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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茶性易染
书名: 天香 作者: 西岭雪 本章字数: 8436 更新时间: 2021-03-05 14:50:51
“天香”广告是今年夏季吹入苏州最清凉的一股风,拂廊迅雷不及掩耳地红了。
接连有导演来交涉新片试镜,小报记者也频频打电话要求专访,甚至开始有狗仔队跟踪尾随。拂廊力求低调,却仍不胜其扰,抱怨我说:“都是你惹的祸。”
我强笑:“都是美丽惹的祸。”
我们两口子讲话越来越这样地浮面,口不对心。
这段日子,拂廊越发忙了,据说是认了个中药店的掌柜做师父,正儿八经学起中医来了。广告之后,我得了一笔奖金,用它买了台海尔空调,这样子冬天再来时南南北北就不必天没黑透就急着上床。拂廊的报酬更高,但是却没见她添置什么,只是不断地往家里搬中药,什么当归、人参、灵芝、鹿茸,甚至还有龙骨,也不知是真的假的,都磨碎了混在一起煮着,扬得满屋子中药香。
我虽然外行,也猜到绝不便宜,但是拂廊既不提起,我便绝不问价。即使亲如夫妻,提到钱也未免伤感情。只是我心中毕竟不快,觉得拂廊和我越来越远,倒像是两家人在过日子,泾渭分明,各起炉灶。
周末下午拂廊又去了医院,我坐立不宁,想来想去,还是给闻莺打了电话,约她在“海市蜃楼”见面。
茶馆服务员对我早已熟得烂透,迎上来报告说:“赫经理和贺小姐在‘陶吧’,那个‘女老外’也来了,你是坐大堂还是找他们去?”
我不禁微笑,报告丹青行踪是“赫经理和贺小姐”,称呼琳娜则是“那个女老外”,亲疏远近分得清清楚楚,很明显,丹青在这些小姐心目中的地位早已是老板的准女朋友,而我同琳娜,却不过是普通客人罢了。
我选个临窗的位子,叫了杯茉莉香片,叮嘱小姐:“不用告诉赫经理我来,我另有客人,就坐在大堂里等好了。”
不一会儿闻莺到了,人没近前声音先报了个到:“怎么这么好心情请我来这种高级地方喝茶?是不是又打算从我这里挖什么小道消息?”
我微笑不语。每次看到闻莺我都感到奇怪,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永远活得那么热闹快活,更不明白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人怎么居然会同细腻沉静的拂廊成为好友。不过,也许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性格互补吧。
要说闻莺的面目,也和拂廊有三分像的,可是她就像是造物主用造拂廊的边角料对付出来的,虽然都是一般的细长眉毛细长眼睛,在拂廊就是青山秀水,媚眼如丝,在闻莺就是云迹雾绕,瞌睡未醒,要是再扮娇做态抛个媚眼,那简直就是小刀子剜人,恨不得见谁捅谁一剪子。
但闻莺的好处是自知其短,绝不与拂廊争,心甘情愿退居次位替她跑腿打杂,为了拂廊的事儿瞎起劲。因为拂廊的绯闻实在多,吸引的目光也实在多,连带得闻莺在大学里好像也成了风云人物了。她又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知道这热闹的来源是藉了拂廊的光,便越发一心一意地奉承拂廊,但凡拂廊有三分事情,到她嘴里便已是十分,如果拂廊有十分烦恼,那不得了,她转述起来已经是天崩地裂,惊世骇俗第一件大事了。
但因为她对拂廊实在好,我也一向对她和悦,此刻待她坐稳,我先替她叫了客冰淇淋,然后才问要什么饮料。
闻莺叽叽咯咯地说:“你真是细心。拂廊真好福气,找到你这样好老公。连朋友都跟着享福。对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听说你去了一个什么外国公司做经理,专门经营高级化妆品的。我看到那个广告了,拂廊可真漂亮。现在那种化妆品在市场上可俏了,提起来大家都知道。拂廊也红起来了。我跟人家说这个是我老同学,人家都不信。说你同学那么年轻,你怎么那么老……”说着“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又接着说,“我还跟人家说,我这同学的老公便在这家公司里做经理,他们都求着我走你后门,要买几套打折化妆品呢。喂,以你的关系,打个六折怎么样?实在不行,七折也可以。要是七折都不行,那我就太没面子了。我已经给人家打了包票了。我说你准行,怎么样,乔楚,没问题吧?我知道你肯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你要觉得行,我明天把采购单子给你,这个忙你无论如何要帮。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你在单位不在?我打电话给你。就这么定了。”
好容易她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把想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我终于有机会可以说句话:“你还没要饮料呢。”
闻莺于是又“咯咯”地笑起来,“就是,你看我这人,光记得说话了。拂廊跟我可不一样……哦,我看看这里都有什么,茶,咖啡,果汁,挺全的,你说我应该叫个什么好?……我跟你说,从结婚后我这种地方就没来过几次,我们那口子可不能跟你比,他说这是小资情调,从来不跟我泡吧……人家都说女孩子是珍珠,结了婚就是死鱼眼珠。这话形容我最合适了。拂廊就不一样,结婚根本就是为了养珠,那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倒像比以前更漂亮了……唉,我看这里有个什么‘红杏出墙’,哈,饮料怎么还会有这种名字?现在的东西可真是怪,为了吸引客人什么办法都想绝了,我有一次见过一个更绝的,叫做‘情敌’,结果你猜怎么着?只不过是一种鸡尾酒!哈哈哈……”
闻莺又被自己逗得大笑起来,然后终于选定了一杯果汁。在她第三次长篇大论开始之前我打断她,尽快进入正题:“最近你见过拂廊没有?”
“见过,在医院里,她样子清瘦很多,和电视上不能比,可还是很漂亮。她就是那种人,胖瘦都好看,不像我……”
“是在简清的医院?”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
“话应该这么说,是在医院里简清住的病房里。医院又不是简清开的。”闻莺又笑起来,但这次总算没有扯太远,很快便笑停下来,很严肃地问我:“你是不是和拂廊有什么矛盾?”
“有倒好了。”我苦笑,“我们连见面机会都少,哪来的时间闹矛盾?”
难得地,闻莺竟沉默下来,隔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你应该找拂廊好好谈一谈了。你们俩的事,旁人不好插嘴,不过,拂廊的心深得很,有时候想事情很偏激,不切实际。你得劝劝她才行。”
“怎么?”我一惊,“她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她的眼睛瞒不了人。我跟你说,拂廊看简清的眼神,我从来都没见过,那深得就像潭水一样,见不着底。今天就是你不找我,我也琢磨着该找你谈谈了。我们一班同学都觉得,拂廊能找到你是她的福气,都盼着你们两个能好好过,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我强笑,“你们倒担心,会出什么事儿呢?”
闻莺很老成地叹一口气,说:“但愿是我们多心了。真的,人家都说,‘红颜薄命’,拂廊哪儿都好,就是漂亮得太过了。我们读大学的时候,猜将来每个人的未来老公会是什么样子,就是猜不出拂廊的。想她那么漂亮又那么高傲,不知什么样人才能配得起她。后来她嫁了你。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刚开始我们都觉得替她冤,觉得你一没钱二没权,都觉得拂廊是下嫁了。可是过了这些年,当年的姐妹都老了,有好多离了婚,没离的也是三天吵两天和,只有你,对拂廊还跟没结婚的时候那么好。我们就又觉得拂廊真是嫁对了人。都说应了那句老话了,‘平淡是福’。可是现在忽然冒出个简清来,我们都担心,担心拂廊她……”
我望着闻莺,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但仍然装出笑容来问:“你们担心拂廊什么?移情别恋?踹了我?”
闻莺犹豫了又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地说:“算了,我什么都跟你说了吧。前几天我跟简清谈过一次,他也承认了,他早就喜欢上拂廊了。”
我只觉心里“咯嗒”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震碎了,却一时说不清那是什么,只强行命令自己镇定,听清楚闻莺的话。
闻莺告诉我,拂廊在上大学时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简清的,喜欢到高傲的她居然肯主动低头,写了一张字条约简清在学校花园的玉兰花树下见面。而那张字条,正是托闻莺转交的。当简清看到字条时,脸上先是露出欣喜意外,紧接着却冷淡下来,彬彬有礼地请闻莺转告拂廊,晚上他有别的安排,让拂廊不要等他。
当时闻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丽闻名的校花主动示爱竟然被拒,她觉得简清的脑子一定出了毛病。没想到,多年之后她才知道,简清的确有毛病,不过不是脑,而是肾。
可想而知当拂廊听到简清的回话后的伤心欲绝。
那天晚上拂廊莫名失踪,并没有回寝室住。
后来闻莺才知道,拂廊不甘心,她还是去了花树下,在露水中整整站了一夜。
那是拂廊在结婚前夜对闻莺剖白的,她说她要忘记简清,这是她在那晚看到昙花开放时就决定了的。
那夜,月华如水,就在拂廊徘徊在花园里为自己初恋的失败痛不欲生时,隔着校图书馆的玻璃窗,她看到老校工培育了很久的一株昙花于是夜悄悄开放了。
风清露冷,而昙花在月下慢慢地绽开花瓣,硕大雪白正如月光般皎洁美好,它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直至灿然开放,是那样一种凄艳绝伦摄魂夺魄的美。
是永恒,也是瞬间,正当拂廊为了昙花炫人的美丽目夺神驰时,昙花却已一点点萎败下来,从开至落,不足三小时。那么美,那么短暂,苦苦贮蓄了一世的天地精粹,却只能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只露片刻芳华,仿佛,仿佛在为了拂廊没有结局的初恋殉葬。拂廊黯然伤神,她视这为一种上天的启示,从此对自己发誓要将简清永远地忘记。
在她决定结婚前夕,她这样向好友剖白心迹:“这一生,我只为一个人心痛过,就是简清。但是他拒绝了我。既然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出嫁,那么嫁给谁也没有太多区别。”
然而,她和闻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很近的最近,简清却忽然告诉她,其实,那个昙花开放的月夜,他是去赴了约的,只是没有现身让拂廊知道。
那天晚上,拂廊在花园里站了多久,简清就在花园里站了多久。他清楚地看到拂廊的眼泪,心中的痛楚远远超过她十倍百倍。然而,正是为了爱她,他才必须伤害她。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说的,也许就是简清和拂廊吧。
故事讲完,我看到自己手上的青筋条条暴起。如果这是别人的故事,我或许会为了男女主人公伟大的爱情击节称赞,可是,这是我的妻子,我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情史,我,如何自处?
或者,我应该退出?君子有成人之美。然而,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是叶拂廊的丈夫,乔北北的父亲。辛苦经营了五年的家,如何肯一个“请”字便拱手让人。我没有那样的气度。
但是,拂廊说过,她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于是嫁谁也都无所谓。这样说来,自始至终,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幸福便是一场假相了?可是,孩子是假的吗?家是假的吗?五年的同床共枕胼手抵足是假的吗?如果这一切都是假,那么又有什么是真?而且,这一切,为什么又要由第二个人对我说起。拂廊,她究竟要瞒我到何时呢?她又还有多少事是我不了解不知道的?我们夫妻五年,难道这一点信任坦诚都没有吗?
我抱住头,半晌,苦涩地问:“既然当年简清已经瞒了大家,为什么今天又要说出来?”
闻莺没有回答。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留下我一个,静思默想。然而呆呆坐了半晌,脑子里却只是一片空白。闻莺在的时候,嫌她烦,巴不得快走;及至她走了,又觉得深深寂寞,指望有个人可以同我说说笑笑,让我避开眼前的烦恼。
既然想来无用,何必多想?我以茶当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到陶吧找丹青他们凑热闹。
丹青正和琳娜比赛做花瓶,正在做底,看谁成型更快更实。见到我,笑着说:“又来了一个。”
琳娜立刻告状:“你来得正好。让赫爽做裁判,他老是偏心。”
丹青做的是个长颈花瓶,已经渐渐拔柱成型。
我站在一旁观望着,正在要紧处,服务员突然来报:“赫经理,赫老先生来了,在大厅里等你。”
丹青手上一紧,刚长出来的花瓶又拦腰截断了。
赫爽“噌”地站起来,脸上忽然变色,听到父亲远道而来,他毫无久别重逢的喜悦,眼中竟似十分痛苦矛盾,轮流看着我们,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临头,却只交待一句:“我先出去了,等下引见你们认识我父亲。”说罢匆匆随小姐走出陶吧。
我同丹青面面相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却又一时说不清会是什么。
只有琳娜还在毫无心机地问着:“丹青,你这算是自动弃权还是怎么着?我总也赢你一回了吧?”
“当然你赢,改天罚丹青请客。”我心神不宁地,“现在,洗手吧,晋见老太爷去。”
称赫怀仁为老太爷的确名副其实,他那套作派,完完全全是四十年代旧式大家族中老太爷的样子,用拐棍,吸雪茄,而且居然还穿着三四十年代的杭纺绸褂,跟自己儿子说话的态度都庄重有度,可圈可点,乍一听,不像是普通人家父子对话,倒像是拍怀旧戏的演员在对台词儿。
我们走进大厅时,正听到他在教训赫爽:“茶性易染啊,茶性易染。正经做茶人家,平常连鱼腥都不能碰的,搁茶叶的地方最洁净不过,一点儿异味沾不得。你倒好,开茶馆就是开茶馆,又搞什么外四路的咖啡,这算哪门子茶馆?”
赫爽唯唯诺诺,一句也不敢回话。
丹青看着,忽然开口说:“老爷子,现在喝茶的人越来越少了,只卖茶不卖咖啡,生意起码要亏掉一半,赫爽也是为了生意。”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眼见赫老太爷一张脸挂下来,将丹青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三分钟,这才不徐不急地转过头问儿子:“这姑娘是哪位?我管教儿子,怎么倒要她来教训?”
丹青红了脸,赫爽赶紧毕恭毕敬地解释:“这几位都是我的好朋友,贺丹青小姐是位画家,咱们茶馆的宣传广告她给帮过不少忙的,这位嘉塔琳娜小姐是法国人,是乔楚先生的同事。”
琳娜活泼地说:“赫老太爷,你好啊。你很像我在电影里看的老太爷,来中国以前,我想象中的中国老太爷就是你这样子的,很威风噢。你手里这把茶壶,是古董宝贝吧?”
琳娜的话把大家都说笑了,气氛缓和许多。
赫老太爷见法国小姐都夸赞他的壶,很是高兴,指点赫爽说:“叫你的朋友都坐下,叫服务员沏好茶上来,我好好给你们讲讲我这壶。姑娘眼色不错,要说我这把宜兴紫砂壶啊,的确算得上是一件宝贝。”
原来那是一把清代的御供珍品,制壶名家邵玉亭出品的彩釉砂壶,八国联军时被洋人卷了去,在国外拍卖,被一位老华侨买下,后来那老华侨的后代回国时,因为常在赫家茶馆里喝茶,同赫老头的爹、赫爽的爷爷成为莫逆之交,遂把陶壶做为礼物送给了赫家。这壶的年龄差不多比我们几个人加起来还大,然而壶身肌理清晰细致,花彩艳丽如新,最难得的是,此壶近百年一直续水烹茶,从没有断过人气的。
赫老太爷说:“几十年的茶泡下来,这壶早已成了茶的魂了。到现在,就算你一粒茶叶不种,单是冲白开水,也是一股茶香不绝,而且还是龙井香呢。”
说到高兴处,老爷子眉飞色舞,茶到杯干。
丹青一边看着,便乖巧地续上茶水,十分的茶,只倒七分,留下三分人情,一边曼声吟诵一段鉴壶名篇:“吴梅鼎在《壶鉴》里说:‘彼瑰琦之窑变,非一色之可名。如铁,如石,胡玉?胡金?备五文于一器,具百美于三停。远而望之,黝若钟鼎陈明庭。近而察之,灿若琬琰浮精英。’老爷子这壶,也正当得上是‘灿若琬琰浮精英’了。”
赫老头本来一直对丹青板着脸,这会儿见她手势纯熟,深谙茶道,而且引经据典来赞美他的宝贝,不禁笑逐颜开,另眼相看:“原来姑娘倒是行家。”
丹青笑:“不敢,真讲茶道,还得向老爷子请教。”
赫老头事茶世家,但凡同茶有关的话题都兴趣十足,如果说刚才同琳娜演讲还只是卖弄的话,那么现在与丹青对话却可谓真正的讨论了。于是乎,什么“品壶六要”,什么“茶叶三摘”,什么“芽大于叶”,真正棋逢对手,口若悬河。
其实,以丹青的水平真想与赫老太爷切蹉还差得远,但是她所知博杂,又能言善辩,对每件事每个典都心得独到,每个话题点到为止,刚一深入立刻转移,一时间倒也吹得天花乱坠,令老太爷耳目一新,难辨深浅。
丹青说:“喝茶不但要讲究茶,讲究水,讲究器,还应该讲究环境气氛。要在古典中喝出时尚来,在淡泊中喝出韵味来。咱们茶馆的茶品当然是一流的了,各种茶具也都齐全,现在开了陶吧,让客人自己给自己烧制茶壶,意义就更不同了。茶馆的出身也够老,我看玻璃柜里还镇着一块‘茶砖’,像是明清的旧货呢。只可惜整体的韵味……”
赫怀仁越听越高兴,忍不住打断说:“你还懂得‘茶砖’,年纪轻轻,不容易啊。你觉得这茶馆的韵味不够,我也同意。这韵味不够,不是别的,就是这咖啡来的不对。茶性易染,怎么能同咖啡混着来呢,那还不乱了规矩?”
丹青摇头:“老爷子,您错了。”
我看到赫爽暗暗吸了一口气,大概从没有人敢在赫老太爷面前说一句“你错了”吧。但是赫怀仁并不生气,他似乎已经完全被丹青所吸引,饶有兴趣地说:“哦?我怎么错了?”
丹青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古人说:琴棋书画诗酒茶。可见这茶也不是单一的艺术,不是单纯喝喝水聊聊天就算了的。喝茶的地方,首先应该是游戏的地方,是让人放松精神感到愉快的地方,要做到宾至如归。”
老爷子一笑:“照你这么说,我该设个美人榻顺带开个烟馆倒是。”
丹青也笑了:“开烟榻不对,道理是一样的。为什么旧时候附设烟榻的茶馆能火爆?就是因为让人舒服嘛。我们不能开烟榻,但是可以让人听听琴,看看画,说说书,玩玩陶啊……”
老爷子眼睛一亮:“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咱们的确可以增加个苏州评弹的。以前太监弄里最大的茶馆叫‘吴苑深处’的,就有评弹,那孵茶馆的老茶枪都是风雨不动的熟客,我小的时候啊,也常常跑去听评弹呢,我就一直想,将来我的茶馆也要弄这些个调调儿来听听,可是茶馆没开多久,还没成势呢,就给破了‘四旧’了……”
老爷子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从赫爽的爷爷从杭州郊区茶乡来到苏州给“老虎灶”挑水招了上门女婿,直到后来含辛茹苦开了正经茶馆成为事茶名家却又在“文革”时被发回原籍,从碧螺春不能开水冲泡采茶叶必须用指甲掐断,到胥江水其实不如天落水,天落水又比不上正道的溪涧水,直讲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
赫爽家规严格,老人讲话是绝计不能插嘴的;而我一直为了刚才闻莺的话心烦意乱,究竟两人说些什么也是听一句漏两句,自然更说不上话。唯有琳娜,向来是沾上一点中国风的东西就迷得七荤八素,听到两人讲古,喜得眉开眼笑,不住打岔:“慢点说行吗?老虎灶?什么叫‘老虎灶’?我们现在喝的茶就是‘碧螺春’吧?天落水是工厂里加工出来的吗?溪涧水到哪里去挑?”诸如此类。
丹青便耐心地解释,说老虎灶是解放前小巷子里烧开水的灶头,那时有一种人专门在胥江里取水卖给老虎灶为生,“碧螺春”俗名又叫“吓煞人香”,而天落水就是纯净水正如溪涧水就是矿泉水,等等等等。
我渐渐猜出,这两人一唱一和摆明是表演给赫老头看的。果然老爷子把丹青视为知己,不住夸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又叮嘱赫爽,“有时间一定要带你这几位朋友到家里来坐,我给你们看我藏的几把好壶,都是稀罕东西呢,你们小伢儿等闲不得见的。有一把曼生壶,我若是肯拿出来拍卖,再开一个‘海市蜃楼’也够了。”
丹青顺势说:“可是我这样喜欢茶道,还是更喜欢喝咖啡呢。现在的茶客和你们那时候的老茶枪早就不能比了,以年轻人居多,大多都不懂茶,单纯是挑个说话的环境。只要茶馆环境好,经营有道,就一定会招徕顾客。所以说,究竟是不是纯吃茶已经不能作为茶馆品味高低的评判标准了,环境氛围是不是舒适雅致才真能体现茶馆的精神和品味呢。咱们茶馆古风盎然,但同时也得有时尚的气氛,只有茶没有咖啡,那不是跟不上潮流,缺了典了吗?茶馆里不能放摇滚乐要放评弹是一种品味,茶馆里不卖酒却卖咖啡也是一种品味啊。但是您说得对,‘茶性易染’,真是老行家的话,不如这样,咱们一楼卖茶,二楼卖咖啡,互相不染。”
琳娜立即附和:“对,咱们‘出咖啡而不染’!”
说得大家都不由地笑了。赫怀仁也哈哈大笑:“丫头,你逗我说了这一车子话,原来就是想说一句卖咖啡卖得有理啊。”他转向儿子,“爽儿,你有这么多好朋友撑腰,我不服输也不行啊。好,我就承认你们说得对,卖得好,你给我好好干,超过他‘吴苑深处’,替你爹完成心愿。”
赫爽笑着,并不答话,可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们大家正为丹青取得赫老头的好感而暗暗高兴时,忽听赫老头转头对赫爽说:“立了秋茶园里就不忙了,那时候你带你的朋友到家里来,我亲自炒茶给你们喝。你和小娜的事儿也该抓紧办了,我这回来,就是跟你说‘过茶’的事儿,我看过黄历了,下个月就挺好,到时候让你这几位朋友也都一起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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