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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算计1
书名: 今非昔比 作者: 依秀那答儿 本章字数: 10916 更新时间: 2023-08-21 15:42:22
渐渐,朝霞自天边升起,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渐渐盈满半天。
周围,只是寂寂的无声寥落。偶有鸟雀飞起,婉转叫着,登在枝头,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蓝天,飞向了自由。
霜兰儿挪了挪早已麻木的双腿,她刚想走,忽然见朱门缓缓拉开一道口子。她心下一动,下意识地躲在了树后。
出来的人正是龙霄霆,秋可吟盈盈相送,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只见她衣着艳丽,脸色红润。也不知龙霄霆走的时候说了句什么,秋可吟脸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娇嗔了他一句。
这样绮丽温馨的一幕,霜兰儿本不想看,她本想转过头去,可她最终却硬生生地逼迫自己看着,直至看完。她看着龙霄霆微笑离开,再看着秋可吟含情相送了很远很远,最终回到了可园之中。
她不走,是因为她必须看,她必须清醒过来,不能再沉溺在梦中。
她不能沉溺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幻之中。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的男子,只是她臆想出来的雷霆,而并不是眼前真实的龙霄霆。长久以来在她的心中,其实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也再也无法骗自己将他们合二为一。
雷霆只是她曾做过的一个绮丽的梦,而她该是时候清醒了。
她之所以守在可园门口整整一夜,便是要让自己彻底清醒。雷霆早已不存在了,害她至今日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就是龙霄霆,再无他人。
她怔怔立着。
良久,他颀长的背影终于去得远了。
抬头,金色的阳光洒遍王府每一个角落。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麻木地往回走着,想通了一切,心中不再空落落的难受。
只是阳光虽温暖,可她的手足却一阵阵发冷。脚下虚浮无力,似是踩在软棉花之上,又似是踏在云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回了醉园之中。
小夕满眼都是疲惫,连忙出来相迎,泣道:“霜姑娘,你这是上哪去了。小夕找了你一整个晚上。昨夜王爷大喜,小夕又不敢禀报打搅。你的手怎的这么冷?”
霜兰儿神情恍惚。
曾几何时,她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她很想离开这里,可天下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还有她的亲人,如今也不知在何方,又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她没有雄才伟略,她只有医术,能作何用?她又该怎么办?
小夕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更是着急,“霜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我去瞧瞧王爷还在不在,让他过来一趟……”说罢,小夕转身便欲跑出醉园。
霜兰儿双眉一凛,连忙伸手拉住她。开口的时候,她已然恢复平静,只是淡淡道:“不用了,我很好。”
是的,她很好。
她已然想明白,她会守住自己的心。无论他怎样对待她,都将与她无关。
秋可吟不过就是仗着龙霄霆的宠爱,为所欲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要在龙霄霆面前揭穿秋可吟虚伪的真面目,让秋可吟彻底失去龙霄霆的宠爱。如此一来,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用自己的鲜血为秋可吟治病呢?而那时,她也没有必要留在这瑞王府中了。
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得到自由,救出家人。
朝阳之下,她微微一笑。
既然,只剩下她一人,就让她独自演好一场戏罢。
可园之中。
“噼里啪啦”地嘈杂刺耳。
屋中铺满了柔软的西域地毯,即便将花瓶瓷碗之类砸下也不会碎。秋可吟心中有气无处发泄,于是便将花瓶砸向墙壁和梁柱,不多时地上已满是青瓷碎片。
桂嬷嬷面上焦急,连声劝道,“王妃,你身子刚刚好些,可动不得这么大的火啊,伤身子呢。”
秋可吟颓然倒在软榻之上,她强撑着力气道:“我如何能不气?你可没见到昨夜宴席之上,王爷望着那贱人的眼神。”
桂嬷嬷屏息片刻,“终究只是个民女,王妃还怕她翻了天不成?”
秋可吟冷笑,“她已经翻天了。”
桂嬷嬷面色僵了僵,迟疑了一会儿才道:“王妃,有一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秋可吟横了她一眼,“快说!”
桂嬷嬷劝道:“王妃,若是王爷日后继承大统。堂堂天子,三宫六院,怎会没有妃嫔?王妃只消坐稳皇后宝座。那贱人出身低贱,是得不了什么高位的。”
秋可吟轻轻笑了,她笑得单纯而真挚,神情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爱着他。可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他的心,我最懂了……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就算他终于肯动心,为什么是霜兰儿,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爱了他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
滚烫的泪水落下,她手中紧紧攥着软榻扶手,似要将它捏碎一般。良久,她终笑出声,仍是痴痴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桂嬷嬷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别过眼去,抹了抹眼泪道:“王妃,莫不是……你是否觉得这霜兰儿的性子和说话的语气与她有些像?”
“她……”秋可吟的手愈握愈紧,直至在自己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喃喃自语道:“你是在说她么?”
“是的。”桂嬷嬷凑近了些,小声道:“老奴跟王爷时间最久了,这个霜兰儿性子与她有三分像,且声音更是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婉转中不乏清冷,激动时声音震颤却不乏镇定。老奴起初听时,心中便这么‘咯噔’一跳。”
秋可吟冷冷一笑,半是讥讽道:“桂嬷嬷,她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清楚。看来,连你也忘不了她啊。若说笼络人心,我可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老奴……”桂嬷嬷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罢了。”秋可吟摆摆手,“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霜兰儿这个贱人。”
桂嬷嬷诡异一笑,贴近秋可吟耳边,“老奴早有打算,我们就这样……这样……”
此时满室狼藉在阳光耀入中无所遁形,愈显零落破败。
而秋可吟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再没有阳光,反而迎来了绵绵秋雨,无止无歇,一连数十日,整个上阳城都好似浸在大水中一般。
瑞王府之中,雨水沿着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帘,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喜气的,忧伤的,都不复存在。
日复一日,大雨如注。
这日午后,霜兰儿倚在窗台边,望着满园子的草木,望着那被雨水洗刷出来的亮泽,怔怔出神。
隔着朦胧的水雾望出去,白墙黑瓦越发清晰。只是尽头的一端,突然有一点白色慢慢靠近,渐渐更近,依稀能看出是有人来了。
霜兰儿轻轻蹙眉,她这醉园最是清冷,沈太医刚走,这会是谁来呢?
正想着,来人已是近了,手中撑着一柄素白的泸州油纸伞。
伞檐略低,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一步一步,缓缓朝她走来。
满园子都开了雪白浅黄色的花朵,风雨中簌簌飘落,就像是洒下大把大把的纷飞雪花。而他,就这般拂开落花温然走过来。
她伸手,捂住自己微凉的唇,遏制自己的呼吸,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场景。
素白的伞柄,没有一丝装饰。伞檐微微抬起,露出他总是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好似破开雨雾又见明澈天光。雨雾之中,黑与白,如此和谐完美。
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恍然在梦中。
直至他伸手递了另一把油纸伞给她,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轻轻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握住伞柄的十指僵了僵,有片刻好似石雕般一动也不动。霜兰儿深吸几口气,面上僵硬微笑着,应道:“好。”
她静静跟随着他,来到瑞王府门口,上了马车,直至来到上阳城中一间豪华的铺子中。
从始至终,她很平静,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她的心,早在那一夜便封存了起来,存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容器中。茫然而寂寞的日子中,她已经学会了淡然。
不管此刻的他想做什么,神情举止间又是怎样的温柔,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并不是真心的喜悦,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含笑接受着。
眼前的这幢屋子,几乎用金玉堆砌而成,檀木为梁,水晶碧玉为灯,珍珠为帘幕,鲛绡宝罗帐坠下,如同云山幻海一般。这里是闻名上阳城的风满楼,这里的主人,自然是上阳城的首富——风延雪。
风延雪的大名,霜兰儿并不陌生,民间关于他的传闻不少。入了瑞王府之中,才得知王府中大半衣裳首饰和稀罕物都是风延雪亲自挑选送来的。
龙霄霆进入风满楼后,对着风延雪低低吩咐了几句。风延雪立即会意,他冲霜兰儿微微一笑,客气道:“请稍等。”
霜兰儿亦是回以一抹浅笑。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风延雪本人。商界的佼佼者,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年轻的,二十出头,眉似新月,眼若寒泉,当属风雅之流,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似带着一抹深沉与精明。
少刻,风延雪派了两名丫鬟为霜兰儿换上新衣。
这是一件纯蓝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在身边,又似两缕云霞自云端拂过。头上挽了一支长长的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衬得她神色更丽。
风延雪轻轻拍手,当即赞道:“姑娘真是风韵天成,人间哪得几回见。”
霜兰儿轻笑一声。她知道,此时龙霄霆正坐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她缓缓转身,望着他,一言不发。
龙霄霆眸色骤然一亮,似能瞧见刚硬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他的手中正握着茶碗,手掌渐渐收力,用力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极巧,但见一道道裂痕横亘在精致的白玉茶盏上,如刀锋互切,却密合得滴水不漏。当他修长的手指渐渐展开,茶碗亦随之碎成无数片,清茶瞬间流淌一地,点点如珠落下。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出声,嗓音难察一丝暗沉,“风老板的东西果然不比常人。”
风延雪勾唇一笑,俯身又自柜内取出一只托盘,放在霜兰儿面前,“姑娘请挑,这都是最稀罕的玩意儿,全上阳城只此一件。”
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有硕大的明珠、罕见的血珊瑚、软玉金莲等,璀璨奢华教人不敢直视。
然霜兰儿的视线却落在一柄银镜之上,镜子手柄极其简单,不过是素银,雕刻了些寻常的莲花纹,无珠宝镶嵌。只是此镜十分奇特,不似平日所用的铜镜,照着总有些朦胧。镜面雪亮夺目,能清楚照出她脸上每一细微处。
她从未见过这种镜子,不自觉地拿起握在手中。
镜中之人,清晰地能看出容颜的每一道纹路,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淡淡荔红的脸色,明亮的双眸,带着疑惑的眉,微抿的唇。她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瞧着自己,不禁暗叹。
风延雪见霜兰儿选了这件,当即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此镜名为银镜,打磨再好的铜镜也不能与之相比。西域之物,极其珍贵少见。”
龙霄霆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亦是情不自禁地望向镜中人,静默片刻,只淡淡道:“就要这个。”
霜兰儿并未拒绝,她将镜子放入袖中,道了一句,“谢过王爷。”
她的语气中,陌生与疏远令龙霄霆微微一怔,旋即他拉过她在身侧,“我们走吧,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风延雪立即恭敬相送。
霜兰儿一路迤逦而出,她一直以为龙霄霆是带她去用晚膳,再者是见什么人,才要打扮得这般隆重。哪知最后他竟是带着她去看民间的皮影戏。
彼时天色已晚,又逢下雨,天地间被漆黑完全笼罩。
满庭芳茶楼的二楼雅座之中,小二正来回忙碌着,上着糕点瓜果。楼底下更是人声鼎沸,众人翘首以待。
霜兰儿望了一眼身旁的龙霄霆,只觉得十分怪异。皮影戏,小孩子才爱看的东西罢,他堂堂瑞王,竟有此癖好,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开始了!”
腾地,整座茶楼的灯火瞬间全灭了,漆黑中是一片寂静。像是有默契般,再无人出声。而戏台之上,一缕白光缓缓照上。
戏,要开始了……
雪白的帷幕之上,最先现出一座白瓦黑墙的院子,隐隐可见两座八角凉亭掩映在翠绿环绕之中。接着一名男子着长衫,头束冠玉,翩然现身。
茶楼之中,曲班在这时候用笛子奏起了轻扬的乐曲,映衬着男子的出场。旋即曲调拉长,更显舒缓,画面进入了白瓦黑墙的院子中,一名女子临窗托腮而坐,发丝微乱,面上一副怆然之状。
霜兰儿偏过头来,她偷偷觑了龙霄霆一眼,只见他看得认真。明眸不动,唯有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他似完全投入,甚至连她注视了他良久都没有察觉。
她更是诧异,其实这出戏很平常,名唤《醉双亭》。
在祥龙国,皮影戏十分流行,当时很多官第豪门望族乡绅大户,都以请名师刻制影人、蓄置精工影箱、私养影班为荣。
在民间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皮影戏班比比皆是。
无论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都少不了搭台唱影。一出剧往往通宵达旦或连演十天半月不止,热闹非凡,其盛状可想而知。而这出《醉双亭》几年前曾风靡一时,霜兰儿自然看过好几遍。只是皮影人物做的没满庭芳茶楼这般精致罢了。
故事其实非常俗套,无非是男女情爱之类。
讲的是祥龙国早年第三代君王当政的时候,上阳城有一名女子嫁给了当地的官僚,虽是身份显赫,却因丈夫流连青楼而备受冷落。
女子日日孤寂地临窗望着园中的两座亭子,红颜一日日老去。直至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一个进京赶考的男子。
这名男子家境也不错,与女子丈夫算是远亲,为了考取功名暂住在这名女子家中。他的屋子在双亭的另一头,每每他读书累了,抬头休憩的时候,总会望见远处对面的女子满脸忧愁。
终有一日,男子做了一首诗给这名女子,聊表理解与关心。女子看后,心情甚好,便亲自做了甜点答谢。哪曾想,一来二去两人竟是互生爱慕之情。
祥龙国民风甚严谨,莫不说这女子是有夫之妇,就这名女子比男子大了足足七岁,亦是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的爱情注定是场悲剧。可当时深深陷入情爱之中的他们,早已无法自拔,他们偷偷相会,享受着短暂而美丽的一刻。
情难自制,他们相会愈来愈频繁,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私情被人发现。
那一天,皇宫放榜,男子高中状元,从今以后前途无量。可这样的丑事被抖搂出来,对男子来说可谓是致命的中伤。
女子的丈夫觉颜面扫地,对男子百般施以刁难迫害,命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可即便是这样,男子依旧不愿放弃女子,执着着要求女子的丈夫休离她,从此与自己双宿双栖,他愿意放弃一切。
眼看着,男子的前途尽毁,女子终是不忍,她毅然背下所有的罪名,昭告众人是她一人难耐寂寞,勾引男子,所有的事与他无关。她在忍受着众人的唾骂与不屑中跳进滔滔慈溪之中,顺水漂流,一去不复返。
皮影戏中,画面变成了滚滚逝去的江水,水中洒满了各色的鲜花。那是男子对她最真诚的祭奠。花愈飘愈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同样也是从此带走了男子的心。
满庭芳茶楼中,寂静中隐隐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情之所至,一些人已是姗姗落泪。
最后一个场景,男子终于做了高官,他击败了女子昔日的丈夫,并买下了女子曾经住过的园子。他静静立在双亭之间的廊桥之上,将手中一杯清酒洒入池塘中。无声地纪念着。
月色升腾,他抬头的时候,已然白发苍苍……
画面戛然而止。
突然,满室的烛火都被点亮,光明瞬间取代了黑暗,将众人各异的表情照耀得一清二楚。有惊叹的,有哭泣的,也有漠然的,百般姿态都无所遁形。
戏终曲散,再望向前方时,只剩下茫茫白幕,空无一物。
霜兰儿轻叹一声,伸手时惊觉脸侧竟是凉凉的湿,她竟是落泪了。不知缘何,这出《醉双亭》她从前看的时候,感触并没有这么深刻,也从未落泪过。而如今……也许是她自己的心境已然改变,再不是从前天真不知伤感的少女了。
她取出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神情已是恢复来时的平淡。
转头,她又望了望龙霄霆,注意着他的神色。烛火晃动下,他的目光只是定定望着白色的幕布,渐渐他双拳收拢,黑色深邃的眸中似浸满沉痛与仇恨。
她不解地望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
她不出声唤他,他亦是不语。
满庭芳茶楼中,众人纷纷起身离开,从桌椅碰撞再到空无一人的静寂。他始终没有动一下,一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静静坐着。柔和的五官,还是俊美的模样,只是神情死寂,不知所想。
小二试探着来催,“这位爷,这位姑娘,我们要打烊了。”
他却像没有听到。片刻后,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起身道:“走了。”
她跟上他的脚步。
外边,雨早就停了,只是阴沉沉的,没有月光,亦没有星辰。
沿街的铺子早就打烊,只挂着一盏盏灯笼,朦胧的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空落落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们两人。
天地间,静得只能听见他微重的步履踏在潮湿的水塘之中,“啪”地,溅起无数水花,再静静落地,终归于无声。
秋寒料峭,冷风中,霜兰儿拢了拢领口,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前方的他,突然止住了脚步。转身时,白色的罩衫覆下,伴随着的是他清冷却不乏温柔的声音,“兰儿,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她的脚步亦是停下。
这样的问话,她从没有想过会发生,所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风卷起她耳畔沉重的金流苏,冰凉打在她的脸颊之上,似是提醒着她富贵背后的寒冷、金玉作笼的孤寂,她只轻轻道:“我想离开。”
她的要求,最终无果。
那夜的雨,也只是停了片刻。
待他们回到王府中时,又是暴雨如注。她心中估摸着他不会回答,而事实上他也只是皱了皱眉,之后便一言不发。
而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秋雨连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与龙霄霆一同去看皮影戏的流言在瑞王府中四处蔓延,且愈演愈烈,宫女们绘声绘色地谈论着这个新话题,添油加醋,乐此不疲。
霜兰儿知晓此事之后,秋可吟定会找她麻烦。只是她没有想到,秋可吟竟会来得这样快。
明着是构陷宫女小夕,可背里矛头却是直指向她。
这日屋门被桂嬷嬷豁然打开,冲进来一室雨水潮湿的味道。
秋可吟一身宝石青色银丝袍子,显得严肃而端庄,她开门见山道:“兰儿妹妹,从前我病了许久,王府之中大小事宜皆是由桂嬷嬷与洛公公操劳。然洛公公忙于外务,桂嬷嬷近日来风湿病犯,身子多有不适。二人自顾不暇,府中之事难免会有疏漏——”她停一停,声音冷了几分,“府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霜兰儿心头有不好的预感。秋可吟从未直接来过自己的住处,更不用说还带着洛公公、桂嬷嬷和一干下人。如此浩浩荡荡的声势,也不知她是要做什么。
她强作冷静道:“不知是何事,竟劳烦王妃亲自来一趟,真是令鄙园蓬荜生辉。小夕,还不去泡茶迎贵客!”
“不必了。”桂嬷嬷轻蔑地横了小夕一眼,“你泡的茶,咱可是嫌脏呢。着墨,还是你去泡茶。”
突如其来的恶毒中伤,令小夕摸不着头脑,不敢多言,她只得瑟瑟缩在门侧。手中扭着绢帕,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秋可吟端起着墨新泡的茶,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眼神淡淡瞟向洛公公,冷冷道:“搜!”
“慢着!”霜兰儿陡然站起身,伸手阻止洛公公,振声道:“告诉我理由,我这里岂是你们想搜就搜的?即便要搜,也等王爷回来亲自下令。”
洛公公有些为难,他望向秋可吟。如今王爷对霜姑娘态度不明,日后纳为妾也算是半个主人,他也不好得罪。而王妃又……两边都不好做人。
秋可吟虽知霜兰儿不好对付,没曾想她竟会搬出龙霄霆,顿时恨得直咬牙。这个贱人,不过是和王爷一同出去过罢了,便端起架子,竟拿王爷来压她。这分明是一种蔑视和嘲笑。
想至此,秋可吟声音陡然严厉,“府内之事,本王妃做主即可,无需劳烦王爷。洛公公,你还等什么?!难不成还要本王妃请来贵妃娘娘做主么?”
“是,王妃。”洛公公轻轻抹汗,连声应下。旋即吩咐了几名下人,“快点搜,搜仔细点!”
霜兰儿还想阻止,无奈丹青挺身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秋可吟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得意的神色,“兰儿妹妹,稍安勿躁,若是没有。本王妃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如有惊吓之处,本王妃自会当面向兰儿妹妹道个歉。”
秋可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霜兰儿已是明了,为了维持自己惯来良好的形象,没有实足的证据,秋可吟绝不会轻易出手对付她。而上次龙霄霆与自己去看皮影戏,只怕已然触到秋可吟的底线。秋可吟仓促动手,只怕此次未必是针对她,而是给她一个警告。也许,秋可吟要对付的目标,是瑞王府中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小夕。
紧紧咬唇,霜兰儿掩饰住内心的紧张,冷静坐了下来,一如身边的秋可吟,她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滚烫的茶水入喉,激起她背后涔涔汗水落下。秋风入来,直吹得她瑟瑟发冷。毛孔舒展的清醒中,她静静思考着,等下将应付怎样的局面。
茶水未凉的时候,洛公公和桂嬷嬷两人已是出来,洛公公手中提了个如意八角食篮,桂嬷嬷手中则是握了一只雪花黑曜石金钗,她面上带着诡异的兴奋,“王妃,找到了。真的在这里!”
秋可吟瞥了一眼,转首望着霜兰儿淡淡道:“我怕兰儿妹妹说我不公,所以带着他们一起来,也好做个见证。”顿一顿,她低头抚弄着指上的金护甲,声音益发低沉,“洛公公,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罢。”
洛公公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陈述道,“昨日丹青来报,王妃丢失了一支金钗,是大婚时王爷相赠的,王妃一直妥善珍藏,爱不释手。老奴当即派人去找,不想怎也找不到,这才盘问了当时所有值勤的下人,都道唯一形迹可疑的唯有霜姑娘您园中的宫女小夕。那日下午她曾经去可园之中送糕点,适逢王妃午休未起,她便在可园中等了一会儿。”
霜兰儿瞥了一眼那金钗,心里沉重地叹息一声,“所以,洛公公便认为是小夕偷去了?不过一支金钗而已,真不明白小夕为何舍近求远,在我这醉园中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这……”洛公公愣了愣,又道:“这个,兴许她是临时起意,以为不会被人知晓。老奴最不解的是,为何小夕会去可园之中送糕点。”
“呵呵,怕只怕,偷盗金钗只是小事。背后有人指使着更大的阴谋。回头我可得好好查查那糕点中有甚猫腻,若是想害王妃,哼哼,我第一个不饶你!”桂嬷嬷指桑骂槐,恶狠狠地瞪了霜兰儿一眼。
此时小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奴婢只是……送糕点只是想替霜姑娘讨好王妃。奴婢打听到王妃最爱吃民间的红豆松糕,而这种东西如今很少有人会做,恰好奴婢擅长,这才用家乡的手艺做了些送去……奴婢绝对没有偷东西啊……”
“小夕……”霜兰儿动容,原来小夕是怕日后秋可吟不满,而自己又不肯放低姿态,这才代替自己去讨好秋可吟,哪知竟会惹祸上身。
“住口!”桂嬷嬷厉喝一声,凶神恶煞,吓得小夕当即闭嘴,“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不成。王妃为求公允,特地让洛公公出面搜。你还有什么话说?!王妃,府中偷窃乃是大忌,必须严惩!这厮嘴硬着呢,先掌嘴五十如何?”
秋可吟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般的弧度,凝视着杯中渐冷的茶水。她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桂嬷嬷狞笑一声,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木尺,照着小夕嘴唇与下颚部分挥下。木尺击打的痛楚远胜过掌嘴,只一下,小夕已是痛得弯下腰,再一下,她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
这每一下,看似打在小夕身上,其实都痛在霜兰儿内心深处。她们这是在警告她,与她们作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得善终。
她突然站起身,厉色道:“洛公公是否草率了?若是有人蓄意陷害小夕呢?你们这样,岂不是要让小夕屈打成招?洛公公,我不服,请你将来龙去脉说得更仔细些,所有证据都给我亲自过目。既然是我的人出了事,我自当过问。”
桂嬷嬷讥讽地望了望霜兰儿,她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霜兰儿,手中木尺再度举起,“贱婢,嘴硬,还不承认!”
小夕痛得连哭都不会了,她眼神涣散,只一个劲道:“不要,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兰儿一步跨上前,便去夺桂嬷嬷手中那木尺。
桂嬷嬷穷凶极恶,与霜兰儿夺抢之时,趁机想用木尺往霜兰儿头上猛砸。快要得逞之时,她忽觉手腕狠狠一痛,下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大力甩飞。
“狠毒的老妇,是谁许你在这动私刑?!”
来人厉声正肃,端的是威风八面。
秋可吟一怔,一个不稳,手中茶杯掉落。
霜兰儿闻声转首,那人她见过一次,长眉斜飞入鬓,轮廓如斧劈青山,眼眸锐利如鹰。她还记得他的名字——秋庭澜!
桂嬷嬷痛得直哼哼,躺在地上,刚想爬起来。
秋庭澜锐眸一眯,他狠狠瞪了桂嬷嬷一眼,五指收拢成拳,隐隐可见青筋暴露,指节粗大如鹅卵石。
若是这样一拳下来,铁定没命。桂嬷嬷顿时泄了气,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此状,秋可吟本是柔和的双眸里泛出冰凉的光泽,她的语气有些不甘,却依旧唤了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秋庭澜转首,目光往秋可吟身上一扫,即刻针锋相对,“哦?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我瞧你这些年,别的长进没有,倒是跟着这些下作狠毒的东西学了不少,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费了不少脑筋罢。”
秋可吟听罢,又恨又气,脸涨成猪肝色,与她满头珊瑚装饰很相配。怎能受此指责,她腾地站起,指着秋庭澜道:“你!我堂堂瑞王妃,肃正府规,教训下府中贱人,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脸上已是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秋庭澜所打。
秋可吟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忍不住落泪,她哽咽道:“哥哥,你今日临时过来,尚不明事情经过缘由,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妹妹在你眼中,越发连个外人也不如了。”
秋庭澜平一平气息,“你的事我心里清清楚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更清楚!我不当你是妹妹,这么多年来我会一直……”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停顿片刻道,“你要自重,别因小失大!”
他话语中的意味深长压制住了秋可吟的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止住,只余眼中一抹不甘。
秋庭澜转过身去,他望了望满嘴流血的宫女小夕,又望了望方才差点被打的女子。微扬的眉,晶亮的眸,其内光芒如月射寒江,紧抿的唇透出一丝倔强。这应该就是少筠所形容的霜兰儿罢。
这般女子,似一朵别致的孤傲兰花,却不幸卷入深潭,倍受欺凌。他心中腾地一软,歉意顿生,一步上前将霜兰儿扶起,他柔声问道:“你要不要紧?”
“哥哥!”秋可吟再度立起身,她有些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望着秋庭澜,他竟然!霜兰儿究竟有什么魅力,连素未谋面的哥哥都向着她?
霜兰儿眼底有着清晰的震惊和浓重的疑惑,好似一张密网,尽数都凝在秋庭澜的身上。同为秋家的人,差别竟能如此大么?
端贵妃,秋可吟,还有秋庭澜,他们真的不是同一种人么?从不相识,秋庭澜能向自己施以援手。
那,那次在醉红楼中……
她是不是错了?而龙腾他并没有准备将自己交出去?是她误解了?
迷惘中,有慵懒清亮的声音响起,视线所及之处,来人一袭碧色长衫,翩翩而入。美艳的笑容赛过牡丹盛开,令在场的宫女们纷纷红了脸,低下头去。
秋庭澜投递过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哼道:“少筠,刚才你怎么一直在门外,等摆平了你再进来?”心中暗骂着,这龙腾真是一成不变,尽捡现成的。
龙腾笑得无辜,“你们秋家的家务事,我怎好参与?若是断个案什么的,我倒是能帮上些。所以就不进来凑热闹了。”
方才的一幕发生得太快,洛公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连忙上前恭敬道,“将军,殿下,不知两位到访瑞王府有何要事?需老奴去禀王爷一声么?”
龙腾摆摆手,“路过而已,进来喝杯茶歇个脚,想来皇叔不会介意的。”
洛公公连声应道,“好,老奴这就吩咐去泡茶。”
“等等,本官作为上阳城的府尹,这王府中的盗窃事件理当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洛公公大可将事情原委详细道来,本官自会有公断。”
洛公公不禁抹了抹汗,今日是怎么了,起先他夹在王妃和霜姑娘中间难做,如今又多冒出两尊爷来,也不知他们是找事来的,还是解围来的。
无奈之下,洛公公只得硬着头皮将事情原委重新复述了一遍。
龙腾听得十分认真。他手中的折扇并未打开,只以扇柄一下一下击打着掌心。想了一会儿,他上前将宫女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的八角食篮仔细翻了翻,又拿着金钗在手中反复看了看。
虽然龙腾表情严肃,有着少见的认真。可霜兰儿心中依旧直打鼓,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可跟龙腾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的昏庸她可是见识过的。他这么认真的神情应该用在斗蟋蟀上还差不多,别的还真没见过。
她偷偷向他身边挪了一步,小声道:“喂,你行不行的啊?”
龙腾“啪”地打开手中折扇,遮挡住魅惑的唇,凑过去她耳边道:“喂,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大囧,脸涨得如同猪肝色。这个龙腾,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再不要理他了。
龙腾敛起笑容,他清了清喉咙,“洛公公,你说小夕去送红豆松糕,然后将金钗藏在这食篮中。而刚才你们便是从这食篮中搜出了金钗?”
洛公公点头道,“刚才我们在屋中翻东西时,桂嬷嬷不小心碰到这个食篮,是老奴捡起来的。当时老奴也没在意,拿起的时候顺便摇了摇,听见声音不对,这才打开检查,原是这金钗。”
“所以,你们认定了小夕送糕点的时候,顺手将金钗偷了,藏在食篮中,等待风声过了便占为己有?”龙腾又问。
“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此时小夕“哇”地哭了出来,她像是捞到救命稻草般跪着挪了过来,扯出龙腾衣裳的下摆,“大人,大人,奴婢真的是冤枉的……”
秋可吟眼见今日形势不对,她面色微微发白。桂嬷嬷在秋庭澜的震慑下亦是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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