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韩城风云十四阙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十四阙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五章】韩城风云
书名: 风烟引 作者: 十四阙 本章字数: 17039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9:11

小城贵客

行船于第二日晌午时分抵达韩城。

下得船来,这个陕边小城着实令我吃了一惊,本以为只是个破败不堪的小镇子,孰料竟是如此的古朴雅致。

我们一行人走在城区之中,左右俱是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的陕风小楼,往来之人也大都衣着得体、神情安详。

刚在黄河之上经历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见到此番富足安乐的景象,我自然心情大好,侧目朝风纤素等人望去,也都是一脸的惊讶赞叹,只有萧左一副怡然状,轻车熟路地带我们走进一家规模不算很大、却十分干净整洁的客栈。

这家伙,莫非他是属耗子的,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我为这一想法扑哧笑出了声,萧左瞧了我一眼,摇头道:“就算知道可以大吃一顿了,也不用笑得这么开心吧!”

说着,又去吩咐小二上茶点菜。

捧一杯清茶在手,瞧着街市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禁叹道:“真没想到,这个韩城竟然如此繁华。”

萧左微微一笑,啜了口茶道:“韩城虽小,却历来就是文化名乡。俗语道‘朝半陕,陕半韩’,意思就是说韩城人在朝做官者非常多。而且,大文豪司马迁的故乡便在此处,难道大小姐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又来跟我卖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自认识他以来,我做得最多的动作便是这样去瞪他,可是这一次,连自己都感到和以往有着很大区别,仿佛带着点赞叹和钦佩的味道,不禁有点气馁。

萧左却又笑了,语带惋惜地说:“可惜要赶路,否则我倒真想带你去瞧瞧司马迁祠堂、大禹庙和魏长城。古往今来,这些古迹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骚客驻足赏吟,‘关中文物最韩城’啊!”

“谁要你带!”我虽嘴硬,心头却是一动。

这一路行来,诸事不顺,若能放下一切痛痛快快地玩一场,该是何等惬意……正心痒难耐,只听外头一阵骚动,却是老天忽然下起雨来。

这种紧邻黄河的城镇,本就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本地人倒是习以为常,却苦了那些外地游客,一时无奈,只得纷纷就近找地方避雨。

我们所在的这家客栈的大堂,也哗啦啦涌进了不少人。

有一行人,似是大户人家出游,其中一名看似小妾的女子,容貌甚为甜美,穿戴也很华丽,许是看萧左年轻俊秀,不由得多瞄了几眼,却不想被她那老爷发觉,当众打骂起来。那女子被打得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竟直奔着萧左而来,哭叫:“公子救命。”

萧左本来正瞧着我微笑,突然被扰,竟然也不显意外,转过脸去淡淡瞧了几眼,悠然道:“你既嫁了那只‘汤圆’,打你几下忍忍便罢,你不知道你没被他压死已属万幸了么?”

“噗——”我将一口茶喷了出去,这家伙说话也太损了吧?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对我还算口下留德了!

再看那老爷,白生生、圆滚滚的,可不活脱脱一个汤圆吗?

我与大堂内众人忍不住一阵爆笑,连风纤素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胖老爷闻言,气得眉毛都绿了,也顾不得追打小妾,连声喝令家丁包围上来,“臭小子,只要你向我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饶命’,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如若不然,嘿嘿,今儿叫你小命不保!”

萧左也不动怒,淡淡地问:“叫什么?”

“爷爷!”

“不用喊得那么亲。”萧左笑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孙子,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穷霉呢!”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夹杂着胖老爷的怒吼声:“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我不禁冷笑——明明是他的小妾想勾引萧左,这会儿反倒成他有理了?仗着自己人多是么?哼,真真是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他若敢动萧左一个指头,看我不把他们往死里整!

一念至此,我猛地拍案而起,喝道:“吵什么吵,想……”

话还没说完,忽见街上飞驰而来一队人马,急停在客栈门口,十来匹坐骑的动作竟如出一辙,可见来者骑术精湛。

这十来个人走进大堂,为首的那名汉子全身肌肉劲爆,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一看见这汉子,客栈老板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内堂奔来,战战兢兢地合手立在这汉子的身边,惶恐道:“小人不知大王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请大王恕罪!”

说着从怀内掏出一个包袱道:“这是这个月的份钱,大王请点收。”

我暗自一惊,怎么?这光天化日的,竟也会遇上强盗?

再看风纤素,正目光闪动,也似在猜测这些人的来历。

只有萧左和百里晨风,仍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安安稳稳地喝着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见状,便对铁骑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

可惜的是,就算我们一行人能无动于衷,客栈里其他的客人却顿时大乱,有钱的拼命把包袱往桌下藏,没钱的一心算计着如何逃命,女人在尖叫,孩子在啼哭……为首的那汉子皱着眉,陡地大吼一声:“统统给我闭嘴!”直如半空中炸了个响雷,客栈里立即静了下来。

那汉子冷冷地环视一遭,被他瞪到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他这才继续说道:“今天是‘黄河五龙’迎接贵客的好日子,整个韩城同庆。我们的这位贵客不喜杀戮,所以今天所有买卖全部停止,过路人等在今天统统不收买路钱;这位贵客不喜喧哗,你们都给我好生坐着,少说话,多喝茶,待我们迎宾礼毕,你们再各自散了去。”

说完,那汉子便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眺望来时的路,似在等人。

那胖老爷的家丁本来个个凶得像土匪,可现在真的强盗来了,却吓得小鸡似的,动也不敢动。

整个客栈一片死寂,除了我们一行人,其他各人均吓得面目抽搐,体如筛糠。

不多会,大街上又驰来一队人马,看着装打扮就知道和第一批是同一伙人。

这队人马大约二十人左右,下马后连话也没说,从马鞍上卸下洗刷用具,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这是做什么?我索性托起下巴好奇地看着。

不单是我,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四周寂静,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和碧丝竹帚划过青石地面的沙沙声。

而后大概一柱香时间里,前后又来了两批人马,他们支起防雨棚,最后居然还铺上了迎宾长毯,然后排成两排笔直站好,果真是训练有素。

哈!真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有如此排场!

等这些人全部收拾妥当,街上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者只有一人一马。

此人一袭长衫,风度翩翩,却是个清秀的书生。

他一下马,前面来的那四个为首的汉子都起身叫道:“大哥。”

我暗自又是一惊,心道原来这书生竟是黄河五龙这伙强盗的首领。

只见这书生气质淡雅如菊,举手投足自带着一派清华,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刀,打量一下四周的布置,点头道:“都准备好了,随我一起去迎接客人吧。”

随即,五个人一起走进客栈,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要接的那位贵客已经在这家店内了。

只见黄河五龙径直走到萧左处,抱拳齐声道:“参见萧公子。”

什么?原来他们口中的贵客就是萧左!

我吃惊得简直快跳了起来,萧左却冲我眨眨眼睛,转头微笑着对五龙道:“我取道韩城,本不想惊动你们的……”

那书生皱眉道:“萧公子来韩城,却不让五龙尽地主之谊,莫非是想让我们睡不好觉?”

“你这地主之谊,还是不尽为妙……”只见萧左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上次相见,也是你说要尽什么地主之谊,我便被你灌得大醉三天,连爬都爬不起来!这事儿,你该不会忘了吧?”

五龙纵声大笑,带第一批人马前来的那个大汉抢着道:“三年前那次,老幺因有要事远赴西域,未能与公子一醉,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得见公子,实乃老天有眼,公子定不能叫老么失望啊。”

笑话!我在心底冷哼一声,什么时候萧左倒成了香饽饽了?

萧左尚未说话,就听那书生笑骂道:“这憨货知道你要来,缠了我一宿,说一定要第一个去迎你,缠得我头都大了……”

怪了!我们的行踪一向机密,而且还在半途中临时改道才来到韩城,这黄河五龙又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真真令人费解,我惊讶之余,下意识地看向风纤素,却见她也一脸茫然,显然也被这一突然变故惊呆了。

就在这时,只见萧左拍拍老幺的肩笑道:“好兄弟,今日就为你第一个来迎我,萧左便定要与你不醉不归!”

笑声未绝,抬眼看向我,一挑眉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龙宫逛逛?”

龙宫?什么龙宫?

我瞠目结舌。

百里追风

黄河五龙。

我抚摩手中的杯沿,脑中开始思索有关这五人的身份来历,没什么印象,但这客栈老板又对他们如此畏惧,显见在韩城势力不小,这是怎么回事?

宫翡翠扭头对我道:“我要跟萧左一起去龙宫,纤素姐姐你去么?”

看对方的神情分明没有邀请外人同去的样子,于是我道:“我不去了,萧公子,大小姐就劳你多照顾了。”

黄河五龙中的老幺盯准我,笑道:“这位就是紫萸香慢风总管吧?风总管但请放心,宫大小姐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少她一根头发,我就提脑袋来见你。”

我微微颔首:“如此多谢。”

宫翡翠当即起身随萧左上马,表情很是兴奋,我和她认识十多年,第一次见她对人如此信任,但凭萧左一句话,便跟了同去。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如洗,隐隐呈现出轻灵的蓝,投映于策马而行的两人身上,更显得男子丰神隽爽,女子婀娜多姿。

身后金昭玉粹两个丫头小声谈论道:“小姐和萧公子蛮配的呢。”看来她们也看出了宫翡翠对萧左不一般的情怀。

我朝客栈老板招手,他犹自惊魂未定,一边抹着汗赶过来一边躬身道:“这位客官您还要些什么?”

“跟你打听一下,这五人是何来历?”

客栈老板一怔,迷惑道:“他们不是来请你们的朋友的吗?怎么……客官不认识他们?”

我只是微笑,客栈老板也是个精明人,当下明白了其中的微妙关系,却又露出一副为难之色,想说又不敢说地看着我。

我将一锭银子递到他面前,他眼睛一亮,微微凑上前小声道:“不瞒姑娘说,其实小的也不甚清楚这五人的来历。小店自从开业以来,每月份例一直都是交给‘龙王’手下的,只是从上月起,收钱之人忽然换为这五人,而且从龙门中人对他们的恭敬程度上来看,尤其是那个老大,大有少主之势,所以小的们暗中猜想,他们定是已拜在龙王门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蓦地站起,再看长街那头,一行人等已经走得没影了。

我怎地忘了,这黄河一带,要数最有权势最有威信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龙王。

此人掌管着黄河所有的河道和河运生意,龙门弟子人数之众,仅次丐帮。黄河五龙若非有他在背后撑腰,怎能有如此气派如此风光?

难怪方才萧左说要去什么龙宫,想来早知黄河五龙是奉了龙王之命前来请他。

只是——五龙投靠龙王一事江湖上未曾传出,连我都不知道,可那老幺自报家门“黄河五龙”时,萧左却显得毫不意外,他又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宫翡翠这么一去,没几个时辰是回不来的,我们那般着急赶着渡河,以争取避开霹雳堂和山中一窝鬼,却在此处被这五人耽搁……

我越想越是疑惑,一时间心头转过了无数种猜测,却又一一自行否定,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决定静观其变,以五龙现在的声望,他们担保了大小姐的安全,那必定不会出什么事。既然如此,目前要做的事就是养精蓄锐,等待出发。

想到这里,我转身对铁骑领队道:“你安排弟兄们进房休息,要看病疗伤的送去就医,精神好的去采补干粮,等大小姐一回来,我们就继续上路。这里暂交由你负责,金昭玉粹,你们跟我走。”

百里晨风正在喝茶,闻此便抬起头来,露出询问之色。我对他笑笑,没做解释,便带着两个丫头走出客栈。

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下说出来的,比如——买衣服。

绸缎庄的老板一连拿了七八种上等布料出来,见我仍是摇头,有些急了,“这位姑娘,您到底要什么样子的?这些都是小店最上好的货了。”

“最贵不等于最好。”我转向旁边货架上的样品,只见角落里有一匹绸缎面色浅蓝,像雨后的天空,当即道,“将那匹拿下来我看看。”

老板叹道:“姑娘果然是识货之人,这是最名贵的香云纱,小店也才弄到这么一匹,只不过,已经被人订下了。”

轻抚绸面,它们水一般光滑地在我指间流淌,“给你双倍价钱,这匹香云纱归我了。”

老板显得很为难,“这个……小店做生意向来诚信……”

“五倍。”我轻轻二字止住了他的所有为难。诚信?诚信只不过是差价不大时的一种投机,宫家商贾出身,自然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果然,老板连忙点头。

“且慢,你现在就找几个最巧的裁缝帮我做成衣裳,时间要快,可能三个时辰后我就会派人来取。另外我还要最好的内衣鞋袜各五套,这是尺寸。”见他又露出惊愕之色,我将一张银票递到他面前,看到上面的数字,他终于不再说话。

走出绸缎庄时,金昭在身后兴奋地说:“那缎子好漂亮,大总管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谁说是我穿?”

“不是你穿?”

我垂下眼睛:“那是买给大小姐的,给的尺码也是她的。”

金昭玉粹吃惊道:“我们还在奇怪呢,大总管向来不讲究吃穿,怎么这会竟破天荒地买起衣裳来了,原来是给小姐买的。没想到大总管连这种小事都考虑得这么周道。”

小事?我淡淡一笑,在我看来,这可是大事一件。

黄河遇难,除了阏伽瓶等宝物尚存外,其他东西俱沉入海底,包括宫翡翠那箱喜爱之极的衣物。这位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此趟为了送宝,着实受了不少苦。她不表现出来,不代表我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这时街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凝目望去,见好多人围着一匹白马连声吆喝,拿绳子套,拿鞭子打,更有一个劲往马背上爬的,但那匹马着实烈性,不断挣扎,硬是不肯屈服。有几人挨了它的蹄子,躺倒在地呻吟不起。

我心念微动,朝他们走了过去,一大汉拦住我道:“姑娘,可别再走过去了,我们正在驯马,小心踢着你。”

“驯?”我看那人一眼,他的模样打扮分明是个马贩子,“是偷吧?”

马贩子连忙辩解道:“瞧您说的,我马老三在韩城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了,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匹白马是洛家那败家的少爷打赌输给我的。没想到它这么倔,我们这好几个驯马老手都被它给踹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我哦了一声,仔细打量那匹马,见它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顾盼之间神骏异常,果然是极品。这时它一阵乱踢乱踹,众人连忙闪躲,不敢再靠近。

真有性格!我朝它走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伸袖轻轻一拂,一、二、三,白马啪地倒地,昏迷不醒。

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马老三,我微微一笑:“出个价吧,这匹马我要了。”

再回到客栈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问过铁骑,便朝百里晨风的房间走去。谁知他并没有关门,一人坐在窗边独自下棋。

“一人下棋不嫌闷么?”

他抬头看我,露出邀请之色,于是我在他对面坐下,只见棋局上布着一百余枚棋子,黑百对峙,已呈胶凝之态。

“两虎相争。”我故意将声音放得很慢,果然见他整个人一震,“你有烦心之事?”

“从何得知?”

“棋如人生。”我顿了一下,又道,“百里闻名去世,谁将是下一任城主?义子,还是你?”

百里晨风脸色顿变,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为什么你认为会有两个候选者?”

我笑,笑得云淡风轻,“第一刀客,和城主义子,本就水火不相容。你若告诉我你们的关系很好,我反而会奇怪。”

他沉默。

我拾了一枚白子落下,道:“可以告诉我,萧左究竟是谁么?”

“你在怀疑些什么?”他顺我棋路回了一子。

“杜三娘。”我又落下一子,吃去周边黑棋,“连你都不能肯定那女人会不会武功,说明她必定是个一流高手,萧左那么轻易就制住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百里晨风沉吟道:“那么依你之见?”

“还有,我们是临时改变行程才在韩城下船的,那黄河五龙又是如何得知?你不觉得其中巧合太多了吗?”见他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我笑了起来,拂乱桌上棋局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把每件事情想到最糟,是我的习惯。萧左是你的朋友,你自然是了解他信任他的,对不对?”

他看着我,目光中有很复杂的神色,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低声道:“风姑娘,你如此多疑,可会觉得孤独?”

我心中骤然一痛,被他这句话撩拨起无限情绪,顿觉自己气息不宁。百里晨风,为何你每每令我如此浮躁?

“我只是想要安全,这没有错。”我如此回答他,对此不愿深谈,转移话题道,“对了,跟我下楼一趟好吗?”

他没有问为什么,就跟我下了楼,他此刻对我的信任,是否就如宫翡翠信任萧左那般?不问理由,不问对错……如此一想,胸口悸颤更剧。幸好,目的地已到。

客栈后院的马厩里,传出一阵长啸声,时间算得刚刚好,那匹被我毒晕的白马醒过来了。它一见到我,叫得更是厉害,不断啃咬缰绳想要挣脱。

百里晨风看着这一幕,愕然道:“这个——”

我微笑道:“追日落水而死,想必你痛失爱驹,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我还你一匹,这匹白马虽不及它,但也算百中挑一,只不过它野性未驯,能不能驾驭它,就要看你的了。”

百里晨风的眼中露出了灼热之色,但凡爱马之人看见好马,就像嗜武之人看见武功秘籍,多情少年看见美貌女子,其狂喜程度可想而知。

果然,只见白光忽闪,马缰已断,白马得到解脱,立时撒蹄狂奔,黑色披风飞舞间,百里晨风已骑上马背,不过眨眼功夫,便一人一马跑得没了影。

我立在原地,静静等他归来,心中竟莫名地感到安宁,还夹杂了些许欢喜。抬头仰望天空,蔚蓝一片,何其赏心悦目。

足足顿饭功夫后,马蹄声才又响起,侧头望去,百里晨风策马而回,到得跟前轻叱一声,那马便乖乖停足,显见已被他驯服。

我看见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看来驯服的过程并不轻松。

“好马!”他翻身下马,赞叹道,“你说错了,它比起追日来并无不及。”

“自古名驹如美人,驯服它,它便臣服于你。恭喜你。”

他意犹未足地摸着马背,忽然道:“起个名字吧。”

“呃?”

“你送我的马,自当由你命名。”

自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朗,兴许是受了他的好心情的感染,我想也没想就脱口道:“你以前那匹叫追日,这匹就叫追风好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沉静了下来,顿时让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追……风?风!我姓风,这岂非有暗示叫他追求我之嫌?

一时间双颊烫如火烧,饶我素来自持镇定,面对那样的目光,也觉得手足无措。

我连忙垂下眼睛,却从睫毛底下看见他的手缓缓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瑟缩,还是没能逃开,一只手已被他轻轻握住,耳中听到他说:“好,就叫追风。”

手上的感觉是温暖的,那温暖如同海洋,在我仍犹豫间已将整个身心柔柔浸没。

为什么,百里晨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抬眸看他,那张脸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忽然间就模糊了起来。

他笑,声音柔和得像这初春的风,“谢谢你……风姑娘。”

于是我眼中就有了泪光,不知是惶恐,还是怨恨,亦或是还有些其他,然而此时此刻,我已无心去猜。手腕轻转,我从他的手中挣脱,急急忙忙转身离开,不敢去看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百里晨风,不能,我不能,我不能爱,更不能爱你,不能……推门入房,整个人无力地沿着墙壁慢慢滑下,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既乱又痛。我伸手按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结果却发现一事,脸色顿变,那些因百里晨风而有的悸乱不安踌躇纷扰如气泡般瞬间消散。

再在衣襟里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站起身,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心中一个声音清冷异常——杜三娘的那只银镯,不见了。

风纤素,有人从你身上,悄无声息地偷走了它。

山中有龙

出了客栈,一路往西行,却是和黄河口岸背道而驰。

我不由得狐疑,既然说去逛龙宫,难道不在水里?

刚想问问身旁策马飞奔的萧左,他反倒先开了口:“雨地湿滑,你还东张西望的,小心别摔了。”

简短的叮咛,低沉的嗓音,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头骤然一酥,声音也暖起来,“别担心,我骑术很好呢。”

“那,可否再骑快一点?”他飞快地接口问道。

我有些愕然,略微仔细地盯了他几眼,不禁惊住——认识他至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眉宇之间露出担忧不安的神色,甚至挥鞭打马的动作,都隐约带着几分失措。

我这才察觉到,不光是他,那黄河五龙也是难掩焦急之色,非但不复客栈中的笑容满面,连话都不再多说一句。

若在往日,我定然早就出声询问,但此刻我却选择了安静,只对萧左笑着点点头,见他目中倏地掠过一抹感激,我又是对他一笑,清叱一声,快马加鞭。

身后一匹马疾驰赶上,是那长衫书生,在急雨般的马蹄声中对萧左说:“他知你此番前来没有先行知会,定是身有要事,本不想耽误你功夫,但是……”

“不用多说。”萧左沉声打断他道,“他怎么样?”

书生默然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哽咽:“怕、怕是捱不过今夜。若非怕此事泄露,方才在客栈里我就忍不住……偏还要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我真恨!”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做那刨根问底的无聊之人,听到这里却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拿眼睛朝他们瞟去。

但见萧左脸色极差,黯然良久才道:“一见你们前来,我就知道定是他出了事,否则也不会跟着你们做戏,只是万没想到……你们,唉!你们怎么也不早点通知我?”

那书生虽然面目清秀,脾气却似很是暴烈,闻言立刻把眉一扬,提高嗓音道:“你是那样好寻的么?若非你要渡河,谁知道你已来到黄河流域!”

一听这话,我更是好奇,心道照这样说来,难道只要是在黄河露头的人,行踪就别想瞒过他们?转念一想,觉得也是,他们既然号称黄河五龙,势力自然广布黄河流域,难怪我们刚在韩城露头他们便找上门来。

再看萧左,竟苦笑起来,连声道:“对对对!你莫恼,算我说错了!嘿嘿,书浩,你这‘怒剑’的绰号,倒真是贴切!”

怒剑?这名字似乎有所耳闻,怎地此刻偏生想不起来了……我皱了皱眉,不由多看了那书生几眼,却从眼角瞥见萧左忽自马上腾空而起,如一片云似地掠了过来,轻飘飘地落到我身后的马背上,自我手中提过缰绳,顿时将我揽了个满怀。

“这样的马速,你就不能老实些么?”耳边响起他略带不悦的声音,但很快就又换为嘻嘻哈哈的语气,“书浩哪有我长得俊,要看你就看我吧。”

我心中满是疑问,也顾不上跟他计较,小声道:“怒剑这个名号很耳熟呢,就是一时想不起……”

“怎会想不起?”萧左打断我道,“你只往太行山一带想,必能想起。”

太行山?难道是……我猛一回头,瞪着萧左,试探着问:“夜盗千户,日济万民?”

“不错。”他笑了笑,“就是他。”

我吐了吐舌,又瞟了眼书浩,压低声音道:“真真怪了,名震太行山的侠盗,何时成为黄河五龙之首了?”

萧左道:“你先坐正了行么?我实在怕了你在马上动来动去……你坐正了我便告诉你。”

“你自然是要告诉我的,否则,看我不……不咬死你!”我恶狠狠地威胁他,自己却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旋即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后靠着,道,“说吧。”

等了半晌,也不见背后的人说话,我心头一动,忽然间想到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是否便要真去咬他?咬他哪里好呢?是肩还是脖子,还是……脸?

呸呸呸!我真真是要疯了,好端端地怎么竟去想这些没脸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萧左在身后叹了口气,以一种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被我听个一清二楚的音量喃喃道:“还以为真的会被咬呢。”

呀!这人!我的脸一热,而这一点热量,仿佛就已消耗掉我全身的力量,我无力回头,也无力说任何话,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沉默了片刻,身后再度响起萧左的声音:“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没等到我的回答,那声音便突然叹着气道:“唉,本来还想把书浩的事说给她听,谁知她却睡着了,既这样,算了……”

“谁说我睡着了!”我猛然直起身,扭头向他瞪去。

迎接我的,是早在唇角准备好了的狡黠微笑,以及一双成竹在胸的亮晶晶的眼眸。

“既没睡着,那还不乖乖坐好,听我跟你慢慢道来。”

我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好奇心仍不肯作罢,只得“忍气吞声”地转回身去。

幸好这一次他没再磨蹭,我刚坐好就听他说:“你猜得没错,他的确是太行山‘夜盗千户,日济万民’的侠盗怒剑。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韩城,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两个月前,他经我举荐,拜到了一个人的门下。”

“谁?”

“龙王。”

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半晌后才慢慢转过脸沉声道:“你说的是哪个龙王?”

“西游记里才有四个龙王,”萧左淡淡地说,“我认识的和你听说的,只有一个。”

不错,我听说过的龙王,只有一个。

这个龙王当然并不是真的龙王。

他是个人——一个见到水就会晕的人。

这样一个旱鸭子却被称为龙王,是因为他是江湖上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将黄河上下大大小小三百余个水舵帮派尽数收归麾下的人。

一个不识水性的人却能控制住以水性见长的河盗们,其手段和谋略可见非同一般。

所以,尽管他并不真的是条龙,却依然是江湖人公认的龙王。

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萧左居然连这样的大人物都认识,居然还一副熟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家伙,他到底要叫我吃惊多少次才满意?

“你该不会告诉我,我们现在要去见的人就是龙王吧?”

“我说了我要带你去龙宫,龙宫里住着谁呢?”

“龙王?”

“答对了。”

“可,龙宫不都在水里么,我们怎么走到山里了?”

“别的龙王住水里,我们的这位龙王却一定要住山里。”

“因为他不识水性?”

“又答对了!”

若非亲眼看见,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整座山的山腹被挖空了是什么样。

坐在甚至比宫殿还要豪华的龙宫大厅里,我忍不住叹道:“我本以为我就够会享福了,没想到这位龙王却比我还会享受。不过,他这个龙宫,怕是也太冷清了些。”

五龙把我们带到这里便退下了,偌大的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就只剩下我和萧左二人,甚至连一个奴仆都不见。

萧左笑了笑,道:“他平时的排场倒也不比你宫家的小,今天这样应该是故意安排的……渴了吧?”

说着,在碧玉台上找了两只酒杯,走到一张由天然珊瑚雕琢而成的小桌边,拿过桌上的金黄色的葡萄酒瓶就要倒。

我见他那副随随便便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呵斥:“主人家不在,你莫乱动别人的东西!”

萧左却不理我的啰嗦,径自倒了两杯酒,顺手就递了我一杯。

我无奈,只得接下,既已接了,便喝了一口。

香滑的液体甫一入口便如同有了生命似的,再难停歇……我垂下手时,杯中已然空空如也,一双眼睛却意犹未尽地瞟向那酒瓶子。

“再来一杯?”

耳边响起诱人的声音,我毫不犹豫地答:“好啊!”

“哈哈哈哈……”

过于放肆的笑声败坏了我的兴致,盛怒中我仍然听出这并非萧左的声音……幸好,听出。

因为,敢在龙宫这样笑的,除了那个没教养的萧左,便只可能是一个人了。

——龙王!

我扭过头,便看见了他。

必须承认,我有点失望。

龙王怎么能这样年轻瘦弱?在我想像中,他应该是个高大威猛的老人才对。

龙王怎么能这样和善可亲?在我想像中,他应该是个眼神凌厉的豪客才对。

最最重要的是,龙王怎么会笑得跟萧左那个痞子一样毫无风度?

不过,无论是龙王还是萧左,都一样有笑不出的时候……比如,萧左忽然跳起来时;比如,他把酒泼了一身也不顾时;比如,他直冲过去把住龙王的脉搏时……龙王终于笑不出了。

不但笑不出,眼眶还蓦地就湿润了,轻轻反握住萧左的手,道:“好兄弟,不用瞧了,柳神医已经看过,此毒无药可解,中毒后只有一个月可活,今天已是最后的期限——你总该知道柳神医号称‘铁口判官’,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唬人的。”

我一惊,这才发现龙王的脸色苍白,眉心似有一点绿气,果然是中毒的症状。

萧左颓然后退半步,手却仍死死地拉住龙王不放,眼眶也红了。

我默默地瞧着面前这一对情深义笃的朋友,心中忽然也难受起来,下意识地摸向系在腰间的化麟锁……我虽有这化麟锁,却解不了“无药可解”的毒。而风纤素虽是施毒名家,却非医人圣手,虽然很多人以为两者并无差别,但事实却是——除非自己提炼的毒药,否则风纤素也是束手无策的。

萧左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并未提出要风纤素前来,因为纵使她来了,也是于事无补。

一瞬间,我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只望能找到解决之道以缓解萧左的悲伤。

而他,此刻显然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并不怪他,他的朋友就快死了,任谁在这等生离死别的情势下,也再难顾及到其他。

我既帮不了他,最少可以做到不在此刻去打扰他。

室内一时陷入死寂,过了半晌,还是萧左先行打破了沉默。

只见他霍然抬起头,眉目间一片浓郁的杀气,冷声道:“是谁给你下的毒?你但说无妨!莫说刀山火海,就算上天入地,我也不会放过他!”

龙王却笑了,轻描淡写地说:“我一生杀人无数,等自己死到临头了才知道,原来死亡真的叫人害怕……我可以杀别人,难道别人就不能来杀我么?我叫你来,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至于报仇之语,切莫再提。”

我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甚少有人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此君果然不愧为人中龙凤!

萧左张了张嘴,似还想再坚持一下,眼光忽一顿,又把嘴闭上了。

我这才看见一个美貌女子正从内堂走出。

只见她轻轻走到海龙王身边,颦眉嗔道:“就算是赶着见朋友,也不能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呀!你呀,总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

说罢,把搭在手臂上的一件外套披在龙王身上。

龙王就势便握住了她的手,大声笑道:“一时高兴,哪里还顾得上!”

他看向萧左,道:“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内人,娘家姓李,闺名一个晴字……晴儿,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

李晴不待他说完便万福道:“萧爷,外子常提起你,妾身有礼了。”

“萧左见过嫂夫人。”萧左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可惜未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妾身家事贫寒,双亲早已故去,所以不想大肆操办。萧爷不要见怪。”李晴回道。

“原来如此,我就说你们不至于小气到连喜酒都不摆。”萧左目光闪动,口气似是很不经意地问,“不知嫂子是哪里人?看嫂子的身法,似与山东‘铁扇门’有些相像。”

李晴尚未答话,龙王已经抢着说:“她体弱多病,不曾学武,你这次可看走眼了。”

说着,又转向妻子,柔声道:“你身子弱,这里不比里面暖和,还是不要陪我了,进去歇息吧。”

李晴顺从地起身,向萧左略一躬身,便回房去了。

她一走,萧左和海龙王两人俱是不说话了,我自然更是无从插话。

沉默了半晌,萧左只是拿等待的眼神看着龙王,龙王不由苦笑一声,慢慢道:“我知道你满肚子疑问,你是个聪明人,难道非要逼我说出我不想说的话么?”

萧左淡淡道:“我不想逼你,但我也不想眼看着我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

龙王道:“不明白的是你。”

他的笑容虽然苦涩,眼中却充满柔情,缓缓道:“能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里,我已觉没有什么遗憾,只盼我死后她能消除心中仇恨,好好地过完一生……你莫劝我,你若是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萧左突然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道:“人算不如天算……铁扇门明明被你灭门,现在却偏偏冒出个女子,又成了你的妻子……难道真是天意……”

龙王笑道:“世事均为天意,人与人的相聚,更是如此。看来你现在多少也明白了些这道理。”说着,抬眼向我看来,对我作了个揖,道,“在下与萧兄弟多日未见,一时情切,竟把如此美人忽略在旁,还望宫大小姐恕罪。”

我着实钦佩他这等以死抵消仇恨的气度,当下笑道:“你们乃肝胆相照的朋友,乍一相见,自然无暇顾及其他,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龙王闻言立刻把眉一轩,仔细把我瞧了瞧,又看了看萧左,含笑道:“不错,不错。”

“本就不错。”萧左忽然也笑了,一向淡淡的目光也变得别有深意起来。

我感到面上一热,连忙把头垂下,咬着唇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想是还有话说。我想去别处走走,不知方不方便?”

龙王尚未表态,萧左已抢着道:“好,你去吧,只是莫走远。再和他说上几句话,我们便该回去了。”

我知他想多留些时间给龙王夫妇,便“嗯”了一声,又对龙王笑了笑,抬步向外走去。

刚撩起客厅的珠帘,就听身后萧左对龙王说:“其实我此番选在韩城下船,本也就是为了找你。”

“你找我,不外乎又是要我帮你辨别什么东西……”

“不错。若论辨别物品的眼力,天下谁能比得上你。”

我的脚步一顿,犹豫片刻,终还是转过脸去,正好看见萧左从怀中掏出一个由黑布包裹着的物件,递向和他相对而坐的龙王。

由于他是正面对着我的,是以看见了我回头,先是抬眼冲着我一笑,接着又对我挥了挥手,一脸的坦荡。

我的心顿时一松,暗自觉得好笑,就算他有什么秘密,那也绝对不会对我不利的,否则这一路上,他真真不知有多少机会来害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我呀,真不知在这儿瞎怀疑什么!

一念至此,不由对萧左心生愧疚。

这时龙王已低下头,因为他是背对着我的,所以我只能看见他双手展开包裹的动作,却看不到包裹内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种情况下,我若再张望下去,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快步向外走去,仿佛这样便能表示我对萧左的放心一般。

出了这个厅便是一条灯火辉煌的长廊,左右墙壁俱架起碧玉台,上面展示着各种珍宝,我立刻来了兴趣,一一鉴赏过去,越走越远,身后隐隐传来龙王的声音:“黄河流域的水鬼……从未用过这种水靠……用这种水靠的,就算出现在黄河,也肯定是外方人……至于这个镯子……”

镯子?好呀!萧左的身上还藏着这种女人用的东西?

我撇了撇嘴,突然看见前方碧玉台上放着一顶精美华丽的凤冠,顿时无心再听,一阵风似地冲上前去……就这样边走边看,不消盏茶功夫,我便觉无趣,幸好就在这时萧左自后面赶上了我,只说了句“回去吧”便闷头向宫外走。

我见他脸色悲痛难忍,呼吸杂乱沉重,已知他定然是在刚才提前与龙王做了生死告别,不禁也觉得有些压抑,默然同他并肩走出龙宫。

“萧爷……”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我回头一瞧,却是龙王的妻子李晴。

萧左见了,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冷道:“嫂夫人好兴致,跑出来吹山风么?”

只见李晴姣好的面容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哀,幽幽道:“妾身等候在此,是为了向萧爷致谢,谢你及时赶来与他相见……”

萧左冷笑着打断她道:“嫂夫人客气了,真要说谢,该我谢你才是。你与他成亲不过个把月,便把他照顾得这样好,我这做兄弟的对你,真是感激不尽!”

虽然我知道他和龙王交情甚深,也了解他明知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有所作为的心情,但我还是为他刀子一般锋利的话语感到心惊。

这个男人,一旦动怒,就像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面对萧左逼人的气势,李晴却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淡淡道:“萧爷眼力非凡,妾身刚和你打了一个照面就被看出是铁扇门的后人。请问,就算是妾身小心隐瞒,能不能骗得了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呢?”

“龙王眼力卓绝,绝不亚于我,当然是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

“那么,敢问萧爷,他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还宁愿为我所害?”

“那是因为……”我若有所思地接口道,“他爱你,对么?”

李晴的目光倏地迷离起来,慢慢垂下头,也不说话,只是那眼泪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就在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回答我时,她却忽然开口了。

“不错,因为他爱我。只是,这一个‘爱’字,又怎及得上他灭我满门的‘恨’?既有这灭门之恨,为何又偏偏叫我遇上了这样的真心?苍天弄人,何曾给过人选择的余地?”她凄然笑着,抬头看我道,“姑娘,你不会明白的。”

不明白吗?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转眸向萧左看去,正巧和他目光相触,彼此的视线就这样融汇胶着、难舍难分……是呀,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明白?

李晴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对我们福了一福,道:“二位慢走,恕妾身不远送,妾身要去陪伴夫君了。”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入龙宫。

看着她单薄的身躯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我不禁慨叹,世人都说“毒花最美,烈酒最香”,那么爱,怕是比那毒花更美,比那烈酒更香……我慢慢地转过脸,再次看向萧左,看着满山苍翠间他俊朗的面容,隐隐约约地,心底浮现出一句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得失之间

日近黄昏,我立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晚霞,静默不语。

我不会武功,要从我身上拿走一样东西而不被我发觉很容易,但是我的身旁时刻都有人在,铁骑、金昭玉粹、萧左和百里晨风,要想瞒过他们的眼睛,却非易事。如此只有两个结论:

第一,那人是个绝顶高手。

第二,那人是自己人。

夕色如火,将窗棂染上金边,我眯了眯眼睛,看见远远的河堤那头有几个小孩正在放风筝。虽然距离甚远,但可以想像必定是欢音笑语喜乐无限。

风筝……我眼睛一亮,转身正要推门而出时,有人先我一步敲门道:“大总管,小姐和萧公子回来了。”

我开门而出,果然见楼梯口处,宫翡翠和萧左正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萧左,竟一脸沉静,甚至带了些许悲痛之色。难道此行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大小姐……”我唤了一声,宫翡翠只是朝我淡淡地点了个头,又扭头去瞧萧左,咬着唇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萧左还未开口,楼下又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凝目望去,原来是玉粹丫头捧着一叠衣物跑了上来,“风总管,衣服送来了。”

“好,给我,你去吩咐小二,备热水上来送到大小姐房中。”我从她手中接过衣物,转身走到宫翡翠面前,“大小姐,我们进房吧。”

宫翡翠看了看萧左,萧左冲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去吧。”她这才跟我进房间。

“一个时辰后出发,所以,大小姐可以趁这段时间洗个澡,换身新衣裳。”我将衣物放到桌上,如我所料,恬柔如水般的绸面一经展开,便吸引住了宫翡翠的目光。

她立刻走过来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新衣,喜道:“香云纱!好货色!”

“时间仓促,缝得不够精致,大小姐将就着穿吧。”

她冲我嫣然一笑道:“谢谢纤素姐姐啦。”

我轻垂眼睛,状似无意地缓缓道:“对了……大小姐此行,可尽兴?”

她笑容顿止,我又道:“萧公子的脸色看来很差,是不是他的朋友出事了?”

“纤素姐姐,”宫翡翠看向我,叹道,“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龙王真的出事了?”虽是臆测,但被证实,还是着实吃了一惊。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会有什么事?

“他娶了铁扇门的人为妻。妻子为报灭门之仇,对他下毒,无药可解。”她说得很简练,但我已听明白。

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堂堂龙王竟会毁在一个女人手里,可见情字何其害人!

一念至此,更是暗自警觉——风纤素啊风纤素,你可万万不能步他后尘!

宫翡翠见我神色有异,便扬了扬眉道:“纤素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张了张嘴巴,说出去的却是另一句话,“大小姐,杜三娘的镯子不见了。”

宫翡翠听后一怔,目光变得有些迷离,看她样子似乎是想起什么,于是我追问道:“大小姐看见过?”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只听“哐”一声,一样东西从叠着的衣物里掉了出来,落到地上,几个翻滚停在我脚边。

我慢慢弯腰将它捡起——镯子。杜三娘的那只扭花银镯。

宫翡翠奇道:“是这只吗?它怎么会从衣服里掉出来的?”

我抿紧了唇,却又一笑,歉然道:“瞧我的记性,难怪找不到,原来是搁这儿了。”

宫翡翠转了转眼珠,却没再说些什么。这时小二敲门进来,说热水已经备好。我当即命金昭玉粹伺候她沐浴更衣,自己则退了出去。

站在二楼廊道中,我捏着手里的镯子,忍不住一阵懊恼:好,很好,真当我是死人不是?竟敢如此戏弄我!

心头主意一定,便转身下楼,大堂西侧临窗的一张桌旁,百里晨风正与萧左在喝茶,萧左微侧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但看见我时,眉头舒展了开来,微笑道:“风姑娘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请教你呢。”

“萧公子也有要请教我的事?稀罕。请说。”我回他以笑,在桌旁款款坐下。

“风姑娘可知山中一窝鬼的确切势力范围?”

我心想奇怪,他是领路人,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的吗,怎地还来问我?嘴上却不动声色道:“据我所知,他们只出没于南阳、驻马店一带。”

“可曾听闻他们在黄河上做过买卖?”

“因他们的领头大哥‘非人非鬼’曾放下话说犯山不犯水,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们就绝不会出手。”

“那么依你看,在黄河之上伏击我们的既然不是一窝鬼,又会是谁,霹雳堂?”

萧左点头道,“引爆船只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我摇了摇头:“但是霹雳堂的人不懂水性。他们常年与硝石火药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沾水。”

话音刚落,已猛然察觉——既如此,我们在黄河所遇的伏击又是何人所为?

再看萧左,眼角唇边带着浅浅微笑,而那笑容落入我眼中,便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我顿时心中滋生不安,似乎自己在无意识间说错了些什么,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正惊悸时,另有道目光若有所思地从一侧传来,我转过头去,看见了百里晨风。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伸手为我倒茶。碧绿色的信阳毛尖自壶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洁的白磁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我的脸,面不改色微笑依然。

我第一次敬佩自己,在经过先前那样尴尬的事情后,再见他时还能将情绪控制得如此滴水不漏。百里晨风,我宁可拒绝你,也不愿欺骗你。这世上我能虚与蛇委的人很多,但我不要是你。

你知道吗?我,不要是你。

三人默默喝茶,好一阵子寂静,直到大堂里起了一片抽气声时,我们才纷纷转头,只见宫翡翠在金昭玉粹的陪同下,袅袅走下楼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然而她走过来,嘴里虽是夸我,眼睛却瞟着萧左道:“纤素姐姐的眼光,如何?”

萧左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风总管的眼光向来独到。”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含意,淡淡道:“哪里,大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这才是宫翡翠真正想听的话,果然,但见她柳眉弯弯,笑得更是灿烂。铁骑领队走过来小声提醒道:“风总管,现已是戌时了。”

“好,我们准备上路吧。”我先自起身,扫了萧左和百里晨风一眼,微笑道,“连夜赶路,诸位没意见吧?”

经过霹雳堂、黄河两场战役后,铁骑已只剩三十五人,其中又有五人受伤,我方势力大减。如此下去,只怕还未到百里城,人已死光了。

我锁起眉头,翻身上马,这次,百里晨风没再要求我骑他的马。回头看他一眼,玄衣白马,这个初见时连手上肌肤都不肯暴露的男子,何时起,他的距离变得如此近了?近得连眉梢眼角的落寞,都可以被我看得非常清晰。

垂下睫毛,我看见自己抓缰绳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用另一只手去握住它的结果就是两只手一起颤抖。

真是可怕。

情之一物果然沾染不得,它令我心绪不宁,再难恢复最初的镇定。

懊恼怨恨和不甘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我扬起马鞭给了胯下坐骑狠狠一鞭,马儿吃痛,顿时撒蹄狂奔,两侧屋宇行人自视线中飞快掠过,丈高的城门在夕色照耀下,门上的铜钉闪闪发亮。

我越驰越近,越弛越急,最后在守城士兵惊愕的眼神中,第一个冲出城门。

城门外,碧草连绵,直欲上青天。

当夜,我们马不停蹄地走过百良、黑池、华原等镇,第二天横渡渭河并在黄昏时分抵达华阳。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西行,绕开华山取道杏花镇,再往南直奔鹤城,于是我们在华阳最大的兴宁客栈歇下。

正在大厅用饭时,却听到邻桌传来这样的讨论声——“喂,听说了吗?龙王死了!”

我顿时抬头,坐在我对面的萧左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倾耳聆听。

不只是他,几乎周围所有人都朝说话的那人看了过去。他邻座的人质疑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那人见被怀疑,更是大声道:“我才没乱说呢,我小舅子就是龙门弟子,今天一早接到飞鸽传书,说是龙王病逝,这会儿他都已经收拾好东西赶赴龙宫吊丧去了。”

我看见萧左的筷子起了一阵轻颤,身边的宫翡翠望着他,目光既温柔又哀伤。

“不太可能吧?龙王怎么好好地就病死了?”

“骗你做甚?据说他死后,他的新婚夫人当即也拔剑自刎了,啧啧啧,真是个贞烈女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啪”,萧左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站起,沉声道:“对不起,我出去走走。”

宫翡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一咬唇,叫道:“等等我!”当即也追了出去,两人不一会就消失在客栈门外。

而邻桌的那人依旧喋喋不休,开始讨论龙王一死,不知轮到谁坐他的位置,不知黄河各大寨主舵主们会否趁机作乱,等等。听的人越来越多,凑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时间,大堂里热闹非凡。

我顿觉没了胃口,虽是昨日就知道的事,但真正听到他死了时,还是不甚唏嘘。

“这个男人也真痴情,连死了都不舍得毁他妻子的名声。如此一来,倒是成全了那个女人。”

百里晨风忽然开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

我心中一颤,再抬眼看他,他并没有看我,只是低沉着头,表情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种沉静令我忍不住就心生邪恶,很想将之摧毁!于是我慢慢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觉得龙王很愚蠢。非常。”

放下碗筷,我快步离开大堂,一直到上楼,都能感到背上传来的焦灼感。那双炯炯的瞳仁几乎烧穿了我的皮相,直直烙印进灵魂的最深处。

百里晨风,你真愚蠢。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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