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雪夜方知离别苦 响晴天才道欢乐聚叶遁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叶遁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大雪夜方知离别苦 响晴天才道欢乐聚
书名: 大采捕 作者: 叶遁 本章字数: 7681 更新时间: 2025-07-24 20:08:38
人道是“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山中岁月有了“巴图鲁”和“油壶鲁”作伴,李朝东和菜帮子虽不至清苦难耐,到底也是蹉跎。转眼之间,老鞑爷用上菜帮子为他做的那杆新烟袋,已过两月有余。这一晚天降大雪。那雪浪大,铜钱的模样儿,早先还是不慌不忙地往下坠,傍着午夜光景,就胡天胡地乱了套。朔风刚猛,所到之处,林海呜呜尖啸,犹如那呲毛厉鬼被抽了蘸上盐水的皮鞭子。
李朝东和菜帮子卧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即便有那獾皮作褥,两人依旧感到手脚发凉,寒气缠身。李朝东禁不住起身去添烧柴,又怕两头狗狼难挨雪冷天寒,趁机将它们牵入窝棚当中。自入冬以来,他不止一次这么干过,自然是心疼狗狼。尤其那夜逛獾之时,“巴图鲁”对自己那怜惜一瞥,更是让李朝东没办法不对它大加垂爱。以至后来,两头狗狼争食兽肉,他都上前插手,不顾菜帮子满腔揶揄,就想让“巴图鲁”多吃上那么一口。
烧柴添毕,菜帮子还是直嚷冷,搅得老鞑爷也睡不好,卧着身子吧嗒起了漂河烟儿。菜帮子见状眼珠乱转,又贱兮兮地挨过来,一会儿揉揉肩,一会儿又捶捶背,目的当然是请老鞑爷再续上一段那胡子牛毛广的逸事。打从逛獾归来,就为这事儿,菜帮子那肋巴扇子可没少挨戳。合着菜帮子的手艺也糙了点儿,那烟袋杆儿戳上一家伙去,针儿针儿地疼。可尽管这般,这小子还是嬉皮笑脸,逮着机会就往上凑,瘾头大了去了。
老鞑爷说:“不是不给两个犊子讲,可你们得应了我一个条件……”
菜帮子一听有门儿,这他妈可是久旱逢甘霖,管他什么条件,只要老鞑爷不赶自己走,旁的那都不算个事儿。于是他也不往下问,当即摆出一副向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表决心的范儿,嚷嚷道:“老鞑爷,我赵秉利忠于革命忠于党!只要您讲了,打今儿往后,我就是您的红卫兵!您说文斗,我绝不武斗;您说武斗,我就斗他个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老鞑爷乜斜菜帮子:“揍性!小家雀想下个天鹅蛋,用不用我给你扩扩屁眼儿?”
老鞑爷话毕又瞄了瞄李朝东,说:“犊子,你不吱声,老头子可就当你们应了我咯?不过你们大可放心,不是啥到了南天门才能办到的事儿,我可没那坏心眼子!”
李朝东还想再问个究竟,菜帮子一把捂了他的嘴,一边请老鞑爷快快道来。老鞑爷披袄上肩,再点一泡儿漂河烟儿,便又续上了这一段牛毛广本事。
——头了咱们说过,牛毛广靠着一张嘴,非但小命得保,还当了胡子头。可这小子占了胡子窝,却干不了那胡子事儿。见天搁山场子里又吃又喝,可劲儿地败祸,绑票劫道儿全让手底下的人去干,整个一甩手大掌柜。您琢磨琢磨,虎豹豺狼它再有本事,那也得倚着肉不是?吃不上肉至多也就是个空架子,吓唬吓唬孩子还成。胡子们也一样,任他飞檐走壁,手能破砖,关键您得能弄出钱花来!但那时候过路人穷,穷得只剩下一身骨头敷了层皮儿。说您劫道儿,非要留下点东西来也成,还有溜溜儿一腔子血,刮开腕子嘬去吧。可这一上嘴不要紧,哈喇子生往人家血管子里扎,最后能把舌头抻出两拃来长,掰着脑瓜壳儿,扽都扽不下来!您说气人不气人?
日子长了这牛毛广也不大好意思了,好赖人家拿自个儿当如来佛供着,怎么着也得撒些甘露法雨不是?牛毛广决定带着手底下的人下山抢劫。主意是有了,抢谁去呀?平头百姓家家的没油水儿,折腾一趟都不够来回吃喝的,弄不好再累死两匹马。还是抢大户人家,来上一票就够半年败祸的。可您也知道,过去的大户人家,院墙的四个跺子上都修了炮台,请了炮手就防着您这手。牛毛广一琢磨,硬往里打一准儿吃大亏。再说这小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儿,杀只鸡,那鸡能撵着他满院撒丫子;玩儿枪更不灵,子弹倒是出了膛,后坐力能给他折俩跟头出去。不行,还得智取。怎么取?先前抢家戏班子。
胡子们一听都傻了,心道这大当家保不齐是吃咸菜齁着了,那戏班子比他们还穷,这不是下雨天打孩子,闲得吗?可转念一思量,还有毒誓搁前头戳着呢,得,抢呗!说抢他们就抢,戏班子自是不难应付,但牛毛广却有言在先,不要钱,光扒衣服。衣服扒光了,牛毛广又说了,打今儿往后咱们不是中国人了,要过外国人的日子。胡子们顿时哭了,哭得房檐上直往下掉瓦片子。看来这大当家真是让咸菜齁坏了脑袋,要坏事儿!得治!
可这帮胡子哪里知道,牛毛广打小听他爹讲走街蹿巷遇着的新鲜事儿,听得耳朵都起了一层茧子,剋下来能榨出二两油来。他爹说过,这中国人最怵外国人,尤其是八国联军进北京,烧杀抢掠干了不少操蛋事儿,全是他妈活杂碎!牛毛广不管杂碎不杂碎,只要是保了小命又能扎到钱,杂碎汤他都不在乎。于是这小子就伙着胡子们扮起了外国人,借着戏班子的家巴什儿往脸上一通鬼画,没有胸毛的就把髯口剪了贴上,个头不够的踩高跷,头发不打弯儿,生拿火炉钩子烫,可了劲儿地把自己个儿往“八国杂碎”的模样上弄。
您还别说,这帮“八国杂碎”一出手,那大户人家的炮手还真就给震住了。合着乌漆麻黑的也瞅不出个模样来,再加上小地方毕竟远离北京,光听过,没见过。这帮炮手当即就缴了械放了水。牛毛广大摇大摆地往处走,嘴里全是他妈的各地方言,广西的、湖南的、安徽的,完了还夹着粤语。这小子能把它们连成溜儿,嘀噜嘟噜可不就跟外国话似的。这一通抢可给胡子们过了大瘾,好些年也没见过这阵仗呀,心里直念这大当家果然深不可测。回了老巢,胡子们一个挨着一个,跪了一溜儿,也不说话,就是哭。感动。哭到脱水,拿瓢往肚子里边儿生灌,接着哭。牛毛广直乐。
事后,他们正式以“外国人”为绺号,牛毛广又锦上添花,给他们通通取了贼称,自然是用各国号依次排序。而他自己,则被胡子们尊称为“深不可测”。
所谓无风不起浪,无根草不生,这“外国人”起了势,那必定有人眼热。也有这么一伙胡子,他们就不忿,对外报号“专削外国人”,大当家人称“干不死”,一天到晚就琢磨着要会会这牛毛广。鸟枪换炮的牛毛广当然不会就此作罢,任由他“干不死”骑在脖梗子上斗蛐蛐玩儿。且说两人这一相见不要紧,引出的,便又是那另一段……惊世奇谭!
老鞑爷话到此处突然收了嘴,挨着炕沿儿气定神闲直磕烟灰,看得菜帮子一愣连着一愣。
菜帮子说:“完了?”
老鞑爷说:“嗯。完了。”
菜帮子直咽吐沫:“不是,您这不是诓我们哥俩儿吗?怎么跟说书先生似的,非得最后留那么个小尾巴!不行!您还得接着往下说,我这大胯……都让您勾得生疼哪!”
老鞑爷说:“那两个犊子可得先把应了我的事儿办喽!”
菜帮子说:“一言为定!您说!您说!到底是什么事儿?我穿上鞋,这就给您办了去!”
老鞑爷瞄了两眼伏在地上的“巴图鲁”和“油壶鲁”,说:“把它们放了。”
菜帮子咯咯直笑:“嘿!您早说嘛!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我这就把它们牵出窝棚!”
老鞑爷又道:“我是说,把它们放了。”
这下菜帮子反应过来了——老鞑爷的意思是,叫他把“油壶鲁”和“巴图鲁”放归山林!
李朝东当即就憋起一股火:“老鞑爷,您说什么呢!”
老鞑爷不慌不忙,脸颊上也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反倒冲着李朝东和菜帮子温和地笑了笑。老鞑爷说:“朝东,牲丁有牲丁的规矩。尤其是逛獾这一门,有请必有送,坏了规矩那就是对牲丁前辈们的大不敬。再者说了,狗狼毕竟是狼,放它们归山也是为它们着想,可不能紧着自己乐呵,到头来,让它们变成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李朝东不待老鞑爷话毕,“哗”的一声跳下炕来,一把撩住了“巴图鲁”。
李朝东厉声道:“我不管什么规矩!反正谁要是打‘巴图鲁’的主意,我就跟他死磕!”
菜帮子火上浇油,亦横在“油壶鲁”面前,一副兄弟有难,两肋插刀的架势。他也是给老鞑爷气懵了。虽然“油壶鲁”不待见他,总给他惹祸,隔三岔五还专逮他裤裆下手,但好歹也陪了自己这么久,所谓日久生情,这不就跟挖了他一块心尖儿肉吗?
菜帮子情急之下直叫嚣:“哼!我说你怎么突然来了好心,给我们哥俩儿讲故事!原来跟这儿憋着坏呢!你……你……你大爷的!你个老炮儿!你个老王八蛋!给了甜枣就想抡耳贴!今儿小太爷告诉你,门儿都没有!甭惦记!!”
老鞑爷阴着脸说:“骂够了没有?”
菜帮子呼呼直喘:“早呢!小太爷还有一大卡车搁嗓子眼儿里揣着呢!”
老鞑爷说:“那你就骂。等骂够了再把它们送回去。”
李朝东突然跪在地上,连向老鞑爷磕了三个响头,个个结实。
李朝东眼泪在眼圈里:“老鞑爷!今儿就算我李朝东求您了,我求求您了还不成吗?!”
老鞑爷说:“犊子,别怪我心硬,道理你都明白。”
李朝东眼泪扑啦啦往下落,说:“好!您不应我,我就跟这儿跪着,直到您应了为止!!”
老鞑爷讥笑了一声,再也不理李朝东和菜帮子,收起烟袋锅子,复又躺下身来,睡了过去。李朝东说到做到,这一跪就当真就没有再起身。菜帮子先头放了狠话,深知这个当口万万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于是好兄弟齐上阵,也挨着李朝东跪了下来。但有些事情自是这样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简单,真章儿做起来,便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将到夤夜,这菜帮子可就挺不住了,四块眼皮直掐架不说,两条腿先是疼,后是麻,最后想死的心都有了,到底还是没有撑住,一头扎在了地上。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头心思活泛了,那手也就不听使唤了。菜帮子遂扯了条褥子盖在身上,心道自己只要不上火炕,李朝东知道他有这份心意,怎么着也不会怪他吧?跟着脑袋一斜,睡了。
李朝东心中空空荡荡,这种感觉,他在第一次进监狱的时候也曾有过。但他从跪下的那刻起,就打定了主意,非要留住“巴图鲁”不可!为了抵御缓缓袭来的困意和痛疼,他时不时就伸手去摸摸“巴图鲁”的脑袋,看一看它那双曾让自己饮泣不止的眼睛。结果情绪被拨动,又忍不住泪水涟涟,精神反倒振奋了,尚可以挨上一会儿。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翌日清晨,他甚至连挪动都没有挪动一下。
菜帮子本以为,老鞑爷见此情景,说出天去也应该回心转意了。哪知老鞑爷根本不为所动,不但不叫李朝东起身,也不喊李朝东吃饭,倒是“巴图鲁”和“油壶鲁”,他照喂不误。菜帮子这下真的慌了神儿,李朝东这么跪下去,非得跪残了不可!菜帮子暗暗叫苦,横下心来把昨晚说过的狠话抛诸脑后,舔着脸皮接茬儿往外扔那些糖水炮弹。可是这回,老鞑爷不光没拿烟袋锅子戳他,而且连句“犊子”都不骂他,任菜帮子唾沫横飞,说个天摇地晃,依旧面如平湖。菜帮子没了辙以己度人,只能使出了杀手锏,他把从獾子庙顺出的“袁大头”一个也不剩地推到老鞑爷面前,挂着哭腔放言,都送给老鞑爷了,只要再让“巴图鲁”和“油壶鲁”跟着李朝东和他待上一个冬天,待到春暖花开,必定将它们放归山林。老鞑爷笑眯眯地把银元又推给了菜帮子,和颜悦色地说:“我不要这些东西。快去放了狗狼吧。”
菜帮子仰天长叹,方知这回老鞑爷是心尖儿上头裹了铁,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了。菜帮子又去劝慰李朝东。李朝东不发一言,照跪不起,即便菜帮子把饭菜端到眼巴前儿,饭勺伸到他嘴边儿,他却连看都不看上一眼。轴。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滴米未粘的李朝东整个人已经塌了架,泥巴一样瘫在地上,形容枯槁的模样,让菜帮子丧着张脸直念阿弥陀佛。
时过黄昏,那“巴图鲁”猛地躁动起来,跃身而起生生将李朝东撞翻在地,不由分说便咬住了他的衣袖,跟着原地打起了转儿。吓得菜帮子手中碗筷“嘡啷”一声掉在了桌上。那“油壶鲁”虎糙糙地不明所以,也跟着凑上前去。不想“巴图鲁”一蹄子就把它撩开,疼得“油壶鲁”尖叫一声,顿时脊毛竖立,欲要向同类发威。菜帮子赶紧横在两只狗狼中间,却看到平日里向来温稳的“巴图鲁”呲出尖牙,双目喷火,凶狠地瞪着“油壶鲁”。那“油壶鲁”忽而蔫巴了,规规矩矩地溜到了角落里,从前的盖世雄风丢了个荡然无存。
菜帮子正惊讶于“巴图鲁”性情大变,但见它双蹄扒住桌沿儿,叼起一块窝头饼子就往李朝东怀里扔。扔了三五块尚嫌不够,又夺下菜帮子手里攥着的那块,照样扔给李朝东。它回到李朝东身边,叫声铿锵,俨然向个长者训斥少年,督促李朝东赶紧把那些粮食吃掉。菜帮子都看呆了,就连老鞑爷都忘掉了吞吐冒着烟儿的烟袋锅子。菜帮子这才算明白,刚才那“巴图鲁”扯着李朝东打转儿,定然是想为他活动活动筋骨!
菜帮子禁不住叹息连连,瞄着缩在角落里的“油壶鲁”嘟囔了一句。
菜帮子说:“‘油壶鲁’,你丫再怎么跳腾,也就是一雏儿!”
这时菜帮子再看李朝东,他早已泪眼滂沱。李朝东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捡起一块窝头饼子往嘴里戳,牙齿机械地嚼咬着……然后,脖子一软,昏死过去。
在接连的几天内,李朝东躺在炕上时睡时醒,影影绰绰间,总能看到“巴图鲁”挨在炕沿儿下,仿佛从未离开过。他好想再看到“巴图鲁”双眼中那一丝怜惜。但他感受到的,却只是它目光中冷冷的坚毅。李朝东需要“巴图鲁”给他温暖,那将是他继续与老鞑爷抗争的动力,哪怕仅仅是那么一瞥,他都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甚至还想过带着“巴图鲁”离开这里,从此亡命天涯,浪迹群山。可“巴图鲁”自始自终没有给他这份希望。它不给。绝不。
李朝东得以下炕之后,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任菜帮子在他面前可了劲儿地跳忠字舞,破锣嗓子吼二人转,满嘴唾沫星子学窦尔敦,他都不曾露过一丝笑容。李朝东唯一跟他说过的话,就是恳求他送给自己几枚“袁大头”银元。菜帮子倾囊相赠。李朝东还是只拿了寥寥数枚。此后菜帮子看到,李朝东将那些银元溶掉,每天锤锤打打,汗流浃背。待到歇息时候,他就领着“巴图鲁”蹲在窝棚前,呆呆地望着那苍茫山野出神。
转眼又过了数日,李朝东将那碎银铸成了两幅银项圈,还在上头刻下了“巴图鲁”和“油壶鲁”的名字。这一天山中又降大雪。晌午之时,李朝东叫上菜帮子,两人各自牵上狗狼,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奔黑山嘴方向行去。沿路上李朝东仍旧廖无一言,直至近靠了黑山嘴,李朝东这才让菜帮子给两头狗狼解套,自己又为它们各自戴上了银项圈。松掉了束缚,那“油壶鲁”犹如鱼入汪洋,三蹿两跃便消失在雪海当中,根本没有流连之意。菜帮子咬得牙齿叮当作响,无奈恨未尽出,到底还是难抵宿缘二字,遂化作了一声声叹息。
“巴图鲁”没有走掉。非但没有走,还咬住李朝东的裤脚,凶狠地往来路方向扯去,任凭李朝东栽了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它却硬是死不放口。将要走了返程的一半,李朝东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他蹲下身来,一把将“巴图鲁”掀翻入雪,满腔皆是挂着不忍的咒骂:“你给我滚!现在就滚蛋!你这辈子也甭想再见我!门儿都没有!!”骂着骂着又兀自转为倾述,“‘巴图鲁’,为什么你不给我一个机会……就咱们俩儿……哪怕只有那么一眼……一眼……可现在……你再也不能跟我回去了……不能了……”
“巴图鲁”从雪中跳出,抖掉满身的浮雪,目光更为坚毅地盯着李朝东看。突然,它掉转身来,头也不回地跑向黑山嘴方向。李朝东趔趔趄趄爬起身,拼命追赶。那“巴图鲁”似乎察觉到了,复又奔至李朝东身旁,咬起他裤脚接茬儿往回扯他,直待到了他们此前停留的地方,才放开李朝东。跟着又再次奔去。一个人,一头狗狼,就在这漫天风雪中来来回回,仿佛世间上所有的离合悲欢叠在一起,都无法阻挡留他们流淌在体内的执拗!
夜黑了下来。如熊皮。那大雪似乎要下到山河俱碎,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就像眼下的李朝东和“巴图鲁”这般坚持。这时菜帮子拼尽全力扯住李朝东,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使了个大劲儿,可说出的话却声如细蚊。
菜帮子说:“朝东,别再坚持了。‘巴图鲁’根本就不是想跟你回窝棚。它是怕……它是怕路远难行……你有危险……所以才……所以才选在这里跟你分别。”
李朝东偏脸盯着菜帮子,跟着咕噔一声坐在雪里。菜帮子搀他起身。
李朝东说:“我知道了。谢谢。”
李朝东望着“巴图鲁”,咬着牙强忍着不让泪水冲出眼眶,还装作洒脱地向“巴图鲁”挥了挥手。
李朝东对菜帮子说:“咱们……走!”
话毕,李朝东转过身来再也不去回头,他们踏上了返程。菜帮子偶尔回头瞄看,但见“巴图鲁”蹲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两人渐行渐远。菜帮子笃信,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那档子事儿,他首先要做的,必定是让“巴图鲁”得以永生,除此无二。他正如此思量之际,倏然,李朝东又掉转头来,势不可挡地向“巴图鲁”跑去;那“巴图鲁”也好似心有所感,亦向李朝东的方向奔来。他们生生撞在一起,又双双滚进了雪窝。等到菜帮子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才发现李朝东正在为“巴图鲁”松那只银项圈。
李朝东像是跟菜帮子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项圈不能太紧……太紧了……就会弄坏脖子……还要长身体……还要长命百岁……”
这时,那“巴图鲁”不知怎地突然向李朝东的胸口狠撞过去!李朝东在倒下的瞬间,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巴图鲁”的双目里又出现了那一丝怜惜!然后,“巴图鲁”就仿佛满弓的羽箭,形似疾风般蹿出去,只留下一道飞扬的雪尘在暗夜里缓缓飘荡。
李朝东大叫一声:“巴——图——鲁——”
这一叫过后,菜帮子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悲啸。那啸声划破夜幕,哧啦的一响。菜帮子的心口也像是被利刃割开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鲜血正在胸膛里噼啪飞溅。他没有去问李朝东的感受,一辈子那么多年,他都没有再问过。没有。
李朝东病了。这一倒下去就是小半个月。整日无精打采不说,就连饭都吃不上两口。瘦得手腕子就跟麻杆儿似的。那原本合身的衣服,穿起来也犹如套了个面口袋。菜帮子忙前忙后尽心照看,亦弄得他眼窝陷了两指下去。好歹算是度过了此劫,可李朝东倒开始把自己往哑了扮,别说是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就是在他脚底下放三颗地雷,他一准儿都不会出个哼哈,活生生丢了七魂三魄。老鞑爷深恐他熬不下去,日日给他炖些山参汤。他不喝,到便宜了菜帮子,惯得这小子不见参汤拉不出屎。
老鞑爷说:“再这么下去,我攒的家底非得败光了不可!”
这一日天空朗晴,蓝得透亮。菜帮子在林子里活动筋骨。猛地里,腰眼儿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吓得他连折了两个跟头出去。转过头来观瞧,却见灵胎捂着嘴哧哧地笑。自上次分别已过数月,加之这些天苦闷异常,菜帮子一见灵胎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当即询问灵胎这次要待多久,灵胎撅着嘴不告诉他,说要去告诉李朝东。
灵胎见罢李朝东顿时花容失色,心疼得眼泪扑啦啦往下掉,直埋怨老鞑爷和菜帮子没有好好照顾他,发誓再也不理两人。然后她生拉硬拽,非让李朝东陪她到林子里堆雪人。李朝东受不住她的央求只好照办。两人堆毕雪人,灵胎又捡起了一丫枯枝,在两个雪人上写下了“灵胎”和“朝东”四字。不消说,菜帮子见状自是醋意大发。
菜帮子说:“我呢?”
灵胎咯咯直笑:“你不在这儿吗?”
菜帮子说:“我是说雪人!”
灵胎当即抓起一块硬雪,生生扣在菜帮子头顶,说:“这不就是雪人啦!”
李朝东禁不住嗤笑了一声。
菜帮子见李朝东终于露出了笑意,人来疯似的,就把李朝东放倒在地,生往李朝东裤裆里塞雪。灵胎扯起李朝东就跑,三人顿时闹得不可开交。这时老鞑爷推开窝棚门,吧嗒着烟袋锅子,瞄着万里晴空,一声叹息。李朝东看到老鞑爷,丢下菜帮子和灵胎,跑了过来,跟着“咕噔”一声跪在地上。
李朝东说:“老鞑爷,我错了。您……罚我吧!”
老鞑爷扬手扇了李朝东一个耳光,骂道:“你个犊子……”,本还想再骂两句,怎奈烟袋锅子不争气,熄了火,于是把它撇给李朝东,说,“罚你个犊子再给我续一泡儿!”
李朝东起身跑入窝棚。老鞑爷这才举起手,刮掉了噙在眼中的老泪。他又见菜帮子和灵胎躲在不远处偷偷地讥笑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遂高声地叫嚷起来:“赵秉利!你个瘪犊子玩意儿!竟敢笑你老鞑爷,还我人参来!”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