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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5956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蒙泰尼里主教在十月的第一个礼拜来到了佛罗伦萨。他的到来在全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他既是闻名遐迩的传教士,又是革新的朝廷代表,人们都眼巴巴地盼望他来阐明“新政策”,传播爱的福音,带来和解的希望,从而医治意大利的疾患。罗马圣院的书记长本来是拉姆勃鲁斯契尼,民众对他怨声载道,现在换了吉齐红衣主教,这一措施已经把民众的热情提到了空前的高度。要使这种热情经久不衰,蒙泰尼里最能驾轻就熟地担当此任。他私生活严肃,无可指责,这在罗马天主教的名流显贵中实属罕见。仅这点就使民众瞩目,因为民众总以为:教会显贵人物的生活中,几乎无不带有敲诈、贪污的恶习和卑鄙的通奸行为。不仅如此,蒙泰尼里作为传教士还具有卓越的才能。他音色优美,高尚的人格像磁石一样吸引人心。因此,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都能威震八方。

对于这位新到的名人,格拉西尼也想照自己的惯例,费尽心机要把他请到自己家里。可是,要想猎取蒙泰尼里这样的人物绝非轻而易举。因此,尽管受到多次邀请,他都很有礼貌、但态度坚决地加以婉言谢绝,说他身体不好,或者事情很忙,没有时间和精力参加社交活动。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天气晴朗,寒气袭人,玛梯尼和琼玛正经过西格诺里亚广场。玛梯尼以轻蔑的口气对琼玛说:“格拉西尼夫妇真不是东西,不管阿猫阿狗见到就吞!你注意到没有,那天主教的马车进城的时候,他们夫妇那种卑躬到了什么程度?对他们来说,不管是谁,只要是被人们谈论的,他们就认为是了不起的人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巴结社会名流的小人。八月里,他们刚刚捧了牛虻,现在又追逐蒙泰尼里了。我希望主教大人对他的殷勤感到高兴。还有一大帮宝贝投机分子,也跟他一样在献殷勤呢。”

他们刚刚在教堂里听了蒙泰尼里的讲道。热心的听众把教堂挤得水泄不通,玛梯尼担心琼玛那讨厌的头痛会复发,因此,弥撒还没做完,他就劝她出来了。下了一个礼拜的雨,雨过天晴,早上阳光明媚,他就建议到圣尼科罗山坡的花园去散散步。

琼玛说:“不去那儿了。如果你有空,我倒很想散步,可是不想到山上去。不如沿着阿诺河堤岸走一会儿。蒙泰尼里从教堂回去要经过那里。像格拉西尼一样,我也想目睹一下名人的风采。”

“刚才你不是已经见过了!”

“没看清。教堂里人那么挤,他的马车驶过去时,背对着我们。我们在桥那边守候,肯定能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他就住在阿诺河岸边。”

“你怎么突然生了这么个怪念头,要看一眼蒙泰尼里?对有名望的传教士你一向是漠不关心的呀。”

“我想看的不是有名望的传教士,而是想看看他本人。我以前见过他,隔了这么多年了,想看一看他究竟变化有多大。”

“你什么时候见到过他?”

“那是在亚瑟死了两天以后。”

玛梯尼心里很急,迅速看了她一眼。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阿诺河岸。她心事重重,对着河面发愣。玛梯尼就怕见她那种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说:“琼玛,亲爱的,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想摆脱悲惨的往事吗?当时我们才十七岁,那种年龄我们谁都有过过失。”

“可是,在十七岁的时候,不能说我们都曾杀害过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啊。”她无精打采地回答,臂靠在桥边的石栏杆上,低头俯视着河水。玛梯尼不说话了,只要她处在这样的情绪中,他差不多连话也不敢同她讲。

“我一看到河水就要回忆起往事。”她一面说,一面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而后紧张地微微哆嗦了一下,“西塞尔,我们往前走吧,站在这儿冷飕飕的。”

他们都沉默不语,过了桥,沿着河岸往前走。过一会儿,她又说话了:

“他的音色真美!我听别人说话,任何人也不能同他的声音相媲美。他能有那么大的感召力量,我看有一半的奥秘就在这里。”

“那声音是很美妙。”玛梯尼赞同地说。为了使她不至于因河水而陷入可怕的往事之中,他立即抓住这个话题,接着说,“他不仅音色很美,而且在我听到的传教士中,他是最卓越的一个。不过他有那么大的感召力,不仅是音色的关系,我相信还有别的更深的奥秘。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那几乎要高于所有其他的高级教士。在整个意大利教会中,除了教皇本人以外,你不能找到别的高级教士,能像他那样享有一尘不染的声誉。去年我在罗玛亚省的时候,记得曾经路过他的教区,目睹了这样的场面:那些凶顽的山民冒着大雨,恭候他路过,想看他一眼或者摸一下他的衣服。在那一带,他几乎像圣人一样受到尊敬。罗玛亚人一向憎恨穿黑色法衣的教士,而他却在他们中间有那么高的威信,这表明他真有了不起的地方。我曾跟一个老农谈过这件事,那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典型的私贩子。我同他说:人们对主教似乎十分忠诚。他这么回答了我:‘我们不喜欢主教,因为他们都骗人;我们爱蒙泰尼里大人,因为从来没听说他骗过人,也没听说他干过无理的事。’”

琼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玛梯尼在说:“别人对他这么评价,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不是认为别人的评价不符合事实?”

“据我了解,不符合事实。”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他自己对我这么说的。”

“他本人亲口对你说的?蒙泰尼里本人?琼玛,你是什么意思?”

她把头发从额头向后拢拢,转身面对着他。这时候,他们又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他倚在栏杆旁,她用伞顶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画线。

“西塞尔,你我朋友这么多年,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亚瑟那件事的真实情况。”

他赶快打断了她的话:“亲爱的,这用不着了,详细情况我已经知道。”

“乔万尼对你说过?”

“是的,他在临终前告诉了我。有天晚上我陪他的时候,他把那件事对我说了。他说——琼玛,亲爱的,既然这件事已说开了头,我最好还是对你说实话吧——他说你对那件不幸的事老是耿耿于怀,恳请我和你尽力友好相处,设法让你从那件事里摆脱出来,不再去想它。亲爱的,我已尽力在这么做,可能我没有成功,但我确实已尽了力。”

“我知道你尽了力,”她温和地说,目光向上看了一会儿,“要是没有你的友谊,我的境况就糟了。不过——关于蒙泰尼里的情况,乔万尼同你说了没有呢?”

“没有。我不知道这件事同他还有什么关系。乔万尼只是讲到关于间谍的详细情况,以及有关……”

“有关我打了亚瑟的耳光和他溺水自杀的事。有关蒙泰尼里的情况,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他们又转身回到桥边,红衣主教的马车将要从那座桥经过。琼玛说话时,目光一直注视着河面。

“那时候,蒙泰尼里还是一个神父,担任比萨神学院院长。亚瑟进了萨宾查大学以后,他常常给亚瑟辅导哲学功课,还和他一起读书。他们相互之间肝胆相照,那种感情已超过师生,仿佛一对情人。亚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他如果失去了‘神父’——他习惯上这么称呼蒙泰尼里——他就要跳河淹死。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间谍的事,你是知道的。在他溺水的第二天,我父亲和勃尔顿兄弟——就是亚瑟的异母兄弟,讨嫌的人——在达森纳码头那儿打捞尸体,花了整整一天。我却一个人待在房里,回想我干的事……”

停了一会儿以后,她接着说:“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父亲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琼玛,孩子,到楼下去,我想要你见一个人。’我们下了楼,只见亚瑟团体里的一个学生坐在诊室那儿。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对我们说,乔万尼的第二封信已从牢里寄了出来,信中说了他们从看守那儿打听到卡尔狄的情况。亚瑟在忏悔时受骗上当了。记得那个学生对我说:‘亚瑟是无辜的,弄清了这一点对我们至少是一种安慰。’我父亲紧紧拉住我的手,尽力安慰我。可是,他当时并不知道我打亚瑟耳光的事。过了一会儿,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彻夜难眠,一个人坐在那儿。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父亲又和勃尔顿兄弟出了门,到码头那一带打捞尸体,希望能把尸体找到。”

“根本就没有找到,是吧?”

“对。那尸体一定冲到大海去了。但是,他们认为还有一线希望。我一个人待在房里,忽见仆人上来说,有位‘非常可敬的神父’来访,她已对他说我父亲在码头那儿,他也就走了。我知道那人肯定是蒙泰尼里,就赶紧从后门跑出去,终于在花园门口赶上了他。‘蒙泰尼里神父,我有话想跟你说。’听我一说他就止住步,静静地等我说话。天哪,西塞尔,他那副表情你没看见啊,那副神态在我脑海里足足萦绕了好几个月!我说:‘我是华伦医生的女儿,我是来向你说明,杀害亚瑟的就是我。’我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他站在那儿听我讲,一动也不动,就像石头人儿似的。等我说完以后,他才对我说:‘你放宽心吧,孩子,凶手是我,不是你。因为我欺骗了他,他已经发觉。’说完他就转过身,不再说什么,走出了园门。”

“后来呢?”

“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他的情况了。不过,我听说,就在那天晚上,他昏倒在大街上,被人送到码头附近的一户人家。除此以外,我对他就一无所知了。我父亲处处都尽可能为我着想。我把这一切情况对他说了以后,他就放弃了诊所的业务,立即带我去了英国,好让我听不到引起我回忆过去的事情。他怕我也要投河自杀,我的确也有那么一次,差点儿走了那条路。不过,后来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们发现他得了癌症,我不得不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因为能服侍他的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父亲去世以后,我还得照顾几个小弟妹,一直等到我大哥有能力抚养他们。接着乔万尼就来了。你可知道,当初我们到英国时,我和他彼此几乎不敢见面,因为我们怕勾引起那种可怕的回忆。他当时心如刀割,因为这事与他有牵连——他在牢里曾经写了那封引起不良后果的信。其实,当时我们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照我看也是因为同病相怜。”

玛梯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他说:“从你当时的境况来看,可能是这样。可是,乔万尼自从和你初次见面后就打定了主意。我记得他第一次去里窝那后回到米兰的时候,对你赞不绝口,到后来我都嫌烦,以致他一提到那个英国姑娘琼玛我就头疼。回想当时,我心里该是恨你的。啊,主教过来了!”

马车过了桥,停在阿诺河边的一栋大楼门口。那儿聚拢着一大群热情洋溢的群众,指望一睹蒙泰尼里的风采。可是,主教靠在坐垫上,似乎很疲倦,顾不得那些群众了。刚才在教堂里布道时那种奕奕的神采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阳光下,那脸上心力交瘁的皱纹清晰可辨。他下车以后,显得老态龙钟,跨着疲惫的沉重脚步进了大楼。琼玛掉转身体,慢慢向桥头那儿走去。一时间,她似乎在回味主教那憔悴而又绝望的神态。玛梯尼默默走在她身边。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话了:“我常常在揣摩,他说欺骗了亚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有时候,我头脑里会闪现出……”

“闪现出什么?”

“哦,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他们俩的相貌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哪两个?”

“亚瑟和蒙泰尼里。注意到这一点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他们家里人与人的关系颇有点奥妙。勃尔顿太太,就是亚瑟的母亲,据我所知是最温柔的一个女人,她和亚瑟一样都有一副圣洁的面孔。我相信,他们母子的性格也很相似。可是,她似乎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就像一个被追踪的罪犯。她丈夫前妻的儿媳妇不拿她当人,对她简直连对狗都不如。再说,亚瑟自己跟庸俗不堪的勃尔顿家相比也有天壤之别。当然,一个孩子把什么都看成理所当然的事。可是,长大以后再回头一想,我就生了疑:亚瑟究竟是不是勃尔顿家的人。”

“他可能发觉了母亲的什么秘密——一旦发觉,他就很容易要自杀。那就跟卡尔狄设圈套的说法风马牛不相及了。”玛梯尼这么提出了一种设想。在当时,他也只能这么说,来安慰琼玛。琼玛摇了摇头。

“西塞尔,假如你看见我打他以后他脸上的表情,你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关于蒙泰尼里所说的欺骗的事可能是真的——的确有可能——但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已无法挽回。”

他们都沉默不语,向前走了一会儿。

后来,还是玛梯尼说话了:“亲爱的,世上如有灵丹妙药能够改变已经做过的事,那么仔细思考所犯的过错还很值得。可是,这样的灵丹妙药不可能有。既然如此,让死者就死了吧。这件事是很可怕,但是,这可怜的小伙子至少已经脱离苦难,而且比那些流放的、坐牢的一类活着的人还幸运些。你和我应该多想想那些活下来的人,无权为死者过度忧伤。记住你们英国的雪莱曾经说过:‘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现在,未来仍然属于你自己,要坚定信念,不要为早已过去的事而懊丧,折磨自己,而要致力于现在如何去帮助别人。”

他满腔热情地劝解琼玛,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这时候,他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了柔和而冷漠的拖长的说话声,赶快松开她的手,身子也缩了回去。

那个拖长了的声音喃喃地在说:“蒙泰……尼里先生毫无疑问与你颂扬的完全一样,我亲爱的医生。他似乎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个世俗的世界不配他居住,我们应该恭恭敬敬护送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但是,他到了那里肯定会像在这里一样,定会平地起风波。那个世界,大……大概有许多老资格的鬼,见到这样一个诚实的主教必然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这帮老鬼什么都不爱,专爱奇货……”

“你怎么知道?”问话的是列卡陀医生,听他的话音就知道,他已经怒不可遏了。

“亲爱的先生,我是从《圣经》里看到的。如果福音书上说的话可以信赖,那还说明,即使再超群绝伦的鬼雄也喜欢变化多端的拼凑东西。现在呢,主……主教头上还冠以诚实,在我看来,多少有点像变化多端的拼凑的东西,就像虾子和甘草凑在一起,叫人很不舒服。啊,那是玛梯尼先生,波拉太太!雨后放晴,天气多好啊,是吗?你们也听了又一个萨伏纳罗拉[1]的布道吗?”

玛梯尼猛然转过身,只见牛虻嘴里衔着雪茄,衣扣孔上别着温室里生长的鲜花,正向他伸过手来。他的手那么瘦长,还戴着整整齐齐的手套。阳光照在他那一尘不染的亮晶晶的靴子上,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两处的反光又交织在他那笑容可掬的脸膛上,使玛梯尼感到他不像平常那么瘸,也比平常矜持得多。他们握着手,一个是亲切友好,而另一个是横眉厉色。这时候,列卡陀忽然一声惊叫:“波拉太太怕是不舒服吧!”

她脸色惨白,太阳帽帽檐下的阴影部分几乎铁青。由于心脏的剧烈跳动,连戴在脖子上的帽带也在簌簌抖动。

“我要回家了。”她说得有气无力。

他们叫来了马车,玛梯尼与她一同上了车,好把她平平安安送回家。她的披风被车轮钩住,牛虻就躬身为她拉起,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的面孔。玛梯尼注意到了:她吓得连忙退缩身子,那神色有点令人恐怖。

“琼玛,你怎么啦?”车子开动以后,他用英语问她,“那个混账刚才向你说了些什么?”

“西塞尔,他没说什么。怪不了他,是我……我……害怕……”

“害怕?”

“是的,我想象中看到的是……”她用手蒙住了眼睛。玛梯尼在一边静心等待,等她恢复平静。她的脸色渐渐有所好转。

“你说得很对,”她终于恢复了平常的语气,转头对他说,“回忆可怕的往事,有害无益。那样做连神经也要受到愚弄,使人想象出各种荒唐的事来。那件往事从今以后决不要再提了,西塞尔,否则,我会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亚瑟的模样。这是一种幻觉,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噩梦。刚才,那个讨厌的东西面对着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竟荒唐地把他当成了亚瑟。”

[1] 萨伏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传教士、改革家和殉教士。由于他无所畏惧地抨击当局的暴政,被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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