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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六
书名: 不逢不若 作者: 十四阙 本章字数: 12088 更新时间: 2023-12-01 09:35:26

到睿天后,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罗山殷勤地将她引入新办公室——不再是依附于总裁的临时隔间,而是敞亮精装修的大房间。

色彩对比强烈的红黑两面墙,清一色的银白家具,充满了现代时尚感设计。与墙等高的博古架上陈列了各种睿天出品的电影周边,比起一本正经的昭华,显得青春张扬、活力四射。

不得不说“企业文化”四个字,睿天做得非常突出。

这是年轻人的领域。而年轻,是睿天最大的特色。

方若好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谢岚便来了,礼节性地寒暄后,又匆匆离去。

罗山在一旁解释:“总裁虽然不怎么喜欢说话,但人很好,不难相处。你熟悉了就知道了。”

“嗯,好。”方若好微笑。

“照说你第一天进公司,应该一起吃个晚饭的,但他要回家给十六喂饭,所以……”

这是方若好第二次听到“十六”这个名字,好奇之下问道:“十六是?”

“他的猫。”

好吧,方若好嘲弄地想,这也不算什么。

名人对宠物的怜爱会引发公众好感。谢岚此举无疑能在女性心中大大加分,看公司里所有仰慕着他的女员工就知道了。

第二天的立项会议上,方若好递上自己的计划报告书,没有遭到任何质疑和阻挠就通过了,成了该项目的负责人。

接下去的融资、选导演也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她总觉得如有神助,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方若好向贺豫汇报时,贺豫老谋深算地微笑。

从他的笑容里,方若好得知了一个信息:这一切肯定是谢岚跟贺豫事先商量好的。

贺豫要让睿天跟昭华打擂台。而与其让不知根底的对手横空出现,不如派个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去。这样万一情势对昭华真的有害时,还能够及时撤离止损。

“市场的繁荣,需要靠百家争鸣。一家独大迟早会变成夜郎自大。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是贺豫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所以,他在彻底衰老之前,还在布局。为贺小笙找谢岚做对手,就是今后昭华能否继续前行的最关键的一步棋。

可是,谢岚又为什么要同意这一点呢?他就放心贺豫老狐狸放一枚这么重要的棋子在他身边?是被逼到绝境不得已而为之的冒险,还是对掌控这枚棋子成竹在胸的自信?

方若好在心中揣度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她决定继续看。

看这一盘暗潮汹涌的棋局,究竟会走到怎样的地步。

罗娟的手术定在一个月后。

五个导演人选已签约,资金也都洽谈顺利,就等挑选好的剧本开始投拍,正好有一段松缓期。

因此方若好去请假时,罗山一下子给了她一星期的假期:“这么重要的手术一定很耗费心神,就多休息几天吧。反正目前也没特别好的本子,不急于一时,你先忙好家事,忙好了,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来,不是吗?”

这么长篇累牍的安慰,报批到谢岚那儿,批示就一个字:“嗯。”

方若好想,此人果真是极不爱说话。共处一个多月了,他对她说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而且他比贺豫还要工作狂,到得比她早,走得比她晚。真是越优秀的人越努力。偷懒和放松,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而言,都是奢侈品。

手术前一天,方若好再次给罗娟读《阿绣》。

“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念到这里,她看着罗娟。

十年植物人生涯,令罗娟的美貌荡然无存。

她如今骨瘦如柴,肤色蜡黄,四肢也有很大程度的萎缩。

妈妈生平最爱美,若苏醒了,看见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估计会伤心。再对比沈如嫣,她在去年年会上见过一面,徐娘半老,风姿绰约。

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不公平。

方若好放下书,走过去将额头抵在罗娟脸上,轻声呢喃:“但我不嫌弃你。我一点也不嫌弃你……只要你能醒来,你会拥有一个全天下最最孝顺的好女儿,你的余生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我保证。”

我保证再不像小时候那样顶撞你,一意孤行。

我保证再不像小时候那么自私,把自身的挫败全归咎于你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出身。

我保证敬你爱你宠你,让你不会再寂寞。

我保证。

她亲吻了一下罗娟的额头后,起身正要走,撞到了来查房的颜苏。

颜苏例行检查后叮嘱了护士几句,对方若好说:“要回去了吗?”

“嗯。”

“我的车限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送我一起回城?”

方若好心头一颤。这段时间,因为要洽谈手术事宜,他们频繁见面,但都有旁人在场,没有独处的机会。

而今,颜苏终于找了个借口,来准备一场私底下的谈话。方若好其实并不想答应,但他太自然了,自然得让拒绝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此,最后颜苏还是坐上了她的车——黑色大众,低调朴实,却看得颜苏眉心微皱。

再看车牌尾号——214,是她的生日。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就算手术能够使阿姨苏醒,但醒来后的她……”

“神经功能障碍,智力受损,需要更长时间的恢复期。”方若好淡淡地回答。

颜苏苦笑了一下,也是,优秀学生如她,怎会不做功课。

“即使如此……仍要坚持吗?”

方若好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晚上的街灯一盏盏地从她瞳中划过,像一双双天使的眼睛,一直一直注视着她。

方若好忽然笑了。

“颜苏,你查过我的吧。”

颜苏一怔。

“十年前那场车祸,你被撞伤入院,转去A国治疗,再后来留在那边上学。你有没有试图向人打听过我呢?”

颜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嗯”了一声。

“那么,你就该知道,我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当年那么困难,穷途末路,我都没有放弃过,现在,怎么可能放弃呢?”

颜苏的手慢慢地在腿上握紧:“我……我住了很久的医院……”

“我知道。”

“我出院后四处打听你,但你退了学,跟失踪了一样。”

“我知道。”

“我找人查罗娟的转院讯息,也一无所获。”

“我知道。”

“当我再得知你的消息时,你已成为贺伯伯的秘书,出现在昭华。”颜苏说到这儿,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现在说这话其实很不合适,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你。”

“嘎吱——”

方若好刹车,将车停了下来。她的手在方向盘上松开,再握紧,然后转头,回视颜苏:“我知道。”

我有很多小号,用来登录你的社交网络,默默注视着关于你的一切。

我知道你住在什么医院,接受怎样的治疗,如何努力才一点点地恢复行动力。

我知道你隔着万水千山依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被鲜花掌声和爱包围。

我知道你曾发过一条状态:“在哪儿呢?”下面的配图是你的红水鬼手表。

我知道你还在情人节时发过一张生日蛋糕的配图。

我知道你曾寻找我,惦念我。

可我丝毫不敢回应。

因为……

因为你不知道,在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把你送到医院,守在手术室外时,你的母亲,曾对我说过什么话。

方若好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时,整个人都还在恍惚状态。救护车旋转的红灯伴随着呼叫声一直围绕着她,久久不散。随行的警察本想向她求证一下案发经过,见她如此模样,也只好暂时放弃了。

她被安置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恐惧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万万没想到继母亲之后,颜苏也出了事。

是诅咒吗?

跟她有关联的人,全受到了诅咒,危在旦夕。而她毫发无伤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然后颜苏的父母便来了。

父亲是个高挑沉默的中年人,身上还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颜锐实验室”的铭牌,一副刚从实验室过来的仓促模样,身旁还带了几个医生。母亲则截然不同,妆容精致,衣着得体,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极为干练。

颜父出示了铭牌后,跟他来的医生们便被允许消毒入内了。颜母等在外面,沉思片刻后,来到方若好面前。

“介意我坐在这儿吗?”

方若好连忙摇头。

颜母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近距离看,颜苏长得非常像她,都有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这种眼睛笑时显得缱绻多情,不笑时就格外冷淡。

如今这双眼睛,就没有笑,而是打量着她,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方若好下意识地捏紧手指,有些紧张地开口:“那个,是对方突然骑着摩托冲过来……”

颜母淡淡地打断了她:“事故现场的监控拿到了,我们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方若好无言。

“提鱼从小心眼好,爱打抱不平,所以老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方若好愣了愣:提鱼?颜苏的小名吗?

“之前那些也就罢了,但他大了,有时候,他纯粹出于正义感做某些事,但落在旁人眼中,就跟感情扯上了关系。江唯唯就觉得提鱼喜欢她,才帮她;周定也以为提鱼喜欢江唯唯,才揍他……一个麻烦的误会,对不对?”

原来黄毛的名字叫周定啊,那个被骚扰的女孩叫江唯唯……方若好有些慢半拍地想:可是,颜母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呢?

颜母注视着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我跟沈如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密。”

方若好顿觉全身血液都冻结起来了。

“如嫣有段时间神经衰弱,每天都要大把大把吃药,总跟方显成吵架,如优就躲到我家来。提鱼跟她青梅竹马,很关心她,就问她怎么了。”

方若好愕然抬头,震惊地看着颜母。

“提鱼带着如优去看过你妈妈和你。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唔,大概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也就是说,她和颜苏的初见其实并不是车站站牌下。在那之前,他早就见过她。

他早就知道她是方显成的私生女,是方如优憎恶的妹妹。

可他一次次地帮助自己……为什么?

“提鱼心软,善良,喜欢一切弱小的小动物,总想做英雄,帮助无助的人。他这性子让我又自豪,又担心。而现在……我的担心,成真了……”颜母转过头,望着手术室紧闭的门,眼眶红了,“这是他第三次进医院。一开始言语冲突,后来肢体冲突,再到恶意车祸,伤害升级了,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将一切在此终结的话,下一次他会没命。”

方若好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周定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什么时候爆炸,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颜母却又将视线转回来对准她:“所以,为了杜绝伤害,不管周定这次会被警方如何处理,我都打算让提鱼转学出国。”

方若好的心颤了一下:颜苏……要离开了吗?

“虽说父母债不累子女,但是作为如嫣的朋友,无法直视令她痛苦的根源;作为提鱼的母亲,不想他卷入可预见的麻烦中。你,能理解吗?”

方若好呼吸微窒,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颜母认为,跟周定一样,她也是个不定时炸弹,给颜苏带去的只有麻烦。而且,还是个让人很讨厌的麻烦。

“我看过你的成绩,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跟你爸爸一样有进取心,将来必定会出人头地。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成为你进取的一部分,与其真到那一天逼迫你们分手,不如趁着还没发生的时候及时遏制。”颜母说到这里,露出愧疚之色,“请原谅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我无意伤害你。我只是想保护提鱼。”

方若好抿紧唇角,一字不发。

“接下去,我想对你提几个请求。在提鱼住院期间,不要再来看他。转学后,不要联系他。可以吗?”颜母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卡,“作为报酬,我愿意支付令堂的医疗费用——提鱼昨晚管我借钱,试图替你解决这桩麻烦,我说过,这孩子总是这么好心。”

方若好重重一震,盯着那张卡,赤红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颜母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接卡,便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这件事让你的自尊心无法接受是吗?也对,如果要钱的话,你早找方显成要了。那么,我提供另一种帮助吧。”

信用卡被收回,换成了一张名片——颜锐的名片。

“这是国内目前最顶尖的独立医学实验室,拥有丰富的医疗资源,能够提供医院、医生、检测、器械等全方位的帮助。令堂的病,非常微妙,也许换一个好医生,能马上苏醒。”

不得不说,这句话的诱惑力太大了。大到此刻的方若好,根本没法拒绝。

虽然接过名片就意味着答应颜母的请求,但在颜苏和妈妈之间,她只能选择妈妈。

方若好颤抖地接过了名片。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做出选择后,颜母眼中的神色并不得意,而是更多的愧疚:“我很抱歉,让你这么难过。”

方若好低着头,紧紧地攥着名片,像是攥着她最后一件衣服。

颜母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准备走人。

方若好忽然开口:“谢谢……”

颜母停步,回头——少女站在空荡荡的座椅中间,天花板上投递下来的冷光在她身上交织出重重阴影,瘦小、苍白,看上去荏弱不堪。可她抬起脸,巴掌大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深黑深黑,有一种对比强烈的视觉冲击。

“我,我真的很感激,遇见颜苏……和您。谢谢。”

您本可以不必跟我解释的。您偷偷将颜苏转院,出国,离开。无能如我,是找不到他的。

您本可以不必提供帮助的。对待您闺密心中的一根刺,不落井下石已是仁慈。

您本可以不必跟我道歉的。这个世界上,骨肉至亲如我父,只有欺骗我、忽视我;如我母,只有打压我、为难我。更何况一个外人。

颜苏的心很柔软。您不也是吗?

面对这样的您和他,不再有交集,大概便是我仅能做的祝福了。

我这般不祥,带给周遭人的只有悲剧。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所以,谢谢。

方若好转身低着头一步步地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

她的手插在衣兜里,左边的口袋里有一块表。那是她带走的唯一一件有关颜苏的物品。

自那后,颜苏再没来学校。

人们对他的病众说纷纭,有的说他残疾了,有的说他一直昏迷,有的说他挂了。慢慢地,再也没人提及他了。

母亲一直昏迷着,颜母帮她转院换了别的医生。

方显成去了A国,临行前发了条短信给她,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她面无表情地看完后,删了短信没做任何回应。

县城的房子终于卖掉了,用来支付后续的医疗费用。

很快到了期末考试,学业是她最强大可靠的朋友,在那样的境地中依旧公正慷慨地给予她回报:高一年级期末考试完毕,她总分一千零四十七分——又前进了一分!

当她走向公告墙时,看到了也在那儿看成绩的方如优。两人视线相对,方如优这一次,罕见地没有笑。

高二年级栏里,她的名字已不在第一,而是一分之差,屈居第二。

方如优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她的好友们立刻跟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劝慰。

“没事吧,如优?”

“别不高兴啦,偶尔发挥失常而已……”

“是语文换了新老师,太苛刻了,给如优的作文扣了五分……”

方如优加快脚步冲了出去,好友们只好停下来,彼此面面相觑,感慨道:“看来如优真的受了很大的打击呢……”

她的确深受打击,却不是因为一分之差输给别人,而是,遭遇了这么多事情,方若好竟然还能考得那么好。

在她被一系列的胜利搞得飘飘然失去警惕时,那个贱人的女儿正以光速追上来,仿佛在对她说:“就算我妈退出战场又如何?接下去,是你和我的战役了。”

送走爸爸的那天晚上,她回家时看见妈妈破天荒地在喝酒。

她走过去,看着半醺状态的妈妈,问:“不开心吗,妈妈?”

沈如嫣望着远方的灯火,半晌才回答:“我去了市第三医院,罗娟不在那儿了。看来你爸爸还是没死心啊,还在偷偷替她们做安排……”

方如优的心沉了下去。

“我有些后悔。”沈如嫣红着眼睛,被酒精蒸腾出许许多多情绪,“当年发现罗娟生了个女儿时,就该让一切终结的,可当时心慈手软,想着是个女儿,她们又去了县城。穷人可以不需要懂如何做人,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我们是有选择的人,所以,能选择同情的时候,一定要选择同情,而不是……恨。”

方如优定定地凝望着妈妈,难过得无以复加。她的妈妈,这么好,这么这么好,却被爸爸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想着我没事的,我不怕罗娟那种女人,胸大无脑,以色侍人。可是,我忘了你。如优,我一念之差,给你留下了最可怕的对手。妈妈很后悔……”

方如优连忙否认:“不不不,方若好是很聪明,很会念书,可是我比她更优秀,我才不怕她呢!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沈如嫣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用一种呆滞得近乎冷酷的声音缓缓说:“人生就像大海求生,你很幸运,一开始就有一块浮木,而更多人浸泡在海水中挣扎前行。你觉得他们不成威胁,但说不准哪天,他们就把你的浮木抢走了……现今社会的资源是有限的。对那些以为可以凭借不入流的手段改变阶层的人,那些将来会危害到你的利益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开始便将他们扼杀在摇篮中。你看所有的故事里,给主角成长机会的人最终都没好下场。”

方如优只觉得心在发颤:“你想做什么,妈妈?”

“你很快就知道了。”

方如优飞快地奔跑着,跑进了一中最漂亮的一栋建筑楼,三分钟后,她平稳了呼吸,换上甜美镇定的笑容,敲响了校长室的门。

“您好,校长,我母亲让我问问您,之前说的那个捐助新实验楼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方若好拎着水果走进校职工宿舍。

期末考后,高一年级就放寒假了。她联系好了给一个初三生补课,地点在妈妈现在住的医院旁。如此一来,可以看顾妈妈和补课打工两不耽误。

临行前她去跟陌北老师告别,答谢他一直来的悉心照顾。

宿舍楼高六层,没有电梯。陌北老师家在最高层。因为他来得较晚,资历最浅,所以分到的是一个最差的三十平方米开间。他的妻子柳橙是个善良却平庸的女人,在二十四小时药店上班,为了补贴家用,经常上晚班。儿子贺源西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贺老师提起他就唉声叹气,更焦虑的是,虽然他是一中的老师,但想把儿子塞进一中附小,也很困难。

三十三岁的贺陌北正处于中年男子最煎熬的阶段,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已快消磨光,事业处于胶着期需要累积,而下一代的教育包袱已沉甸甸地压了上来。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他就苍老了许多,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若好走上六楼时,听到隔音效果不佳的墙那头,传来柳橙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厉的声音:“为什么?李主任那边不都说好了给源西留个内部名额吗?为什么变卦了?”

方若好下意识停步,立定了。

贺陌北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文,因此也就听不清楚。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后,柳橙失声哭了出来:“怎么能这样?学校想劝退方若好,找不到理由,凭什么拿你出气?”

一股冷流从后颈处流下脊椎,她手中的水果顿时变得沉若千斤,有些拎不动。

“你的职称报上去没批时我就觉得奇怪,现在还连累了源西!不行,这个我接受不了,我去跟他们说……”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打开,站在楼梯口的方若好手一抖,几个橘子从塑料袋里掉出来,跳着滚下了楼梯。

推门而出的柳橙跟她打了个照面。

贺陌北追出来:“别这样,也不一定跟若好有关……”话说到一半,他也看到了门外的方若好,顿时停住了。

六目相对,都很尴尬。

贺陌北最快反应过来,上前接过方若好手中的袋子:“怎么来了?快进屋再说。”

方若好先把橘子捡回来,才低头进了房间。

小小的开间里堆满了东西,是那种无论怎么收拾都无可避免会显得凌乱的家,虽然只有一扇窗,但有个小阳台,除了晾晒衣服还用来做饭。此时快近午时,炉上的锅里飘出猪肉炖白菜的浓香。一个小男孩踮着脚站在锅旁,正在偷吃。

阳光明艳,并不吝啬地照进阳台,给小男孩镀了一层金边。乌密整齐的妹妹头下,是一张异常小巧精致的脸,眼睛占据了三分之一,又大又亮,睫毛更是像把小扇子。

他叼着片肉转头,看见来客人了,下意识把锅盖盖上,再一看是方若好,当即吹了记口哨走过来:“哟,杨白劳又来借钱啦?”

贺源西早不记得三岁时方若好从人贩手中救了他的事情,对此刻的他而言,方若好是个总惹爸妈起争执的麻烦精。

方若好没有回应他的嘲讽,径自把水果放在一叠书上,然后抬眼看着依旧尴尬的柳橙:“可以说说……是怎么回事吗?学校……在为难老师吗?”

贺陌北连忙说:“跟你真的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你,今年的职称晋级也轮不到我,别放心上。”

柳橙沉默。对着十五岁的孩子,她真是说不出自私刻薄的话。

“那么……附小名额的事呢?”

“这个好!这是个好消息!谁要去那种打鸡血的集中营!”贺源西歪在沙发上抄了个篮球在手上玩,满脸都是不在乎。

柳橙瞪着他,从他身下扯出刚叠好还没来得及放入衣柜的衣服:“天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玩,面试时一首诗都背不出来,你爸不得不觍着脸去送礼。你要是跟王老师的儿子一样乘法口诀倒背如流,我们用这么愁吗?”

“可王小胖丑啊!”贺源西眨了眨眼睛。

方若好心中感慨:这年头的孩子真早熟啊,这么小就知道美丑了。尤其是贺源西,特别清楚自己有多美貌,并且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

“有颜的人生是开挂的。”他又扬扬得意地补充。

“你从哪儿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电脑里啊。”

柳橙气得又去瞪贺陌北:“都让你少给他玩电脑了,这是看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啊!”

“我要批试卷,不给他,他闹腾啊……”贺陌北苦笑着,转向方若好,“所以你看,也跟你没关系。是他资质不够,附小没要他……”

看着眼前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家子,方若好心中翻腾着一种异样的情绪,有点羡慕,因为她记忆中自己的家里,父亲这一角色从来是缺失的;又有点悲伤,因为他们是如此和善的好人,为了开解她而小心翼翼地粉饰太平。

她,真的是个错误的产物,天生命带不祥。

谁跟她过于亲近,只会不幸。

变成植物人的妈妈是那样,被逼转学去国外的颜苏是那样,如今,轮到了老师……

方若好紧握手心,泛起微笑,笑着在贺陌北家逗留了十五分钟,谈了谈寒假计划,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自然告别。

走出职工住宿楼后,她出发去车站。严寒的一月,纵然艳阳高照,校园景色仍然一片萧条。她行走在草木枯萎的校园小径上,强撑的笑容退去,委屈的眼泪升起,一时间,愧疚难言。

尤其是,在被她撞破屋内的对话后,老师和师母所表现出的那种体贴,他们拼命解释一切跟她无关,反而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就在她低头默默前行时,前方的路面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方若好慢半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见了方如优。

方如优正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小径中间,脸上依旧挂着甜美亲昵的虚假笑容:“你好呀,头牌学妹。”

高二和高三因为学业繁重的缘故,都没有像高一一样这么早放假。所以方如优手中抱着厚厚一叠试卷,看样子是要去教室,却不知为何,刻意拦在了她面前。

方若好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句:“学姐。”

方如优的目光笑吟吟地落到她的背包上:“回家了?”

“嗯。”方若好点了下头,硬着头皮绕过她继续走。一步、两步、三步……身后果然传来方如优悠悠然的声音:“恩师家出了那么大的麻烦,而你能这么坦然自若地回家,心挺大呀。”

方若好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她听出了所有的画外音。

下一刻,她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方如优:“是你吗?”

“什么呀?”

“是你做的手脚吗?入学名额,还有评职称……”

“一栋实验楼换来拨乱反正的红利。要知道,走后门弄来的名额,取消也很正常。至于评职称,只能说他实力不够啰。”方如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本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来,想看看方若好在师生情和学业前程中如何两难,而方若好压抑表情下掩藏不住的愤怒很显然取悦了她,“下一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贺陌北过不去?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

方若好看着这张如花笑靥,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因为无论什么反应,似乎都是在进一步取悦方如优。

方如优忽收起虚伪的笑容,正色道:“罗娟转院去了哪里?”

去了郊区的一家私立医院。但方若好拒绝回答。

“是爸爸安排的吧?”方如优眼中有痛苦一闪而过,变成了冷嘲,“怎么,有我帮忙交医药费还不够?也是,我只肯让你妈住最便宜的病床,药都是国产的,哪比得上爸爸那么周到。是去住单间用进口药,找大牛医生了吗?”

方若好犹豫,想澄清事实,可那样一来,又将牵扯到颜苏……怎么澄清?说她为了妈妈,跟颜母做交易放弃了颜苏吗?

“嘴上说不稀罕爸爸,事到临头还是选择向现实妥协了啊。跟你妈妈一样,毫无自尊心,毫无廉耻心,用别的女人的丈夫、别人爸爸的钱,就这么心安理得吗?”方如优愤怒地叫了起来,“可那是他的钱吗?那是我妈妈的钱!姓沈!姓沈!不姓方!”

方若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妈的住院费,是用卖房子的钱付的。可那房子,确实是爸爸买给她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方如优说的并没有错。

方如优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你们,真让我感到恶心。”

“你……”方若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轻轻开口,“想要我怎么做,才能不去为难贺老师?”

方如优面色微变,神情严肃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阵风来,吹起她们的头发,凌乱地、浮躁地,往前飞。

“我……”方如优凛冽的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像小刀一样一点点凌迟着她的心脏,“我希望你回到你本该待的地方,跟你那个曾在洗浴中心接客、现在躺在病床上没有知觉的妈妈一样,卑微丑恶地活着。这样,才能弥补我和我妈因你们而受到的屈辱和伤害。”

方若好的指甲紧紧扣在了手心里。

“可是我已经来了。”

“是啊,那么,我就只能狠狠地、主动地、不惜一切地,把你踩回去了。”夕阳下,方如优漂亮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小三都不许有好下场。小三的孩子,也一样。”

“轰隆隆——”

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在车窗上,肆虐的雷声和水声将外面和车内空间隔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和颜苏两个人。

方若好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侧窗玻璃上。

十年前的那个寒假,她最终没能挺住来自婚生嫡女的压力,在宿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踩着夕阳的余晖去找校长,用主动转学为条件换回了贺老师的利益。

“我没有再上高中。我知道方如优能把我赶出一中,也就有办法把我赶出别的学校。在贺老师的帮助下,我一边照顾妈妈一边自学,以社会人的身份参加高考。幸运的是,中国很大,还是有权势无法操控的领域。公平公正的高考,给了我一线生机。”

但在媒体的爆料中,她的这份经历被当作是污点的证明,证明她曾经是个不良少女,高一就退学了。

方若好深吸口气,停止了回忆,转头看向副驾驶位上的颜苏。她和他的距离这么近,可在她眼中,他们之间也隔着一个不等式的符号,身份无法对等,心态便无法平衡。

颜苏,你不会知道——

在那些被现实打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日子里,你的社交网络是我唯一的光。

握着你的手表,想到你为我抵挡的灾祸,我便没有了消极颓废的借口。

我把遥远的你放在信仰的神龛之上,从中汲取奋斗的力量。

我不敢靠近你。

我不能靠近你。

我远远地、艳羡地,并满是祝福地望着你。

可你回来了,带着我无法拒绝的理由,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没有喜悦,只有恐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颜苏,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希望。妈妈,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她凝望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所以,拜托了。”

颜苏回视着她,片刻后,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她的脸颊,但最终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就像十年前那样。

“好。”

周一早上十点,手术正式开始。

大雨持续了一夜,到早上时终于停止了。

方若好坐在手术室外,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了她身上。她忍不住想,以往几次等在手术室外,可都没有阳光。所以,这是一个吉兆,对吧?

她没有干等,打开平板电脑开始筛选邮件。策划部又发来了一堆新项目,有个剧本光第一句话就吸引了她——

“我刚想自杀,就被捕了。”

往下看,是一个不良少年追求梦想的励志故事。

在滑冰上极有天赋,被师长们寄予厚望的十四岁少年阿东,在比赛前夜参与斗殴被打断了一条腿,并且因为触犯纪律被赶出了滑冰队。

祸不单行,父亲家暴将妈妈打死,入了狱。他自暴自弃成了小混混,被警察汪大海屡屡刁难。

为了报复汪大海,阿东去他家行窃,看到儿童房里摆放着冰鞋,墙上竟然还贴着自己曾经得奖的照片。这时汪大海起夜正好心脏病发作,本想偷了东西就走的阿东,在最后一刻心软叫了救护车。

回去的路上阿东魂不守舍,生命中似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去训练营看了队友们的训练,在他浑浑噩噩之时,他们都在飞速成长。

自卑、后悔、绝望等一系列情绪席卷而来,少年放声大哭,决定自杀。这时汪大海带着警员们赶来,以盗窃罪将他逮捕。他被审问到底从汪家偷了什么时,沉默许久,才回答——是照片——从儿童房墙上撕走的照片。

原来汪大海的儿子生前是阿东的粉丝,因此汪大海才处处针对堕落了的他。故事最后,阿东走出派出所,汪大海追出来,递给他一双冰鞋。

故事到此结束,没有交代阿东是否改邪归正、重新振作,但整个结局透露着明媚的气息——希望的气息。

剧本不长,就三万字。方若好读完后,在心里得出结论,虽然故事老套,但找好了演员和导演,会很有渲染力。家暴、斗殴、运动、浪子回头,都是颇具观众代入感的好看元素。

她在项目栏里打了个勾,写了个C的评分,放入待选名额中。

刚做完这件事,电话突然响了,是同事。

方若好接起来,听见那头气急败坏地说:“经理,不好了!基金那边股东们要撤资!”

“为什么?”方若好震惊。

紧跟着,她的手机就被打爆了,来的全是坏消息。

什么股东甲在跟播出端媒体顾问进行数据分析之后,认为五年计划不可行,决定退出;股东乙跟导演谢望发生矛盾愤怒退出;张慕远被别家公司挖角了,愿意支付赔偿金,但合作彻底泡汤……

一连串的事情,全部集中到一起,铺天盖地地朝她轰炸下来。一时间,方若好只觉自己手脚冰寒,不知身在何处。

在凌乱如麻的头绪中,有一个事实无比鲜明地浮出水面——

这一切,是有预谋的。

有人刻意布置好,诱她入局,让她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成功指日可待,然后给予她狠狠一击。

那个人,会是谁?

方若好苦笑。除了一个人,一个恨她入骨的人, 没有第二人。

电话再次响起,是贺豫。

贺豫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方如优两个月前跟谢岚见面。谢岚求购沈如嫣手中的睿天股份,方如优的条件是——把你从昭华弄走。”

于是谢岚就演了一出戏:假装要对付方如优,从而获得贺豫的支持;然后一招釜底抽薪,把方若好调离。方若好离开了昭华,等于离开了贺豫的保护伞,睿天想怎么整她,方式多得很。

方若好在一瞬间想明白了整个计划。

“我……我竟不知,我如此值钱。”值得方如优不惜用睿天三分之一的股份来陷害她。

贺豫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开口:“谢岚还是不够心狠。”

是啊,他如果够狠,就不应该让计划在这个时候暴露。现在暴露,最多损失签约费和前期启动基金。他应该更有耐心,等到导演们的电影都开拍了,等到电影都赔了个一干二净时,再来找她麻烦。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你有什么想法?”贺豫问,“要报仇吗?”

方若好眼瞳深深:“用钱砸人,只为出一口气,是有钱人的作风,不是商人的。我是商人,我只追逐利益,只考虑如何止损,如何反亏为赢。”

贺豫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一个字:“好。”

方若好挂断电话,走到玻璃窗前,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甚至连疲惫感和麻木感都显得微不足道。

阳光透过玻璃照得她周身明亮,她想幸好,幸好阳光对她如此公平。

手术室的灯灭了。

她整个人一惊,仓促回身,看见颜苏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摘掉口罩一脸汗水地望着她,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幸不辱命。”

方若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有时候,眼泪会瞬间消失,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又有时候,眼泪会最终流下来,是因为在这个人面前,无须遮掩。

半闭合的窗台形似高塔

路面上有一朵朵伞花

楼的正前方,是宽宽广场

绿色草坪间 ,砖铺的小路长长

人们提着书本和电话

总是来去匆忙

寂寞的球场里,光秃秃的球架

一任野草肆意生长

扶椅的油漆逐渐掉光

无人坐下,休憩,欣赏

大人们总有呆滞目光

默默低头,不微笑也不说话

是谁在用麻木,坚持理想

又是谁把希望

寄托到看不见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方向

而我坚决不要 ,和疲惫的他们一样

我们在漆黑海上,仰望星光

我们在低谷深渊。奋发坚强

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

考验我们的心脏

把理想和信念装进行囊

一步步地,背井离乡

磨难与痛苦,只会令我更加坚强

风雨过后,从来都是明媚阳光

方若好从一中离开时,在最后一期黑板报上留下了这么一首诗。

方如优在黑板前静静站了很久,最后,拿起黑板擦,面无表情地把上面的字迹一一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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