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DISANBU爱尔兰伏尼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爱尔兰伏尼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部 DISANBU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9270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第一章

牛虻和琼玛在随后的五个礼拜中,工作一直处于紧张而又兴奋的状态之中,由于工作他们已忙得精疲力竭,也就无暇考虑个人的琐事。军火虽然已经安全偷运到了教皇领地,可是他们还有一项更加艰巨、更加危险的任务:隐藏在山洞和深谷中的军火还要秘密运送至各地中心区,再从那里分送到各个村庄。那整个地区暗探密布。陀米尼钦诺受牛虻托付,负责军火的运输。他派一名使者到了佛罗伦萨,提出紧急要求:要么增加人员,要么放宽时间。牛虻本来坚持,运输工作必须在六月中旬结束。可是,一方面军火笨重、道路条件恶劣,使得运输困难重重;另一方面,为了逃避侦查,运输接连不断地受阻,耽搁了时间,陀米尼钦诺越来越感到着急。他在信上写道:“我现在进退两难,好像身陷西拉岩石和卡列布第斯旋涡之间[1]。因为害怕被侦破,我不敢行动过急;可是要按时完成任务,我又不能放慢进程。因此,要么立刻采取有效的援助,要么就通知威尼西亚人:我们要到七月的第一周才能完成准备工作。”

牛虻把这封信带到琼玛那里。琼玛一边坐在地板上皱着眉头看信,一边逆着猫儿的毛抚摸。

她说:“这就糟了,我们不能让威尼西亚人干等三个礼拜呀。”

“当然不行,否则就太荒唐了。陀米尼钦诺怕……怕是也懂得这……这个道理的。我们必须遵照威尼西亚人的计划行事,而不是要他们服从我们。”

“我看,陀米尼钦诺并没有什么过错,他显然已尽了最大努力。他无法完成办不到的事。”

“陀米尼钦诺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问题是他不应当身兼二职。我们至少还要派个有责任心的人去保护储藏地,再派另一个人负责运输工作。他说得很对,应该给他以有力的支援。”

“可是,我们拿什么去支援他呢?在佛罗伦萨,我们已派不出人了。”

“那我必……必须亲自去。”

琼玛身子向椅子上一靠,略皱眉头,目光注视着他说:“不,那不行,太冒险。”

“如果找……找不到别的办法克服这一难关,也只好这样了。”

“得了,我们一定另想办法。现在你要再去那种地方,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牛虻紧绷嘴唇,显得执意坚持。

“我不……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只要静心地思考一下,就知道这原因所在。你从那儿回来才五个礼拜,香客那桩事警方是在场的。他们正在那一带进行搜查,想找到线索。当然啰,我知道你有伪装的才能,可是,你装成狄雅谷也好,或者是哪个乡下人也好,那儿见到你的人是很多的呀。另外,你的瘸腿,你脸上的刀痕,这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呀。”

“世界上的瘸子太……太多了。”

“这倒不错,可是,像你那样瘸着腿,脸上带有刀痕,左臂还有伤,再加上蓝眼睛和黑皮肤,这样的人在罗玛亚省可并不多见。”

“眼睛不碍事的,我可以用颠茄剂把样子做些改变。”

“但是,其他地方你改变不了。不行,你不能去。像你这样带着这些特征,在这个时候到那儿去,等于是睁着眼睛走进陷阱,明摆着会被他们逮住。”

“可是,陀米尼钦诺总得要有……有人去帮帮他呀。”

“目前正是紧急关头,你要是被逮住对他毫无帮助。而且,你一旦被捕,那就意味着整个计划的失败。”

可是,牛虻很难听从别人的劝告。他们反反复复地进行了讨论,但毫无结果。琼玛渐渐意识到:牛虻虽然没有大声叫嚷,但却万分固执,他这样的性格几乎无法改变。如果不是她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她可能为了求得安宁,已经做出让步。但是,从良心上说,她不能那么做。她觉得,他要到那儿去所得到的实际好处并不值得他要冒此风险。因此,她不得不怀疑:他之所以急于要去,主要不是出于政治上的迫切需要,而是出于一种病态的欲望,希望从冒险中求得刺激。他已经养成了一种冒险的习惯。她认为冒这种不必要的险似乎是他的任性的表现。对此,她应该沉着而坚定地加以反对。她无论怎么劝说他,可他就是一意孤行。到后来,她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了。

她说:“我们还是实话实说,直言不讳吧。你去那儿的决心这么大,怎么说也不是为了帮助陀米尼钦诺克服困难,而是出自你个人的感情冲动,为了……”

牛虻愤然打断了她:“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对那个人根本无所谓。我就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也不在乎。”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他从她的表情上看出来:对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事。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就都避了开去,谁也没有道出那个彼此心中有数的名字。

“我并不是要……要去救陀米尼钦诺,”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脸已有一半埋到了小猫的毛里,“而是我……我认为,他要是得不到支援,整个计划就有失败的危险。”

他这软弱无力的遁词,琼玛没有理睬,她仿佛并没有受到打断,继续说下去:“你是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想要冒险,所以要去那里。正如你生病时要服鸦片一样,每当你感到烦恼的时候,你就想要冒险。”

他反驳说:“我并不想要服鸦片,那是别人硬要我服的。”

“我认为,你有点掩饰自己的斯多葛精神。寻求肉体上的解脱定然会损害你的自尊心。你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精神上的刺激,与其说是为了别的,不如说是为了满足你的自尊心。然而,精神上的痛苦与肉体上的痛苦,这两者之间毕竟没有多少特殊的差别。”

他把猫儿的头拉到自己跟前,看看它那圆溜溜的绿眼睛,说道:“帕希特,是这样吗?你的太太对我讲了那么多不客气的话,是真的吗?是不是我有罪,我犯了大罪?你这个小畜生,聪明得很,你从来就没有服过鸦片,是吗?你的祖宗本是埃及的神,任何人也不敢踩……踩它们的尾巴。你很镇定,从不犯人间的罪恶。不过,如果我撩起你的爪子,放到火烛上去烧,不知你那超脱的态度又将变得怎么样呢?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向我要鸦片呢?要吗?或者可能——去死?不行,小猫咪,我们没有权利只图自己的方便就一死了之。我们可以赌赌咒,骂几声,如果那么做有点安慰。但是,爪子是一定不能从火烛上拿开的。”

“嘘!”她把小猫从他膝盖上抱走,放到了小凳上。“关于这种事,我们以后还有时间讨论。现在我们要想办法如何使陀米尼钦诺摆脱困境。卡蒂,有什么事?来客人了吗?我现在没空。”

“太太,赖特小姐派专人送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包装严密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收信人是赖特小姐,但信并没有拆开,信封上盖的是教皇区域的邮戳。琼玛的几个老同学仍然住在佛罗伦萨。为了通信上的安全,凡属重要信函,琼玛都借用他们的地址。

她把信匆匆看了一遍,信中讲的似乎是亚平宁山区一个寄宿学校夏季班的事,但是在信的角落处有两个小点儿。她指着那儿说:“这是密凯莱做的暗号,用化学墨水写的。试剂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对,就是它。”

牛虻把信摊开铺在桌上,用蘸了试剂的小刷子把信纸涂刷了一遍。报告的真实消息是用鲜艳的蓝色字写的,清晰地现了出来。牛虻见此,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忽然爆发一阵大笑。

“什么事啊?”琼玛急忙询问。他把信纸交给了她。上面写的是:

陀米尼钦诺已经被捕。速来。

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信,对着牛虻发愣,显得一筹莫展。

“怎……怎么样?”他终于说话了,还是拖着长音,说得很轻,带有讽刺的腔调,“现在我到那儿去,你总不至于再反对了吧?”

“是啊,我看你是该去了,”她回答道,同时叹了口气,“不过,我也去。”

他有点诧异,望着她说:“你也去?但是……”

“我当然要去。佛罗伦萨这边一个人不留,这情况当然不好,我知道这一点。不过,现在除了多添人手以外,别的事一时也顾及不到了。”

“要找人手,在那边多得很哪。”

“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你完全信得过的。刚才你还说,负责那儿工作的必须有两个可靠的人。既然陀米尼钦诺一个人负责不了,那么你一个人显然也不能胜任。你可别忘了:像你这样时刻可能遭到不测的人,干起工作来困难重重,因此比别人更迫切需要帮手。由你和陀米尼钦诺两人干的工作,现在必须由我和你两人承担。”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

“对,你的看法很对,”他说,“我们启程越早越好。但是,我们不能一道同行。如果我今晚动身,那你呢,不妨就乘明天下午的驿车走。”

“到什么地方?”

“这是要商量的事。我看,我们最……最好直接到法恩查。如果我深夜动身,骑马到圣·罗伦梭的郊区,在那儿可以化好装,然后直接往前走。”

“我看也只好这样了。”她略皱眉头,显得忧心忡忡,“不过,这么走很危险。你这样匆匆忙忙离开这儿,还要指望那儿郊区的私贩子设法为你化装。你至少要花三天的时间绕道走,把足迹搞混淆,然后才能越过边界。”

他笑嘻嘻地回答说:“你犯不着担心。我是有可能被捕,但不会在边境线上。一旦我到了山区,我就像在这儿一样安全。亚平宁山区那里,没有一个私贩子会把我出卖掉。问题是,你怎么越过边境,我倒是没有把握。”

“啊,简单得很!我将带上露易莎·赖特的护照,到那边去度假。罗玛亚省那里,谁也认不得我。可是,没有哪个暗探不认得你。”

“所幸……幸的是,每个私贩子也都认得我。”

她掏出了表。

“两点半。你要是夜里动身,那么我们还有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做些准备。”

“那我最好现在就回家,把准备工作都安排好。还得弄一匹好马。骑马到圣·罗伦梭要安全些。”

“不过,租马是很不安全的。主人会……”

“我不需要租马的。我有个熟人,他会借马给我,他是可以信赖的。以前,他曾给我帮过忙。两个礼拜以后,我会找个牧民把马送还给他。好吧,五点或五点半,我再来一趟。我离开以后,希……希望你找到玛梯尼,把一切情况向他解释清楚。”

“玛梯尼!”琼玛回头,很惊讶地看着他。

“对。我们必须把实情告诉他,除非你能想到别的人。”

“我不大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这儿一定要有个可信赖的人,以防会出现特殊困难。而在这儿的一批人中,我最信任玛梯尼。列卡陀当然也会帮助我们,什么事儿他也肯干,但是,比较起来,还是玛梯尼沉着镇定些。再说,你比我对他了解更深些,这事由你视情况而定吧。”

“玛梯尼值得信任,在各方面办事能干,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而且,我还认为,凡要他帮忙的事,他大概也会照办不误。可是……”

他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

“琼玛,如果有个同志迫切想要你帮忙,你也可能帮得上忙,而他因为担心会伤害你,或者怕你心里难过,就不向你提出帮忙的事,你知道了以后会有什么感想?你能说他这么做是真正的善意吗?”

琼玛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好。我马上叫卡蒂去请他到这儿来。她去以后,我就到露易莎那里去借护照。她曾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需要她就借给我。钱怎么办?要不要我去银行取些钱?”

“不用了。别在这上面耗时间了。我可以从我账户上拨一些,先维持一下再说。要是我的存款用完了,到时再用你的。就这样吧,到五点半我再来,那时我肯定能见到你吧?”

“啊,没问题。到五点半我早就回家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以后,牛虻返回来了。他看到,琼玛和玛梯尼两个人都坐在凉台上。他立刻看出来了:他们俩刚才的交谈很不愉快,双方的表情都是余怒未消。玛梯尼表现得更为明显,沉默不语,心情忧郁。

“你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吗?”琼玛抬头问。

“做好了,还给你带了些钱,在旅途中用。马也备好,就在罗索桥的栅栏处,我夜里一点钟赶到那儿去。”

“那时候不是太晚了吗?你应该趁人家早上还没起床就进入圣·罗伦梭才是呀。”

“那是没有问题的。那匹马跑得很快。我在动身的时候,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我再也不想回家了。现在家门口还有一个暗探在监视着。他以为我还待在家里呢。”

“你怎么能躲过他跑了出来?”

“我从厨房的窗户跳了出来,经过后院,翻过邻居的果园墙。所以晚来了这么久。我不得不躲开暗探,还叫马的主人不要熄灯,彻夜坐在书房里。那个暗探看到窗户有灯光,还有人影,一定很放心,认为我在家里写东西,晚上没有出门呢。”

“那你就一直待在这儿。等时间到了才到桥的栅栏那儿去?”

“是这样。今天晚上,我不想让大街上的人再看到我。你抽烟吗,玛梯尼?我知道,波拉太太对抽烟是不介意的。”

“我也不能待在这儿,你们抽烟。我还得下楼去帮助卡蒂准备晚餐。”琼玛说。

琼玛下楼以后,玛梯尼就站起来,反剪着双手来回踱步。牛虻坐在那儿抽烟,一声不响,看着外面的蒙蒙细雨。

“列瓦雷士!”玛梯尼开始说话了,他正站在牛虻面前,不过目光朝着地面,“你把她拖进去,究竟要干什么事?”

牛虻拿下衔在口中的烟,吐出一缕长烟。

他回答说:“她是自觉自愿要干的,没有任何人强行拖她。”

“是啊,是啊——这我知道。不过,你告诉我……”

他停住不说了。

“凡我能说的,我全都告诉你。”

“那好,关于山区里那些事的详细情况,我还不大清楚。你要她干的事是不是非常危险?”

“你要我对你说实话吗?”

“当然。”

“那么,是有危险。”

玛梯尼转过身,又继续踱步。不一会儿,他又停住不动了。

“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不想回答,当然就不用说。但是,如果你愿回答,那一定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爱她?”

牛虻有意弹一弹烟灰,没有作声,又继续吸烟。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不想回答?”

“不是。只是我觉得,我有权利问一下,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要问?天哪,朋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为什么要问?”

牛虻放下烟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玛梯尼,终于缓慢而又温和地回答说:“哦,爱她,我是爱她。不过,你不要以为我要去向她求爱,也不要以为我对爱情有什么烦恼。我只是打算……”

他说得很含糊,很奇怪,声音越说越低,并逐渐消失。马梯尼向他靠近了一步。

“只是打算……去……”

“去死。”

牛虻目光冰冷,呆若木鸡,仿佛他已经死了一样。接着,他又说话了,那声音显得毫无生气,极其呆板。

他说:“你不用过早让她担心。不过,我是没有一点希望了。对任何人都有危险,这点她和我一样都很明白。但是,那些私贩子会尽力保护,不会使她遭到不测。他们都是够交情的朋友,只不过性格粗鲁一点。至于我,现在脖子上已经套上了绞索,一旦过了边境,我就把绞索勒紧。”

“这是什么意思呢,列瓦雷士?情况当然很危险,尤其是对于你。对此我很理解。但是,你常常从边界上往返,而且每次都很成功。”

“你说得对。可是,这一次会失败。”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牛虻苦涩地笑着。

“你还记得德国的一个传说吗?说一个男人看到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幽灵,自己就死了。记得吗?那个幽灵深更半夜出现在他面前,是在一个孤寂的地方,那幽灵悲恸欲绝,使劲地搓自己的手。我呢,上次在山区里也见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幽灵。因此,我若再过边境,我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玛梯尼走到他的跟前,一只手搭在他坐的椅背上。

“列瓦雷士,你听我说。你这一套玄之又玄的话,我简直听得莫名其妙。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你怀着那样的心情,那么以目前的情况你就不适宜到那边去。你既然抱着必会被捕的信念,那你必将会遭到逮捕。你一定身体不适,要么是别的方面出了毛病,所以头脑里才胡思乱想。我代替你去可不可以呢?那边要做的实际工作,我都可以担当。你可以向你那些朋友传个信,解释一下……”

“这不是要你替我去死吗?这倒是很聪明的办法。”

“啊,我不大可能会死!他们虽然都认得你,但不认得我。另外,即使我死……”

他停住不说了。牛虻抬起头,目光慢慢转向他,像是有什么疑问。玛梯尼的手从椅背上垂了下来。

他以最实事求是的口气接着说:“她对我的思念好像不如对你那么深切。再说,列瓦雷士,这是大家的公事,我们看待这个问题应当着眼于公共的利益——即绝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经济学家不是说有一种‘终极价值’吗?你的‘终极价值’高于我。我虽然对你并不特别喜欢,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你比我强大。我不能肯定你就比我好,但是你比我有更多的长处。因此,你的死造成的损失更大。”

他那说话的神情好像是在议论交易所里股票的价格一样。牛虻抬起头,不寒而栗。

“请你让我等待,等待我的坟墓自动地启开,把我吞埋?

假如我必须死,

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2]

“瞧你,玛梯尼,你我都在胡扯淡。”

玛梯尼很粗鲁地反驳说:“胡扯淡的当然是你。”

“我是,但你也是。看在老天的分上吧,你我都别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那样,大谈什么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了[3]。现在已经是十九世纪了。如果死是我的本分,我就应该去死。”

“照你这么说,我想,如果活是我的本分,我就应该活。列瓦雷士,你是幸运的了。”

牛虻回答得直截了当:“是幸运的,而且我一直是幸运的。”

他们在吸烟,彼此默默无语,过了几分钟以后才开始讨论工作上的详细情况。这时候,琼玛上楼来叫他们吃饭,他们无论在表情还是态度上,都丝毫没有流露出刚才有过一番不同寻常的谈话。吃过饭以后,他们又坐下来讨论工作计划,并且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一直忙到十一点钟。玛梯尼站起身来,拿了帽子。

“列瓦雷士,我要回家去取我那件骑马用的斗篷。你穿上那件斗篷比现在这套轻装要好,因为那样就更不容易被人识别。我还要做些侦察,等到周围确实没有暗探盯梢,我们才好启程。”

“你要和我一起到桥边栅栏那儿吗?”

“对。假如有人跟踪你,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安全可靠些。我十二点钟再来。注意,我没来,你就千万别走。琼玛,你门上的钥匙最好让我带上,免得来时按门铃把人吵醒。”

琼玛抬起眼,望着他把钥匙拿走。她心里清楚,他是以此为借口,好让她和牛虻能单独在一起。

她说:“我和你明天再谈。等我明早把行装整理好,我们还有时间谈话。”

“啊,是这样。谈话时间有的是。列瓦雷士,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要问你。不过,待一会儿我们去栅栏的途中再说。琼玛,你最好打发卡蒂睡觉去吧。你们俩谈话也尽可能小声些。好了,十二点再见。”

他稍稍点头微笑,就走了。出门后把门嘭咚一声关得很响,好让左邻右舍知道:波拉太太家的客人已经走了。

琼玛到厨房里和卡蒂道声晚安,然后就回来,端着的托盘里放着清咖啡。

她说:“你要不要躺一会儿?今天夜里你再也没有时间睡觉了。”

“啊,不用了,亲爱的!到了圣·罗伦梭,趁他们给我化装的时候还可以睡一会儿。”

“那就喝点咖啡吧。等一等,我拿些饼干来。”

她跪在食橱旁,他突然弯身凑到她肩膀上。

“那里面藏着些什么呀?巧克力奶酪,还有英国太妃糖!简直阔得像皇亲国戚!”

她抬起头,见他那么热情洋溢,就淡然一笑。

“你爱吃糖吗?我一向给西塞尔留着糖。他哪怕对什么棒棒糖,都像孩子一样高兴。”

“真……真的?那好吧,明天你得给他多准备一些。这儿的就让我带着吧。不,太妃糖我就放……放到口袋里,也算是对我一生所失去的欢乐的一种安慰。我实……实在指望,在我上绞刑架的那天,他们要是给我一些太妃糖就好了。”

“啊,说什么也得找个纸盒子装好才能放到口袋里,要不然黏得一塌糊涂!要不要把巧克力也装进去?”

“不用了。巧克力现在就吃,和你一起吃。”

“可是,我不喜欢吃巧克力呀。我想,你就过来坐坐吧,像个通情达理的常人那样。说不定我们俩当中有一个就会死掉,所以以后像这样安闲自在地聊聊,很可能没有机会了。而且……”

“她不……不爱吃巧克力!”他喃喃地自语,“那倒好,我一个人吃个痛快吧。这好像是绞刑吏送来的晚餐,不是吗?今天晚上,你打算要满足我的一切怪念头吧。首先,我想要你在这把安乐椅上坐下,我呢,正如你刚才建议的那样,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他说着就一头躺在了地毯上,靠在她的脚前,用胳膊肘撑住椅子,仰望她的脸。

他说:“你脸色多惨白啊!这是因为你把生活看得太可悲,还不吃巧克力……”

“请你严肃点儿,哪怕严肃五分钟也好!这毕竟是生死关头的大事呀!”

“亲爱的,我连两分钟的严肃也办不到。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值得严肃。”

他已经握住了她的双手,并用指尖儿在轻轻抚摸。

“密涅瓦[4],你不要这么严肃吧。再这样下去,不要一分钟你就会把我逼哭的。而后你又会感到难过。我万分希望你能对我再展开笑脸。你的笑容能使人感到意想不到的欢乐。哟,亲爱的,不要责怪我吧!我们一块儿吃饼干,就像两个孩子,别为吃多吃少而争吵——因为我们都死在明天。”

她从盘子里取出一块甜饼干,一丝不苟地分成两半,连饼干上的糖也分得极其均匀。

“这是一种圣餐,如同在教堂里那些虚伪的道德先生吃圣餐一样。‘拿住,吃吧,这是我的肉体。’我们必……必须从同……同一只杯子里饮酒,你知道吧——对,这就对了。这样做,为了纪念……”

她放下了杯子。

“别这样了!”她几乎哽咽着说。牛虻抬头看看,再次握住了她的双手。

“嘘,那就不作声吧!我们安静片刻。如果我们俩有一人死了,另一个会记住此时的情景。这个世界喧嚣不息,咆哮不停,我们要把它忘掉;我们要手拉手,一道逃走,逃到神秘的死亡宫廷,躺在罂粟花丛之中。嘘!我们在那里就会无比安宁。”

他把头靠在她的膝上,双手蒙住了脸。她一声不响,俯下了身子,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时间就这么悄悄地在流逝。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

“亲爱的,快十二点了。”她终于开了口。他也抬起了头。

“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玛梯尼一会儿就到。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难道你就对我什么话都不说吗?”

他缓慢地站起身,离开了她,走到房间的另一边。这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有一件事要说,”他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一件事……要向你说……”

他停住不说了,靠窗户旁边坐了下来,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你想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才肯发点慈悲啊。”她轻柔地说。

“我这一生当中,很少有人对我发慈悲。开始……我原以为……你不会介意……”

“现在你就不要那样以为了。”

她等他说下去,等了一会儿就走到房间另一边,站到了他的身旁。

“到了最后时刻,把实情告诉我吧,”她低声说,“想想看,如果你死了,而我还活着——我得忍受这一辈子,永远不知道真相——永远不能肯定……”

他握住她的双手,握得很紧。

“如果我被杀死——你知道,我去南美的时候——啊,玛梯尼!”

他大为惊诧,立即放开了她,急忙把房门打开。玛梯尼正在脚垫上擦靴子。

“跟平常一样,准时,一分……分钟也不差!玛梯尼,你真是个活……活生生的时钟。这就是骑马用的斗篷吗?”

“是的,还有几件其他的东西。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尽力避免淋湿了。这一趟旅途,恐怕是够受的了。”

“啊,没什么。街上没有暗探吧?”

“没有。暗探全回家睡大觉了。天气这么恶劣,他们不睡觉才怪呢。琼玛,那是不是咖啡?外面很凉,他要喝点热的东西才好出门,否则会受凉的。”

“是清咖啡,很浓。我再去煮点牛奶。”

她来到了厨房,拼命地咬着牙,紧捏着拳头,强忍着没哭出来。她拿着牛奶返回房间,只见牛虻已经披上了那件斗篷,正在系玛梯尼带给他的皮制绑腿。他喝了杯咖啡,站在那儿,拿起了宽边的骑马帽。

“玛梯尼,我们该动身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先兜个圈子再到栅栏那儿去。太太,暂时告别了。礼拜五那天,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我们将在佛利镇上再会。等一下,这……这是地址。”

他从笔记本上撕了一页,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我已经有地址了。”她很平静,但说话显得很木讷。

“你已经有……有了?那这个也拿着吧。玛梯尼,走吧。嘘——嘘!开门别出响声!”

他们小心地下了楼。等他们出门上了街道以后,她关好了门,来到了房间,把他塞给她的字条机械地打开。地址下面写了一行字:

“到了那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1] 西拉是意大利和西西里岛之间的墨西拉海峡一侧的一巨岩名,岩对面有卡列布第斯漩涡,两处均是航海最危险的地方。

[2] 引自莎士比亚戏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朱生豪译)。

[3] 堂卡洛斯是西班牙王菲力浦二世的长子,因有反政府倾向,被其父拘禁,后死在狱中;波莎侯爵是他的朋友,为营救他出狱而牺牲。德国诗人海涅在悲剧《堂卡洛斯》中描绘了上述形象。

[4] 密涅瓦:古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