。”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金一斗一愕,明白过来,连忙上前相扶。

只见萧诺慢吞吞地搭住他的肩,慢吞吞地跨下另一条腿,然后慢吞吞地离开驴背……接着,惨剧发生了——

“砰——”一阵尘土飞扬,萧诺压着金一斗,两人都倒到了地上。我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金一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直着嗓子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过来扶我们?”

几个店伙计连忙围拢,合四个人之力才先把萧诺拉起来,然后再是金一斗,可怜的金老板一边抹汗一边还得跟萧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刚手一滑没扶稳您……”

萧诺跺了下脚,又是一片尘土飞扬,恨声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没见过世面,连扶个人都扶不住!”一边骂着一边进屋,结果就卡在了门框里。店伙计连忙打开另一侧门,才把他挤进去。

萧诺气得直骂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

“行啦,少爷,生气会瘦的,你最近已经瘦了很多了,再这样瘦下去可怎么得了?”我一边劝慰一边吩咐伙计换把结实的椅子来,耳旁听到门外一伙计小声嘀咕道:“这头驴也太厉害了,那么个大胖子骑它背上,它居然没被压死,奇迹!”

没错,萧诺此番装扮的就是一个胖子,并且胖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为了他这个形象我着实费了好一番心思。众所周知,阴山百鬼中的鬼斧神工精通易容,我身为风纤素的弟子,自然是从小就跟他学了不少。但鬼斧神工曾告诉我,再精妙的人皮面具都有破绽,所以,我这次不但给萧诺戴了人皮面具,还让他服食了一种会令全身发肿,但对身体并无太大损害的毒药。如此一来,他连手指和脚趾都是肿的,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肥胖。

从一路上众人的反应来看,效果还不错,而金一斗,就是我们要实验的第一个对象。如果连他也认不出萧诺,那么这番易容无疑是成功的。

萧诺无限伤感地叹了口气道:“小晨晨你也察觉出来了对不对?唉,我最近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怎么会不瘦呢?别的不说,光是那头驴一路上就晕了四次,它要是死了,我可怎么跟我的祖先爷爷张果老交代……”

基本上此时客栈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我配合着萧诺做戏,信心满满地回答道:“放心吧,少爷,只要继续给它服用灵丹,那头驴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店伙计陆续送上菜来,满满地摆了一桌,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萧诺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望向我道:“行啦,菜摆上来了,先来点开胃的。”

“是,少爷。”我解下背上背着的小包袱,平放到一旁的另一张空桌上,打开来,里面精致绝伦的瓶瓶罐罐顿时令得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很好,这样的反应正是我们需要的。我微微一笑,先是从沉香木匣中取出几块似木非木的东西来,放入宝蓝镶珠翡翠炉中点燃,一股极其好闻的馨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大堂。

再从绘彩钧瓷瓶里倒出两颗绿色药丸,放在酒里,以翡翠炉上的小火慢慢加热,原本清净如水的酒渐渐变成碧色。

“少爷。”我将白玉杯双手奉至萧诺面前,萧诺接过浅呷一口,忽然浑身一个颤抖,使得旁观的人的眼皮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跳了一跳。

然后便见他眉眼鼻口都舒展开,嘴里嗯嗯有声,显得说不出地舒坦。

“少爷,再来一杯?”

萧诺闭着眼睛摇头道:“这种神仙滋味不可多吃,浅尝即可。”说完提筷开始进食,一边吃一边挑三拣四,说这道鱼不新鲜,那道瓜又太老,小地方就是小地方,如此云云,周围伙计的脸个个变得有够难看。

我将包袱重新收拢背回背上,走到柜台前,拿出一锭金元宝道:“掌柜的,给我们两间清净的上房,这是订金。”

金一斗的目光从萧诺身上收回来,看了我一眼,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天字二号、三号房都还空着呢。”忽又凑近,压低声音道,“那个……小哥,如果我没看错,你刚才给你们家少爷吃的可是寒服散?”

我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掌柜的倒是有点见识,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寒服散,而是经过我们张家独门秘方改进后的,更易入口,效果也更好。我们这次来百里镇为的就是推广这种配方,听说……”

刚说到这儿,萧诺在那边喊道:“小晨晨!”

我连忙噤声,回到他身旁低头道:“少爷……”

“你老毛病又犯了,就是多话,别忘了我们……”声音越来越小,下面的连我都听不到,而我只能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连连点头。

这一顿饭吃了一个下午,日头偏西时,萧诺总算把桌上所有的菜都吃完了,他摸着肚子站起来道:“小晨晨,听说这里有个春宵阁?”

“是,出了名的温柔乡、销金窟。”

萧诺昂头不屑道:“这种小地方,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过去看看也好。走吧。”

众伙计又是一番折腾,当萧诺再度骑上那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时,他们脸上都露出一副“总算送走这尊菩萨”的释然表情来。但快活了没多久,又很快垮下了脸,因为萧诺派头十足地扭头对他们道:“我晚上要回来的,记得给我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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