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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废墟上的花朵
书名: 骚扰 作者: 少鸿 本章字数: 6177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3:01
叶秋荻搭了公共汽车,去十几公里外的新农业示范园采访周雅琴。是市妇联介绍她去的,说周雅琴不仅是这个示范园的创办人,还是省妇联评出的全省十大女性创业明星之一。当记者多年,女劳模女先进之类见得多了,叶秋荻并不太感兴趣,但一听市妇联的人说,她是从性骚扰阴影中走出来的,就欣然前往了。
叶秋荻是在那个巨大的玻璃大棚里找到周雅琴的。她正在指导工人给那些奇形怪状的热带花木施肥。她一头短发,因常年受阳光照射的缘故,面庞微红,看上去非常健康,面容依然秀丽端庄,身材也相当健美,一身浅色的夏季薄工装,显得十分干练。给叶秋荻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周雅琴先脱了手套,洗过手,又用毛巾擦干,才和叶秋荻握手。
叶秋荻从这个细节看出,这个事业有成的女农艺师是个严谨、细致和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欢迎你!”周雅琴矜持地一笑。
叶秋荻感受到了她矜持中的真诚,距离一下就接近了,也诚挚地笑道:“感谢你能够接受我的采访!”
“我是‘女性沙龙’的忠实读者,非常乐意和你这位主持人面对面交流,盼都盼不来呢,焉能不接受?”周雅琴一边微笑,一边打量叶秋荻的穿着打扮,赞美道:“到底是名记者,风度翩翩呵!”
来自同性的称道让叶秋荻十分受用,脸微微一红:“周大姐,您也气质不凡呀!”
“所以呀,就免不了受坏男人的骚扰,有些人对美好的事物天生就有破坏欲……哦,到我办公室去谈吧,对你来说,这儿的紫外线太强烈了。”
周雅琴领着叶秋荻走出大棚,朝一幢两层小楼走去。
“周大姐,上一期的‘女性沙龙’看过了?”叶秋荻问。
“看过了,而且看得很仔细。性骚扰这个话题你抓得很好,为女同胞做了件好事。”周雅琴顿了顿说,“过去报纸上有这种讨论就好了,我就不会那样痛苦了,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有个排遗负面情绪的渠道。”
“其实来采访您,我是有顾虑的。您是个名人,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提及自己的遭遇和隐疼。毕竟,在别人看来,这是不光彩的一面。”叶秋荻说。
“我若不愿意,市妇联的同志就不会向你建议来采访我了。是我先有了这个意愿的。对女同胞有益的事,我非常乐意做。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我谁也不求,谁也不敢再骚扰我了——我的所谓名人的身份保护了我。我现在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气!”
周雅琴回转身来,双手朝两边舒展,似要拥抱一下她所欣赏的空气,脸上神采飞扬。叶秋荻对她的精神状态羡慕不已,也回过身来。这时,她才发现走到了一个高坡上,整个示范园尽收眼底。青翠的山丘簇拥在四周,阳光在排列整齐的玻璃大棚上熠熠闪光。
“采访过我的记者不少,但他们大都关注我是如何创业的,投资多少,产值多少,利税多少,而很少探寻我的内心感受和心灵景象。他们似乎只在乎物质,而忽视精神。”周雅琴说。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这示范园不就是您精神追求的重要部分,不就是您心灵的外化吗?它是您精神价值的物质形式呀!”叶秋荻说。
“到底是名记者,说得真好!”周雅琴由衷地点头一笑,环视着示范园说,“说真的,它花费了我那么多心血,它也体现了我的自我价值。你知道,过去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不过是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填埋场!”
“是吗?那它现在称得上是废墟上的花朵!”
“唔,废墟上的花朵,我喜欢这意象,很有诗意。”周雅琴两眼闪光。
“周大姐,您不像学农艺的,倒像是学文学的呢!嗯,报道您的文章题目,也就是它了!”叶秋荻说。
“好,闲话少说,我们现在赶紧为你的题目充实内容吧!”
周雅琴将叶秋荻领进办公室,打开空调,为她倒了杯茶,沉吟稍许,娓娓而谈:
“二十三岁那年,我从农学院毕业,分配到湖城市农业局工作……那时,大学毕业生还不多,女大学生就更少了,加上我年轻、漂亮,在农业局非常引人注目,不管我走到哪,都要吸引一大片目光……那时,我单纯得不得了,不以此为忧,反以此为喜,成天像只快乐的花蝴蝶飞来飞去。那是七十年代末,个人生活与单位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不光住房由公家分配,连床铺和桌椅都由单位发给,所以,我和管这个的行政科长有过几次交往。而这个人,就是我那一段痛苦生涯的起点。
这个人当时四十多岁,长得十分萎琐,一嘴的黄牙。自认识后,他就想方设法往我身边凑。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他就磨磨蹭蹭地过来,倚老卖老地把一只手抚在我头上,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说,小周姑娘工作很认真呵,不错,不错,值得表扬。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将头一偏,躲开了他那只手。可是他立即搂住了我的肩膀,无耻地说,小周你身上的味道很香很好闻呵,你的衣服也比别人的漂亮。我挣扎着甩开他的手,可他另一只手迅速地在我乳房上抓了一下,我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带着哭腔骂道:你流氓!他嘻皮笑脸,说你细皮嫩肉,真想吃你几口呢,你要是我老婆,我饭都不想吃了!我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跑出了办公室。
从此以后,我就有意躲着他,避免与他单独相处。有一年春节期间,不知是他做了手脚还是怎么回事,我和他被分派同值一个班。这一来,我连躲他的理由都没有了。一到值班室,他就往我身边凑,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周呀,要过年了,我要送你一样礼物,说着从包里掏出几个小塑料瓶来。你猜是什么?是几瓶洁尔阴!真是恶心死了!他是故意羞辱调戏我,我气得浑身直哆嗦,班也不敢值了,含着泪跑回了家。
第二天,局领导却说我值班离岗,责任心不强,还扣发了我的工资。
我把这事告诉过一个女同事,谁知她一点不惊讶,还说他就是这么个人,喜欢吃女人的豆腐。她也受到过他的骚扰。我提议去局里告他,她说你千万不要往自己身上倒脏水,弄不好一辈子都洗不清。
我想她说的也有道理,遇到这种事,人们总是首先怀疑女人的清白。特别是男人们,他们有这么一种集体潜意识。但这事老憋在心里,太苦了,我实在不堪忍受,就跟丈夫说了。谁知他瞪着我,不认识似的,半天才冷冷地道:有男人喜欢你,那还不好吗?你挺有魅力的嘛,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自己裂开缝了,那苍蝇还有不叮的吗?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一窝蜂炸开了。他居然这样说自己的老婆!他不保护我,反而落井下石。我指着他鼻子骂道:有你这样做丈夫的吗?他一下将我的手打开了:你算了吧,屙泡尿照照自己,你不守妇道,一天到晚在单位里勾搭男人,还有脸说给我听。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其实,我丈夫平时对我还不错的,可一遇到这事,怎么就变得这么冷酷无情了呢?那天夜里,我一个人悄悄地哭了半晚……
后来有一天,我下班把伞丢在办公室了,转身去拿。那家伙正从门口过,见四周没人,窜进门来再一次骚扰我。他将我挤到门后,在我身上乱摸。我奋力用脚踢他,又大叫了几声救命,他才仓惶逃走。这一回,我不打算再忍了,就跑到书记家,向他哭诉。书记默默地听我说,一直不表态,直到我走时,才说他会了解情况的,我呢,也应该检点一下自己的言行。我简直懵了,受到伤害的是我,难道我是过错方吗?我还有什么要检点的?
书记的话令我心寒。
不久,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说是因工作需要,将我调往离湖城八十公里的鹭鸶洲农场。我赶紧向局长申诉,说孩子还小,离不开,请求留在城里。局长说了一套大道理,什么个人服从组织啦,什么党的事业第一,个人生活第二啦,冠冕堂皇得很。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也无济无事。求得局长也烦了,才露出口风,说调我走,主要是从安定团结的大局出发,还说什么我工作还是不错的,但人长得太漂亮了,就容易引起一些流言,影响机关形象。你看,长得漂亮竟然也成了我的错,也成了影响安定团结的因素了!
在组织面前,个人总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我只能孤身离家,前往鹭鸶洲。此时,丈夫和我之间已经很冷漠了。对我的遭遇,他除了埋怨,就再无别的话说。送我的车子出城时,我心里那个凄凉,简直无以言说……
到农场我担任了农艺师,专业倒真的对上口了。工作给了我很大安慰。鹭鸶洲在洞庭湖边,自然风光非常美丽。工余饭后,到湖边散步,是我最大的享受。湛蓝的天空,雪白的鸥鸟,澄绿的湖水,摇曳的芦苇,给我带来了心灵的愉悦。我暂时摆脱了世俗烦扰,获得了宁静的心境,不用看那张丑脸,也不须防备那家伙的骚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不过,夫妻分居两地的生活到底多有不便。特别是想孩子,却又不能随时见,心里时常有种揪疼感。到农场的第二年,我的婚姻就陷入了危机。丈夫对我的感情愈来愈敷衍了事,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猜到他有了外遇。有一天我回局里办事,回家时没有打招呼,发现门打不开,里面反锁了。我敲门,喊丈夫的名字。过了半天,才听他在里面慌慌张张地说:就来了就来了!我很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四周一片黑暗,但情绪出奇的镇静。丈夫开门后,我径直走进卧室,只见床上弄得乱七八糟,这时我心里才开始疼痛,那可是我的床呵!屋里没见到人影,我就叫了一声:别躲了,出来吧,还怕见不得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就从大衣柜里走了出来……
我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出了这种事,决不能容忍。除了离婚,别无选择。丈夫很后悔,但我不能原谅他。丈夫提出,离婚后孩子随他,城里的生活和学习条件当然要比农场好,为孩子考虑,我依了他。办完离婚手续回农场时,我坐在汽车上,一直用手帕捂着眼睛。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水。邻座的旅客以为我感冒头痛,给了我两颗药片,我煞有其事地将它吃了。
我在农场,孤单寂寞地过着独身女人的日子,我对男人有了很重的排斥心理,根本不考虑再婚。场里的领导和同事知道我的遭遇,对我都很照应。但是,我也发现,在我的周围出现了一些异样的目光。
这年夏天,局里那个行政科长升官了,突然来农场检查工作,并找我单独谈话。他假惺惺地问了问工作上的事,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现在你离婚了,需要男人了吧?我愤怒地抽出手来,顺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我说,你永远也别想!他恼羞成怒,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还是黄花闺女呀!装什么圣人,你小肚子上的痣都让别人看了,都传到局里来了,别人看得我看不得?说着他就要强行非礼,我就不客气了,对准他裤裆就是一脚,踢得他捂着裆部哇哇直叫!
这家伙灰溜溜地走了,我想他再也不敢骚扰我了。他的话引起了我的警觉。别人怎么会知道我小肚子上有颗黑痣呢?思来想去,我想到了女浴室。现在农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承包经营,场部管理人员很少,大都有自己的家,使用那个简陋的公用女浴室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天中午,我对女浴室作了仔细检查,这才发现木板壁上有个拇指大的节疤眼,外面用一块纸板遮挡着,我用指头一捅,那纸板就倒了。节疤眼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我的腹部,同时又很隐蔽,我从没注意到它。很显然,有人通过它偷窥我洗澡,而我一直没有察觉!
我找了一块小木板,钉在节疤眼上。但从此之后,我就不敢放心使用女浴室了。它实在太破旧,到处是缝隙,而且,我洗澡一般是天黑之后,场部没什么人了,要是有人闯进来,我就是大喊大叫都没人知道。我越想越怕,只好买了个大脚盆,提了热水,在卧室里洗。这样虽然麻烦,但比在女浴室安全。我不知道这个偷窥者是谁,我觉得每个男人都有可能,我对他们充满了戒备。
在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导致我向那个男人,也向场里所有的男人摊了牌。那天傍晚,我一身臭汗地从地里收工回来,场部忽然停电停水。我用开水瓶里的水煮了面条吃,但洗澡的问题就没法解决了。我是个爱干净的人,不洗澡上床是不可想象的。于是,我拿脸盆装了衣服、洗发水、肥皂等物,悄悄地来到一个僻静的湖湾,脱衣下水了。
在湖区游泳,是有染上血吸虫的危险的,但我没有管这些,我知道,有血吸虫的钉螺大多生活在沟渠里和小的湖汊边,而这里的水如此清澈,我对它充满了信任。
那是一个宁静的富有诗意的傍晚,如果不是后来的事,它是非常美好的……柳枝在湖风里轻轻摇摆,湖面上漂浮着紫色的霞彩,我划动湖水,荡起一些彩色的涟漪……霞光刚刚黯淡下去,星星就争先恐后地从宝蓝色的天幕上跳出来,落进湖水里,仿佛跟我一样,迫不及待地想洗个澡……接着,一轮巨大的圆月从湖面上升了起来。它像一面镜子照着我。我跃出水面时,感到晶莹的月光从身上淌下来。我莫名地为此情此景而感动,我沉浸在淡淡的忧伤里……忽然,我回过头望岸上一眼时,发现柳树后有个人影一闪。我急忙往下一缩,把身体藏进湖水里,然后大喝一声,是谁?那个黑影似乎受了惊吓,迅速地沿着小路逃走了。我在水里又呆了很久,直到断定岸上确实没人了,才慢慢地走出来。
回到柳树下,我才发现,我的脸盆和衣服全都不见了。我赤身裸体,无法回去。我既愤恨,又尴尬,又无助。但是我没有流泪。我知道,泪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双手环抱着胸部,蹲在树下,直到夜深了,才折了好多柳枝缠绕在身上,趁云彩遮住了月亮,悄悄地潜回自己的宿舍。幸好,我的门钥匙是藏在窗户洞里的,要不连同钥匙一块偷走,我连门都进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遗失的脸盆和衣物出现在我门口。我这才知道,那人并不想偷东西,只是实施了一次性骚扰。上午,正好场里开大会,场长做完报告,正要宣布散会时,我冲上台去,拿着麦克风,说了一番话。我原本想痛骂一顿的,一开口,忽然就变得很平静了。我说,我要借场长的麦克风说几句话。我说:最近以来,有人偷看我在浴室里洗澡,昨晚,又有人偷看我在湖里游泳,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知道,你也是母亲生的,你也是从女人身体里出来的,你想看到什么呢?我的身体跟你母亲的身体、跟你妻子的身体和你女儿的身体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愿意她们也得到尊重,不受羞辱,那么请停止你的下流行径;如果反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就继续吧,只是我不再把你当人,你不过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
“太精彩了!”叶秋荻失声叫道,听得两眼发直,忘记了作记录。
“我也没料到,效果出奇的好。场长马上调整了一套带卫生间的宿舍给我,我的周围,再也没有异样的目光出现。男人们都对我非常尊重、非常客气,客气得都有点过了头,说话都隔得远远的,大概想避嫌疑吧。”周雅琴长吁一口气,“这就是我受骚扰和反骚扰的经历,写出来,也许对你的读者有些启发。”
“岂止有些启发,肯定大有启发!”叶秋荻兴奋得面颊发红,双眸闪光,又问:“听说,您后来的创业与一个港商的资助有关?”
“对,不过是个女港商,如果是男港商,只怕另有一番经历了。”周雅琴拢拢短发说,“那年,她到鹭鸶洲来考察,想投资开发高科技农业,和市里没谈拢,却看上了我这个农艺师。我就辞职投奔了她。她在昆明世博园有个项目,我帮她做了几年,很成功,回报可观。后来,我就来莲城租下了这个废弃的垃圾填埋场。现在,她是我的合伙人。”
“真不容易呵!”叶秋荻感叹着,诚恳地说,“周大姐,我还想听听您对这场讨论更多的意见。”
周雅琴想了想说:“对性骚扰问题展开讨论,引起舆论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当然是件好事,但我觉得,光渲泄一下情绪,表达一下义愤还远远不够,最好能探讨解决问题的办法,给受害者一些切实的帮助。”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又感到一筹莫展。”叶秋荻说,“我所能做的,就是劝受害者不要软弱,不要忍受,要向上级申诉。”
“由于社会对女性根深蒂固的歧视意识,也由于复杂的人事关系,这种申诉往往是不但没有好结果,反而对受害人不利的……我觉得,最好是用法律来调控。许多国家都有反性骚扰法,但我国的法律文书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过性骚扰这个词。有相关条文,却很不完善。我从网上下载了一些相关资料,你可带回去参考参考。”周雅琴拿出一迭打印的资料给叶秋荻。
“您真是个有心人,太谢谢了!”叶秋荻喜出望外,宝贝似的地接过资料,放进挎包中,又说,“您的文章见报前我会送您过目,您的名字也会用化名代替。”
周雅琴爽快地一挥手:“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笔,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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