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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心上人
书名: 天香 作者: 西岭雪 本章字数: 7026 更新时间: 2021-03-05 14:50:51
我从来没有想过拂廊会向我提出离婚。
即使在听闻莺说拂廊与简清爱火重炽时也没有想过。
我们结缡5载,鱼水相偕,连吵架也很少有。我说过拂廊就像一件精美瓷器,漂亮,幼细,脆弱而易碎,我小心呵护还唯恐不及,又怎么忍心惹她生气?
家里的大小事儿,虽然向来都是由我做主,但拂廊只要有意见,无论是否合理,我都一定照办。
而拂廊也从来不是一个挑剔的主妇,她通常都没什么主意,标准口头禅便是:“你看着好就好了。”
但是今天,今天她竟然对我说要同我离婚。
我问她:“为什么?”
我知道这样问很傻,傻得就像一个劣质言情片里弱智小生的弱智台词,但我搜心刮肚也仍然只得这一句对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神态腔调都像足我一向最恶心的国语片男主角。
拂廊流了泪,楚楚可怜,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气质忧伤美好得让但凡有一点人情味的男子都会毫不犹豫地张开怀抱来承担她的眼泪。
可是她不需要我的承担,因为令她流泪的原因正是我,这真令我百死莫赎。
只是,要我死也得告诉我一个死的原因啊。我继续问拂廊:“到底是为什么?”
“他就要死了,医生说他只有两个月了。”翻来覆去,仍然是这一句话。
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窗外。我知道,她人在我的怀里,可是心早已经飞远了,她说,“我一直以为他看不上我。其实,他是怕耽误了我,所以一直冷着我,还催我快结婚……”
我忽然想起来,是的,拂廊以前是同我提过简清这个人的。在婚前,我狂热追求她的当儿,她曾很委屈地对我说:“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可是别人不一定这样想呢。”
现在想来,那个“别人”就是简清了。
心中仿佛打翻了调料瓶,五味俱陈,但是已渐渐理出头绪来——闻樱说过,拂廊是在简清处碰了壁后退而求其次才嫁了我的,如今重逢发现一切原属误会,于是旧情复发,炽热更胜从前。但我以为虽然这段情凄恻难得,毕竟简清为时无多,他们再热烈,也只是一时的情绪罢了,总不致出了大格。没想到,表面上一向柔婉的拂廊一旦绝断起来,竟可以如此彻底,不留余地,真地要用离婚来表示决心,亡羊补牢,弃暗投明。
呸,又凭什么我是暗?那肾病鬼又算什么明?我不是没有同情心,可是凭什么他得肾病就该比我多拿分?
当下我拉住拂廊衣袖,苦苦哀求:“拂廊,你想想清楚,我不反对你抽时间去照顾简清。他如果有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他想办法,但是离婚,你千万不可以再有这个念头。不为我,也为孩子想想,乔北才三岁,你忍心让他成为单亲儿童吗?你让他挑爸爸还是挑妈妈?”
世道真是变了。我相信我这一番说辞并不新鲜,只不过在中国历史上重复这番话的大多通常是女性。但是现在的男人没地位,而且我是一个恋家的人,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在其次,我很清楚,我要“家”这个形式。
我看着我一手打造起来的家,看着拂廊亲手绣的缀着流苏花边的轻纱窗帘,打磨得铮亮的地板,摆放整齐的成套茶具,那只最大的毛公仔是属于拂廊的,比乔南乔北所有的玩具都大。我说过她同他们在一起就像三姐弟,我在给儿子侄子买零食买礼物时常常不忘了也给老婆带一份。5年来,我并没有冷落过拂廊。我不赌,不滥饮,没有外遇,拂廊下厨我总在一旁帮忙,稍微重一点的家务就绝不要她动手……
我有什么理由被她休夫?
如果男人可以哭,这时候我一定会嚎啕一场,但是我只是说:“拂廊,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五年的感情,不是说分开就可以分开的,你给大家一个机会好不好?”
好话说尽,拂廊却只是哭,不停地哭。
我不知道她的眼泪有多少是为了我流。
看到拂廊扔下的半瓶酒,我取过一饮而尽,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只觉五脏六腑移了位一般难受。
拂廊哭得更凶了,终于说:“乔楚,别这样,或者我们先分居可不可以?这段日子我要在医院里陪简清,我不回家了。”
“可是我跟儿子怎么说?”我苦涩地问。
拂廊哽咽:“就说……就说我出差去外地了。”
这一夜不消说我们同床异梦,谁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红着眼睛送拂廊出门。
拂廊以前也常出差。但时间不会长,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天两宿。而且小别胜新婚,短暂离别后是春光旖旎,那种等待的感觉同现在大不一样。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我恨那个素昧平生的简清。
我诅咒他快些去见阎王。
不能说我心狠。我没理由对一个存心拆散我家庭的人抱有同情。
这样的不快乐,还要拖着150斤上班去。
方晴看到我黑眼圈,大惊小怪:“怎么了?昨晚没睡好还是和夫人吵架?”
“都不是,老朋友聚会,多喝两杯而已。”
方晴还是不放心,犹犹豫豫地说:“刚才夫人找你,好像在发脾气,要不要找理由帮你推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好。此时我已是惊弓之鸟,深觉天下绝不会有好事找我。但是转念想我的人生已跌至谷底,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逃避?
于是我遵嘱送上门去给琳娜出气。
琳娜果然正在大发娇嗔,闻到我一身酒气,更加恼怒:“瞧你这愁眉苦脸的醉鬼相,‘午醉醒来愁未醒’是不是?我花半万月薪请你来,可不是让你表演‘碧海青天夜夜心’的。”
我对她说:“这句诗用得不对,你的中文老师没有好好教你。”
琳娜更气:“发生什么事你这样‘以酒浇愁愁更愁’,小心‘莫等闲,愁白了少年头’。”
我再闷也忍不住笑出来:“少年头不是愁白的。算了,不跟你说,今天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我卖命,如果没有我想请一天假。”
“你就快全职休假了。”
琳娜恐吓我。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以前拼命工作是为了家,为了拂廊,现在则为了谁?
琳娜反而担起心来:“乔,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我矢口否认,努力端正一下颜色问,“你一大早宣我来,不是察我喝没喝酒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是。”琳娜静下来,停了一下说,“我要回法国述职,方不方便与我同行?”
我一愣:“这个时候?”
“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我在三秒钟之内决定下来,“我随时可以出发。”
当下我打电话到台州老家请母亲来苏州一趟,只说我和拂廊都要出一趟远门,请他代为照管两个孙儿,忙不过来时可以请岳母或丹青帮手。接着又打电话给丹青,将上述理由重复一遍,让她务必照顾好两只猴子。并请她帮忙挑选几幅绣品让我带走,尤其是苏州双面绣,因为大嫂说那些手工艺品让法国洋鬼子们几乎发了疯,以此为礼物比什么都金贵体面。
丹青爽快地笑,“义不容辞。”接着话锋一转,“小乔,你同拂廊姐不是有什么状况吧?”
“当然不是。”这已经是我今早第三次撒谎,被抛弃的老男人就有这么委琐。我假笑,“我们两个是苏州城的模范夫妻,琴瑟相和,夫唱妇随,会有什么状况?”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丹青准备收线。我忽然想起,“一路顺风,别忘了代我问候姐姐、姐夫。”
临行前夜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有一种安排后事的感觉。
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于是拼了老命给拂廊打传呼,一连十次,留言有重要的事同她说,请她务必回家一次,不见不散。
收了线我觉得滑稽。
恋爱中的男女约会不见不散是一种浪漫与忠贞,但是约自己的老婆在家里不见不散,却未免悲哀。
我自怜自艾,又忍不住斟出酒来。
噫,醉乡路稳易频到,此外不堪行。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会成为标准酒鬼。
酒将见底时拂廊回来了,态度同往常一样温婉柔和:“什么事?”
我捧着酒瓶“嘿嘿”笑,问她:“以后是不是都要有事才可以找你了?是不是要我也得了绝症才能够留你在身边?”
拂廊皱眉:“乔楚,你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以前也不闹离婚。”我醉醺醺地站起来,脚步已经不稳,但脑子很清醒,只是不大能管得住自己舌头,“拂廊,我下星期要去法国,陪老板述职。为期一个月。”
我走向她,摇摇晃晃,醉态可掬,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至极,窝囊至极。
“拂廊,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可以再看见你,看见你坐在桌子旁边绣花,编中国结。还记得你给我编的那条龙吗?我给拴在西园寺佛台上了。我许了个愿,求工作。”
脚下一绊,我跌倒在沙发上,顺势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口中,“现在我真后悔,我不应该这么许愿的,我该许愿和你白头偕老。我从来没想过会离婚,从来没想过……”
拂廊又哭起来,她最近眼泪特别多,一碰就哭。她边哭边说:“乔楚,不要这样,不要折磨你自己,我的心会疼的。”
我的心会疼。
醉意朦胧间我觉得这句话好熟悉,我在哪里听到过的。
哦,想起来了,是丹青。丹青说过,每次想到赫爽,她的心会疼。
我曾经十分羡慕,希望拂廊也会对我有这样的爱,会为我心疼。
可是,我没有想过,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想笑,泪却流出来。
拂廊几乎惊呆:“乔楚,你流泪?”
我抓住她衣袖,苦苦央求:“拂廊,不要离开我。”我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哭泣起来,重复着,“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拂廊,不要,不要离开我。”
拂廊坐下来,无限伤感:“我知道我不该离开你。但是没有办法,我的心告诉我,我爱简清,是那种可以将心掏出来切成一万片的爱。我看着他一天天走向死亡,我觉得自己也要死了。我真是恨不得跟他一块儿死呢。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像一把斧子,正将一颗钉子一下下慢慢钉进你心里去,你越痛,就越清楚,你在爱着,爱得很深,很深。我知道他就快死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爱他。但是我愿意。哪怕只有一个月,只有一天,我也要好好爱他一次。其实,我已经爱了他很多年了,只是,现在才有机会告诉他。”
我躺在沙发上,躺在妻子的怀里,听着她,温婉沉静地,对我诉说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
我想象着她大学时的美好模样,天使一样美丽,泉水一样清澈,却因为一段得不到回报的爱而失去光泽。整整大学四年,她并不快乐。直到遇上我。
遇上我,也许并不是为了爱,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结婚,而我的真情最终打动她。于是,她接受了我。
如果简清没有再次出现,如果简清有肾病的秘密永不被揭穿,也许我同拂廊是可以相爱百年的。
但是,世上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简清出现了,他得了肾病,于是拂廊终于有机会弥补年轻时代的遗憾,重新将埋藏了五年的爱再次翻腾出来,很快地抽枝发芽,并且蓬勃成长。
谁说简清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我看他们爱情的生命力可是旺盛得很呢。
我彷徨极了,怎样也不能接受简清的病竟可以直接影响到我的家庭安定这一莫明其妙的事实,我喃喃着,“拂廊,不要对我说爱。你明知道我爱你,一点儿也不比你爱简清少。我对简清也很同情,可是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我们就要牺牲掉我们的婚姻吗?我们结婚5年了,没吵过一次架。我们还有很多个5年,还有大半辈子要过。你陪他,那我怎么办?我整个后半生谁来负责?”
“你有丹青。”
“你胡说什么?”我惊出一脑门汗,连酒都醒了。
拂廊这会儿忽然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如同质问:“你说你爱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更爱贺丹青,甚至多过爱我?”
我如被雷击,忽然变得口讷,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你胡说,你在胡说,你不清醒……”
“乔楚,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拂廊悲悯地看着我,在这一瞬间,她仿佛突然长大了十年,“乔楚,你早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丹青,你对丹青,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或者对待朋友那么简单。从你认识我到现在,每年我过生日,你都只是说吃顿好的吧就算了,可是丹青呢,生日还差三四天呢,你就已经在筹划准备要给她惊喜了。每次同你逛街,凡是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只要新奇一点,你就说‘这个丹青一定喜欢’、‘那个比较适合丹青’。可是我呢?每次你出差回来,给我带的衣服永远是一个款式,从来不用心……”
一句一个控诉,一句一个震惊,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先还辩驳:“丹青小嘛,大嫂走的时候特意托付我要照顾她。”又说,“丹青是搞艺术的,品味特别。”但慢慢就不说话了。只为,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拂廊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对丹青,的确早已超出了关心亲戚的范围。
拂廊轻轻叹息:“乔楚,承认吧,丹青的喜怒哀乐,你一直放在心尖上,时时刻刻,你这个人就像是为了她活着的,她的哭或者笑可以影响你整个人。她,才是你心上的人呀。”
心上人!
只有中国人才可以发明这样贴切窝心的词。
心上的人。心上的人不一定在身边,而身边的人也许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看着拂廊,在这一刻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超过了夫妻5年的所有总汇。
拂廊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同床共枕,同声同气。可是,我从没有走进她的心,而我除了努力追求她成为我的妻之外,其实也从没有试图去了解倾听过她的心。
我一直认为,拂廊的性格中残留着许多小女孩的东西,她就像一个小妹妹。我对她迁就呵宠,却并不试图珍惜了解,我自始至终没有真正把她当过妻子,甚至没有当她是妹妹,因为我把一个哥哥对妹妹能有的全部感情都尽数预支给了丹青。
是的,我爱丹青,早自8年前在哥哥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她,自她第一次细声细气地叫我“小乔”,我就已经深深地不自觉地爱上了她。
这8年来,从没有一天我没有想起丹青,当她受伤,我会比自己受伤更加疼痛;当她失恋,我恨不得要那个令她难过的男人的命。
但是对拂廊,对拂廊我虽然也诸多关爱,却永远是刻意迁就而非本能认可,我不过是觉得做一个丈夫应该那样做便那样做了,我甚至没有注意过简清这个人,连拂廊用的是“天香”牌香水也要丹青告诉我我才注意到。多年来我常常送给拂廊各种礼物和零食,可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我却可以随口说出丹青的一大堆特点,比如她喜欢吃冰淇淋喜欢祈门红茶,她的幸运颜色是蓝色故而总是选蓝色的衣裳,她……
我愧对拂廊。
不知道拂廊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如醉如痴,反反复复念着四个字:“我爱丹青。”
我爱丹青。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
说来好笑,我结婚5年,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爱。
原来,原来我也是会爱的,我也可以很深刻很沉默地爱一个人,亏得我还笑丹青自讨苦吃,骂赫爽不能开心见诚呢。原来,我才是最大最大的傻瓜!
我一直以为我对丹青只是亲情,对拂廊才是爱情。今天我才发现命运同我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刚刚相反,对丹青的爱才是爱,对拂廊,我们之间早已没有爱情,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五年同作共息培养出来的亲情。她是我生命中很亲很近的一个人,我关心她,陪伴她,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但是5年婚姻,可以用这四个字结束吗?
家中酒瓶已空,我抱着头在客厅团团转,却一眼瞥见那两株白色珊瑚,仿佛两只冷漠的充满嘲弄的眼睛,在暗处傲慢地睥睨着我。
一时怒从心头起,我猛地连根抓起那株珊瑚就要往地上砸去,但是想想后果,又不由手软。
拂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覆灭。
我叹口气,恭而敬之地把它请回了原位。
两只珊瑚眼更加得意了。
我在黑暗中与它对视,到底败下阵来,索性披上外衣出门去小酒吧买醉。
已经是午夜两点多,酒吧里仍然挤满了把白天和黑夜颠倒来过的年轻人,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酒,还有一些人拥在电视机前看球赛转播,欢呼或是抱憾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真正人声鼎沸。
也好,灯红酒绿正可淹没我的苦恼。
我喝一会儿又跟着人群叫一会儿,喊够了又喝一会儿,抱着啤酒瓶东转转西转转,转到角落里时我看到一对年轻男女躲在灯光的阴影里接吻。
我醉醺醺走过去,问他们:“有没有搞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
那对男女是现代派,并没有大惊小怪,反而很感兴趣地说:“依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爱情?”
但是我已经没了兴致,随口嘀咕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懂的废话便结账走开。
刚刚出门,听到球迷们“嗷”地一声叫,大概是哪个队进球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忽然间对球赛并不感兴趣了,事实上,看了一个晚上,我最终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个队在同哪个队比赛。
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不是中国队。
何况,就算是国足出赛,胜与负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将酒瓶子用力抛向黑夜,远远听到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心里终于有了一丝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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