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爱尔兰伏尼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爱尔兰伏尼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一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11478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可是,我就不能……能到山里去跟他见见面吗?要是叫我到布里希盖拉去就有点冒险。”
“在罗玛亚省那里,对你来说处处都有危险。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布里希盖拉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全些。”
“为什么?”
“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那边穿蓝夹克的家伙是个危险分子,别让他看到你的脸——是啊,这次大暴风雨真可怕,在我印象当中,葡萄长得这么糟似乎是少有的。”
牛虻伸开双臂放在桌上,脸伏在臂上,那样子像一个人十分疲劳或是喝醉了酒。那个穿着蓝夹克、刚进来的危险分子四下里扫了一眼,只见两个农民在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收成,还有一个山民头伏在桌上打瞌睡。在像玛拉第镇这样的小地方见到这种情况也是司空见惯的事。穿蓝夹克的那人显然认为没有什么可以探听的,就把酒一口喝光,摇晃着身子走到了外间。到了那儿,他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跟店主闲聊,眼角儿不时地乜斜着大门那面坐在酒桌旁的三个人。两个农民继续在喝酒,操着当地方言在谈论天气。牛虻睡得无忧无虑,打着鼾。
到后来,那个暗探似乎下了决心,觉得待在酒店里会一无所获,再待下去不值得,就结了账,出了门,摇摇晃晃朝那条小道走了。牛虻这时打了个呵欠,又伸伸身子站了起来,用粗衣袖子擦了擦眼睛,像是睡意蒙眬。
“这么装着还真不容易啊,”牛虻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切下了一大片裸麦面包。“密凯莱,这帮家伙最近对你盯得很紧吧?”
“比八月份的蚊子‘叮’得还厉害,弄得没有一分钟的安宁。你无论走到哪儿,总是有个暗探跟你形影不离。甚至连他们以前不敢冒险进入的山里面,现在也三五成群结队往里面闯——是不是这样,季诺?正因为这样,我们把你和陀米尼钦诺的会面地点安排在城里。”
“我懂了。可是为什么要放在布里希盖拉城里?靠近边界的城镇暗探总是很多啊。”
“布里希盖拉目前是绝妙的地方,全国各地的香客一窝蜂地拥到了那里。”
“可是,那儿的交通很不方便呀。”
“离那儿不远,就有一条路通向罗马。复活节的香客有许多人要到那儿望弥撒。”
“布里希盖拉这样的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可不……不知道。”
“主教就在那里呀。去年十二月,他到佛罗伦萨去布过道,难道你忘了吗?就是那个蒙泰尼里主教。听说他在那儿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有可能是那种情况,不过,我是不大去听什么布道的。”
“可是你要知道,他的名气就像是圣人。”
“他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名气?”
“不清楚。我想可能是他把全部收入施舍给别人,过着教区牧师的生活,每年只拿四五百个斯库陀。”
那个叫季诺的插话说:“啊,不仅仅是这些原因。他不仅施舍钱,而且一生都救济穷人,帮助病人求医治疗,从早到晚都听别人鸣冤叫屈。密凯莱,我虽然与你一样不喜欢什么教士,可是蒙泰尼里大人倒是的确与众不同。”
“啊,这恐怕与其说他是个恶棍,倒不如说他是个笨蛋,”密凯莱说,“说来也怪,大家像疯子一样崇拜他。最近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花样:香客们都拐个道往他那儿走,请求他的祝福。陀米尼钦诺正要带一篮子便宜的十字架和念珠,扮成个小贩去卖。那些香客喜欢买这些小玩意儿,让主教摸一摸,然后带回家,让孩子挂在脖子上以避邪。”
“等一会儿。我怎么去那儿——扮成香客去吗?现在我这身装扮非……非常合适。不过,这副样子到布里希盖拉去露面就很……很不恰当。如果我遭到逮捕,就成了对你们不利的证……证据。”
“你不会被逮捕的,我们对你的装扮已经有周密的安排,还有一份护照,一切齐全。”
“扮成什么?”
“一个西班牙老香客——是从西拉斯来的一个忏悔强盗。他去年在安科纳港口生了病,我们一位朋友出于好心把他带到一艘商船上,送到了威尼斯。他在那儿有朋友。为了表示感谢,他把这些证件送给了我们。这些证件对你非常合适。”
“一个忏悔的强……强盗?要是警察看出来怎……怎么办?”
“啊,不用担心!他被判服划船苦役,几年之后刑满了,就到耶路撒冷一类的地方拯救自己的灵魂。他曾把自己的儿子误认为别人而杀死了。当时他悔恨交加,就向警方自首了。”
“他年纪很大吗?”
“是的。但是,只要弄一把白胡须、一头假发就扮成了。证件上所记载的其他各种特征与你一模一样:他是个老兵,瘸腿;像你一样,脸上有一道刀痕;另外,他还是个西班牙人——你看,如果你遇到西班牙香客,就可以和他们很好地交谈。”
“我在什么地方与陀米尼钦诺碰头?”
“你就混在香客里,在一个十字路口,等会儿我们在地图上指给你看。在那儿,你就说在山里迷了路。到了城里以后,就跟香客们一起混进一个集市——就在主教住的宫殿前面。”
“哟,既然他是个圣人,可还要住到宫……殿里去干什么?”
“他住了一间厢房,其余的用作了医院。我看就这样吧:你们都在那儿等主教出来给众人祝福。这时候,陀米尼钦诺手里挽着篮子,走过来说:‘老人家,你是香客吧?’你就这么回答:‘我是个可怜的罪人。’然后,他就放下篮子,用衣袖擦擦脸。你就给他六个斯库陀,买一串念珠。”
“接下来他当然安排会谈地点,是这样吧?”
“正是这样。他将有充分的时间把会谈地点交给你,因为大家都一门心思在注视着蒙泰尼里。这就是我所做的安排。你如果对这样的安排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叫陀米尼钦诺安排其他的方式。”
“不用了。这样安排能行。不过,你们一定要做到胡子和假发都很逼真。”
“老人家,你是香客吧?”
这时候,牛虻正坐在大主教下榻的宫殿门口的台阶上,从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抬起头,给对方回了暗语。他声音沙哑,带着颤抖,而且具有浓厚的外国音调。陀米尼钦诺从肩上卸下了皮带,把盛有敬神的小玩意儿的篮子撂在台阶上。农民和香客成群结队,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集市上久久徘徊,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俩。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们的谈话时断时续。陀米尼钦诺说的是当地土语,牛虻说着支离破碎的意大利语,还夹带着几个西班牙语词。
“主教大人来了!主教大人出来了!”站在门口的人大声叫嚷。“大家让开,主教大人出来了!”
他们两个人也站了起来。
“老人家,在这儿,”陀米尼钦诺一面说,一面把一个小神像递到牛虻手里,那神像外面包着纸,“把这个也带上吧,到了罗马请记住也为我祷告。”
牛虻把那个东西塞到怀里,这才转过身来,看看那个站在上面台阶上的大人,只见他身着大斋期间穿的淡紫色法衣,头戴猩红帽,正伸开双臂给众人祝福。
蒙泰尼里从台阶上慢慢往下走,人群拥上前去吻他的手。许多人跪在地上,等他走过时撩起他的法衣袍角,放到嘴边。
“我的孩子们,祝你们平平安安!”
听到那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牛虻连忙低下了头,一头白发也披了下来。陀米尼钦诺还看到他手中的香杖不住地抖动,心里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好一个艺术高超的戏子啊!”
站在他们附近的一个妇女,弯下身把孩子从台阶上举得高高的,说道:“契柯呀,快点,主教大人给你祝福,就像我主基督给孩子祝福一样。”
牛虻跨上一层台阶,停住了脚步。啊,这实在令人难受啊!所有这些局外人,包括那些香客和山民,都能走上前和他说话,他伸出手,一个个抚摩他们孩子的头。他或许会对那个农民的孩子叫一声“亲爱的”,如同他往日惯常的做法一样……
牛虻又在台阶上坐下来,把头转向另一侧,不去看他。要是能溜到哪个角落里,连耳朵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更好了!他也的确忍受到了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程度——离他那么近,到了伸手就可以摸到那只亲爱的手的地步。
“我的朋友,你到屋子里休息一会儿不好吗?”那个轻柔的声音在说话了,“你恐怕有点冷吧。”
牛虻的心悬住了。一时间,他忘掉了一切,只觉得全身血液在奔涌,令他感到难受。那血液不仅压迫着他,而且似乎要把他的胸膛冲破,在他的全身翻腾,在燃烧。他抬起了头,只见那严肃而又深沉的目光一见到他的面孔就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充满了神圣的怜悯。
“朋友们,你们往后站一点,”蒙泰尼里对着众人说,“我想和他说说话。”
周围的人慢慢往后退,相互窃窃私语议论开了。牛虻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牙齿咬得紧紧的,目光对着地面。他已感觉到了:蒙泰尼里的手已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你心里一定有很大的痛苦,我能给你帮点忙吗?”
牛虻摇摇头,一声不响。
“你是香客吗?”
“我是个可怜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问话正巧和牛虻他们接头的暗号相似,使他好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命抓住不放,竟然机械地做了回答。那只轻轻放在他肩上的手,使他感到像一团火在燃烧。
主教躬身向他凑得更近。
“你也许想和我单独聊聊吧?如果我还能帮你一点儿忙……”
牛虻这才第一次抬起了头,目光坚定地正视着他的眼睛。他已渐渐恢复了自控。
“那也没有用,”他说,“事情已经到了没有指望的地步。”
一个警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主教大人,请原谅,打扰您了。据我了解,这个老头精神有点不正常,不过他绝不是坏人。他身上的证件都不错,我们才没有管他。他曾经犯过大罪而被罚做苦役,现在正在忏悔。”
“犯过大罪。”牛虻重复了那个意思,同时又慢慢摇着头。
“谢谢,警长,请您往旁边站一点。我的朋友,一个人只要真心实意忏悔,任何事情都是有指望的。今天晚上到我那儿去愿意吗?”
“一个杀死了亲生儿子的罪人,主教大人也愿意接见他吗?”
这句话的口气富有挑战的意味,蒙泰尼里像是受了一阵寒风,身子战战兢兢地后退。
“不管你犯了多大的罪,上帝都不允许我谴责你!”他庄严声称,“上帝看我们世人,都同样有罪,我们的正直就像肮脏的破布一样。只要你愿意到我那儿去,我就会接见你,正如我向上帝祈祷,上帝也会有一天接见我一样。”
牛虻伸出双手,突然显示出一种热情奔放的姿态。
“大家听着!”他说,“基督徒们,你们都听着:如果一个人杀死了他唯一的儿子——是个爱他、信任他、和他血肉相连的儿子;如果他以谎言和欺骗把他的儿子引向了死亡的陷阱——这样的人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国,他还有什么希望吗?我也曾在上帝面前、在凡人面前忏悔过我的罪孽,也曾忍受过他人施与我的惩罚,他们已经放了我。可是,什么时候才会说出‘已经够了’这样的话呢?要用什么样的祝福才能从我的灵魂里消除上帝对我的诅咒呢?什么样的赦免才能勾销我所犯的罪过呢?”
接着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人们都看着蒙泰尼里,只见他胸前的十字架起伏不停。
后来,他抬起了头,举起那只颤巍巍的手开始向众人祝福。
“上帝以慈悲为怀。”他说,“把你们良心上的负担放在上帝的圣座前面吧,因为《圣经》上已经写着:‘你们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的、痛苦的心。’”
他说完就转身朝集市走过去,一路上不时地停下来和人们交谈,还抱一抱他们的孩子。
天色已晚,牛虻按照包神像的纸上写的地址,往约会的地点那儿走。那是一个当地医生的住宅,医生本人就是“红带会”的积极分子。地下革命党人已经聚集在那里,见牛虻来了,大家都非常高兴。这也给牛虻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如果他需要证实的话,说明他作为一个领袖已深孚众望。
医生说:“我们见到你来,足以使我们感到高兴;可是我们送你走时将会更加高兴。这个安排带有极大的冒险,我本人当初就对这个计划持有异议。今天早上在集市那个地方,你能肯定没有警察耗子在注意你吗?”
“啊,他们对我已够注……注意的了,不过他们认不……不出来我。陀米尼钦诺安……安排得非常成功。我怎么没见到他,他上哪儿去啦?”
“他还没有来。你一路上还很顺当吧?主教是不是对你祝福了?”
“他的祝福?得了,那个屁钱不值。”这时候,陀米尼钦诺正好跨进门,就答了腔。“列瓦雷士,你就像圣诞节的蛋糕,里面装的东西令人惊喜不已。你究竟还藏有多少能耐,要让我们拍案叫绝呀?”
“怎么啦?”牛虻懒洋洋地问。他正靠在沙发上,吸着雪茄,身上还穿着那套香客的衣服,但是白胡子和假发已经撂到了一边。
“真没有想到,你的表演技艺那么高超。我今生从来没有目睹过这么精彩的表演。那位主教大人差不多被你感动得快要淌眼泪了。”
“是怎么回事?列瓦雷士,快说给我们听听啦。”
牛虻耸了耸肩。他正处于一种沉默寡言的心境之中。大家见到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话来,就要求陀米尼钦诺说说是怎么回事。他把集市那一幕情景描述了一番,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只是有一个年轻的工人不但没笑,反而突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戏,当然演得很巧妙,但是,这样的假戏,我看对我们并没有多大好处。”
牛虻插话了:“好处是有的。这以后我在这个地区就可以到我想到的地方,干我想要干的事,男女老幼无人会怀疑我。今天那一幕戏到明天就会四处传遍。我就是碰到了暗探,他也会以为:‘这就是狄雅谷疯子,那天在集市上当众忏悔的。’这的确是有好处的事。”
“对,这一点我明白了。可是,我但愿既能得到这样的好处又不要愚弄主教才好。主教这样的人实在太高尚了,不能玩这种花招欺骗他。”
牛虻表示赞同,只是说话没有精神:“当时我自己也觉得,他似乎很高尚。”
“桑德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主教不主教,我们这儿不需要!”陀米尼钦诺说,“蒙泰尼里大人本来有个机会,去罗马接受大主教的头衔,当初他若是去了,列瓦雷士也就不会用那样的方式愚弄他。”
“他不去接受那个位子,那是因为他不肯放弃这儿的工作。”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让拉姆勃鲁斯契尼的代理人把他毒死。可以肯定,那帮子人一定反对他。一个主教,尤其是像他那样大名鼎鼎的主教,竟然‘心甘情愿’缩在上帝所舍弃的这样一个小洞里,大家都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原委——列瓦雷士,是不是?”
牛虻正在吐烟圈。“这大概也是‘有一颗破……破碎的、痛悔的心’那一类往……往事吧。”牛虻仰起头,看着袅袅飘浮的烟圈,说道:“伙伴们,现在,谈谈我们的正事。”
关于军火的偷运和隐藏的工作,他们已经制订了种种计划,现在讨论这些计划的细节问题。牛虻全神贯注地在听,对于一些不严密的地方或者不周到的想法随时做了明确的纠正。等大家意见说完以后,他提出一些实际的建议,其中大部分不用讨论就被大家通过了。接着就散了会。会上做出了决定,至少在牛虻还没有安全返回塔斯加尼之前这段时间里,任何会议都不要开得太晚,因为太晚了有可能引起警方的注意。因此,时间刚刚过了十点,其余的人就分散离开了,只留下医生、牛虻和陀米尼钦诺三个人。他们还要开一个小组会,讨论一些特殊问题。经过长时间的热烈讨论以后,陀米尼钦诺看看墙上的挂钟。
“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们不能再开了,否则巡夜的人会发现我们。”
牛虻问:“巡夜的什么时候经过这儿?”
“大约在十二点。我要在他来之前赶回家。乔尔达尼医生,晚安。列瓦雷士,我们一道走好不好?”
“不,我们各走各的,这样安全些。我还要不要和你再碰头?”
“要的,下次见面在鲍罗尼斯堡。我还不知道怎么装扮呢,反正你已经知道接头的暗号。你大概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吧?”
牛虻站在镜子前,细心地把胡须和假发戴好。
“明天一早混在那些香客里走。后天,我要装病,躲到一个牧人的家里。然后,我就抄近道翻山。所以,你没有到那边我就先到了。晚安!”
教堂的钟楼此刻正敲十二点。那个大仓房已用作香客的临时住所,牛虻朝里面一看,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大部分在打鼾,空气混浊沉闷,令人难受。牛虻打了个冷战,心里作呕,连忙退了出来,根本不想进那里面睡觉。他宁可到外面溜溜,找个棚子或者干草堆那样的地方睡觉,至少还落个清洁和安宁。
这是一个银光灿烂的夜晚,紫色的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牛虻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徜徉。他思考着这天早上那一幕情景,心里很凄凉,后悔当初不该同意陀米尼钦诺的计划,到布里希盖拉这地方来开会。如果他一开始就声明这个安排太危险,就会选择别的地点。那么,他和蒙泰尼里就不会演出那么一场可怕的滑稽剧。
神父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可是他的嗓音却丝毫没有改变,与他过去常常叫他“亲爱的”那个时候完全一样。
街道的那一头闪现出巡夜的风灯,牛虻拐进了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没走多远,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教堂广场,并且离主教宫殿的左厢房很近。广场上月华如水,四周不见人影。但是,他看到了教堂的边门虚掩着,那一定是看门的忘了把门关上。在这样的深更半夜,门开着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倒不如进去,在里面找条凳子睡觉,免得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仓库。他可以一直睡到早晨,趁看门的没到就溜走。即使被人发现,人家也自然而然地以为:疯子狄雅谷在教堂角落里做祷告,被人家关在了里面。
他在门口听了一下动静以后就走了进去,尽管腿瘸,可是迈步却能一声不响。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在大理石地面上铺了一条条宽阔的光带。尤其是在祭坛周围的圣坛,一切都像在白昼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蒙泰尼里主教光着头,紧拢着双手,孤零零地跪在祭坛前的台阶上。
牛虻赶紧缩着身子,躲到了阴影里。他该不该逃走,以免蒙泰尼里看到他?逃走自然是最明智的做法,或许也是最仁慈的做法。但是,再往前凑近一些,再看看神父的脸,这又有何妨呢?由于群众已经走散,犯不着又像早上那样再演一出可恶的闹剧了。他无须让神父看到自己,只是悄悄地走上前看一看——就看这一次。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神父的机会了。看过以后,他就回去干自己的工作。
他一直隐身在柱廊的阴影里,不声不响往上走,来到圣坛的栏杆旁,在边门口停住脚步,那儿靠近祭坛。主教座位投射的阴影很宽阔,足以笼罩住他的身子。他就在暗中蹲了下来,连呼吸也屏住了。
“我可怜的孩子!啊,上帝,我可怜的孩子!”
那断断续续的低语充满了无限的悲伤,牛虻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接着,他听到了无泪的哽咽,那么深沉,那么惨痛。他看到蒙泰尼里就像肉体上感到极大的痛苦一样,正使劲绞扭着双手。
事情竟然糟到了这种地步,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过去,他常常痛苦地安慰自己,并且相信:“我没有必要感到心烦,因为那创伤早已治愈。”没想到时隔这么久,那创伤仍然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且他还看到伤口鲜血淋漓。如果现在他要想把伤口根治好,那又是多么易如反掌啊!他只要把手一举,向前跨近一步,说一声:“神父,是我在这儿。”还有琼玛的创伤,她那黑色头发中的一绺白发。啊,他要是能够对他们宽恕就好了!那个土著水手、那片甘蔗地,还有杂耍班——过去那些打上烙印的记忆,他要是能统统忘却那该多好啊!他想宽恕而不能宽恕,渴望宽恕而又不敢宽恕,因而宽恕也就无望了,人世上实在没有比这种事更悲惨的了。
蒙泰尼里终于站起来,画了十字,就转身离开了祭坛。牛虻赶紧又往阴影处缩了一步,浑身直哆嗦,唯恐被他看见,甚至害怕心脏的跳动声响暴露了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放了心。蒙泰尼里已经从他身边走过,靠得那么近,那紫色的长袍已拂到了他的脸。蒙泰尼里走过去了,而且没有发觉他。
没有看见他——啊,他来这儿干什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极其珍贵的时刻——而他却错过了。想到这里,他猛地纵起身,跨步置身在月光之中。
“神父!”
他的声音沿着拱形的屋顶回荡着,并渐渐消失,而他内心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他又缩回到阴影里。蒙泰尼里一动不动地站在柱子旁,骨碌碌地睁大了眼睛在倾听着,那神情充满了死亡的恐怖。一时间出现了沉默的气氛。这沉默持续多久,牛虻已感受不到,可能是瞬间,也可能是永恒。他突然一惊,终于恢复了知觉。蒙泰尼里身子渐渐摇晃不定,仿佛就要摔倒似的,嘴角嚅动,起初还没有发出声音。
“亚瑟!”他终于轻声叫了出来,“是啊,那海水很深……”
牛虻走上前去。
“主教大人,请宽恕我吧!我原以为是一位教士在这儿呢。”
“啊,你就是那位香客吧?”牛虻虽然看到他手上的蓝宝石在颤动地闪光,知道他身子在战栗,但是,蒙泰尼里立刻恢复了镇定。“我的朋友,你需要帮忙吗?夜已深沉,教堂的大门夜里是关着的。”
“主教大人,我如果做错了,请你宽恕我。我看大门是开的,就进来祷告。后来我看到大人在默念,我以为是位教士,就等着想请他给我这儿的圣物祝福。”
牛虻说着就擎起从陀米尼钦诺那儿买来的锡制小十字架。蒙泰尼里接过十字架,又返回到圣坛,把它放在祭坛上。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的孩子,拿去吧。你要放宽心,因为上帝是大慈大悲的。到罗马去吧,请求上帝的使臣——圣父——为你祝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下头,接受了他的祝福。然后,他就转身慢慢走开。
“别走!”蒙泰尼里叫了一声。
牛虻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栏杆。
“你到了罗马接受圣餐的时候,”蒙泰尼里说,“请你为一个哀痛欲绝的人祈祷吧——这个人已经感到上帝的手很沉重地压住了他的灵魂。”
他几乎是声泪俱下,牛虻的决心已开始动摇。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暴露自己的真相。但是,他又想起了杂耍班的情景。这正如约拿[1]一样,他恨得对。
“我算得了什么,上帝会听我的祷告吗?一个麻风病人,一个流浪汉!如果我能像你主教大人一样,可以在上帝的神座前奉上自己圣洁的一生,奉上一个毫无瑕疵、毫无隐私的灵魂……”
蒙泰尼里突然转身走了。
“我能奉给上帝的只有一样,”他说,“那就是一颗破碎的心。”
几天以后,牛虻从皮斯托亚回到了佛罗伦萨。他乘的是四轮驿车,一下车就直接到了琼玛的住所,但是她不在家。牛虻留下口信,说他第二天早晨再来,自己就回家了。他一心指望,自己的书房不要再受到绮达的打扰。她心怀忌妒,说起责备的话来就像牙科医生的锉子。今天晚上要是再听到这一套,他的神经可受不了。
女仆开了门,他说:“晚安,碧安卡,莱尼小姐今天到这儿来过吗?”
女仆感到茫然,对他发愣。
“莱尼小姐?这么说,她已经返回了吗,先生?”
“这是什么意思?”牛虻皱着眉头,突然在门前的脚垫上站住了。
“就在你动身以后,她突然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就在我动身之后走的?这就是说,半……半个月前就走了?”
“是啊,先生。就在你走的当天。她那些东西堆在那儿,横七竖八的。左右邻居都在议论呢。”
牛虻一听就转过身,离开了台阶,一句话也没说,急忙穿过小巷赶到了绮达的寓所。房间里一切没有变。往日他给她的那些礼品全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他也找不到她留下一封信或是有只言片语的条子。
“先生,有事要打扰你,”碧安卡说着就把头探进屋里,“有一位老太婆……”
牛虻转过身,气势汹汹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为什么跟着我?”
“一位老太婆想要见你。”
“她要找我干什么?你去对她说,我很忙,不……不能见她。”“先生,你走以后,她几乎天天晚上要来一趟,总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去问一下,她有什……什么事。不,别说了,我看我还是亲自去见她。”
那位老太婆坐在客厅的门口,正在等他。她衣服破烂,脸色发黄,皱纹满面,像颗枸杞子,头上裹了一条色彩鲜艳的围巾。见牛虻来了,她就站起来,一双锐利的黑眼睛直盯住他。
她对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以后,就说:“你是瘸腿先生吧,绮达·莱尼要我向你递个口信。”
牛虻把书房门打开,扶住门,让她进去以后自己才进去把门关上,免得碧安卡听到他们的谈话。
“请坐下。告……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这与你无关。我到这儿来是要告诉你:绮达·莱尼已和我儿子一道走了。”
“和……你的……儿子?”
“是的,先生。你有了女人,要是不懂怎么样留住她,那么别的男人把她带走,你就不能怨恨谁了。我儿子血管里有热血,不是牛奶和水。他是个吉卜赛人。”
“啊,你原来是吉卜赛人!这么说,绮达重新回到自己一族人那里了?”
那老太婆看着他,既感到惊讶,又很瞧不起他。太明显了,这些基督徒连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受到了侮辱都不生气。
“你是什么坯子造的人啦,她为什么非得跟着你不可?我们女人也有跟着你们的时候,那是女孩子有幻想,要么因为你们肯出好价钱,这才把身子借给你们一会儿。可是,我们吉卜赛人的血还是要流到吉卜赛人的身子里。”
牛虻不动声色,仍然保持冷漠和镇定。
“她是和一队吉卜赛人一道走的呢,还是就跟你儿子一人住在一起呢?”
老太婆哈哈一阵大笑。
“你是不是要去找她,劝她回到你身边?先生,你后悔晚了,你早就该想到的呀!”
“不。希望你肯对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事实真相。”
老太婆耸了耸肩。一个人竟然这么软弱,再要去责备他实在不值得。
“那么,我就实打实告诉你吧。就在你离开她的那天,她在路上碰到了我儿子,就用吉卜赛话和他聊起来。她虽然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但我儿子却看出来她是我们的同胞,就爱上了她那好看的脸蛋。我们吉卜赛男人就是这么爱女人的。他把她带到了我们的帐篷。她把自己的苦水全倒了出来,坐在那里又是哭又是叫,可怜的姑娘啊,弄得我们一个个都为她感到心酸。大伙儿想尽法子安慰她。后来,她把身上漂亮的衣服脱下来,穿上了我们吉卜赛姑娘穿的衣服,就这么把自己交给了我儿子,算是我儿子的女人,我儿子也就算是她的男人了。我儿子哪儿会说‘我不爱你’‘我还要干别的事’这一类的话。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家,想的是要个男人。可你呢,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双臂搂着你的脖子,你连吻都不吻她,你这算得了什么男人?”
牛虻插话说:“你刚来时说,你是到这儿来为她捎口信给我的。”
“是啊。因为我们的帐篷撤走了,我就留下来送口信给你。她要我告诉你:对于你们这种人,以及这种人的斤斤计较和冷漠无情,她已经饱尝了滋味,她无法忍耐下去了,要回到自己的同胞当中,要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她还说:‘对他讲,我是个女人,曾经爱过他,正因为如此,我不想再当他的婊子了。’这姑娘离开了你,她做得对。姑娘家长得俊,换几个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不然,漂亮的脸蛋还有什么用啊。可是,一个吉卜赛姑娘对于像你们这一类的人谈不上什么真心相爱。”
牛虻站起身来。
他说:“这就是你要带的口信吗?请你告诉她,我认为她这么做很对。我希望她会过上幸福的日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话。晚安!”
牛虻笔挺挺地站在那里,连动也没动,一直等到她出去、花园门关上以后才坐下来。他双手捧住脸。
又是一记耳光啊!难道他连一点矜持、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他的确忍受过了一个男人所能忍受的一切;甚至连他的那颗心都被人扔到了泥坑,任凭过往行人任意践踏;他的灵魂无处没有别人讥笑的痕迹,无处不打上别人嘲弄所留下的烙印。现在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从路旁捡来的一个吉卜赛女人,竟然也拿起了鞭子!
门口传来了小狗的汪汪叫声,牛虻站起身开门让它进来。那小狗还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又蹦又跳,冲向它的主人。但是,它很快就领悟到情况有点不对劲,乖乖地在他旁边的毯子上伏下来,把它那凉飕飕的鼻子伸进他那毫无生气的手里。
一小时后,琼玛来到了他家门口。她敲门以后没有任何反应。碧安卡发现牛虻不想吃东西,早就溜出去看邻居厨子去了。她走时门也没关,过道里的灯也没有熄。琼玛等了一会儿以后就决定进门,看能不能找到牛虻,因为她要把贝莱那边传来的重要口信告诉他。琼玛敲了敲书房门,牛虻在里面回答说:“碧安卡,我什么都不要,你可以走开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房子里一片黑暗,但是当她进去时,过道的灯光射进了屋里。琼玛看到牛虻独自坐在那里,头埋到了胸前,伏在他脚旁的狗已经睡着了。
“来的是我。”她说。
牛虻吃了一惊。“琼玛——琼玛!啊,我多么希望你来啊!”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牛虻已经跪在了她的跟前,拿她的裙褶蒙住自己的脸。他全身如筛糠一般,痉挛不止,那情景催人泪下,比流泪还要惨痛。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一点法子可以帮他一把——丝毫无能为力。这悲痛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可是还得忍住站在一旁,眼睁睁地望着——如果能减轻他的痛苦,她就是死也心甘情愿。如果此刻她只要敢于伸出双臂,俯身去把他搂住,让他紧贴住自己的胸膛,保护他,哪怕是用自己的身子保卫他,使他以后不再遭到任何伤害,不再受到任何委屈,他必然会重新成为她的亚瑟。到了那时,世界将大放光明,任何阴影也必将随之消遁。
啊,不可能,不可能啊!他怎么会如此健忘呢?不正是她,把他推到了地狱吗?不正是她,亲自用右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吗?
可是,她已错过了这难得的一瞬间。牛虻这时已迅速站起来,坐到了桌旁,一只手把眼睛蒙住,同时在咬着嘴唇,像是要把嘴唇咬破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说话很平静:“恐怕让你吃惊了。”
她伸出了双手,对他说:“亲爱的,我们之间相处到现在,这种友谊还不足以使你对我有那么一点信任吗?你究竟有什么心事?”
“只是个人的一点苦楚。我看,你要为此而担心就没有必要了。”
“听我说几句,”她说着就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握得很紧,好压住那不住的痉挛,“对于我不该过问的事,我并不想过问。但是,你既然这么信任我,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何不对我的信任更加深一点呢,就像我是你的亲妹妹一样。如果你认为,保持脸上的假面具是一种安慰,你尽可以保持下去。可是,灵魂上的假面具不能再保留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说道:“你对我还得要忍耐一点。要我做哥哥一类的人,恐怕我是不能称职的。可惜你不了解,近一个礼拜以来,我几乎要疯了,心情如同我在南美那时候一样。恶魔竟然又缠住了我,而且……”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我就不能替你分忧吗?”她终于说了一声,说得很轻。
他的头已经埋到了她的臂弯里。“上帝的手是很沉重的呀。”
[1] 约拿:《圣经》中的人物,他一直恨着耶稣。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