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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书名: 迁徙的人 作者: 连谏 本章字数: 3322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20
这天,金送子正在铺子里切酱菜,进来两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日本兵。中年男人在铺子里打量了个遍,跟日本兵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本话。这个日本兵竟会说中国话,问铺子里都有什么酱。
金送子就放下菜刀,过来掀开坛子逐一介绍,正说着,就听有人轻声说:“送子。”
声音那么熟悉,熟悉得让金送子觉得脑壳里像在打雷,她寻声抬头,就看见了德生。是的,千真万确就是德生,那个年轻的日本兵就是德生,目光温和。
她呆呆看着他, 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虎虎生风的德生了,更沉稳安宁了,眉宇间多了儒雅之气。
金送子愣愣地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瞬间泪雨滂沱。
显然,德生也很意外,看着她,好像很难过,也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原来你在这里啊。”
两人的泪雨滂沱把中年男人弄愣了,回头张望着他俩,满脸都是云里雾里的不解。金送子自知葛晋颂马上就过来了,不想让他看见,忙擦了一把泪,说:“是啊。”久久地盯着德生,想说“原来你活着啊”,可喉咙哽咽得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就捂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德生又哭了一会儿,才转过身,艰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你活着啊……”
德生也背对着她,擦干泪,才说了句:“说来话长。”
葛晋颂进来后,诧异地看着金送子和德生,瞪了德生两眼,问中年男人要什么酱。中年人显然听不懂,歪头用生硬的日本话说:“德生君。”
德生平复了一下表情,介绍说,中年人是据点里的厨师,从日本过来的,想买点儿酱回去做味噌汤。葛晋颂的脸,一下子沉到冰点,说:“我家酱都是穷苦百姓当咸菜吃的,做不了味噌汤。”德生说他知道,可一时找不到能做味噌汤的酱,就想找点儿中国酱代替一下。这么说的时候,眼睛还是潮的,不时瞥金送子一眼。
金送子擦干泪,冲他笑笑,千言万语奔跑在胸膛里。
葛晋颂满眼狐疑。
德生大约看出了葛晋颂和金送子的关系,为掩饰尴尬,去掀酱坛看。葛晋颂一把按住,说:“不用看,没有。”
德生就尴尬了,歪头看看金送子。葛晋颂闹不明白这个鬼子为啥会说中国话,看上去跟金送子还很熟的样子,就也去看金送子。金送子眼里还有泪,不敢看他,眼神躲躲闪闪的,不知如何是好。
德生冲葛晋颂打了个拱说:“老板,行个方便。”
葛晋颂说:“你是中国人啊。”
德生说是,说着看看金送子问:“您夫人吧? ”
葛晋颂用鼻子“嗯”了一声,问:“金送子是不是我夫人和酱有关系吗? ”
德生说:“我和尊夫人认识,虽然不同村,但我们两家的地挨着。”
葛晋颂“哦”了一声,说:“那算我老岳父倒霉。”金送子见葛晋颂话越说越硬,忙从中打圆场,说:“晋颂,就当行个方便吧。”
葛晋颂不好驳金送子面子,转身走了。金送子就把装着酱的坛子一个又一个打开给中年男人看,最后中年男人选了当年黄酱要了几斤。葛晋颂远远冷眼看着,一声没吭。
金送子把酱装好,收了钱,递给中年男人,送出门口,问德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成日本兵了? ”
德生还是说一言难尽。金送子是急脾气,说:“再一言难尽你也得说了我才明白啊。”
德生说他现在是日本翻译,常驻起风镇……话还没说完,葛晋颂就喊金送子过去。德生晓得葛晋颂是不愿意金送子和自己多说话,就说:“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说吧。”
回了铺子,金送子胸膛里叮叮咣咣的,老半天平静不下来。葛晋颂一边扒拉算盘一边拿眼瞟她,她知道他有话要问,但她想平复一下心情,不想开口。
整个下午,金送子都沉浸在德生的死而复生里,为什么我和他没有抱头痛哭? 曾经多少次,她做梦梦见德生回来了,他们抱头痛哭,烈火干柴,商量再怎么私奔。当然,这些梦大多是她嫁给葛晋颂之前做的,尤其是老浦活着的时候,梦见德生是她活下去的力量。嫁给葛晋颂以后,她就很少梦见德生了,偶尔想起来,还是会伤感,但没有大哭一场的冲动了。
直到吃晚饭,葛晋颂和金送子还是没怎么搭话,好像她娘家地界邻居做了汉奸,成了她的不是。
金送子张罗一家老小吃完饭,收拾利索了,伺候孩子们上炕睡了,才回她和葛晋颂的睡房,掩上门,倚在门上看着他说:“你问吧。”
葛晋颂从书上抬起头,看着她:“不就你爹地界的邻居当汉奸了吗,有啥好问的? ”金送子说:“我想跟你说的不止这些。”
葛晋颂定定看着她,想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点儿味来一样,说:“对,你见着他哭啥哭? ”
金送子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
葛晋颂说:“这不废话吗? 想听假话的话,跟不说有啥不一样? ”
金送子说:“你得答应我别生气,别嚷嚷。”
葛晋颂的心,就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猜到什么一样地看了她一会儿, 才说:“你说的时候别掉眼泪, 要不然我会觉得你心里还有他。”
金送子没想到葛晋颂这么通情达理,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扑上去抱着他的肩说:“晋颂你怎么这么好。”
其实葛晋颂心里很不是滋味,胸膛里犹如万鼓齐擂一样地轰鸣着难受,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就拍拍她的肩,有气无力地说:“说吧。”
金送子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肩,在他耳边说:“你记得咱俩刚成亲那阵起风镇上传我命硬克死了好几个男人的事吧? ”葛晋颂用鼻子“嗯”了一声。金送子说他就是其中一个,叫德生。说完,松开葛晋颂,看着他的脸,把当年她和德生的事轻声细语地说了一遍。
关于金送子命硬,在老浦之前还克死过男人的事,葛晋颂有耳闻,但并不知详细,听她说完,才喃喃说了句“果然是……”
金送子问他果然是什么。
葛晋颂说怪不得人说世间所有谣言,都是无风不起浪。
金送子知他心里不是滋味,忙解释:“以前没告诉你也不是故意要瞒你,是觉得他人都不在了,再说也怪没意思的,还让你心里不舒服。”
葛晋颂说:“现在说我心里也不舒服。”就没再说话,整整一晚上,到躺下睡觉都没说话。
金送子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从后面贴着他的脊梁,抱着他,说:“都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见着他恍如隔世,只剩下感慨了,男女之间的事,想都没想一下子,觉得他像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有一天,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见面,可突然有一天,他又出现了。”
葛晋颂还是不说话。
金送子说:“你不觉得,人是会变的吗? 一年一年的,同一个人,今年和往年的心思是不一样的。”
葛晋颂没吭声,却在心里悄悄地想,想自己,想他和何顺意曾有过婚约,他曾喜欢何顺意,知道何顺意寻短见的时候,他也曾锥心刺骨地痛苦过,但就像金送子说的,人会改变的,伤痛就像一个沙坑,日子的风沙,总会慢慢填平它。
金送子在街上又见过几次德生,德生问她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叙叙旧。金送子见来来往往的人都盯着她和德生看, 觉得不好,就说:“改天吧,改天你别穿军装,到家里叙叙旧。”
德生说:“家里? ”
金送子“嗯”了一声,说:“当年的事,我跟当家的说了。”
德生点点头,苍凉的感伤像潮水从心底里漫上来,觉得金送子能跟丈夫说当年的事,不外是已在心里把他俩的事做了了结。他站在那儿,千言万语,不知该说哪一句,就那么微微笑着,看着她,眼眶一阵阵微疼,就抬头望了望天。
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感觉,金送子也有,也知道,就像一对曾为挽救孩子性命而竭尽全力的夫妻,孩子没了,夫妻离散,在多年以后,又站在孩子小小的坟墓前,那种根植过彼此生命的痛楚,只有自己能体味。
两人都闷着,有点儿尴尬,金送子问他结婚了没有。德生说结了,又说:“要是你当家的不介意,改天我就去家里坐坐。”金送子说:“行,我回去和他定好日子告诉你。”
回家,金送子和葛晋颂商量,说想请德生来家吃顿饭。
葛晋颂勃然大怒,说金送子欺负人,不计较她和德生当年的事,不等于可以和德生坐一张桌上推杯换盏。他是开铺子做生意的,碍于日本人的淫威,汉奸来买东西,他不能不卖给他,但是汉奸想成为葛家的座上客,门都没有!
金送子虽然对德生当汉奸也很生气,但也不解,就特别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就跟葛晋颂说:“行,你不让他进门,我和他出去说,只要你不怕人家说你老婆和汉奸下馆子了就行! ”
这一招,还真把葛晋颂治住了,起风镇上从来没有女人下馆子,可他的老婆要下馆子了,还是和汉奸一起下馆子! 让起风镇老少爷们儿看在眼里,还不得把他葛晋颂的脊梁骨戳断? 就连野鹊这个泼皮无赖,自从挨了日本人一枪,都知道跳着脚骂日本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王八蛋,他葛晋颂的老婆却跟汉奸下了馆子,难不成他连野鹊这种泼皮无赖都不如了?葛晋颂投降,金送子可以让德生到家里来,但必须是他自己,必须不穿军装,必须是天黑以后来,必须不能让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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