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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因为是你,迷恋悲哀002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20223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难事之中也有好事,谢天谢地打她主意的那几个男人没有编入这次分队。
但是在阿贝特河矿区,高洁不得不同其他同事一起跟着矿工进入矿源深处。这里没有隆多尼亚州的实验室和工厂,他们每日从简陋的营地出发,坐着驳船,逆流而上,到毛坯矿上工作,头顶只有一顶粗布雨篷遮阳挡雨。
高洁被晒得黑了一圈,她每天开工都带着手枪。在这里已经不是防备对她图谋不轨的同事,而是随时可能攻击过来的印第安土著。
谁都不想遭遇这样的不幸,但是印第安土著的攻击就是这样突如其来。
这一天,阿贝特河浅滩上的矿工突然大声呼喊奔逃,高洁身边的同事说:“糟糕!印第安人来了!快沿着滩涂往上游跑!”
高洁跟着同事们夺命狂奔,每一秒钟都在和生命赛跑,很快,一个印第安人追了上来,她拔出手枪,像私底下练习的那样射击。印第安人被射中大腿,她自己也被射击的反作用力推入河中,手臂撞到河流中的石块,顿时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高洁被左肩尖锐的疼痛激醒过来,入眼所见,自己似乎躺在某个船舱中。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一动左肩,锥心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大叫出声。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蹲到她面前。
于直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把它接回去,立刻。”
高洁下意识牵一牵左肩求证,立刻因为疼痛冒出冷汗,她抽着气道:“医院。”
于直缓缓摇摇头。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凝重和认真,甚至有些诚恳。
高洁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要求不太现实,她艰难地望向于直,抽着气断断续续问道:“我们……现在还在阿贝特河上?”
于直说:“是的,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不可能一个小时内把你送到医院。事实上,我们恐怕不得不在河上漂一段时间。”
疼痛一阵一阵袭击着高洁的神经,她极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以便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合理的判断。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过两面之缘,是否可以信赖他?
于直说:“我在部队服过役,处理过同样的情况。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可以让你放心点儿。”
她沉默地观察着于直。
世事总是让她在无从选择的选项里做出选择:母亲去世了,司澄和她分了手,她不得不来到巴西,又不得不从隆多尼亚州调到阿贝特河。
高洁闭上眼睛:“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于直问。
高洁睁开眼睛,盯牢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不,怪,你。”
于直跪伏下来,一手提起高洁的手臂,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准了位置。
接下来的动作会令这个女孩疼痛难忍,也许会再次晕过去。他提醒她:“会很疼。”他听见了她咬牙的声音。
当于直将高洁的手臂推回去时,她的身体随之僵硬地弓起,继又痉挛着抽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说:“你忍不住可以叫出来。”
但是高洁没有,她咬到了自己的唇肉,血腥味冲进食道,她忍不住呕吐出来。
又有人走了进来,高洁不知道是谁,只模糊地听见有人用英语问:“上帝!她居然忍住了,她居然没有尖叫。她会好起来吧?”
又有一个人用英语说:“灌她阿司匹林。于,给你绷带。固定住肩膀,帮她减轻疼痛。”
她被撬开口腔,被灌下水和药片,他们拍她的背心,帮助她吞咽。然后她的手臂被固定住,袖管被剪开,手肘和肩膀被人用绷带绑好。有个人一直托着她的脊背,用湿润的帕子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额前冰凉的触感,温柔的动作,就像小时候病重时,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下意识地辗转着用脸颊去靠近那掌心的温度,宠物一样希冀着掌心展开,抚慰她的疼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高洁再度清醒过来时,发现仍躺在船舱中,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太多,这令她舒服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船舱内依旧无人,只空空吊着四只吊床,随着船身波动微微摇晃。船舱一角堆放着一堆行李和器械,高洁看到其中有两台摄像机。
她突然想起来她刚才应该呕吐了,虽然身边没有呕吐物的痕迹,但是身上有酸馊难闻的气味。
生死大劫渡过以后,个人的羞耻感席卷而来。高洁知道自己的身体又脏又臭,比自己不能动弹的左臂更让她难受。
她睁着眼睛发着愁。这是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她在犹豫要不要呼唤于直。
念头一起,于直就推开门走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大碗。
“我想你应该醒了。饿了吗?”
他蹲下来,高洁挪动身体往旁边退了退。
于直笑起来,一眼洞穿她的心思:“想洗澡?”
高洁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有女人吗?”
于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歪一歪头,勾着嘴角:“没有。”
高洁咬一咬唇,咬到唇上的伤口,疼得抽气,她又问:“多久能靠岸?”
“我们在阿贝特上游遇到印第安人和矿工的争斗,被当成同党也被印第安人伏击了,为了避开正面冲突区域,就近躲进一条支流,在河里捡到了你。现在——”于直顿了顿。
高洁微微抬头,嘶哑的嗓子扯高了三度:“迷路了?”
于直撇嘴:“我们没这么无能,只是绕了路,要回到离这里最近的港口恐怕得多花上一周。”
高洁把后脑勺无力地垂到枕头上,轻微叹了口气。
“我们的向导告诉我,往前再驶半个小时,可以靠岸休整,岸上有瀑布可以洗澡。”于直用根本不掩饰的笑意望着高洁。
高洁抬起眼睛瞅他一眼,他真心实意地用表情表达了他的不怀好意和幸灾乐祸。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我需要洗澡,也需要一套新的衣服。”
于直摸了摸下巴,高洁才注意到他和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比那时候黑了,或许是因为在野外不及打理,蓄了些短须,头发也长长了,刘海全部用女用发夹夹在头顶,在脑后扎了个小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
成熟男人的气息,就在她面前,比自己的脏和臭更让她难堪的,是男性荷尔蒙无时无刻不在挑逗。
他偏偏还在利用现在的优势:“船上只有三个男人,我、一个美国佬、一个巴西佬。你想挑谁帮你呢?”
高洁吐出一口气,狠狠瞪着于直:“你!”
于直愉快地拍拍她的头顶,就像夸赞自己的宠物一样,说:“好选择。现在,为了等一会儿有力气下船,吃点儿?”
他拿过靠垫,帮助高洁半坐起来,高洁动一动自己尚能活动的右手:“我自己来。”
于直没有再同她抬杠,将勺子塞入她的右手,端着碗坐在她身边,充当她的人肉桌板。
吃饭期间,这艘小驳船上的其他人员陆续进来同高洁打招呼,然后便同于直简单交流了几句。
虽然高洁目前仍对于直这一群人到底是做什么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也从他们零星的交流里得知于直和美国佬Abbot都是来看矿的,而巴西佬Barry是他们的向导。于直可能觉得目前的情形很棘手,同二人讨论一阵地形和路线。高洁看出来于直似乎是他们中领头做决定的那一个,他决定改变他们原定的航路,要求Barry确定接下来的路线,并给了两个建议。
高洁毫不客气地将于直的手臂当桌板,一勺一勺慢悠悠地舀着那碗里的汤饭吃。不知汤饭是他们之中谁做的,但是用肉骨头汤泡米饭,也就只有中国人会这样做。她发现汤饭口味不错,温度适合,还有点儿微甜的酱油味儿。这令她食欲大开,连吃了两碗。
于直不禁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吃的。”
高洁可不会示弱,“我可以付你饭钱。”
于直说:“饭钱就不必了,回头给我一个请你喝酒的机会。”
高洁想,她还是沉默比较合适。
Barry拿着导航仪,很快研究好路线,指给于直:“我们可以改走这条河道。”
于直问:“确定不会碰上土著吗?”
Barry说:“我只能说这里碰上土著的可能性相对其他河道比较小,这里一片以前都是他们活跃的地方。”
于直皱眉,似是在考虑可行性。
“嗨,你是钻石公司的吗?也是采钻石的?”美国佬Abbot热情多话,坐在高洁对面的吊床上,忍不住逗她讲话。
“我不采钻石。”高洁答。
于直插口道:“她是做设计的。”
高洁耸然一惊,诧异地看向于直。
于直看着她,低声用中文同她讲:“当地筛钻石的工人哪有你这么爱干净?你手指上的茧长在握笔的位置,小时候画画画出来的吧?”
Abbot吹了一声口哨,“那太棒了,设计师可以和我们合伙儿干。于,这事儿你是头儿,你可以挖人。”
于直笑着讲:“恐怕她不是很想跳槽。”他冲着高洁微笑,宽阔的肩膀将汗湿的衬衫绷得紧紧的。
高洁发现自己的目光放得有点儿不是地方,她移开眼,好奇心还是萌发出来了,“你是干什么的?”
于直说:“我?我是个中间商,赚差价的那一种。”
高洁诧异地又瞅于直一眼,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想,她好像没有什么需要明白的理由,她从来不会好奇别人的人生,也就不再追问,专心地吃着她的食物。
用完餐后,高洁的身体舒适了许多,疼痛感进一步消退。年轻的身体遭受磨难,只要有了存活的勇气,就会产生无穷活力。
于直的驳船很快驶入一处小河湾,Barry进来通知大家:“找到一个泊船的好地方,从这里下船往西走一阵会看到一条小瀑布,水质很好,可以放心洗澡。”
于直站起来,从行李中拿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裤,用中文对高洁说:“我没有女用内衣。”
高洁面上一热,没有搭理他。
Abbot吹了一声口哨,脸上做出无比夸张的羡慕表情:“于,你和这位尊贵的小姐先去吧!”
于直对着高洁弓身给了一个邀请礼:“走吧,尊贵的小姐。”
他伸手架起高洁,高洁说:“我能走。”
于直在她的耳畔讲:“别逞强。”
热气吹在她的耳垂上,很痒。
高洁被于直搀扶着走下驳船。此时已近傍晚,阳光热烈,丛林里有腾腾水蒸气蒸发的袅袅轻雾。
于直说:“不久前才下过暴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一场,我们得快点儿。”
他小心拨开挡路的藤蔓,扶着高洁走入茂密的树丛中。如Barry所言,他们往西很快就找到一个小瀑布,不过十尺高的水柱从一座小小的平顶小坡腰顺势而下,水柱不疾不徐流进一条潺潺小溪。
于直脱掉鞋子,伸脚在小溪里探了探,溪流深度没过他的膝盖,很安全。他转头看着高洁,不说话。这就是他最坏的地方。
高洁和他对峙了十几秒钟,自认失败,现在的她,确实需要帮助。她清了清喉咙,却小声请求:“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于直微笑:“我没有本事闭着眼睛给你解开绷带,再闭着眼睛帮你绑上。”
高洁无语,垂下头,认命地自己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于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倒是很善于掩耳盗铃。”
高洁哼声闷气:“我是没有办法。”
她的额头被对面这个男人用手指点了一下,而后手指移动到她的长裤扣带上,扣带被解开,她的裤子滑落到脚踝处。接着是她的绷带被解开,她的手肘被于直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
于直的另一只手停在高洁的衬衫第一粒纽扣上。大约是一秒,也可能是十秒。她的纽扣才被一粒一粒解开,衣服从她的右臂褪出来,接着被他用小刀割开了左臂的肩线,抽出了衬衫。整个过程利落而轻巧,仔细而温柔,而且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于直在决定是否帮助高洁将她的内衣脱下来前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继续?不过我得提醒你,内衣要是湿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只能选择裸穿外衣。”
高洁已近全裸地幕天席地站立着,也战栗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并不能让她完全信任,可是,丛林中的虫鸣鸟叫声声催得她心烦意乱,全身的恶心气味更加令她心浮气躁。赌博心起也就是瞬间,高洁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睛,直探入于直的眼睛:“谢你帮忙,上面这一件。”
她听见于直的声音低沉了些:“高洁,你是真心把我当正人君子了啊?”
高洁的脸颊发烧,浑身发烫,心脏在喉咙里跳动。但是赤裸的身体被面对一切局面的勇气武装起来,她对着对面刚为她宽衣解带,并且将继续此项工作的男人,镇定地开口:“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受了伤,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于直歪头瞅了她一两秒,忽而一手叉腰哈哈笑起来,说:“高洁啊高洁,你可真是个煞风景的高手,真明白怎么一盆冷水浇熄男人的兴致。再淡定的男人,做了我刚才做的事都不会淡定,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不淡定也得淡定。这么大一顶高帽子,让人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高洁也低低笑了出来:“你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肯接我的高帽子。多谢你,于直。”她再度安心地闭上眼睛。
于直的手绕过她身后,解开她内衣的搭扣。内衣自胸前脱落下来时,她轻轻颤抖着。可是她仍能快速将右臂从圈带中钻出来,受伤的左臂在于直的帮助下也很快脱了出来。于直将绷带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
他说:“好了。肥皂和干毛巾我都放在岸边,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能对付。”
高洁再度睁开眼睛时,于直正背对着她走向两米开外的石墩,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倚靠上去休息。
高洁不禁舒一口气,脱下最后的衣服,转过身,格外小心地踏入溪流,只听身后于直说道:“发育得不错。”
高洁让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浸入水中,再将脸孔浸入,让水流冲刷着。
这是一次艰难的沐浴过程,充满着自然的本能选择,同时还要克服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然而当她置身在凉爽的溪水中,觉着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因为她在混战中活了下来,因为她还有把浑身的污秽清洗干净的机会。
高洁“呵呵”地笑出声,也许因为精神被溪流冲洗松懈,有了回应于直的戏谑的心情,她大声地说:“谢你恭维。”
于直慵懒地躺在石墩上,背对着她伸出右手比出大拇指。
接下来洗澡的过程就没有那么艰难了。高洁聪明地找到一处小瀑布下可倚靠的内凹石壁,靠在石壁上可以半坐着保护好受伤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涂了肥皂,借瀑布水势冲洗了头发和身体。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干净,上岸后擦干净自己。于直听见动静,起来转身,隔着两米的距离,打量近乎全裸的高洁。
不能说他的目光中没有男性的欲望,尤其在夕阳的光照下,热带雨林中,原始的气息环抱他们,欲望的袒露愈加张扬。
但是高洁被溪流洗净,心灵上似也跟着换了一层装备。她静静地回望着她索求帮助的男人。
于直走到她跟前,现在距离不过几十厘米,他没有立刻帮她穿上衣服,而是笑嘻嘻地问她:“你就不怕我是在等你洗干净再下手?”
高洁也微笑。大自然的气息熏陶令她懂得这是不能制止的,制止了也是有违天性的。
所以,她也微笑着回答于直:“我害怕啊。但是如果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也不会浪费这次活下来的机会。我没有考虑过要死在这里,死在现在。我想最后我还是会选择跟着你走出这里。”
于直叉腰笑着摇头:“你再一次成功给了我一盆凉水,浇醒了我的人性。”
高洁弯腰捡起自己的衣服递给于直,于直没有及时接过去,透亮的眼睛望到她的眼底:“不给我一点儿安慰吗?”
高洁想了想,踮起脚,吻在于直的脸颊上。她想如果需要感谢他,那么就需要一些行动。
他脸上的胡楂扎在她的唇上,刺得她有点儿疼,她亲得不那么情愿。
可是很快,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手固定住,那道有好看弧度的嘴唇找到了角度,第二次捕捉到她的唇,但只是轻轻地、浅浅地,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随即分开。
于直从高洁的手里抽出她的衣服,说道:“高洁,就是为了你说的那么多废话,我也得当一次正人君子,不然对不起我千年一遇的救人之举。虽然……”他给她穿上衣服,从内到外,注意着她的伤手,动作依旧轻柔,“虽然我的确很想干一些不那么人性的事。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香。”
他将宽宽大大的衬衫套到她的身上,扣好纽扣后,卷起她左边的袖管,拿出一卷宽宽的绷带,重新给她包扎固位,最后帮她套上卡其裤。
衣服晃晃荡荡挂在她身体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肩头,像此时西下的热带太阳,热乎乎的,但是没有杀伤力。
丛林里悠扬的鸟鸣静下心来听,如此悦耳。高洁对着西下的太阳欢畅地笑了笑,被于直看到,问:“傻笑什么呢?”
高洁说:“遇到了好人,感到很幸运。”
于直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又来了一顶高帽子。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洁说:“印第安人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
于直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所以你开了枪?”
高洁用右手扶住额头,过了这么久,她才想起她重要的防身武器:“我的枪呢?”
于直脱下衬衫,露出健壮的肩膀和手臂,还有漂亮的胸肌和腹肌。想着自己的武器的高洁抽空在心里赞叹,多么健美有力!
于直弯腰解开裤带,回答她:“被河水冲走了,我没时间捡了你再捡你的枪。如果你还想要它,回到城里以后,我再买一把赔给你。”他抬眼看到她没有控制好的目光溜到了他的腹肌上,勾唇一笑,“你好像很想看下去的样子?”
高洁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是不想认输:“你的身材很好。”她别过头去想,他一定不会放过揶揄她的机会。
于直走下水,伴着踩水声,果然没有放过揶揄她的机会,说道:“我们互相赞美,但什么都没做,太虚伪了。”
“上天自有安排。”
“是个好理由,在这里能遇上两次,不是上天的安排都说不过去。”
高洁踢着双腿,脚掌在无名的青草上抚弄,既痒又舒服。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溪畔高耸入云的树枝上飞向天际,极目跟去,轻云卷卷天空湛蓝,她的心情跟着飞高飞远。
和于直一起回到驳船停靠的河湾时,Abbot站在甲板上吹着唿哨:“你们居然这么快?于一定没有尽力。”
于直一拳捶到他的伙伴的肩膀上:“嘿!你们快去吧!这样太阳下山前我们能把饭吃了。我们没有荤食了,回来的时候记得抓两只鸟。”
被命令的两个男人大笑着一起离去。
于直将高洁扶进船舱时,高洁看到在船舱口的储物间内有燃料罐和炊具,以及一些食材,门边还有一杆鱼叉和一支猎枪。
她问:“吃的够不够撑七天?”
于直答:“我们的鲜肉已经没了,接下来几天只有大米和方便面。我现在也得去找点儿荤食。”
他从储物间内拿出鱼叉,才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缓慢而谨慎地将右手伸到储物间门边又摸出了猎枪。
高洁在船舱内看到于直挡在船舱门口,一直没有动,不禁发问:“怎么了?”
于直拿着猎枪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
高洁支撑着身体爬起来,扒开船舱的窗帘。在距离他们二十米,丛林到河岸的出口处,有一对凶恶的眼睛,闪着金光,灼灼地锁定这里。金色的皮毛、黑色的花斑,竖着厚长有力的尾巴不疾不缓地摇摆。
一般隐匿在雨林深处的森林之王美洲虎,不知为何会像现在这样从丛林深处走出来,此刻正悠闲地踱着王者的步伐,研判般审视着外来的侵略者。
高洁的头皮骤然收紧,全身瞬间僵直,嘴唇紧闭,右手死死抓住窗帘,手腕上脉搏的急速跳动几乎可见。她不敢有一点点异动。
站在舱外的于直,手指悄悄放到猎枪上合适的位置。他同美洲虎一样,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心,也好像都在蓄势待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五分钟,也或许是十分钟。高洁感到周围的风声虫叫鸟鸣都安静了下来,丛林的原始气味一阵阵猛烈袭来,全部来自二十米外那只丛林野兽。她在想,她真的从未预料过她也许会死于猛兽口中。她又在想,这么危急的时刻,那个男人正挺身挡在她前面,这是存心留予她的生机。他已经救了她一回,目前是第二回。她忽然又开始担心,担心若是他那几个同伴此刻回来,会不会搅动周围的安静,激怒危险的大猫。
就在几乎静止的时间里,高洁的念头杂乱,心跳急切,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骚动树林发出飒飒响声,气温急速下降,河水在船下开始翻腾,雨点落到船舱顶上的雨篷,发出沉重如雷的击打声。
对岸的大猫美丽的皮毛被雨水打湿,甩甩身子,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丛林深处走去。
高洁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尽一样瘫倒在地。于直神色如常地将猎枪和鱼叉放回原处,走进船舱,盘腿坐在高洁对面。她的神情,可以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他勾起漂亮的嘴角,冲她微笑。
静止的时间又活动起来。高洁的脉搏仍旧热烈地跳动,快到她安抚不了自己的心脏,她需要外力的抚慰和支援,不由自主投向此刻唯一的依靠。
于直的身体传递给她生命的温度,他两手一拢将她抱入怀中,她尽可能地同他靠近。
“我好像又活下来了。”
“嘘!”于直在她耳边吹气,教她放松,“没事了,它走了。你处理得很聪明。我真怕你万一尖叫起来,我今天就得把命交待在这里了。”
他的手掌放在她背后心脏的位置,稳稳传递过来的热量,令她的心跳逐渐平静。
舱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推门进来的Abbot好笑地在门前刹住脚步:“打搅你们了吗?”
高洁脸上一热,身体暖回来,意识也跟着回炉。她挣扎着从于直的怀抱中离开。
于直放开高洁,站起来走到门外,招呼他的伙伴们进来。他的伙伴们都被雨淋湿了,白洗了一顿澡,只能到储藏室内又清理一遍身体。不过他们完成了于直交代的任务,带回来两只鸟作为晚餐。
于直告诉他的伙伴们:“刚才有一只过路的美洲虎。”
“天哪!”
“又命大了一次,上帝保佑我们。”
“哈哈值得庆贺,今晚大喝一通。”
不同肤色的人种共同鼓掌庆祝死里逃生。
Barry拿出威士忌,高洁说:“我也要。”
Barry存心说:“我们只有三个杯子。”
于直说:“我的给她。”
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共历生死,更添亲厚,其他已经不重要。
Abbot说:“下了雨,晚上气温很低,我们只有四条毯子。”
于直凑到高洁耳边:“和我盖一条你介意吗?”
高洁也同他耳语:“你什么都不会做对吗?”
“那太考验我的定力了。”
“我想,你肯定不会愿意当众表演的。”
他又用手指点她的额头。
看在其他人眼里,他们好像已经开始了一段罗曼史,浪漫的美洲人都乐见其成。Abbot将自己离高洁最近的那只吊床拆下来,留出给于直和高洁共寝的床位。
热带雨林骤冷的夜晚,有了威士忌,有了毯子,有了于直的身体,就没有那么冷。
毯子不够大,盖两个人稍微局促,破灭了高洁想要保持距离的念头。
于直在睡前说:“好好睡着别动,别乱卷毯子。”
这样他们两人的身体几乎毫无罅隙。
高洁一动不动,肩膀的伤势到了夜里有点疼。黑暗里,于直的手从另一边伸过来,按在她的伤势处,劲道恰好地捏按下去。
第一下,疼得她差一点尖叫;第二下,她的肌肉开始松弛;第三下,疼痛感像是被驱逐了;再后来,高洁舒服得无以复加。
她小声地问:“你学过按摩?”
他小声地答:“是的。”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死。如果那只美洲虎没有走怎么办?你当时在想什么?”她问。
“如果我被它撕了,至少能保证它一定会吃饱,你可以活下来给我收尸。”
“于直,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那么亲亲我。”
“不行,你知道我的肩膀动不了。”
于直在黑暗里半撑起身体,外面暴雨已停,虫鸣正欢,月光明亮,透进一线清光。他看到了清光下高洁的脸。
高洁知道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的脸上,清凉的月光也化解不了脸上的烧红。于直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样清凉,温柔地看着她。
她闭上了眼睛。
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再后来,于直好像又翻身躺了回去。
她把眼睛睁开,听见他挺遗憾地说:“为了保持我的人性,就不占你便宜了。”
亚马孙热带雨林在暴雨后的清晨,恢复了原始的躁动和热闹,展现生命的勃勃生机。高洁在清晨被巨大的猿叫声闹醒,对早已起床忙碌起航的男人们道早安。
于直靠在门前,好笑地看着睡得一脸迷糊笑得没心没肺的高洁。
他问:“吼猿都没能吓到你?”
高洁捂住脸颊笑:“我的魂已经飞回来了,再也不会飞走,现在什么都吓不倒我!”
于直抱胸:“随遇而安是个好习惯。”
高洁靠自己一臂之力站立起来,于直并不过去帮忙。她靠在窗口,天空中一轮红日照向大地,郁郁葱葱的地上生物欣欣向荣。
又迎来新的一天。濒临绝境才知生存之可贵。她还活着,一切都好。
早餐是咖啡和方便面,中西文化结合得天衣无缝。
Barry说:“我们已经出了河湾,前面的河道没有涨潮,情况比较乐观。”
高洁问:“我们能不能提早走出这里呢?”
于直回答:“可能,运气好的话,顺风顺水,不再遇到暴雨,那就用不着七天。”
他起身走进驾驶室,换下那里的Abbot。高洁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他稳稳地站在驾驶盘前,戴上了一副墨镜,头发束在脑后,有力的臂膀转动着面前的驾驶盘,河面微风灌进驾驶室,拂动他额前一缕黑发。他全神贯注驾驶,心无旁骛。
“于这样的男人永远不缺女性的欣赏。”Abbot坐到于直的位置上,对高洁说道,“聪明的姑娘不会让自己陷太深。”
高洁回敬他,“难道没有姑娘告诉你们,你们都很帅吗?”
Barry竖起大拇指:“这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高洁和男人们一起笑起来。
傍晚靠岸休整时,她拿着于直的杯子喝着威士忌,建议男人们在陆地上挖一个三十厘米的小深坑,将打猎来的鸟肉和鸟蛋用树叶包裹好了深埋进去,然后盖好沙子和泥土,在上头烧火堆。
“这样有烟熏风味。” 她说。
负责实干的于直忍不住抱怨:“要求还真多。”
Abbot说:“原来你也学了些野外生存的办法。”
她靠在船舷上,面向徐徐清风:“我来巴西之前想过一百种在热带雨林迷失的可能,我要做好准备啊!”
给土堆打上火的于直笑她:“是的,她还会用枪。”
Barry问她:“你为什么来巴西?你喜欢这里吗?”
高洁诚实地否认:“不,我不喜欢这里,我只是来这里工作。”
Barry耸肩:“你的生活太乏味了。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多没意思?学学我,让工作为了我自己而存在。我带着好奇的人们遇到过暴风雨、毒蛇、凶恶的土著,还遇到过美洲虎,可是我的生活还是很美好?”
Barry发挥了南美人奔放快乐的天性,索性和Abbot手挽手,哼起活跃的音乐,跳起了活跃的拉丁舞。
高洁想,我怎么学得会呢?简单的快乐。可是我要跟你们学,让自己享受这样简单的快乐,体会生命的美好。
那边食物烹熟,于直熄灭火堆,扒出食物。于直借助隔热手套,撕开肉食,撒上调味粉,装了一份放入碗中,走上船放到盘腿坐在甲板上的高洁跟前。
“今晚还要帮你按摩吗?”
高洁接过他递来的叉子:“不需要了。”
于直问她:“回去后,你还会留在巴西吗?”
高洁叉起一块鸟肉放入口中,食物的香气是充满世俗诱惑的,她说:“我应该很快会离开巴西。”
于直又问:“准备去哪儿呢?”
高洁摇头:“我要好好想想,我还不知道。”她又叉起一块鸟肉,把嘴塞得鼓鼓囊囊。
于直看着她把一大碗鸟肉全部吃下去,拿出纸巾递给她让她自己清理。
生命充满着意外,意外改变着心境,予人诸多无奈,也予人无限生机。高洁从生死线上几轮回转后,现在坐在甲板上仰望迎向太阳自由飞翔的飞鸟,模模糊糊想着无脚的候鸟终需要落脚的目标滩涂。她闭上了眼睛,想要厘清一些纷乱的思绪。
忽然,本同她一样坐着的于直猛地站起来,她亦跟着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岸上的两位同伴迅速站成一列戒备。
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矮树丛中,猫着十来个裸着上身,仅着丁字裤,但是身后武装着弓箭的印第安人。他们不知在那里静立了多久,现在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涂满彩色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是狰狞还是友好。
高洁勉强站起来,尽量不颤抖。她是带着点儿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袭击的心悸的。
Abbot在不久之前告诉她,他们在河流上救下她时,还想救下河里的另一个受难者,但是捞起他时发现他已经心脏中箭气绝多时。这是与高洁擦肩而过的死亡,她没想到这么快又面临同样的危险。
于直的手在这个时候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状况真多,不要害怕。”
他的手很有力,握紧她时给予她无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这么一想,心内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并肩而立,并不孤单。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印第安人中有个发色灰白、个子较高,脸上油彩颜色同其他人不一样的长者用土著语同其他印第安人讲了一句话。
Barry听到了,连忙高声用同样的土著语同印第安人对话。他们你来我往互相讲了几句后,Barry面色凝重地告诉他的同伴们坏消息:“他们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一族人,不会乱杀人。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帮助。”
于直警觉地问:“什么帮助?”
Barry表情无奈:“他们想要和当地州政府谈判,要钻石矿业公司退出这里的雨林。他们认为外国人能帮助他们。”
船上船下的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心知不妙。
于直冷笑:“到底是绑架还是帮助?”
Barry一脸苦瓜相:“于,你是认真要我说出这个后果吗?你不怕吓到女孩吗?”
于直望高洁一眼:“她没那么胆小。”
Barry指着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吗?”他顿一顿,十分谨慎地道,“他们背上的箭,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毙命。”
于直低低骂了一声“shit”。
Barry说:“他们说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们谈谈,他们就放我们走。”
高洁舔一舔唇,唇肉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两次那样容易极端恐惧,她做好了面对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变故的准备。她握住于直的胳膊,“我们去。不能死扛在这儿,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于直抓住高洁的手,而后十指交缠地握住,两人并肩走下船,和同伴们会合。印第安人分成两批,一批领路,一批垫后,押着他们四人走向丛林另一边。
印第安人的部落并不远,就在丛林近水源处一大片平原处安扎。那是一些圆形的茅草建筑,只有十几座,簇在一处,用围篱整个圈起来,形成一个原始的堡垒。
Barry说:“看起来这个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还有其他的外国人。”
他们被领入茅草建筑群中最大的一座中,里头圆心的位置有一根极粗的圆柱参天而立,走近些,才发现这圆柱竟然是一棵巨大的树,树干不知有多高,只看到一路攀升到屋顶以上还不见树冠。神坛便是围着树干而设的木桌,木桌上放了好几个水瓮,水瓮旁飘落着几片心脏形状的树叶。
高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听见身边的于直说:“竟然是棵萝卜树。”Abbot跟着说:“好想喝一口水。”
她想,他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这一棵萝卜树,被巴西人称为“生命之树”,因为树干储水性好,凿个小孔便有水流汩汩冒出,时常能解救干渴旅人于危机之中。可他们现在在生命树下遭遇着生命的危险。高洁正想着,和身边的伙伴一起被身后的印第安人粗鲁地推倒在萝卜树下。
萝卜树神坛旁还有一位花白头发手持神杖的老印第安人正闭目念着什么,他脚下已经跪坐着三个反手被绑的以色列人,他们听见人声,纷纷抬起头望向来人。
高洁认出了他们,正是同她一起在河滩上共事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她的同事们也认出她,彼此惊呼一声,脸上都有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现下并未脱离险境,俱无奈地相对着耸一下肩膀,继续垂头丧气。
于直低声问:“是熟人?”
高洁将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们没事,这真是太棒了。”
于直笑:“你变得乐观了。”
高洁回应他一脸苦笑。
他们俩被身后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Barry说:“他们要绑我们的手。”
于直对Barry说:“告诉他们,这女孩儿受伤了,不能被绑着。”
Barry向印第安人解释,请求他们通融,老印第安人睁开了眼睛,看看高洁,向他的族人点点头。
高洁成为唯一一个没有被反绑双手的人质。但是她的脚踝被捆住,系了条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于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上。
一共八个人质,被这个拒绝原始丛林被现代工业冒犯,但严守族规,不轻易采取血战对敌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绑架。他们希望通过相对柔和的手段向当地州政府提出他们的诉求。他们对外声称有八个人质在手中,除了一个巴西人,其余都是外国人。他们希望冒犯他们部落周围热带雨林的矿业公司退出此地。
这一切只是他们天真的心愿而已。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当地州政府官员行事的族人出面与官员谈判。谈判进行了一整天,矿业公司的财主们不情愿放弃到手的财富,向政府施压,使得谈判有些僵持不下。
这一切被绑架的人质并没有被告知。八个人质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坛的圆顶茅草屋中,但是没有被为难。他们可以上厕所,印第安人还提供了新鲜的鱼和水果给他们食用。
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戴着高高的色彩艳丽的鹰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着咒语。
高洁昏昏欲睡,干脆蜷在地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仰望着看不到顶的生命之树的树冠。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洁,睡得像母体子宫内的婴儿,好笑地说:“现在心这么宽了?”
高洁忽然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射杀那只美洲虎?”
于直答:“美洲虎的数量很少,而且这里的法律不允许射杀食肉类猛兽,更何况它并没有攻击我们。”
高洁抬眼看着始终祈祷着的老印第安人,说:“我在想,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打搅了他们?他们为了守护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冒险,不惜牺牲,不惜算计,不惜犯错。可是这都是为了自己最该守护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达成什么样的目标,他们就去做了。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
于直笑着问她:“难道你不再怕死了吗?”
高洁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没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她听见于直说:“你别这样睡,地上很凉,你的手臂撑不住。”可是她的眼皮太重了,身体太重了,她负担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高洁沉沉睡过去,梦里划着一叶扁舟,行过一处又一处川流,寻找不知在何处的终点。天苍苍野茫茫,太阳和月亮始终不给予她明确的方向。渐渐地,她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她奋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战胜疼痛,可是实在太痛了。
周围有些吵嚷的人声让高洁悠悠醒转过来。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十分焦灼激动。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Barry正在小声向同伴们翻译着印第安人的谈话:“他们的一个妇女在生孩子,已经生了一天了,孩子还不出来。他们这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都出去和政府谈判了。他们很着急,妇女流了很多血。”
于直仔细听着,高洁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一动。果然,他对Abbot说:“嘿!你在芝加哥做实习医生替人接生的流程还记得吗?你的手术包还在我们船上,我记得里面应该有针筒、普鲁卡因、皮针和缝线吧?”
Abbot低吼:“你想干什么?我至少转行有六年了!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天哪,我不记得那活儿得怎么干了!而且印第安人讨厌白人接生!嘿,你读过海明威的故事吗?你知道白人给印第安人接生的后果吗?”
于直对着他的同伴笃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导我来干,就像上一回你在悬崖上指导我给Tom处理骨折那样。我是黄种人,他们对我不会太避讳。”
Abbot瞠大双目低咒:“你是疯了吧!”
Barry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了。”
Abbot被同伴说服,不再反对。
于直对Barry说:“你告诉他们我们当中有医生可以帮助他们。”
Barry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给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讲了两句话。
Barry转译道:“他们不相信白人。”
于直说:“你和他们说,我是医生。我是来自东方的中国人。”
Barry如实翻译,老印第安人严厉地望着于直,于直朝他礼貌地颔首微笑。他对着于直讲了两句话。
Barry说:“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于直说:“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这里的人。”
印第安人说:“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于直指着自己和Abbot:“那么我们留下,放了其他人。”
所有人质都难以置信地望着于直。Abbot表情痛苦地划着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这个疯子”。于直只是镇定自若地坐着冲大家微笑。
印第安人们聚首讨论一阵,然后老印第安人对着于直点了点头。
他和Abbot随即被带走,加拿大摄影继续着美国导演划十字架的动作,向上帝祈求。
高洁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的肩膀。她脚上绳索另一端的人已经被带走,又变成她孤零零一人。她仰头望着高阔的茅草穹顶,还有那棵蓬勃粗壮的生命之树。
来到巴西,不过也是孤雏飘零,别无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条线已断。她往哪里飘,终又落向何方都不会有人怜惜,有人呼应。可是偏偏几次险些坠毁,都被及时挽救,被予以一线生机。
那就是一条光明线,一次一次给予她勇气。她坐在生命树下,看着祈祷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恍惚觉得自己也被祈祷了。
于直同Abbot离开的这段时间,印第安人给人质们送来一餐饭,人质们味同嚼蜡,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对彼此说道:“生命虽然无常,可是我们接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Barry说:“他总是出着危险的主意,干着危险的事,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哦!他总是会胜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来,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这一夜雨林中的湿气很重,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连虫鸣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无声,仿佛被沉滞的空气压迫了。
忽而一阵婴啼划破重重湿气,撕开憧憧黑幕,夜虫被惊醒,振动音翅,加入合奏。总是会胜利的男子汉,在印第安人的簇拥下,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生命之树的神坛。神坛上的老印第安人急急迎下,迎接新生命。
于直走到高洁身边,高洁看到了他怀抱中那一个小小的、努力伸动的身体,还未从鸿蒙中睁开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伸展着。也许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线生机,就能蓬勃生长。
平生头一回看到生命诞生的高洁,不能不想起在她手里消逝的那一个小生命,心里隐秘的痛稍稍触动了一点点,愈合了一点点。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盈盈,他用只有高洁听得懂的中文说:“你又没事了。”
她用中文问:“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只有你和Abbot留下来了。”
于直的表情平静笃定,笑容如常:“讲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这不是一件坏事,当然狡诈的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淳朴和讲信用的天性。不过,为了活命,我们得相信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我叫于直,他叫Abbott Jones。记住。”
他越过高洁,将孩子递给老印第安人。
Barry对印第安人说:“如我们约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断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于直同Abbot被印第安人挡在神坛下方,高洁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头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萍水相逢一场的最后场面,但是她突生冲动,拨开拦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她问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后,为什么冒犯我?”
于直正在诧异她的回奔,更加诧异她的问题。他勾起好看的嘴角,说:“我喝多了,犯了糊涂,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很值得亲一下。我想着也许能占到更大的便宜。”
“好。”高洁抿一抿唇,唇内的伤口已近痊愈,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她踮起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她的唇对着于直好看的唇贴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头,探寻着这好看嘴唇的轮廓,给予她内心至深的感激。
而于直毫不迟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脚那一瞬间,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馈赠,专心致志地吸吮着这份曼妙而性感的感激。
他们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形同一体。生命之树勃勃的树冠,就在他们头顶。
印第安人将被释放的人质分成两路送出雨林营寨,高洁和Barry被分在一路,被送回他们来时的驳船处。印第安人同Barry沟通了几句,随即离开。
Barry说:“他们指了一条能更快抵达最近的小镇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洁说:“我们要快点通知中美大使馆。”
如于直所料,讲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们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后,他们的船驶入小镇港口。
高洁和Barry在一家杂货店借了电话,分别给中美大使馆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而诚恳的声音,他听完高洁的诉求后,说:“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您现在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
她不再拒绝帮助,从死亡之地回来,任何生机都应该抓住。她同Barry就此别过。
Barry拥抱她,安慰道:“放心吧,于不会有事,相同的情况我们经历过。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见到他。”
经过八个小时的等待后,高洁坐上了中国大使馆派遣来的吉普车回到了隆多尼亚州的工厂总部。
她问开车来接她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于先生那边急需帮助,什么时候可以有消息呢?”
工作人员答她:“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当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谈条件我们很有经验。”
她问这位工作人员要了电话号码,工作人员笑道:“你可以每天给我电话问进度,每天问两次也没有问题。”
高洁被送到隆多尼亚州时,以色列主管也已经抵达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向公司汇报了本次事件的情况。
工厂的总经理是英国人,他刻板严肃地问生还的职员们还有什么需求,公司会尽可能满足。
高洁说:“我申请调回中国。”她想了想补充,“两周以后。”
刻板的英国人问:“为了表示公司对你们的慰问,你们可以立刻选择回到各国分部,公司会安排妥当。你为什么还要等两周?”
高洁的声音低下来,不太想承认,但是仍旧答道:“我还有点事情。”
她的要求还是被刻板的英国人通融了,得以继续在当地停留两周。
叶强生的慰问电话越洋打过来,他告诉高洁:“我接到了总部的通知,你回来以后可以入职设计部。”
高洁说:“谢谢您的照顾,我会努力的。”
她每天都给那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工作人员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飘浮在半空。她有些不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导——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
“Jocelyn命真大,好几个印度人都死在那里了,她被绑架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说老叶不厚道,拿新人当炮灰。”
“得了吧,你别事后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过去填了我们部门的名额,说不定就轮到你我去巴西开荒了。老叶对老员工够意思了,他到底还是个老实人,现在对那姑娘也有点内疚呢!”
高洁等她们离去后,打开格间门,在洗手台前站了很久。她一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司澄曾经捧着她的脸说“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亚马孙丛林中的黑幕,需要被什么撕开,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她在两个星期以后,抱着手提电脑,敲开叶强生办公室的大门,对叶强生说:“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选合适的设计师参加‘圣洛朗珠宝设计大赛’,我想向公司申请参加这个比赛。”
叶强生很意外,沉吟道:“这个比赛是各大国际品牌的竞技,设计师至少都有十几年从业经验,尤其他们代表品牌的话,公司会更加慎重地选择参赛人选。”
有备而来的高洁,将手中的电脑打开:“我之前做过一些设计稿件,请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资格被公司选送?”
叶强生戴上眼镜,身体前倾,浏览高洁的作品。他看第一页时,就忍不住点了头,心悦诚服地想,后生可畏,没想到女孩的设计这样大胆,得到了她母亲的真传,甚至是她外公老金匠潘明宇的遗传。
高洁的第一件设计是以水沫玉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状栖息于以金银细工工艺编制成的金树枝上的项链坠,取名“隐于野”。取材质朴,工艺传统,但设计现代,有力度又有哲思。但是看到高洁第二件设计时,叶强生忍不住皱了眉头。高洁的第二件设计和第一件风格一致,是一枚胸针,又是用金银细工工艺编制的金箔羽毛做底盘,镶嵌红蓝紫三色碎宝石,取名“守护者羽毛”。
叶强生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S&A品牌创始人设计的中欧城堡戒指原稿,想,赞叹归赞叹,个人设计风格强烈的设计师总是能让人欣喜,可是他将高洁招聘进来时,却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设计师的个人风格是否能和品牌的风格相融。
叶强生想得有点头痛,他摘下眼镜,同高洁有商有量:“我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每一年公司总部选送去美国参赛的设计都是从全世界各分部的设计师里挑选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资没有达标,明年你就有资格参加公司内部的选拔赛了。你把这两个设计好好琢磨完善,我先推荐你先参加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展,先积攒一些经验。”
高洁并没有任性地坚持她的请求,她关上电脑,朝叶强生鞠了一躬:“多谢您费心了。”
她得体地从叶强生的办公室内退出来时,也抬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创始人设计。她一怔,心中猛地一沉。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高洁再度打开电脑,望着自己的设计发呆。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她不着急。然而,如果方向错了,一切努力可能都会白费。她想,她到底还是工作经验太浅,入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S&A的欧式设计风格与自己打小从母亲处学习来的中国古典风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别。
叶强生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人,高洁想,这样宽容她,还为她找台阶下去。他应该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好的人了吧?高洁不期然又想到了于直,于直在最后到底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朴天性,应该算不上是一个很好的人。
回到国内之后,她时不时会想到这样一个不是很好的人,总有一种亚马孙丛林那一场逃亡是一个梦境的错觉。但是最后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记忆,她舔着自己的唇时,就会想到那好看的唇形。他的吻很热又很凉,如同水沫玉那样兼具温润的视感和冰凉的气息。
高洁懊恼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高洁最后还是顺从了叶强生的好意,如期报名了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展,很顺利地拿到参展资格。
展览即将在台北举办,在举办前夕,高洁从报纸上得知这一届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的颁奖讯息,旅美华人设计师吴晓慈拿下了银奖。
高洁坐在母亲墓前,坐在母亲墓前呆怔了很久。明明是秋季的凉,却在她心头燃起一团微火,且愈烧愈烈。
她记得“清净的慧眼”,她怎能忘记?那是铭刻到她骨头内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温情,拉扯她这顶无主风筝唯一的念想丝线。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亦非露珠闪电,能够轻易地一闪而逝。
高洁在母亲的墓前,将报纸一点点撕得粉碎。一阵秋风拂过,报纸碎屑飘入漫山红叶中。
带着行李的高洁从母亲的墓前离开,去拜访了在母亲去世后,为母亲生前所授权,处理遗产手续的张自清律师。她带去了母亲的电子原稿。
在张自清律师的办公室内,她讲述完关于母亲的设计被剽窃的诉求,张自清为难地说:“高小姐,这件事情很难办,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份设计的著作权属于潘女士,仅凭这份电子稿是不成的。”
高洁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请您再想一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张自清说:“除非这件设计在你母亲生前制成过成品,并且有相应的生产销售记录。这样对我们举证才是最有力的。”
高洁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来:“都没有。”
张自清拍一拍高洁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样的情况在设计领域很普遍,维权很困难。设计师要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时做公证或注册。”
高洁很是失望,她收好随身带的资料。
张自清又问她:“还有一件事,你妈妈委托我代为处理她在上海的一处房产,是当时你爸妈离婚时判给你妈的。我一直没有执行,就是还想再和你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也打算卖掉这个房子?”
高洁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留着房子,至少在故乡上海还能有个家。”张自清劝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高洁苦涩地笑着说:“我没有家了。妈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那个房子住。”
张自清知道无法改变高洁心意,只能叹气。
听了张自清的劝慰之语,高洁的心头到底还是一阵酸软。家之于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是从未回过的但是母亲和父亲曾生活过的上海的那个家吗?还是跟随母亲飘零四地暂居的住所?抑或爱丁堡的学生公寓?巴西的工厂宿舍?哪一处她都没有深刻的印象,哪一处于她都只是短暂的停留。母亲毕其一生的奋斗,留给她十分丰厚的遗产,然而,其中并不包括一个“家”。
高洁攥紧了手,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那日,她这一辈子就没有“家”了,更没有父亲。这或许源于母亲的本意,但她并不以此为憾,从不。
高洁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再次看到父亲高海,居然会是在台湾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布展现场的大屏幕上。
工人正在调试电视大屏幕,转到一个电视台的新闻报导,一群各国艺术家正在走当地艺术节的红毯,在那一众身影里,她一眼就认出了高海。她对着那陌生到几乎以为自己应该忘记,但是一见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片刻。
她在拼凑记忆中的父亲的模样,刚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她是长在一个父母离婚的家庭。她从来没有过生活在三口之家的经验,一直到父亲带着他的另一个三口之家来到她的面前。她当年趴伏在母亲的肩头,远远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父亲,她以为不该看得那样清楚,其实她是看清楚了,看清楚那张儒雅面孔上一双似水含露的双目,倍怀伤痛地看着她。可是他都那样看着她了,仍是没有上前一步。
后来她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像极了父亲,只是父亲的眼睛,增添的是清隽温文甚至有些软弱,而她的那一双眼睛,云绕雾撩之下深深地藏着不甘,最后被司澄那一句“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拨云见日。
高洁近乎恶狠狠地盯着屏幕上的父亲。他和记忆里唯一的不一样,大约就是如今一头已经完全花白的发。他正当知天命的五十之龄,不应当显得如此苍老。可是——高洁悲恸地想——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屏幕内的高海正接受一名记者的采访,高洁才恍然忆起,母亲曾经告诉过过她,她的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画家。记者为高洁确认了这个讯息,原来高海正携他的画作作品在台湾办巡展,屏幕上播放着高海的画作,都是抽象主义油画作品,大有门德里安的风格,大胆的色块、粗犷的线条、对比强烈的画面,看得高洁一怔。她没有想到她的父亲笔下的作品原来和母亲的作品如此南辕北辙,也和他本人的外貌大相径庭。这让她恍惚又觉得,站在屏幕内的那个人,是和一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直到她看到了高潓——
如果非说她的童年受过什么强烈冲击,那么,那柄重创她的刀便是由高潓刺入了她的心脏。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娘,告诉她,她的爸爸不仅仅属于她,然后她的爸爸就抛弃了她。
正是这个小姑娘,分走父亲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开始了可能会终其一生的漫无目的的漂泊。
然则,高洁发现高潓和自己神似极了,同样遗传自父亲的眉眼,同样像到不可名状的脸庞,同样的身段和身高。
有一种被侵占的恐惧感瞬间擒住了她,比恐惧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着她所没有、但正该是她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自上而下的娇媚鲜妍和幸福如意。她紧紧盯着依偎在高海身旁的高潓,多么父慈女孝?连摄影师都忍不住给了好久的镜头。
高洁想问工人找遥控器换台,回头听见那边的协会负责人正在问做宣传的同事:“和吴晓慈联系了吗?她确定出席了吗?”
那同事答:“放心,确定会来致辞的。”
高洁没有找到遥控器,却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本来带着充饥的凤梨酥,隔着毛糙的包装纸,捏得粉碎。
她想,若非母亲将她远远带离开父亲近边,她的不甘、屈辱、怨愤恐怕早已将她掩埋。可关它们这些年,只消丁点火焰,它们又自埋在深不见底的内心空洞里汩汩涌出,从亚马孙丛林九死一生活转回来的觉悟都抵挡不了,就像潘多拉打开的魔盒里飞出的势不可当的恶魔。
高洁刻意地而又隐蔽地参加了展览的开幕式,因为吴晓慈在开幕典礼上担任致辞嘉宾。
在高洁的记忆中,吴晓慈的面目只余留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和一身胜雪的肌肤。她站在展览会大厅一角,仔细端详着主席台上的这个女人。她应当已年近五十,但是身段纤瘦,露额盘发,细眉细眼,肌肤仍然白皙胜雪,微笑仍然可亲可怜。好似她在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将母亲这样刚强女子逼迫至携带孤雏背井离乡的手段。
高洁听见吴晓慈在台上这样柔声细语地说:“感谢各界对中国古风珠宝设计的关注,各位同仁的一齐努力才造就行业的兴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高洁的目光自舞台上移至舞台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为嘉宾的女儿,众星拱月一样坐在协会干部们所坐的那一席,抬起饱满的小脸,幸福地仰望舞台上的母亲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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