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书屋

十九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3970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安娜走进房间时，道丽正和一个已经长得像他父亲一样的金发胖小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听他念法文。那小孩一边读着，一边不住地拨弄着一粒快要从短衣上脱落的纽扣，使劲想把它扯下来。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但是那胖胖的小手还是不停地摸那粒纽扣。他母亲扯下纽扣，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手不要乱动，格里沙。”她说罢，又拿起她已编了好久的毯子，每逢心里烦恼的时候她就做这一活计，现在她又心神不宁地编织着，焦躁不安地移动着手指，计算着针数。虽然她昨天对丈夫声言，他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但还是为她的到来准备好了一切，而且在急切地盼着小姑子。

道丽完全被忧愁压倒，已心力交瘁了。但是她还记得她的小姑安娜，她是彼得堡一位大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贵妇人。正因为此，她没有按她威吓她丈夫的话——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小姑子快要来。

“不错，这事一点也怪不到安娜头上，”道丽想，“我只觉得她的为人再好也没有了，我看她对我总是亲切和友好的。”实在说，就她所记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她并不喜欢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整个家庭生活气氛充满了虚伪，“不过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她呢？只要她不来安慰我就好了！”道丽想，“一切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一无好处。”

这些日子，道丽孤单单地和小孩们在一起。她不愿谈自己的伤心事，但怀着满腹的忧愁，她哪有心情谈别的事？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设法对安娜倾诉一切的，有时她想到能够痛快地一吐衷肠，不啻是件快事，但是有时想到她不能不向她，向他的妹妹诉说自己的屈辱，而且要听她那老一套劝告和安慰，又觉得生气。

她时时刻刻在等候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恰恰错过了客人的到来，因此她没有听见铃声。

听到门口有裙子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惊愕。她站起身来，拥抱小姑子。

“哦，已经来了？”她说，亲吻她。

“道丽，看见你我太高兴了！”

“我也高兴。”道丽说，无力地笑着，竭力想由安娜脸上的表情探测出她知道了情况没有。“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流露出同情的神情，“哦，来，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倾诉的时间尽量往后延。

“他是格里沙吗？哎哟，他长得多高了！”安娜说，于是吻吻他，眼光没有离开道丽，她站定，脸涨红了，“不，我们就在这里吧。”

她取下头巾和帽子，帽子缠住了她鬈曲的乌黑头发，她摆了摆头，摇落了头发。

“瞧你红光满面，多健康，多幸福！”道丽差不多嫉妒似的说，“我？……是的，”安娜说，“哎哟，塔尼娅！你跟我的谢廖沙是同岁呢。”她对跑进来的小女孩说。她抱起她，亲吻着，“多逗人爱的小姑娘，多逗人爱！把孩子都叫过来让我看看。”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他们的性情，他们害过的疾病。道丽听了十分感动。

“好吧，我们去看他们，”她说，“可惜瓦夏睡了。”

看过小孩以后，她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安娜拿起托盘，又把它推开。

“道丽，”她说，“他告诉我了。”

道丽冷冷地望着安娜，她在等着对方装出来的同情的话语。但是安娜并没有说那种话。

“道丽，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没有用。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安娜挪过身子，凑到嫂嫂更近的位置，把对方的手握在自己有力的小手里。道丽没有缩回手去，但是她的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并没有消失。她说：

“安慰我没有用。那事情发生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一说完这话，她的脸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安娜拿起道丽干瘦的手，吻了吻，说：

“但是，道丽，怎么办，怎么办呢？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中怎样办才好呢——这你得想想。”

“全都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道丽说，“而最糟的，你知道，就是我不能摆脱他。有了孩子，我给困住了。可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见了他就痛苦至极。”

“道丽，亲爱的，他虽然对我说了，但是我要听你亲口说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道丽望着她，像要探究什么。

安娜的脸上只有真挚的同情和友爱。

“好吧，”她突然说，“我要从头告诉你。你知道我是怎样结婚的。受了妈妈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简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家说男人把自己从前的生活通通告诉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你也许不相信，我从前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仅不怀疑他有什么不忠，而且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想，抱着这种念头突然发觉了这种可怕的丑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之间……”道丽忍住呜咽，继续说，“看到一封信……他给他的情妇，也就是我几个小孩的家庭女教师的信。不，太可怕了！”她迅速掏出手帕捂住脸，“如果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还可以理解，”稍停片刻，她接着说，“可他费尽心机，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和什么人呀？继续做我的丈夫，又和她在一起……太可怕了！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道丽，亲爱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说，紧握着她的手。

“你以为他理解我可怕的处境吗？”道丽继续说，“丝毫不！他可快活和满足着哩。”

“啊，不！”安娜赶紧打断她，“他也很可怜，他悔恨极了……”

“他能够悔恨吗？”道丽插嘴说，留神地凝视着小姑子的神色。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真替他难过。你我都了解他。他心肠

好，但是他也骄傲，而现在他感到无地自容。使我最感动的就是……（安娜猜到了最使道丽感动的事）有两件事使他苦恼：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一件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爱你胜于世界上的一切，”道丽正想反驳，安娜赶紧不让她插嘴，“他伤害了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劲说：‘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了。’”

道丽若有所思地眼望着小姑身旁的方向，同时听着她说。

“是的，我知道他的处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无罪的更难受，假使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过造成的。”她说，“但是有了那个女人后，我怎么能够饶恕他呢？我怎么能够继续再做他的妻子呢？对我来说，继续与他一起生活简直是受折磨，因为我珍惜我过去对他的爱情……”

她说着抽泣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但是好像故意似的，每一次她的心软下来的时候，她就又开始说些使自己愤怒的事情。

“你知道她又年轻又漂亮，”她继续说，“你想，安娜，我也年轻过，美丽过，是谁夺去我的青春和美丽？是他和他的几个孩子。我为他操劳，我为此失去了一切，而现在自然随便什么新的、下贱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他们一定在一起议论我，或者，更糟的是，他们竟不议论，你明白吗？”怒火又在她的眼睛里燃烧，“往后他会对我说……嗨，我还能相信他吗？办不到。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经成为我的安慰，酬劳我艰辛的一切……你相信吗？我刚才在教格里沙念书。这曾经是我的快乐，现在却成了痛苦。我辛辛苦苦为的什么？为什么要有子女呢？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横了心，我没有了爱和温情，对他只有憎恶，是的，憎恶。我恨不得杀了他。”

“亲爱的道丽，我都明白，但是不要苦了你自己。你是太悲伤，太愤慨，以致许多事情你都看不清楚了。”

道丽平静下来，两人沉默了两分钟之久。

“怎么办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帮帮我吧！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已无计可施了。”

安娜也想不出办法，但是她嫂嫂的每句话、每个表情的变化都引起她内心的共鸣。

“我只有一点要说，”安娜说，“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种健忘的性情（她在额前做了个手势），那种易于入迷但是也易于后悔的德行。他现在简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

“不，他知道，他全懂！”道丽插嘴说，“但是我……你忘了我……难道我好受吗？”

“别急。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觉察到你处境的可怕。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为他难过，但是和你谈话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真说不出我是多么为你难过！但是，道丽，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这只有你知道——你对他的爱是不是足以使你饶恕他。要是那样，就饶恕他吧！”

“不！”道丽说，但是安娜打断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了解上流社会的那些人，”她说，“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样的男子对于这类事情是怎样看的。你说他和她一道议论你，那是绝不会的。这类男子也许会做出不忠的事，但是他们把自己的家庭和妻子看得很神圣。他们对这些女人总还是轻视的，她们破坏不了他们的家庭情感。他们在她们和自己家庭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事实是这样。”

“是的，但是他和她亲了嘴……”

“道丽，别这么说，亲爱的。斯季瓦和你恋爱的时候我也看到的。我记得那时候他跑到我面前来，哭着，谈着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样富有诗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中就变得越崇高了。你记得我们常笑他每说一句话一定要加进一句：‘道丽真是一个难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来一直像神一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这回对你不忠实也并非出于本心……”

“但是要是再那样呢？”

“据我所知，那是不会的……”

“是的，可是假使是你的话，你能够饶恕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断……是的，我能够。”安娜想了一会儿说。她在心里设想了一下这情形，在内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补充说，“是的，我能够，我能够，我能够。是的，我会饶恕的。我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不。但是我会饶恕的，而且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这事一样……”

“啊，自然，”道丽赶紧插嘴，好像这话她是考虑再三后才说的，“否则就说不上饶恕。要饶恕就应当完完全全饶恕。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她说着站起身来，在路上她拥抱着安娜，“我亲爱的，你来了我多么高兴。我觉得心情好一些，好多了。”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