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爱尔兰伏尼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爱尔兰伏尼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牛虻 作者: (爱尔兰)伏尼契 本章字数: 9493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8

“太太在家吗,卡蒂?”

“在,先生,她在更衣。请到客厅里坐一坐,她一会儿就下楼。”

卡蒂很高兴,以一个真正德文郡姑娘的友好感情领客人进了客厅。她特别喜欢玛梯尼这样的客人。他说英语,当然说起来像外国人,但这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有的客人一来就对政治高谈阔论,直至深夜,弄得女主人非常疲倦,而玛梯尼就与众不同。不仅如此,女主人住在德文郡的时候,正在困难之时,孩子刚死,丈夫病危,他还赶到德文郡去帮助她。从那时候起,卡蒂就把这位身材高大、行动笨拙、寡言少语的男人当成“家里人”,就像对待此刻蜷伏在他膝上的那只懒洋洋的黑猫一样。而帕希特呢,把玛梯尼当成了家里的一件家具,这家具对它来说还派得上用场。这位客人从来不踩它的尾巴,不把烟往它眼睛上喷,也不把本性好动的两只脚强压在它的身上。他的举止像个地道人,让自己那舒适的膝盖供它躺着打呼噜。吃饭的时候,从来也没忘记它,没有表现出好像人在吃鱼,猫会无动于衷似的。他们之间的友谊由来已久了。早在帕希特还是小猫咪的时候,它的女主人病得很厉害,无心顾及它,正是玛梯尼关心它,把它安放在篮子里,从英国带到了这儿。从那以后,长期的经验使它深信不疑:这位粗笨的“人熊”真是同舟共济的好朋友。

“瞧你们俩,样子多快活。”琼玛下了楼,来到了客厅,“人家看到你们这个样子,还以为你们就这样自在地打发黄昏时光呢。”

玛梯尼小心地把猫放到地上,说:“我提前来,是想在动身前吃些茶点。今晚那边大概是拥挤不堪的,而格拉西尼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吃。时髦大师从来做不出像样的东西吃。”

“别说了!”琼玛笑着制止他,“你说起话来就像盖利一样刻薄!格拉西尼也真够呛,就是撇开妻子不善持家而遭到的不幸以外,他自己的罪已够受的了。茶点嘛,马上就好。卡蒂正在为你专门做一些德文郡的蛋糕。”

“卡蒂是个好心肠的人,帕希特,你说是不是呀?我倒还没在意呢,你到底还是穿上了这套漂亮的衣服。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我答应过你要穿的,尽管今晚天气很热,穿着并不合适。”

“到了菲索尔那边就会凉快得多。你穿白色开司米比什么都合身。我带来几朵花,戴在衣服上很合适。”

“啊,一束一束的玫瑰,真好看,我真是喜欢!不过,还是插在瓶里好些,我不爱戴花。”

“你看,你的迷信念头又作怪了。”

“不,不是迷信。我只觉得,花儿一个晚上跟着像我这样乏味的人做伴,一定会感到厌倦的。”

“今天晚上恐怕我们都会感到厌倦。聚会一定沉闷得难以忍受。”

“那为什么?”

“这部分原因是,格拉西尼接触到的任何东西,就会像他本人一样令人感到乏味。”

“不要刻薄了。我们就要到人家那里去做客,这样刻薄地说主人有点不厚道。”

“太太,你一向言之有理。那么,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爱说爱笑的人半数不会到。”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不在城里,或者生了病,或者其他原因。但无论怎么样,参加聚会的将有两三位外国大使、几位德国的学者,照例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旅行家、俄国王子、文艺俱乐部的人,还有法国军官等。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当然,有个人我是认识的,就是新来的讽刺家。今天晚上,他可是引人注目。”

“新来的讽刺家?什么,是列瓦雷士?我还以为格拉西尼对他极不赞成的呢。”

“对,他本来是不赞成的。但既然这个人已经来了,日后人们必将要谈论他,格拉西尼当然希望这位名人在他家里首先露面。你可以相信,格拉西尼对他持不赞成的态度,他根本就不知道。不过,他会猜得到的。他这个人非常精明。”

“他来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是昨天刚到的。茶来了。不,你不用站起来,我来拿茶壶。”

待在这间小巧玲珑的书房里,他真是其乐无穷。琼玛的友谊,她于庄重之中不知不觉对他产生的魅力,以及她那坦诚而质朴的同志感情,在他平平淡淡的一生中发出了最夺目的光辉。每当他心情郁闷时,在办完公事以后总要到这儿来坐坐,常常缄默不语,看着她低头做针线活儿或者斟茶。她从来不问他有什么烦恼,也不在语言中表露出同情。可是,他走时,变得更加坚强,心情更加平静,正如他常对自己说的那样,觉得“又可以痛痛快快过上两个礼拜了”。她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秉性,就是会安慰别人,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两年前,他那些知心朋友在卡拉布里亚被人出卖,并像狼一样被杀害了。可是她仍然抱着坚定的信念,可能正是这种信念使他不至于陷入绝望。

有时候在礼拜天的早上,他要来这儿和她“谈谈公事”。所谓公事就是指玛志尼党内的一些实际事务,因为他们俩都很积极,是党内忠实的成员。在这种场合下,她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热切而又冷静,思维有条理,看问题细致,又很客观。那些只见过她干政治工作的人把她当成策动家,认为她训练有素,纪律严明,遇事大胆,值得信赖,在各方面都是党内宝贵的一员,只是缺少人情味,没有个性。盖利曾这样评价说:“她是天生的策动家,一个人抵得上我们一打。可是除此以外她什么也没有了。”玛梯尼所了解的这位“琼玛夫人”,真让人难以了解。

“那么,你说的‘新来的讽刺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时候,琼玛一面打开食品橱,一面回头问玛梯尼,“西塞尔[1],你瞧,这儿有你爱吃的大麦糖和罐头蜜饯。搞革命的人都喜欢吃甜食,这倒真有点儿怪。”

“其实别人也喜欢,只是不说而已,认为说出来有失身份。你问新来的讽刺家吗?他这个人,一般女人见了会起哄,你不会喜欢他的。他专门说刻薄话,可是却装得愁眉苦脸,四处流浪。他身后老跟着一个跳芭蕾舞的漂亮女人。”

“你是指他身边真的有个跳芭蕾舞的女人,还是因为你对他不满,故意学着他的腔调说刻薄话?”

“真是天晓得!不是我对他有什么不满。跳芭蕾舞的姑娘确有其人,对于那些把泼妇也视为美的人来说,她长得也算是个美人。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喜欢的。据列卡陀说,她是匈牙利吉卜赛女郎,或者类似那样的人,早先在加里西亚某地的戏院待过。他似乎脸皮很厚,向别人介绍那个女人时仿佛是他家没有嫁出去的姑妈。”

“如果真是他把她从她家里带出来的,他那么介绍也很公平啊。”

“亲爱的夫人,你不妨这么看,可是社会上的人并不这么看。他那样介绍一个女人,我想大多数人一定很反感,因为他们知道那女人是他的情妇呀。”

“他没说,别人怎么知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你见了她就明白的。但是我认为,即使像他那样的人,也没那胆量把她带到格拉西尼家里去。”

“他们家也不会接待她。格拉西尼太太不是那种肯违背礼俗的女人。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作为讽刺家的列瓦雷士先生,而不是他个人的事。法布列齐对我说,这位先生已经接到我们的信,表示愿意到这儿来,担负攻击耶稣会派教士的任务。后面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我这个礼拜工作很忙。”

“我也没有更多的情况告诉你。钱的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困难,这倒出乎我们意料。他的手头似乎很宽裕,工作不计较报酬。”

“这么说,他有私人财产?”

“显然有,不过,这事儿似乎很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列齐家里,谈到了杜普雷探险队发现他时他的那种处境,你也听到了。可是,他现在手里有巴西什么地方矿山的股票;还有在巴黎、维也纳和伦敦撰写杂文,其稿费收入也相当可观。他似乎精通六种文字,待在这儿并不妨碍他和外地报纸的联系。和耶稣会教士唇枪舌剑不会占去他全部时间。”

“那倒也是。我们该动身了,西塞尔。啊,我把这几朵花别上。等一下。”

她跑上楼,下来时花已经别好在胸前,头上披一条西班牙黑花边长围巾。玛梯尼以艺术家的眼光赞许地欣赏着她。

“我亲爱的太太,你这样子就像皇后,像示巴女王[2],既伟大又聪明。”

“你多会挖苦人!”她笑着反驳,“你看,我为了把自己打扮成典型的社交太太,真是够受的了!谁还指望一个地下革命党人装扮得像示巴女王?靠这种办法也摆脱不了暗探啊。”

“无论你怎么装扮,你这一辈子也学不会社交太太的庸俗。但是,这根本就没有关系。尽管你不能像格拉西尼太太那样,拿着扇子捂着脸,傻乎乎地哈哈笑,但是你这样子太漂亮了,特务们不可能猜到你的政治观点。”

“得了,西塞尔,那个可怜的女人你就不要奚落她了吧!吃吧,吃点大麦糖,平静一下情绪。你可准备好了?我们得动身了。”

正如玛梯尼估计的那样,聚会的人十分拥挤,场面让人感到枯燥无聊。那些学者名流文质彬彬地闲聊,一副无可奈何、百无聊赖的样子;而那些“说不上来的旅行家、俄国王子”,在房间里窜来窜去,互相打听,高攀名流,谈起话来都摆出很有学问的架势。格拉西尼接待客人的姿态,犹如他那擦得锃亮的靴子一样,显得洁身自好。可是,他一看到琼玛,冷冰冰的面孔顿时喜笑颜开。其实,他并不真正喜欢她,而且私下里对她还有点畏惧。可是他清楚:琼玛要是不在,这个客厅的吸引力就会一落千丈。他在自己的业务领域里,已经出人头地,既有名也有利,现在他的最大愿望就是使自己的家成为开明人士和知识分子的社交中心。他已经意识到:他年轻时娶的那个女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庸,姿色早衰,装饰过度,谈吐乏味,与这个大型文艺沙龙的女主人身份极不相称。想到这点,他感到很痛苦。因此,每次晚会他都劝琼玛参加。只要她出席,晚会就能开得成功。她气度雍容,客人们都感到很舒服。在他的想象中,这栋房子总是为一种粗俗不堪的东西所萦绕,只要琼玛一出现,那种东西就被一扫而光。

格拉西尼太太十分亲切地迎接琼玛。她凑近做耳语状,其实声音很大:“你今晚多迷人啊!”说着就以苛刻的眼光细细挑剔她那白色开司米绒衣。她对这位女客有一肚子的怨恨,她所恨的也恰恰就是玛梯尼所爱之处:她沉静性格中蕴含的力量、诚挚爽快中显出的庄重、平衡的心境以及自然的表情。格拉西尼太太恨一个女人,却是以一股奔放的热情来显露的。琼玛对这一套恭维和亲昵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从来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进入社交界”这项任务令人发腻,很不是滋味,但是,凡是不想惹暗探注意的地下革命党人又必须自觉地完成这项任务。她将此任务和用密码书写的烦琐工作相提并论。她意识到一个女人若是衣着华丽出了名,那就等于有了一种有价值的保障,使别人不致怀疑她。因此,她像认真研究密码一样研究流行的款式。

文人学士们都死气沉沉、郁郁不乐,在听到琼玛的名字时才提起了点精神,他们对琼玛都非常熟悉。尤其是那些激进的新闻记者纷纷聚拢到她的身边。但是,她是个很老练的地下党员,不会把精力全都放在这班人身上。激进分子她天天都会碰到,因此在他们围拢上来的时候,她就婉言相劝,要他们干自己的正事,笑着提醒他们:不要在她这儿浪费时间,因为有许多旅行家还等着要他们去指导。她自己则全力以赴与一位英国议员周旋,因为共和党人正迫切要争取这位议员的支持。她知道他是个财政专家,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首先就奥地利的财政方面一个技术问题向他请教,然后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伦巴第·威尼西亚政府的财政预算方面。那位英国议员原先对闲谈已觉得很乏味,此刻很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担心自己被一个女学者窘得下不了台。但是,他一见她热情友好,谈吐有趣,立刻就心悦诚服,很认真地和她讨论意大利的财政问题,仿佛她就是梅特涅[3]。这时候,格拉西尼领着一个法国人走了过来,说他“想就青年意大利党的历史问题请教波拉太太”,那位议员迷惑不解地站了起来,觉得意大利人不满于现实的理由也许比他原来估计的还要复杂。

过了一会儿以后,琼玛悄悄溜出客厅,来到窗外的凉台上。这儿两边是高大的山茶花和夹竹桃,她想独自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客厅里空气沉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已经头晕难忍了。这儿凉台的一端陈列着一排棕榈树和凤尾蕉,都栽在大木桶里,木桶前面有一排百合和别的花木相遮掩。这些花木形成一道严密的屏风。在这屏风背后的一个不大的角落里,可以一览外面山谷一带的美景无遗。石榴枝头上一簇簇晚开的花朵,悬空高挂,点缀在花木之间狭窄的空隙处的一侧。

琼玛把这个角落当成了避难所,想在这儿清静地休息一会儿,以免可能引起的头晕。她希望不要有人猜到她在什么地方。美丽的夜晚,暖和而又静谧。可是她刚从闷热的室内出来,就感到阵阵凉意,于是把饰边围巾披在头上。

她正恍恍惚惚,睡意蒙眬,忽然走廊上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把她惊醒了。她躲到阴暗之中,希望不要被人发现,好在这儿得到更多一点宝贵的清静休息时间,然后再搜索枯肠应付交际。讨厌的是那脚步声就停在“屏风”附近,接着就听到格拉西尼太太的说话声。她那声音就像笛子一样尖细,喋喋不休一阵之后就停了一会儿。

另外一个声音,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柔和悦耳。美中不足的是常常夹以一种特别的拖音,这要么是装腔作势,但更有可能是为了矫正口吃,总之听起来很不舒服。

那人在问:“你说是英国人?但那名字总像是意大利的。叫什么——叫波拉?”

“对。是个寡妇,可怜她丈夫乔万尼·波拉,大约四年前死在英国,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啊,我倒忘了,你过的是流浪生活,哪儿能知道这多难的国家死去的烈士呢,而且烈士为数又是那么多!”

格拉西尼太太叹了一口气,和陌生人交谈她一向如此。这一声叹息像是爱国志士在为意大利忧愁和懊丧,但是那神气又很像寄宿学校女学生的姿态,孩子似的撒娇噘嘴。

“死在英国!”那男人重复了这句话,“这么说他当时在英国亡命?我总觉得对这个名字有点熟。他不是与初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关系吗?”

“是有关系。一八三三年,有一批青年人不幸遭到逮捕,他就是其中一个。那个悲惨事件你还记得吗?几个月以后他被释放了;但是过了两三年,政府又要拘捕他,因此他就逃到了英国。后来,我们听说他在那边结了婚。这一件件事听起来实在是罗曼蒂克,但是可怜的波拉一向都很罗曼蒂克的。”

“你说他后来死在英国?”

“是的,死于肺病。英国的气候太恶劣,他受不了。在琼玛丈夫临死的前几天,她唯一的孩子又得了猩红热,死掉了。多悲惨啊,不是吗?我们个个都是喜欢亲爱的琼玛的啊!这可怜的人儿,就是有点儿矜持。不过你知道,英国人一向就那个样子。照我看,她是因为苦恼才变得郁郁寡欢,而且……”

琼玛站起身,推开石榴树枝来到了亮处。把她个人的不幸遭遇当成闲谈的话题,让她几乎无法容忍。这时候,她脸上显然挂着怒意。

“啊呀,原来她在这儿!”女主人一声惊叫,而且还保持着镇静,真令人敬佩。“琼玛,亲爱的,我还在猜想你会跑到哪儿去呢。费利斯·列瓦雷士先生想要认识认识你呀。”

“啊,这就是牛虻了。”琼玛心里思忖,好奇地对他看看,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但是,在他对她上下打量的时候,她感到那目光似乎锐利而又傲慢,仿佛在对她审问一样。

“你找到这儿一个悠……悠……悠闲的地方,”他看了看浓密的花木屏障说,“多……多么迷人的景色啊!”

“是的,这小块地方的确很美,我到这儿来想换换新鲜空气。”

“夜色这么美,要是待在屋子里,那真是辜负了上帝的一片慈心。”女主人说,她抬眼仰望天上的星斗。(她的睫毛生得很好看,想炫耀炫耀。)“先生,你想想看,我们可爱的意大利要是有了自由,不就是人间天堂吗?她有这么美丽的花朵,这么美丽的星空,竟然是个被束缚的奴隶,真是不可思议!”

“还有这些爱国的女人呢!”牛虻声音柔和,拖着长音,说得有点含糊。

琼玛转过头,打量了他一眼,心里非常震惊:他竟然这样明目张胆、无礼地讽刺别人,谁都能听得出来。可是,他对格拉西尼太太要人恭维的胃口估计得太低。那女人怪可怜地垂下睫毛,还叹了一口气。

“啊,先生,一个女人能干的事实在微不足道!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证明我不愧为一个意大利人,谁知道呢?现在我还得回去,尽我招待客人的义务。法国大使先前请求我,要我把他的养女向名流一一介绍。你们一会儿得进去见见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啊!琼玛,亲爱的,我带列瓦雷士先生到外面来,是想让他看一看这儿美丽的景色,现在我得把他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会招呼他,向他一个一个地介绍客人。哟!让人感到愉快的俄国王子过来了!你见过他吗?据说他是尼古拉皇帝[4]最得宠的人儿,现在身任波兰一个城市的司令官。那个城市的名字谁都没法叫出来。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不是吗,爵爷?[5]”

她像长了翅膀似的翩翩飞了过去,和那个男人唠唠叨叨地聊开了。那个男人脖子粗得像牛,下巴肥大臃肿,外衣上佩戴着金光闪闪的勋章。一路上,她在为“我们不幸的祖国”不停地发出悲哀的挽歌,不时地夹以“多迷人啊”“我的王爷”的感叹。那声音沿着走廊渐渐消失了。

琼玛仍然静静地站在石榴树旁。对于那位矮小的女人,那么可怜而又愚笨,她感到很遗憾;但是,对于牛虻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对人无礼的嘲讽,她感到厌烦。此刻,他正目视着渐渐消失的人影,那副神态就使她非常气愤。对于这样令人悲怜的人采取嘲笑的态度似乎太不厚道。

他回过头来,微笑着同她说:“你看,意大利的……和……和俄罗斯的爱国主义,相互搂着胳膊,相互为伴,彼此多么高兴。你喜欢的是哪一种爱国主义?”

琼玛稍稍皱了皱眉,没有理睬。

他接着说:“当……当然啰,这纯粹是个……个人的爱好问题。不过,这两种爱国主义,我喜欢俄罗斯的那一种——因为那是一种彻底的爱国主义。如果俄罗斯的霸权统治不依靠火药和子弹而只靠鲜花和天空,你想想看,那位‘我的王爷’在波兰的要塞里还能待……待上几天?”

琼玛态度冷淡,回答说:“我认为,我们个人的看法可以坚持,但不应在做客时嘲笑女主人。”

“啊,说得对!我竟……竟然忘了意大利是好客之邦,意大利民族也是好客的民族。我相信,奥地利人对此一定有所领教。请坐下来好吗?”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凉台,为她端了一把椅子,自己站在她的对面,靠在栏杆上。窗子透出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分明。琼玛可以很从容地细细打量他。

她失望了。她本来认为,他的面孔尽管不会使人赏心悦目,但至少会给人以生动而有力量的感觉。没想到他的外表最显眼的地方只不过是服饰华丽的倾向,至于神情和态度上潜伏的某种傲慢,绝不仅仅是一种倾向而已。另外,他皮肤黝黑,像是黑白种的混血儿。尽管走路跛,可是动作像猫一样敏捷。他的整个外形,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黑色的美洲虎。前额和左颊上的一道刀痕,弯弯曲曲的,很长,使面部显得非常可怕。琼玛已经注意到:在他说话口吃的时候,脸的一侧便有神经质的痉挛。他虽然有点浮躁乖张,但如果没有上述那些缺陷,他的相貌也还是很漂亮的。现在这个样子,当然谈不上好看了。

不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柔和,语调还是那么模糊。琼玛对他越发有了怒意,自忖道:“假如美洲虎在脾气好的时候能说话,他简直就像这种美洲虎。”

“我听说,你对激进派的报纸非常感兴趣,还给这些报纸写文章。”

“我只是偶尔写写,因为没多少工夫。”

“啊,那是自然的。格拉西尼太太对我说过,你还有别的重任。”

琼玛略略皱了皱眉头。像格拉西尼太太这样的女人,头脑简单,显然不够谨慎,在这样狡猾的家伙面前瞎唠叨了什么。她从内心里真正对他起了反感。

琼玛冷冰冰地说:“我的确很忙。不过,格拉西尼太太对我的工作未免估价过高。其实,我只不过是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情。”

“如果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把时间用来为意大利高唱哀歌,这个世界也就不堪设想了。我倒认为:与今晚的主人和他太太的接近,会使每个人为了自卫而把自己说得无足轻重。哦,对了,我明白你要表达的意思,你完全正确。可是,刚才那一对宝贝的爱国主义真滑稽——怎么,你要进去?这外面多好啊!”

“我想,我现在就要进去了。那是我的围巾吗?谢谢。”

他为她把围巾拾了起来。此刻,他正站在那里,睁着纯洁天真的蓝色大眼睛,就像清溪里两朵勿忘我花朵。

他有些后悔,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嘲弄了那个上了彩的蜡娃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你问我,那我的确认为,把智力不如自己的人拿来取笑,这是不厚道……还可以说是……卑怯的行为。这就好像嘲笑一个跛子,或者……”

牛虻突然屏住呼吸,感到一阵痛苦,身子连连后缩,看看自己的跛足,又看看那只有残疾的手。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自控,迸发出一阵笑声。

“太太,你这样的比较很难说公正。我们这样的跛子并不当着别人的面炫耀自己的残疾,而她却要卖弄自己的愚蠢。请相信,我们也承认:弯曲的背与弯曲的行为一样,都不会使人感到愉快。这儿有个台阶,我扶你一下好吗?”

琼玛心情惶惑,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屋子里。他那么敏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使她感到难堪。

他把客厅的大门刚一拉开,琼玛立刻就意识到她外出的时候里面出现了不正常情况。绅士们大多显得很气愤,又局促不安;小姐、太太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又还装得若无其事。他们都簇拥在室内的一头;男主人手指头托着眼镜,显然十分恼火,可又竭力在控制;一小群旅行家站在角落里,挤眉弄眼地看着室内的另一头。那头显然出了什么事,旅行家们似乎在看笑话。而大多数客人却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只有格拉西尼太太一个人似乎还蒙在鼓里,照样轻摇着扇子,同荷兰使馆的秘书聊个没完。那个秘书一面听她说,一面龇牙咧嘴地在笑。

琼玛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回头看看牛虻是否也注意到人群中的不安情绪,只见他从无知而又多福的女主人脸上看到另一头的沙发,那眼光明显露出邪恶的得意之色。琼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他在假幌子的掩饰下把姘妇带到了这儿。他玩的这套把戏除非骗骗格拉西尼太太,别的人谁也骗不了。

那个吉卜赛女郎斜靠在沙发上,身边围着一大群人,都是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和不伦不类的骑兵军官。她身着琥珀色和猩红色相间的衣服,十分豪华,颇有东方色彩的艳丽;还带着珠光宝气,夺目耀眼。她出现在佛罗伦萨这个文艺沙龙里,仿佛一群麻雀和欧椋鸟里飞进了一只热带鸟一样,立刻会惹人注目。她自己似乎也感到有点格格不入,就对那些面带怒意的太太、小姐们横眉瞪眼,摆出不屑一顾的架势。她看见牛虻和琼玛一道走进室内,一下子就纵身起来,迎了过去,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说的是法语,错误百出。

“列瓦雷士先生,我到处在找你啊!萨尔特柯夫伯爵想问问你,明天晚上能不能到他的别墅去,那儿有舞会。”

“抱歉,我不能去。即使我能去,我也不会跳舞。波拉太太,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绮达·莱尼小姐。”

吉卜赛女郎带点傲慢的神气打量一番琼玛,挺不自然地鞠了一躬。正如玛梯尼所说的那样,她的确很漂亮,那种美因如野兽般粗犷而生气勃勃。她的举止和谐而潇洒,招人喜爱。但是,额头生得偏低、偏窄,鼻子的线条虽然很精细,但流露的是刻薄,甚至是残酷的神态。琼玛在与牛虻的交往中已经有了压抑的感觉,现在又多了个吉卜赛女郎,压抑的心情就更加强烈。因此,当主人一会儿来请她帮忙招待另一房间里的几位旅行家时,她立刻就表示同意,有一种莫名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天夜里,玛梯尼和琼玛乘车返回佛罗伦萨时,他问琼玛:“太太,你看,牛虻这个人怎么样?格拉西尼家那个矮小的女人,本来就怪可怜的,可是他还以那样的方式嘲弄人家,还有比这更无耻的行为吗?”

“你是指跳芭蕾舞的那个女人?”

“是啊,他哄骗格拉西尼太太,说那个女人就要成为社交活动季节的明星。而格拉西尼太太对于一个名流,干什么事也在所不辞。”

“我也认为,他这么干不好,而且还有点恶意。这不仅使格拉西尼夫妇受到误解,而且对于那个女郎本人也同样是残忍的。我可以肯定,那个女郎一定感到不是滋味。”

“你不是和他在一起聊过吗?有什么看法?”

“啊,西塞尔,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见到他就巴不得离开。我从来没遇到像他那样令人厌烦的人。相见不到十分钟他就让我感到头疼。他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没有一刻安宁。”

“我早就想到过,你不会喜欢他。说实在的,我跟你一样不喜欢。那家伙狡猾得像条鳗鱼,不能令人信赖。”

[1] 西塞尔:玛梯尼的名字。

[2] 示巴女王:示巴王国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圣经·旧约》记载,所罗门王在位期间,示巴女王率队拜见,请他解谜,以试他的智慧。

[3] 梅特涅(1773—1859):1821—1848年任奥地利首相。

[4] 尼古拉皇帝(1796—1855):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

[5] 这里原文是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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