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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清风玉露,只为相逢03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14406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高洁颓然地放下手臂,叹声气。她一转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着一对在地上铺着塑料布,摆着小木桌,卖手机壳兼手机贴膜的年轻夫妻,他们正在为一位顾客做贴膜服务。那个年轻的小妻子也正挺着肚子,正在贴膜的丈夫忙里偷闲,伸手为她揉了揉背。两人相视一笑,妻子顺手拍了拍丈夫发上染的灰尘。

车河里的光影,交错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们就像这个世间这个角落的主角。旁观者高洁看得眼内热涌,一时间竟不能自已。她看了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忘记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车靠近,于直在摇下的车窗内唤她:“上来吧。”

高洁恍然醒转。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时动了一动,她肩胛处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知道不应当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只能选择打开车门,屈从目前实际的帮助。

于直的车后座上仍放着那些丝绒软垫,靠上去放软身体,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觉。

“明天去医院看一看骨科。”于直突然说。

高洁没有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于直说,隔了会儿,他又问,“腿肿吗?”

高洁不自在地揉一揉膝盖,“有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有点儿不太想和于直谈论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个……我们决定在‘匠之艺’上把第三集播完,第四集再换平台。”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谈公事:“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一会儿就到。”

高洁就再也没有言语,她低头拿出手机,给司澄和Summer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们她提前离去。

于直缓缓开着车,不出意外地,高洁应该会小睡片刻,上一次她就在他的车里睡着了,孕妇都是瞌睡的。他想着,就看向后视镜,她正将手机放回包内,再双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宁静地合上眼睛。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触了,他知道。可她还是来了。

从高洁一进剧院,他就在人潮里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着中式对襟宽摆风衣,得体地掩饰着她孕妇的身体。他远远看着她同接待人员讲了话,所以他半路截下了那个不知是哪个部门经理的小助理,不顾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问清楚高洁同他讲了些什么,然后亲自叫来陈品臻安排换了票,送上牛奶。

这是他在今天终于抑制不住的第一个不理智行为。

后来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行为。在开幕致辞结束以后,他自后台而下,没有回到他该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继续观看表演,而是绕进了剧场。高洁坐在最后一排,走近她时,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就在昏暗里,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归。

其实他在高洁身边坐了好一阵,只是她一直没发现。他在昏暗里看着她,那样昂头挺胸,慨然地注视着前方。

当初他怎么评价她的?一条好汉。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她总归能用最勇敢的姿态去应对,不会真正逃避。

如果说夜宴之前,高洁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夜宴之后,她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愤恨、牵挂、难解、挣扎、无奈。她的确是生长在热带的毛蟹爪兰,多变但坚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在抵抗,但终究无能为力。

于直握紧了方向盘,前方只剩一个转弯,就会抵达目的地,路程原来这样短。他把车缓缓停到了停留过好几夜的弄堂口,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高洁还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

今夜月色阴沉。

曾有个阴沉月色之夜,他于她同时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也是在这一夜,他亲手迎接了一条小生命。生命嘹亮高亢的啼哭,同时给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于直有点忍不住,打开了后车门,高洁正沉沉睡着,双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有着属于他和她一起创造的生命。

已经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后,他弯下腰,用半跪在车门前的姿势,将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

这是第二次触碰,上一次无意的触碰,生命的跃动带给他无比的惊骇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这个认知越发强烈,然而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却轻轻的,生怕打搅到什么。

这轻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高洁。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亲密,暌违的温暖,同外面的冷风一齐灌入高洁的灵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间,是她明知故犯的放纵。她醒来的那一刻,没有推拒,没有回避,只是接受着这段温情的触碰,描摹出自己隐藏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跃跃而出,躁动不安。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牵引着她的全身,还有她腹中的孩子。现在正是每一夜会胎动的时刻,她的孩子守时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体。

孩子一动,于直就蓦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动作。虽然已有经验,可他再一次被震动了,身体不自禁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到了车顶盖。

于直不禁闷哼一声,高洁的手微一扬起,下意识想要抚摸他撞到的地方,却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过来,他在干什么?而她又在干什么?片刻工夫,仅存几分的清醒迅速操纵了高洁本能的动作,她整个身体随之紧绷起来。

实际上,于直压根没有顾到他的后脑勺,事实上他尚在沉迷,还有些意动,更想再抚摸一下那涌动的生命。可高洁身体的瞬间僵硬,教他醒觉过来。他面前的女人,不过几秒的柔软,只消一个清醒,就能迅速视他如对立的敌军。他有点儿咬牙切齿,又有点儿无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样离去,又有几般舍不得。

从来不曾如此进退两难,而且——心存冀求。

夜空上头应该有一片乌云遮蔽了明月,在浓密的黑暗中,他们维持着相触又相疏的动作,有好一阵子。

高洁在于直气息的包围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静。她刚才失态了,也无措了,居然涌出些许不该有的妄想,这些都有悖她的决心。她挣扎出决意,终于能够把手伸出来,坚决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开于直的手。

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有所渴望,也不会因为渴望产生欲望。没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中的每一秒当下。

于直倏然被推开双手的一瞬间近乎错愕了,他错愕于高洁的用力,甚至差一点被她推出车外,他稳住身形,恶狠狠地瞪着高洁,说:“高洁,你什么意思?”

高洁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谢谢你。”

戛然而止的亲密,就如在兴头上泼下凉水。于直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抛弃,终究在最后还是令他咬牙切齿。于直往后退到车外,肃然站起,将刚才触摸到温暖骨血跃动的手扶到车门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反感。

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凉:“高洁,在血缘上,这孩子和我撇不开关系。我拥有和你同样的权利。”

高洁抱着肚子,闻言猛地抬头。于直就站在她的出口处,又像上一回一样,背着光线,半明半暗,笼罩在她周身。她着急地一脚跨出车门,摇摇晃晃地扶着车门站直。

“于直,我会遵守合同的,也会带好孩子的,不会再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于直看高洁站稳后,才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进眼底:“高洁,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也不怕放弃‘匠之艺’,所以,更不怕你签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揣测和估计的我,一直都不太准确吧?你总是太容易自以为是。”

高洁猛地攥紧双手:“于直,你不能……这……”她的唇微颤着,面色惨白,语不成言,最后只能怔怔瞪着他。

而于直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

高洁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对她怕他的这个事实了若指掌。自夜宴摊牌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她这份发自内心的巨大到难以掩藏的恐惧。

这恐惧,才是她与他之间巨大的鸿沟。鸿沟那头的她做过很多选择,但从来没有选择坦诚地走向他。夜风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刚才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忽然令他厌弃自己。她还怀着孕,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负担。于直不能再想,将后车门关上,

“你早点回去休息。”

“于直。”高洁焦灼地想要表达着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于直已经绕去另一边上了车,将车启动,终至绝尘而去。

在后视镜中,于直看到一直呆立的高洁,许久未动。夜风很大,她不应该久立,她不应该久立……他将车拐了个弯,终于不用看到她。

下一个路口正是红灯,他卡着线停了下来,将领带扯开。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卫辙,应该是为了他的突然消失。于直不想说任何话,任由手机铃声不止。每一声都增加了他的烦躁和对自己的厌弃。

在经过下一个路口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是莫北。他没有接起电话,但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响到他不耐烦,终于停在再一个红灯处接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不用带孩子?”

莫北温和笑道:“怎么口气这么差?老卫的电话你也不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我没事。”

“你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

“看来嫌我啰唆。那我挂了。”

于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做爸爸是什么感觉?”

莫北一愣,才说:“责任吧,还有爱。”

“你知道你大儿子被他的妈妈偷偷生下来养大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于直又问。

莫北笑笑:“我感谢他的妈妈把他教得这么好,换我未必能做得这么出色。”

“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

莫北说:“于直,我们不能用过去的经验判断每个人,这是给自己设障碍。有的时候,相信自己的心更简单直接。人生要做减法,不要做加法。”

对面的绿灯亮起来,于直说:“行了,你继续当奶爸去哄孩子吧。”他将车窗开下来,冷风灌入,他想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回到举办周年庆典的电影院,关于他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业仍在进行,他可以重新投入,以便冷静。

于直停好车,重新归于原处。就在霓虹灯下,他看到了那对在夜风中相携摆摊的小夫妻,怀孕的妻子靠在丈夫怀里,正昏昏欲睡,两人拥得很紧。

于直走过去,对他们说:“这里还剩下多少?都卖给我。”

那丈夫好生讶异:“这些都是不同型号的手机壳,你都要?”

于直指了指电影院的招牌:“我们公司在里面搞周年庆,少一批阳光普照奖。”

那丈夫被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砸得喜笑颜开:“多谢多谢!”他欢欢喜喜地叫醒妻子,要一起为于直打包手机壳。

于直见状制止:“让你老婆休息吧。”话毕,他亲自同那丈夫一起将地上的塑料布打了个包,带入剧院。

舞台上的节目正是压轴大戏,欢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轰轰烈烈,注定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于直重新归于这一个轰烈的世界里,清晰地体味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高洁也是煎熬了整整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于直一语道破的,是她这几个月来心内最大的隐忧。她一直侥幸着,却终究难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她一直没能够真正了解和把握的。而他的杀伐决断,让她领教得足够彻底,也足够惊心动魄。这也正是她在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后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付他的原因。

可是,这些抵挡不住真正想要有所行动的于直,她知道。或许也因怀孕后精神变得高度敏感,高洁越想越胆战心惊,甚至在近半夜时分,还翻身下床,开了电脑查询她全部的银行账户,考虑其他的选择,她可以选择去英国,或者去国内另一个城市。

她的孩子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头一次在半夜里动了,高洁马上按住肚子,小心抚拍。

“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妈妈想多了,你的……爸爸,他不是会……”她不确定了,可是又确定着。就在几个小时前,于直说出了威胁的话,可是在几个月前,于直在她做出了那些钳制他的行动后,依然贡献了他的血液拯救了他们的孩子。她继续抚摸着肚子,“你的爸爸应该不会那样做。应该不会的。”

她腹中的孩子安静下来,他不会那样做,她想。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她又辗转了很久,一直到接近清晨,才抵不住睡意睡过去,再度醒来时,已近中午十一点。高洁赶紧扶腰下床换好衣服。

清晨来当值的赵阿姨已经为她做了午饭,见她起床便说:“你别急,怀孕的时候贪睡一点是正常的。太累了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

高洁连忙摇手:“不行不行。”她抓起昨晚进门因为慌张而放在玄关杂物篮内的手机,手机屏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均是来自裴霈。她将电话拨了回去。

“高姐姐。”裴霈在那头立刻接了起来,但把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了?”

裴霈说:“高姐姐,香港美生集团的官网上有个珠宝设计新秀大赛的比赛专页,你最好现在上去看看。”

高洁不解:“到底怎么了?裴霈。”

裴霈迟疑一阵,声音压得更低了:“高姐姐,上面有件参赛作品,拿了第二名,和你上周做的那件‘心无挂碍’经语吊坠很像。”

“什么?”高洁脑壳疼起来。

裴霈说:“设计师是何雯雯。”

高洁脑壳一下炸开,她缓缓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手机,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很快搜索到美生集团的官网,点击进入新秀大赛的页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件眼熟的设计——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般若波罗蜜多”,卷贴到翡翠雕成的白玉筒上。下面设计师的姓名栏内白底黑字印着“何雯雯”。

一时间,高洁想起了曾经的心魔,和吴晓慈相关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痛苦地闭牢双目,再睁开时,霍然起身。

赵阿姨好心提醒:“吃一点再走吧?”

高洁抚摸着肚子,不,她不能太过于激动,不管发生什么,她的孩子都是她的第一挂念。高洁按捺住心情坐下来,先将肚子填饱。

她回到工作室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工作室如她所一力倡导的那样,气氛轻松和谐。坐班的两位客服虽然已经就位,但仍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昨晚的电视剧。裴霈坐在他们对面,看到高洁进来时,担忧地投来一眼。而何雯雯是最先迎上高洁的人,她甚至体贴地将高洁脱下拿在手里的外套挂到办公室的门后,然后笑靥如花,热情招呼:“Jocelyn,你来啦?”然后详实地报告工作进展,“这几件定制我已经完稿了,交给工厂去制作了。”

高洁知道自己对着何雯雯笑得不太自然,可是对方笑得没事人一样。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对何雯雯说:“来,我们沟通一下。”

工作室内区域狭小,办公兼之商品展示和客户招待,已经占足全部能用的空间,想要私下单独沟通,唯有在不足五平方米的阳台上。何雯雯跟着高洁走上阳台。高洁深深吸了口气:“你来我这里五个多月了。”

何雯雯点头,态度淡定,笑容未变,等待高洁继续说话的样子。

“我很感谢你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留了下来。”

何雯雯笑着开口了:“Jocelyn,如果你要辞掉我,就要按照《劳动法》赔偿我半个月的工资。”

高洁愕然,她未曾预料到对方居然用如此无辜的表情和坦荡的口吻率先谈论起对自己的处理条件。

高洁哑然失笑:“雯雯,原来你把一切都想好了。”

何雯雯孩子气地点头,并不否认,且如是说:“那个设计是我的‘idea’,我无私提供给了你,你才设计出‘心无挂碍’坠饰,现在我不过是拿我的‘idea’实现我应得的东西。”她眼珠子转了转,是高洁从未注意过的狡猾表情,继续说道,“Jocelyn,你要告我抄袭吗?不过这很难取证和立案的,你的稿件还没发给客户确认,我的设计已经公开发表了。”

高洁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不过初出茅庐,跟随她做事也就几个月时间,她曾感激她在她最艰难时期的不离弃。可是,也是这个女孩,对着她说出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的话。

高洁什么都不想多说,伸过手,握住何雯雯的手:“好,多谢你这几个月为‘水之遥’做出的贡献,半个月的工资会按期打入你的工资卡。祝你今后顺利。”

何雯雯反而一愣,也许是没有想到高洁的爽快,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准备好的一通说辞无用武之地又很不甘心,所以她在高洁想要离开阳台时,又说:“Jocelyn,当然啦,我是感谢你的,可是这里发展太慢了,你马上又要生小孩,发展只会更慢。我是新人,我要更多的机会和更快的发展,这里不能给我。我做的选择是很多新人都会做的,这样我们才能迅速适应社会。”

高洁并不想再听她的辩解,说道:“你可以马上就走。”说完以后她走进室内的展品间,扶着沙发背坐下来。她的气息不是很稳,需要休息调整。她看着那年轻的姑娘,毫无愧色地跟着进了门,重重将阳台门关上,冲进了小办公间,噼里啪啦地将自用文具扔进自己的包里。她的动静惊动了客服们,他们纷纷问:“怎么了?”

何雯雯脸上泛红,正想开口时,高洁扶腰站起来走过去,扯出她的笑容,对大家说:“雯雯就要离开我们团队了,她会有个更好的去处。我虽然很遗憾她的离开,但是更期待她有更好的发展。”她控制不住地露出温柔亲切虚情假意的台湾腔,“雯雯,你要加油哦!”

裴霈也站了起来,走到何雯雯身边,帮她将剩下的自用文具收进了她的包,把包重重放到她的手上,推着她的肩膀说:“来,我送你下去。”

何雯雯还想要说的话,被高洁和裴霈堵在口中,不得再发言,恨恨地背上了包,在裴霈的陪同下重重踏出了“水之遥”的大门。

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体味出气氛不对的客服小方不由得担忧地问高洁:“雯雯走了,那商品的事情谁来跟呢?”

高洁笑了笑,安抚道:“没关系。会有人来跟进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会有办法的。她扶着额头思忖一番,拨了电话给打样工厂的老王厂长:“王厂长,您这里能不能调一个会做完稿的设计师帮我的设计做完稿?”

老王是个爽快人,也是个生意人,当下便说:“那是一句闲话的事情,不过我这里可都是干了五六年的熟练工,正规大学设计专业毕业的。”

高洁也是爽快地说:“价码上面都好谈。我需要和设计师签版权和保密协议。”

裴霈重新回来时,高洁已同老王厂长将用人事宜谈妥,收了线,正坐着发呆。她在高洁身边立了一会儿,高洁才发现她。

“你怎么了?”

裴霈面有愧色:“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一发现她抄袭,我就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我不能忍别人抄袭,我没考虑好这里的全局。”

高洁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也很冲动的。”

“高姐姐,你很雷厉风行。”

“发生了问题,就要快点解决,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高洁又笑笑,“我们都是不喜欢拖拉的人。”

裴霈点点头,发现高洁的脸色不是很好,担忧地建议道:“你是不是回家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高洁摆摆手,在裴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在想,的确,发生问题要快些解决,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直奔主题,唯有直奔主题,总归会得到一个结果。

她当下拨电话给那位预订了坠饰的客户,对方很是难缠,一听设计可能延期,不客气地同高洁讲:“我是看在罗太太面子上才找你们做设计,本来也可以找别家做,你现在就给我这样的交代?这是非常重要的礼物,我们下周二要拿去送人的。”

高洁抱歉道:“好的,明天我就会把设计给你们确认,下周二准时送货。”

她挂上电话,已对珠宝设计和制作流程熟知一二的裴霈担心地问:“高姐姐,这样太赶了。”

高洁说:“所以需要熟练的师傅来做,我要请你跑一趟,帮忙把设计稿送去郑师傅那里,只有他的速度能准时交货了。”

裴霈立刻说:“义不容辞。”

高洁将原来的设计翻了出来,源自于岑丽霞的建议而起的创意,是没有错的,被岑何雯雯抄袭了去,也是铁板钉钉,万事都不是那么绝对。她叹息一声,将设计删去,丢弃到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内。面对空白的绘图板,她凝神思考了好一阵子,才慎重地画下一笔。

这一次的设计花费了高洁一天半的时间,才终于定稿。她将《心经》的经语依旧镌刻在K金上,镶嵌在一双合十的透明佛手之间。稿件发给客户看后,对方非常满意。高洁也就刻不容缓,立刻打印出来,让裴霈带去了苏州。

她亲自给郑师傅打了电话,郑师傅听了她的要求,连连叹气:“小高啊,你老是给我出难题。”

高洁万分惭愧:“郑师傅,是我的疏忽,需要您来救场。”

“难为你挺着肚子还操这份心。自己也要注意点儿身体,别老是这么拼。”

高洁说:“这是我的责任。”

郑师傅说:“这世界上,过得最累的就是什么责任都担的人。”

高洁笑:“是的,是活该。”

郑师傅也笑:“是是,都是活该。”

都是活该,高洁无奈地想,可又是必须的。她曾经的迷惘,终究有了落地的清醒,就算是活该,她也是感激这份清醒的。高洁推开工作室的窗户,最近天气不是很好,繁华都市上空,乌云遮蔽日月,空气浑浊不清。她很疲惫。

这几日,她同王厂长那边调配过来的设计师和美工签了合同,安排他们承担了原本何雯雯承担的商品工作,她还亲自培训了他们工作室的业务流程。总算再次挨过一个关,但也需要再次从长计议,于是又请裴霈上招聘网站上发布招聘启事。

高洁揉揉太阳穴,再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那儿总归是热闹的,无论天气如何,世间一切照常,这是她喜欢看的世俗的景,可以放松疲惫,让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真正在踏实地生活着。可是,高洁发觉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她好像在车河里看见了熟悉的车,极像于直的那一辆,她的心随之没来由地一沉。那一晚于直的话又历历在目,这是她还会时时忐忑的缘由。高洁软软地坐下来,层层压力,好像层层乌云,不时出现,罩在她头顶。

她是真的需要休息几日了,她想。

郑师傅果然是技高手快,居然提前一天就完了工,通知高洁派人取货。高洁派裴霈取货回来,仔细查验商品,郑师傅手艺精湛,将《心经》坠饰的玲珑机巧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是在次日,裴霈将货品送到客户那处时,出了岔子。

高洁忙到这一日,才终于得空在中午就提前下班回到公寓,准备好好补个眠,还未睡下,就接到了裴霈的电话。

裴霈话还未讲一句,便被客户将手机抢去,对方劈头盖脸一通吼:“项坠怎么是黄金刻字的?我们配的链子是铂金PT950。这要我们怎么配?我今晚要拿这东西办大事,你砸我大事你赔得起吗?”

自从“水之遥”开业以来,网上的现实的刁钻客人,高洁也应付了不少,早在客人跟前把自己的脾气磨平滑,愈加认准开门做生意的一条真理:在自己可承担的范围内,顾客是上帝。她仔细听了客户愤怒的投诉,又仔细回忆,这一位客户,在下单时提出的需求里不包括限制坠饰材料的材质。也是当时记录客户需求的何雯雯的疏忽,并没有记录下客户配的项链的材质。她在设计的时候,为了增加颜色的层次,便采用了黄金。

高洁的脑子飞快转着,想着可行的方案。她和气地问对方:“您可以延迟到几点拿货?”

对方没有好气:“饭局六点开始。”

高洁看一眼挂钟,此时下午四点,她又问清楚饭店的名字,同对方商议解决方案:“我去金店帮您配一条黄金项链,不会耽误您的大事。”

对方声音依旧很高:“选铂金就是看在这个显价值,本来水沫玉也不是老值钱的东西,你现在给我换条黄金的这不是掉了我们的价吗?”

高洁微有自信地笑道:“您看我设计的吊坠,我不会选一条掉价的项链让吊坠跟着掉价的,一定不会影响到你们。”

手机换到裴霈手中,她问:“我还可以帮什么忙吗?”

高洁柔声说道:“你早点回工作室吧,那里需要人看着。我有办法。”

也是急中生智的办法解这个燃眉之急。高洁记起老东家S&A曾经出过一款以小朵花苞为形镂刻成链的黄金项链,设计大气,男女皆宜,出自她曾经的上司叶强生之手,恰同她设计的《心经》坠饰相配。

高洁先是赶到附近的百货楼找到S&A的专柜,但是不巧专柜没有货,店员查询库存后,建议她去南区的店里拿货。高洁又刻不容缓地叫了出租车奔波到南区的S&A专柜,请出租车在门外等她回程。终于买到项链出来时,出租车却已开走了。她一看手机,六点还有一刻钟,客人发来短信:“你倒是快点!我们快开局了,等着送呢!”

此时起了很大的风,春夏交际时,气温起伏不定。高洁拢了拢外套,有点后悔没多加一条围巾。她在风口里站了十来分钟才叫到出租车。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高洁蜷缩着身体靠着窗,很冷,也很累。但这些都是职责,她必须承担。她打开首饰盒,看着项链,身上一阵虚,心里一阵满。

也就几年之前,她还在S&A做着无聊的珠宝分类筛选鉴定工作,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准备干什么。此时看着项链,在身体疲惫到极限的同时,高洁有一重顿悟,她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今日,原来是如此迫切想达到这份工作上完整的功成圆满。

这是她十数年的学习钻研,数年的苦心经营,还有母亲二十多年的谆谆教导。

高洁将项链放入掌心,忽而觉得母亲一直在她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妈”。她会把母亲这份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无论遇到多少困难。

于直同卫辙、李丙申和言楷一起踏入饭店时,言楷才低声对于直耳语:“网站那儿推荐的女演员周潇和郑导演一起来了,哦,还有她的经纪人。”

这位周潇,是去年因演了“LOOK视频”网站投拍的青春题材网剧女主角而出道的小花旦,最近风头很劲。言楷因为最近负责“匠之艺”的首支广告片拍摄工作,先是谈下了一位拍文艺片的大导郑某,然后便在甄选女演员事情上头放了颇多的心思。他同周潇打了几回交道,对她诸般宣传异常上心,还会借着公事的权力,给对方行便利。

言楷的私心,于直倒也有所觉察,且并不多加干预。但此时听言楷耳语,脸色立刻沉下来,卫辙也瞥言楷一眼,李丙申拍了拍言楷的肩膀。言楷垂头垂脑地跟着他们走进包房。

青春靓丽的周潇正坐在郑导演身边言笑晏晏,看到于直一众人,迎上来弯腰握手,口口声声“老总”相称,对言楷也只是蜻蜓点水般把手一握,转个身就坐到郑导演身边,嗔道:“郑导演,我从小就是看你的电影长大了,现在如果能拍上您导的广告,真是圆了我童年的梦想!”

她的经纪人在一旁赔笑:“听说郑导下个月去印度参加佛诞日,我们潇潇也是信这个的,找了个超高明的设计师设计了一条独一无二的佛坠给导演带去开开光。”

卫辙又瞥言楷一眼,言楷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于直和李丙申一直未开口,厅内只听郑导被周潇和她的经纪人两三下哄得晕陶陶,问道:“什么独一无二的佛坠这么稀奇?快点拿出来给我看。”

经纪人笑道:“最稀奇的可不就是新鲜出炉,设计师等会儿亲自送来。”

恰在此时,敲门声起,服务员拉开大门,于直便看到了一张苍白的侧面,苍白的面孔上有着不太正常的红晕,衬得她一双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惫倦而凄迷。可她还是坚持笑着,没有看到反向着门而坐的于直一行人,而是朝着周潇那个方向礼貌地点一点头。周潇的经纪人疾步过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个礼盒。

于直因为此时的意外,所以一时未动,看着周潇的经纪人将礼盒拆开,拿出一条金项链,金项链上缀着一只精致的玉佛手,佛手温润纤细。他的目光无法离开那双纤手。

周潇说:“要把‘心无挂碍’放在掌心,才能得到我佛真意。这样才能念好经文。”

郑导连连点头:“小周啊,你的粉丝说你是文艺女青年,还真没说错。”

心无挂碍。于直在想。

卫辙小声咳嗽,正想同他耳语,于直已经身随心动,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起身拉开包房大门,快步往外走去。

高洁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饭店门外走。大功告成以后,巨大的疲惫和阵阵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过来,使她的精神不时涣散。

虽然大功告成,但是劳累已经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有点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静,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脉搏。她在心内默念着,球球,妈妈今天让你辛苦了,接下来会休息几天的。

高洁艰难地挪到大堂,腿脚一颤,终于支撑不住,坐在等位处的沙发上。她拿出包里的笔和备忘录,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要记的是什么。

终于又把一个棘手问题解决,虽然过程并不愉快。

刚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门口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然不友好:“看来高女士你还是诚信做生意的,没有耽误我们的大事。不过我们平白支出一笔项链成本怎么算?”

高洁在当时脸上礼貌地微笑着,心里在给自己下命令,她需要尽快回家休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钻客人纠缠,她已经支撑了近两个小时,接近她体力的极限。可她还需要坚持着她的原则来应付难缠的顾客。

她虚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坚持着,这样讲:“也许是我在记录您的需求时记错了。我对项链的事情很抱歉。不过我对我的设计很有信心,应该符合您的要求。这样吧,您把设计的尾款付给我,项链就当我对这份疏忽的补偿,送给你们。”

对方没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坚持,确定地又问一句:“你只收设计费?”

高洁坚持着:“设计很费工夫,是有知识产权的,请您谅解。我的定制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的价值。”

对方似也不想耽搁太久,说道:“好,那我们也爽快,就按你说的办。”

高洁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在备忘录上把这笔订单的单号写好,加上备注——支出项链赔偿款,需收设计尾款。将备忘录收好后,她准备撑一把站起来,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转,耳边轰轰嗡鸣。

这时,有人用手臂环住了她,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着她的手肘,帮助她立起来。可她立起之后,气血一涌,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在一团黑暗里,高洁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一阵阵地发着抖,但她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可是无法冷静,她有着接踵而至的麻烦,一波接着一波,需要她去想办法,去披荆斩棘。她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办法她已经想了千百种,殚精竭虑到周身发冷,困顿乏力到四肢虚软。

刚刚就解决了一个,她还未能喘息,然后,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吗?为什么于直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孔?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晚,舞台灯光乍亮,她就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远远的,又冷冷地俯望着她。她琢磨不准,才会心头紊乱,焦急万分。

这样的他逼迫着她,她从来不怕来自顾客的刁难,却害怕真正由他而来的发难。尤其现在,她的头很烫,身体很冷,在这一时间,没有办法给自己迅速建立起抵御的堡垒。

他为什么来?她着急地想,手一抬,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个人一震,深藏的巨大惊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御不了,急躁到穷途末路,无法可想。眼泪很意外地涌了上来,高洁伸手一抓,仿佛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别无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个办法。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一直到什么都记不得了。

高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远绵长得仿佛走过一段人生,她被追逐着,就在亚马孙的深草疏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会成为猎物。她回过头,看到了追在后面的金花斑斓的大虎,一对锐利的眼,冷而且厉。高洁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将自己置于更安全之处,又处处无所依傍。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着醒过来。

“别动。”对方说。

高洁慢慢睁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和梦中的影重叠,她顺着梦势,想要往后退,却是一点儿动弹不得。

于直探手抚向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不过现在温度降了点儿。”

高洁的意识回笼到现实。她怎么了?她现在虚弱得处在一个失重的状态。她手一动,想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对劲,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动弹的手:“孩子很好,你也没事。”

高洁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发凌乱地堆着,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隐在发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梦,还有梦之前的现实,记忆苏醒过来,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随之苏醒。高洁张了张口,却一下发不出声音。

于直抬起了眼。

高洁见过深情时的于直、锐利时的于直、冷漠时的于直、嘲讽时的于直,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于直。他凝视着她,几乎一动不动。她很难去形容眼前这样的于直,温和得像静止的风浪,但也是复杂到难以琢磨的。

她所拥有的既往经验告诉她,她每次判断的结果都是错的。这样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力和情绪崩塌时的全部表达,最后终于还是将心里最想说的话全部说了,这样也好。

“我会照顾好他的,真的。”高洁无声地开着口,无力阻止自己的脱口而出。

于直维持着静止的姿势,看了她好一阵,看到她再度没有了气力,又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他说:“你好好睡吧。”然后就是他起身走出门外的声音。

于直走出门外,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烟很久。他无奈地伸手抚着后颈,靠在墙上,他总是忘记他养成的新习惯。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有睡过,一直看着高洁。他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长的时间看着睡着时的高洁。上一次,还是在亚马孙的阿贝特河上。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肌肤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鹅蛋面孔还很瘦削,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

现在的她,肌肤还是白得不太健康,因为怀孕,四肢都有点浮肿,连一直清瘦的脸庞都微微肿着。她闭着眼睛时,紧紧蹙着眉。

她整个人都没有放松。于直差一点忘记了高洁是一个痛到极处,也会忍痛到极处的人。

所以,昨晚她的失控,于她是一个意外,于他也是。

于直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模样的高洁。她浑身发烫,脸色白到异常,双颊却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内冒着跳动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乱抖,泪水跟着潸然落下。

现在的她也许不会记全她当时语无伦次的话,但他全部记得。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动,她说:“于直,我这辈子,只会有球球这一个孩子了,不要和我抢球球,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会带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会给孩子创造很好的环境,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家对他的关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泪光中的乞怜和越来越急切的叙述,让他被灼烫,被扼住了喉咙,痛到几近无法呼吸,几乎瞬间就击溃了他一直部署着的全部防线。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但这是高洁第一次真切地让他看清楚了她的万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弃和苦痛挣扎、无计可施和无可奈何。她泪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着:“于直,你就高抬贵手吧!”哀求至最后,她的意识更加模糊,小声地絮叨着,然而于直听清楚了,她在说,“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认识你,我就不会犯这么多的错。可是……没有……如果。”

一直以来,直到那晚在喧嚣的庆典收尾时,于直发现了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想,却时时刻刻隐约折磨着他的一个假设:如果高洁不再算计他、不再回避他、对他坦承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呢?当高洁真的向她坦承她内心深处的防备和恐惧后,所有的念头都在他脑海深处碎成了灰尘,心脏痛到不能自持。

他抱着高洁,在她耳边说:“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他的声音竟然这么痛苦,原来他竟会把她逼到这个崩溃的地步,原来她宁可当初没有认识他。

于直的手机响了一声,发来信息的莫北,报着他再为人父的喜悦,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时降生人间。于直回复了一句“恭喜”,然后狠狠握紧手机。

在昨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抚摸着昏迷着的高洁的肚子,不停地问医生孩子的情况如何,医生不停地安抚他说孩子没事,一直到他抚摸到轻微的胎动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过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半年不到,已经在生死之路上几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内疚击打着他。

林雪在凌晨获悉高洁病倒后,打电话过来问他:“高洁没事了?”

他把医生的话简单转述给祖母,听到祖母叹了一声:“我一直很担心她。赵阿姨说她心事很重,公事也吃紧。阿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直沉默着。

林雪说:“你最近也瘦了。”

于直说:“奶奶,您早点睡吧。”

林雪又是叹了一声:“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从来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一次……不一样啊!”她顿了顿,“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洁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于直依旧沉默地听着祖母的话。

“高洁对我说,她做了很可耻的事,不会奢求原谅。她还说,她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于直把掌心的手机攥紧。

“我想,你应该懂高洁说的‘不会奢求原谅’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里的弯弯绕绕,但我看得出来,高洁是一定不会再主动跟你争取什么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说实话,她拿着证明她心意的合同给我签时,我虽然吃惊,但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给她太多便利,就给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却是二话不说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给了我。我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我把人心看复杂了,她是个靠自己双手去拼天下的人。我们这种人家从来只有被别人用尽心思算计着,倒是真的没有遇上过用法律文件来证明自己对我们家的利益没有任何企图的人。高洁真是头一个。”

于直只觉得喉咙跟着发紧。

林雪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爱怜:“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谋远虑,面面俱到,可就是对自己放不下身段,却下得了狠手。我本来以为你对她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的感情,过了也就淡了。我虽然欣赏她,如果你不欢喜,我也不会勉强。我的底线是只要给我的曾孙子一个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试探了你几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也在怕吗?要知道情深才会情怯啊!

于直哽着喉咙:“奶奶……我知道了。您还是早点睡吧!”

林雪在挂上电话前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于直在高洁身边坐了整整一夜,彻夜想着祖母的话。高洁对他没有任何想法,高洁不会奢望得到原谅,高洁认为自己做的事很可耻。他的心好像被一块块剜出来,移了位,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搅动他的灵魂——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从头至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着她一步步从人生的谷底爬起来,为了幸存的孩子,为了尚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个人,拼搏到拼命。

于直看着睡得并不安宁的高洁,握紧双拳,几欲骨碎。是他将她一把推入这个谷底,带给她至深至重的伤害,让她覆灭,让她挣扎,让她恐惧,让她防备。于直狠狠闭上眼睛,无边的黑暗再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最深处蠢动而出的事实,他直视的是这样一个自己——禽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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