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爱尔兰伏尼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爱尔兰伏尼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八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10178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牛虻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在他病后的第二个礼拜,有一天下午,列卡陀看到他身穿土耳其睡衣躺在沙发上,在同玛梯尼和盖利聊天。他甚至说自己要下楼活动一下身子,但是列卡陀一听就哈哈大笑,还问他:第一趟出门是不是就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到菲索尔去。
他还用讽刺的口气补充说:“不如到格拉西尼家里,换换新鲜口味。那位太太肯定一见到你就高兴。像你现在这副样子,脸色惨白,又有妙趣,她见了你就更是喜出望外了。”
牛虻紧握双手,像是在演悲剧。
“多么欣慰啊!这样的待遇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一定把我当成意大利的殉难烈士,说起话来也会是满口的爱国主义。我呢,也应当像烈士的样子,对她说:我是关在地牢里,身子被剁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胡乱地拼凑在一起的。她一定想要了解:切碎了,又拼凑的身子有什么感受。列卡陀,你以为她会不相信?我敢打赌,就用我的那把印度匕首,同你房间里装在瓶中的绦虫打赌,她会把我信口编造的天字第一号谎言一句不漏地全吞下去。打这样的赌算你捡便宜了,还不快快接受!”
“谢谢。可是你那件杀人的武器,我不像你那么喜欢它。”
“是吗,不过那绦虫像匕首一样,随时都能杀人的,样子哪有匕首好看呢。”
“事情巧也就巧在这个地方,我亲爱的朋友。我想要的偏偏是绦虫,而不是匕首。玛梯尼,我得快点走了。这个倔强的病人现在由你负责了吧?”
“只负责到三点钟。我还要跟盖利到圣·米涅亚多去一趟。波拉太太来照应他,然后我再来接替她。”
“波拉太太!”牛虻十分诧异,重复了一声,“为什么这样,玛梯尼,绝不能让她来!我怎么能为自己的病麻烦一位太太。再说,她来了坐哪儿?这样的地方她怎么愿意进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讲规矩呀?”列卡陀笑呵呵地问,“我的大规矩人啊,波拉太太一般说来是我们的护士长。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在看护病人,而且在护理病人方面,据我所知,比任何行善的护士都要高明。难道说她不愿意进你的房间!你怎么啦,你是指格拉西尼家的那个女人吧!玛梯尼,要是波拉太太来了,我就不必开什么药物使用说明了。哎呀,两点半了,我得快点走。”
盖利拿着药杯,往沙发这边走,说:“现在趁她没来,列瓦雷士,把药吃下去吧。”
牛虻病后初愈,正处在意乱心烦的时期,对于那些忠心耿耿的“护士”,很容易为难他们。他说:“什么药,去它的!我的病已好了,为……为什么还要我吃……吃……吃这些讨厌的东西?”
“只是为了你的病不再发作。待会儿波拉太太来了,你若是再疼得不像样子,你总不至于想要她来给你服鸦片吧?”
“先生你心……心肠好啊,疼痛要是发作还照样要发作。这不是牙疼,用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就能退掉。用这样的药治我的病,就像拿玩具水枪去浇着火的房子一样,毫无用处。不管怎么样吧,我还是照你的吩咐吃下去。”
他左手拿着药杯,盖利一看见那些可怕的疤痕,又想到刚才的话题。
他问:“顺便问一下,你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样子?打仗受的伤,是吗?”
“怎么啦,刚才我不是对你说过了,是在秘密土牢里的事嘛。还有……”
“是说过,可那是编给格拉西尼太太听的呀。说实话吧,是不是在同巴西人打仗的时候受了伤?”
“是的,在那儿受了几处伤;后来到野蛮地带打猎,又受了几处;还有这样那样的地方。”
“啊,不错,那是在你参加科学探险队的时候。你把衬衫扣起来吧,我把扣子全钉好了。你在那一带的经历似乎很惊心动魄。”
“那倒是。在那些国度里,到处是荒野,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风险,”牛虻说起来显得很轻松,“而且别指望每一次都那么痛痛快快。”
“不过,我仍然不理解,除非你身处劣境,陷入野兽群里,否则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疤,比如,左胳膊上,一连串的疤痕。”
“啊,这是在捕猎美洲狮的时候受的伤。当时,我开了枪……”有人在敲门。
“玛梯尼,房间可干净?干净吗?那好,请你开一下门。太太,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不能起来,请多包涵。”
“当然不用起来,我又不是到这儿来做客。西塞尔,我以为你们急于要走,所以早来了一点。”
“还可以待一刻钟。披风我给你放到隔壁房间去,篮子要不要也拿走?”
“小心点,里面装着新鲜鸡蛋。卡蒂今天早上到奥列佛多山那边买来的。列瓦雷士先生,我知道你喜欢花,所以给你送来一些圣诞玫瑰花。”
她坐到桌旁,把那些花做一番修剪,然后插在一只花瓶里。
盖利说:“喔,列瓦雷士,打美洲狮的经历你才说了个开头,接着讲完吧。”
“啊,对了,太太,刚才盖利问到了我在南美的经历,我正谈到我左臂怎么有这么多伤痕。那是在秘鲁的时候,我们正过河去打美洲狮。我开枪射那头狮子,没想到火药弄潮了,打不出子弹。我要重新装子弹,可是那头狮子不会坐以待毙,就这样我就有了这些伤。”
“那次经历一定很有意思。”
“啊,那倒是不错。当然,要快乐就得有痛苦。不过,从总的方面看,那样的经历是丰富多彩的。比如,捕大蛇……”
他滔滔不绝,把阿根廷的战争、巴西的探险、打猎中的野味佳肴、碰到土人和野兽的冒险场面,一件又一件说得天花乱坠。盖利就像听神话故事的孩子那样,听入了迷,还不断地插问一些问题。他具有那不勒斯人的秉性,非常敏感,凡是令人激动的东西他都喜欢。琼玛从篮子里拿出编织物,默默不语,一面听,一面干着编织的活儿。可是,玛梯尼却在那里皱着眉头、不胜其烦了。在他看来,牛虻所讲的故事有点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前一个礼拜,牛虻以顽强的毅力忍受疾病的痛苦,他心里虽然不由得有点敬佩,可是,他从根本上就不喜欢牛虻,不喜欢他干的那些事和干事的作风。
盖利很感叹,天真地羡慕说:“这样的生活一定丰富多彩。可是你怎么会舍得离开巴西那样的地方,转到别的国家,那生活一定平淡无奇了吧。”
牛虻回答说:“我感到最令人愉快的地方还是秘鲁和厄瓜多尔。那一带真是绝妙。当然,天气是很热,特别是厄瓜多尔的沿海地区,热得更厉害,有点儿受不了。但是,那里的风景美丽,简直无法形容。”
盖利说:“我认为,在那种野蛮的国土上,人们有绝对的生活自由,这比任何美丽的风景更能令我向往。在那里生活的人,感受到自我的解放,做人的尊严,而在摩肩接踵的都市里是无法享受到的。”
牛虻表示赞同:“的确是这样,那是……”
琼玛放下手中的活,抬头朝牛虻看看,只见他忽然涨红了脸,话没说完就打住了。一时间房间里出现了沉默。
不一会儿,盖利耐不住性子,问道:“怕是又发作了吧?”
“没什么大不了。我本来还骂……骂那止……止痛药,多亏你让我服下去了。玛梯尼,你要走了吗?”
“要走了。盖利,快走,否则来不及了。”
琼玛随他们俩一道出了门,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牛奶冲鸡蛋回到屋里。
“请喝下去。”她说得很温和,但带有命令的口气。然后她又坐下干编织的活儿。牛虻乖乖地听从了她的吩咐。
半个小时过去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后来牛虻轻轻地叫了一声:“波拉太太!”
她抬起头,只见牛虻在撕着床毯的穗子,两只眼睛始终低垂着。他开口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
“对,我一点儿也不信。”她平静地回答道。
“你说得很对。我一直在胡扯。”
“关于战争的事也是胡说?”
“差不多全是谎言。那次战争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至于探险队的情况,当然我有几次冒险的经历。这方面说到的一些事,大都是真实的,可这与我受伤没有什么关系。既然你能揭穿一处谎言,我想,索性就把真相全盘托出。”
琼玛问:“你这么胡编谎言,难道不觉得是在浪费精力吗?我看这实在不值得。”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你们英国有句俗话:‘不去问人家,人家就不会对你说谎。’我编谎话捉弄别人,自己并不感到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人家要问我残疾的原委,我怎么也得给他们一个答复。我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不如把故事编得动听一些。你看盖利听得多么津津有味。”
“你是宁可让盖利高兴而不肯讲真话?”
“讲真话?”牛虻抬起头,手里已经扯下了床毯的穗子,“你要我对他们讲真话?我宁可先割掉舌头!”牛虻说到这儿,突然变得很窘迫,一副羞怯的样子,接着说:“真实情况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但是,如果你愿意听,我就告诉你。”
琼玛放下手中的活儿,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男人性格粗鲁、经历神秘,并不讨人喜欢,现在突然要把自己的秘密毕恭毕敬地向一个女人倾诉,而且这个女人他并不怎么了解,显然也不喜欢她。琼玛认为,这里面总有些苦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抬起头,只见他左胳膊撑在身旁的桌子上,那只有残疾的手遮住了眼睛,不仅手指神经质般地紧张颤抖,连手腕上的疤痕也在悸动。琼玛走到他跟前,轻轻叫了他的名字。他大为震惊,抬起了头。
他带着歉意,支支吾吾地说:“我忘……忘了,正要对……对你讲……”
“讲讲使你瘸腿的事故,或是别的情况……不过,你如果觉得心烦……”
“事故?不是啊,是一顿毒打!对了,绝不是什么事故,是根拨火的铁棒。”
她茫然不解,两眼对他发愣。他举起战战兢兢的手把头发向后拢拢,微笑着抬起头来。
“你坐下来不好吗?请把椅子移近一些,很抱歉,我不能为你搬动了。说实……实在的,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列卡陀治我那次伤,他一定会发现,那是一个极……极其宝贵的病例。他是个有真本领的外科医生,对骨折病例有特别的爱好。我觉得,我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打碎了,凡能打碎的都碎了——只剩了一个脖子。”
“还有勇气,”琼玛小声地插了话,“不过,你大概把勇气也视为不可打碎的一类。”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我的勇气和身上其余的东西一样,也是后来勉勉强强修补起来的。当时,我的勇气也被打得支离破碎,就像打碎的茶壶一样。在被打碎的东西里面,这一部分碎得最惨。啊,对了,刚才我是说拨火铁棒。
“那时候——我想想看——大概在十三年前,发生在利马那儿。我对你提到过,在秘鲁那里住下,倒的确逍遥自在。可是,如果是个落难的人,就像我那样,情况就很不妙。在这以前,我先后到过阿根廷和智利,大部分时间都是颠沛流离,挨饿受冻。后来,我当了个临时工,从智利港口瓦尔帕莱索搭了一条牲口船到了利马。由于在利马市内找不到工作,只好到码头一带碰碰运气。你知道,那些码头在卡廖港口。在那样一些停泊船只的港口,当然不乏以航海为生的人所聚集的下流场所。过了一些日子,一家赌窟把我雇去当仆人,我就干些烧饭、给弹子台游乐的人记分、给水手和他们的女人送茶送水等一类的杂活。这些杂事我虽然干得很不情愿,但我还是乐于去干,因为至少可以有一碗饭吃,可以看到人的面孔,可以听到人的声音。或许你会以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我刚害了一场黄热病,待在一所破烂不堪的棚子里,孤苦伶仃,那样的环境使我提心吊胆。还是说说赌窟吧。有天晚上,一个来自东印度群岛的土著水手,由于上岸时把钱输个精光,心情很坏,喝醉了酒在撒酒疯。老板叫我把他赶走。如果我还想待下去的话,就不能不听从老板的命令。可是我……我那时还不到二十一岁,得了病后,身体虚弱得像只猫,那醉汉一个可以打我两个。而且,他手里还拿着那根拨火棒。”
牛虻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偷偷看了琼玛一眼,这才接着说下去:“他的意图非常明显,想一下子结果我的命。可是,那个水手干得太草率,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结果,还让我剩了一口气,活了下来。”
“我明白了。可是在场的其他人呢,也不出面干涉吗?他们人多势众,还怕一个水手?”
他抬起头,突然大笑了一阵。
“其他人?就是那些赌徒和赌窟的人?哎呀,你不明白!我是他们的仆人,也就是他们的一份财产啊!他们围在一旁,当然想看看热闹的场面。这样的事在他们那里算得上是娱乐。是啊,如果你不身陷其中成了娱乐对象,在一旁观望倒的确是一种娱乐。”
琼玛不寒而栗。
“那结果呢?”
“详细情况我记不清楚了。一个人经历那样的惨景,一般来说,随后几天的事是记不住的。但是我记得,附近船上有个外科医生,他们好像见我没死,有人就请了那位医生。他给我缝合了伤口。列卡陀好像以为,伤口缝得很不像样子,那可能是他出于一种职业上的忌妒。不知怎么回事,当地一个大娘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把我收留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她常常待在草屋拐角的地方,缩着身子,坐在那儿,口里叼着黑烟斗,痰就吐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自言自语。不过,她是个好心肠的人,对我说:我也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谁也不会管我的闲事。可是,我的潜在的反抗精神占了上风,决定活下去。但是,回到活命的这条路却是困难重重,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也不尽如人意。总而言之,那个大娘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把我留在她屋里。待了多少日子呢?在她屋里躺了将近四个月,不时地像疯子一样说着胡话,火气大得吓人。你明白,那种疼痛有多么厉害,而我从小就娇生惯养,脾气很坏。”
“后来呢?”
“啊,后来——我总得想办法起来,偷偷地溜走。你别以为我不好意思接受一个穷妇人的施舍——不是那么回事,我已不在乎这样的事了。我是因为待在那种地方实在受不了了。刚才你还谈到我有勇气,可是你毕竟没有看到我当时的情况!痛苦最厉害的时候通常是在每天傍晚,也就是大约黄昏的时候。下午,我总是一个人躺着,眼睁睁地望着太阳慢慢西沉——啊,那情景你不会理解的!直到现在,我一看到太阳落山心里就不是滋味!”
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呢,我就往内地走,想找一份工作,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行。利马那地方要是再待下去,非被逼疯了不可。我就到处走,一直走到库斯科那里——也真是,这些陈年老账,我怎么跟你啰里啰唆说个没完,完全索然无味的东西。”
她抬起头,目光深沉而又恳切地朝他看看,说:“请你千万别这么说。”
他紧紧咬着嘴唇,又扯下一根床毯穗子。
过了一会儿,他问:“还要往下说?”
“如果……如果你愿意就请说下去。我担心,你回忆起这些往事心里会难过。”
“难道你以为,我不说就忘了吗?憋在心里反而更加难受。你不要以为,使我耿耿于怀的是那件事的本身,真正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曾有过失控的事实。”
“我……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也曾勇气耗尽、到了胆小鬼的程度,这是事实。”
“的确,一个人的忍耐程度也有个极限。”
“对。可是,到过那种极限的人就懂得,他不可能再次到达那种极限。”
琼玛有点犹豫,问道:“你二十岁就只身一人流浪在外,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这很简单。在我那个古老的国家里,我从小家里就很富有。后来我跑了。”
“为什么?”
他再次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欢快,那么粗鲁。
“为什么?我想,这是因为我年轻,无拘无束,还自命不凡。我家里过于奢侈,对我百般娇惯,使我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鲜花,无时不美好。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发现:我很信赖的一个人却欺骗了我。怎么啦,瞧你多么诧异!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往下讲。”
“我发现,我中了圈套,轻信了一个谎言。当然,这样的事也是司空见惯。但正如我对你说的,我那时候年轻而又自负,以为说谎的人一定会被打入地狱。因此,我逃离家门,到了南美,当时身无分文,西班牙语一窍不通,除了一双白净的手和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挣饭吃的本事一点也没有。我陷入了能混就混、不能混就死的境地,其结果也很自然:我尝到了真正的地狱的滋味,从而纠正了我对假地狱的想象。这个地狱一陷进去就深不可拔,整整熬了五年。后来,杜普雷探险队把我救了出来。”
“啊,五年,太可怕了!难道说,你就没有三朋四友帮你?”
“朋友!我……”他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这辈子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似乎感到不好意思,马上接着说下去:
“我说的这些话,你不要过于当真。可能是我说过头了。其实,头一年半情况并不那么糟。我年纪轻,身体结实,在那个土著水手伤害我之前,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的。被打伤以后,我无法找到工作。一根拨火棒,你只要运用得巧,它的效果多好啊,真是神了;谁也不肯雇用一个瘸子了。”
“你干过哪些工作?”
“碰到什么就干什么。有一段时间,我在甘蔗场里干临时工,为那些黑奴干跑腿打杂一类的事。可是无济于事,那些监工总要撵我走,因为我跛得厉害,动作不快,而且又不能扛重的东西。当时,我还常常患炎症,或者别的奇奇怪怪的病症。
“过了一些时候,我到了银矿工地,想在那里找份工作。结果是一场空。经理们一想到要雇像我这样的人,就觉得真是笑话;那些工人呢,他们拼命地打我。”
“这为什么?”
“啊,我想这是人类欺弱的秉性。他们见我只有一只手能够还击。我饱尝了那里的苦头,最后只好往别处流浪。漫无目的地奔走,指望有机会碰上好运气。”
“奔走?就凭那条瘸腿?”
他抬起头,喘着气,突然显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我……是饿着肚子的。”
她稍稍转过头,一只手托着下巴。他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是啊,我东走西奔,到后来差不多都快发疯了,可是仍然没有碰到好运找份工作。后来,我到了厄瓜多尔,那儿比任何地方都糟。有时候,我还给人家干点修修补补的活儿——我的补锅水平还是不错的呢——或者当个听差,或者给人家打扫猪圈;有时候,我干点——啊,我也说不清干了些什么。最后,有一天……”
这时候,放在桌上的那只细弱的棕色的手忽然紧紧握成了拳头。琼玛抬起了头,心里很急,对他看看。他是侧面对着她,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急速地、不规则地跳动,像有一把锤子在敲击它一般。琼玛欠身向前,温柔的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后面的情况别讲了。这些事情说起来也太可怕了。”
他疑惑地看看那只手,摇摇头,态度坚决地说了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碰到了一班走江湖玩杂耍的,就是那天晚上的那种班子,你记得的。不过,当时的那一类东西更庸俗、更不像样子,那里面当然也有斗牛的节目。那一班人在路旁搭起了帐篷准备过夜,我到帐篷那里乞讨。那时天气很热,我已经饿得半死不活,就这样——我晕倒在帐篷门口。那一时期,我常常突然昏倒,就像女学生胸脯束得太紧常常昏倒一样。他们把我带到帐篷里,给我喝白兰地,还给我吃的。后来——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要我……”
他又停住不说了。
“他们班子里需要一个驼背或者有某些生理缺陷的人,好让娃娃们扔橘子、香蕉皮之类的东西……引起人们发笑取乐……那天晚上你见到的那个驼背小丑——就是那样的,我干了两年。
“就这样,我学着玩那一套把戏。我的畸形还不够那种程度,但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即利用我这只膀子和这只脚,用人工的办法装扮成一个驼背——看热闹的人倒也并不挑剔,只要能看到活生生的东西遭受磨难,他们就很高兴了。那套五颜六色的愚人衣服也同样奇形怪状,起到了取悦看客的很大作用。
“当时唯一碰到的麻烦就是我常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候,班主要是发了火,也不管我什么病不病,坚持非得要我出场不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场,我想看客是最高兴的。我还记得,有一次演到中途我就晕倒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观众已经围拢在我的周围又哄又叫,大喊大嚷,还用果皮扔……”
“别讲了,我受不了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别讲了吧!”
她双手捂住耳朵站了起来。他停住不说了,对她看看,只见那眼里已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他轻声咒骂着自己:“真混账,我简直是个大白痴啊!”
琼玛走到那边的窗前,站在那儿向外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她又转过身,只见牛虻又靠在桌子旁,一只手把眼睛蒙了起来。他显然把她忘到了一边。她坐到了他身边,沉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她缓慢地说:“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一动未动。
“你为什么没有割断你的喉咙?”
他抬起头,那目光既惊讶又严肃,说道:“真没想到,连你也提出这样的问题。那我的工作怎么办?我自杀了,谁来替我干?”
“你的工作——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刚才你说到成了胆小鬼的事。对了,像你这样经历了那种环境的人,要是仍然能够矢志不渝,那的确是我所罕见的勇敢的斗士了。”
他再次捂住了眼睛,然后满怀热情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周围似乎笼罩着永无止境的寂寞气氛。
突然间,下面花园里传来了一阵清新的女高音,在唱着一首鄙俗的法国小调:
来吧,跳起舞,皮埃罗!
跳吧,跳吧,可怜的让诺!
跳舞和欢乐万岁!
让我们尽享青春!
如果我流泪叹息,
如果我顾影自怜,
先生,这只是玩笑一个,你可别介意,
哈!哈,哈,哈!
先生,你可不必当真!
牛虻一听到歌声就松开了手,压抑地哼了一声,身子也向后退缩。琼玛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臂膀,仿佛紧紧逮住病人好让外科医生开刀一样。歌声中断时,花园里又传来了笑声和掌声。牛虻像是受折磨的野兽,抬起头望着琼玛。
他慢腾腾地说:“对,是绮达和她的军官朋友。那天晚上,列卡陀来之前,她要进我的房间。她要是真的碰着我,我是非疯不可的!”
琼玛为她辩白,挺温和地说:“她并不知道,她有可能会伤害你。”
花园里又传来一阵哄然大笑声。琼玛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只见绮达站在花园小径上,头上绕着一条金色花边围巾,正在卖弄风情;三个年轻的骑兵军官正在你争我夺,抢她手中高高举着的紫罗兰。
琼玛叫了一声:“莱尼小姐!”
绮达的脸立刻像是罩了一层乌云,黑了下来。“什么事,太太?”她说着就转身,抬起眼,一副挑衅的神气。
“列瓦雷士先生身体很不舒服,你们几位朋友声音小一点好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把紫罗兰猛地一扔,用法语叫了一声:“滚开!”那几个军官被弄得目瞪口呆。绮达转身凶狠地对着他们,还用法语说:“先生们,我讨厌你们!”
她动作缓慢地出了花园。琼玛关了窗户。
她回到牛虻身边,对他说:“他们走了。”
“谢谢。麻烦你了,我……我很抱歉。”
“麻烦倒没有。”
牛虻立刻听出来,她话中有话。
他说:“太太,你的话还没说完。那话的后面还有‘但是……’,你没说出来。”
“你既然能了解人的思想深处的东西,那你就不应该对别人内心的话感到生气。当然,说起来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就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我对莱尼小姐感到厌恶,是不是?那只是当……”
“不是。我是说,你一方面对她厌恶,另一方面又与她同居。你这样做,在我看来,是对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侮辱,也是……”
“一个女人?”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态度很粗鲁。“你把那样的人也叫作女人?太太,这真是笑话!”
琼玛说:“这不公正!你对任何人都无权这样说——尤其是对另外一个女人!”
他转过身,骨碌碌地瞪着眼睛,朝窗外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琼玛把窗帘拉下,又关上百叶窗,不让他看到落日。然后,她到了另一扇窗前的桌旁坐下来,又干起了编织活儿。
过了一会儿,她问:“要点灯吗?”
牛虻摇了摇头。
屋子里已经暗下来,看不清了,琼玛把编织物卷好收拾在篮子里。她双臂交叠坐在那儿,对着牛虻那一点也不动弹的形象默默观察了好一会儿。天色黄昏,暗淡的光线一方面淡化了他那粗鲁、嘲弄而又自负的神情,另一方面却又深化了他嘴角悲惨的皱纹。琼玛浮想联翩,忽然栩栩如生地想到了她父亲为纪念亚瑟而建立的大理石十字架,想到了十字架上刻的铭文:
你的波涛和巨浪已全部从我身边消失。
一个小时过去了,连续沉默的一个小时。到后来,琼玛站起身,轻轻地出了门,拿了一盏灯回来,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以为牛虻已经睡着了。灯光照到了他,他就转过了身。
琼玛把灯放下,对他说:“给你煮了杯咖啡。”
“先放一放吧。请你靠近我一点好吗?”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刚才说得很对。我的生活中缠着这样的事,的确是给我的生活平添了丑恶的一面。不过,你可要记住,一个男人不是天天能遇到他能……能爱上的女人的。我……我的处境艰难,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候,我不敢一个人过夜,身边一定要有个活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外在的黑暗,那一定是……不对,不对!不是那种黑暗,那种黑暗只不过是一种玩具地狱,花六个便士就能买到。我害怕的是心灵深处的黑暗,那里听不到哭泣声,听不到咬牙的颤抖声,只有沉默……沉默……”
他瞪着眼,直发愣。她站在那儿,沉默不语,屏息静气,听到他又接着说下去。
“你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是吧?你不理解——这正是你的福气。我所说的意思是,如果我要一个人独自生活,那我十之八九会疯的。你要是能够体谅的话,就不要把我想得太坏,我毕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头吃人的野兽。”
琼玛说:“我可不能对你做什么评价,因为我没吃过你那苦头。但是——我也曾陷入过痛苦之中,只是和你那种痛苦的方式不同而已。我认为——我能肯定:你要是因为害怕而真的做了残忍的或不公正的事,或问心有愧的事,那么你会有后悔的一天。而且,我设身处地在想,我要是像你那样在这件事上没有处理好,也肯定会一错到底,一定早就含恨而死了。”
他仍然紧紧握着她的双手。
他非常温柔地问她:“请告诉我,你这一生中是否做了极其残忍的事?”
她没有回答,却低下了头,两大滴泪珠扑扑地落到了他的手上。
“快说呀!”他心情急切,小声地催着,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快对我说呀!我已经把自己一切悲惨的往事都告诉了你。”
“是的……做过……一次……那是在很久以前,而且是对待我最最心爱的一个人。”
一直紧握住她的那两只手在激烈地颤抖,但是仍然握着没有放松。
她接着说:“他是我们的同志。我轻信了别人对他的诽谤——那显然是警方惯用的伎俩,造谣中伤。我以为他是个叛徒,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出走以后竟溺水自尽了。两天以后,我明白了真相:他是清白无辜的。在你的记忆里,可能不会有像我这种痛苦的往事。我宁可砍断我的右手,如果这么做能弥补它犯下的过错。”
他眼中闪现出一种危险的光芒。往日她从未见过这种眼神。他突然偷偷低下了头,吻了她的手。
她大惊失色,连忙后退。她怜悯地叫了起来:“别这样!以后请你别这样!这样做让我感到伤心!”
“你以为,你没有伤害你杀死的那个人的心吗?”
“我……杀死的那人……啊,西塞尔已经回来了!我——我得走了!”
玛梯尼走进了房间,只见牛虻一个人躺在那儿。旁边放着一杯没有动过的咖啡,还听到他有气无力地在轻声咒骂自己,仿佛怎么咒骂也不能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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