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噬骨刑茶弦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茶弦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四章 噬骨刑
书名: 徐霞客山河异志(全四册) 作者: 茶弦 本章字数: 10517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56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振之头昏脑涨地醒了过来。然而稍稍一动,便响起一阵“哗哗”的铁链声,他低头一瞧,才发觉身上只剩件中衣,手脚也都戴上了重重的镣铐。
待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徐振之急忙向四下打量。地上铺着湿漉漉的茅草,周围阴冷潮湿,弥漫着刺鼻的怪味,三面是厚厚的砖墙,一面竖着冰凉的铁栅栏,分明是间牢房。
回想起前事,徐振之打个激灵。他猛然爬起身,用力挥着镣铐,朝铁栏拼命撞击:“客印月,你这恶妇快些出来!”
刚撞了几下,一名狱卒由远及近。那狱卒光着膀子,满身油汗,两臂、胸口皆生着浓密的黑毛,冲着徐振之恶狠狠地喝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徐振之挂念着许蝉的安危,朝那狱卒急问道:“我娘子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那狱卒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惦记什么媳妇儿?少废话,老实待着!”
见问不出许蝉下落,徐振之又道:“那恶妇将我囚于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那狱卒牛眼一瞪:“恶妇?”
徐振之一怔:“这里不是眠月山庄?”
“什么狗屁山庄?”狱卒将头一仰,“把招子放亮些,这里是东厂大狱!”
“东厂……大狱?”徐振之心里“咯噔”一声,“我犯了何罪?你们凭什么捉我?”
那狱卒道:“你的罪名可大了去了,密谋行刺、蓄意造反!”
“荒唐!”徐振之怒道,“谋反的是眠月山庄,我一介书生,又不会武功,如何去行刺?”
“知道你不会承认,不过不要紧,进了东厂,还愁没有办法让你招供?小子,劝你还是省着些力气,留着慢慢熬刑吧!”那狱卒说完,大笑着离开。
身陷囹圄,许蝉又下落不明,一时间,徐振之脑中一片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没过多久,方才那狱卒又折了回来,他一面拿钥匙打开牢门,一面朝徐振之道:“小子,有人看你来了!”
徐振之抬头一瞧,见那狱卒后面果然跟着一人。那人宦官装束,手中提着一只食盒。
待那人进来,狱卒便把牢门锁好径自离去。那人将食盒放下,向徐振之拱了拱手:“这里有些简陋,徐公子住得可还习惯?”
听声音有些耳熟,徐振之不免留心。只见他头尖额窄、眉眼倒吊,不是那李进忠是谁?
见是李进忠,徐振之不由得蹙额,心下稍加盘算,含讥带讽道:“想不到堂堂李管家,居然扮成了一条阉狗。”
李进忠脸色一变,继而恢复了常态:“徐公子见笑了,我本就是宦官之身。哦,我还带来些酒菜,特为徐公子压惊。”
说完,李进忠打开食盒,取出了酒壶菜肴。
徐振之暗忖,如今自己沦为阶下之囚,他们却要无故来献殷勤,定然是另有所图。可这一时片刻,徐振之也琢磨不透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索性冷眼旁观:“别耍花招,你们将我娘子关在何处?”
李进忠笑道:“言重了,徐公子,尊夫人现在别处,已安排了专人好生伺候。嘿嘿,只要徐公子答应帮个小忙,我们立马会让你夫妇团聚。”
“帮忙?”
“正是。想让徐公子出面,帮我们去做个见证。”
徐振之冷笑道:“见证什么?见证你们如何替福王卖命,妄图刺杀当朝太子吗?”
“徐公子又说笑了,并非有人要对太子不利,而是太子暗中召集了死士,意图向福王下手。”李进忠说着,将那食盒的底格翻开,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徐公子,只要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不但你与夫人安然无恙,这里的五千两银票,也会尽数奉上。”
“好阔的手笔,”对那叠银票,徐振之正眼也没瞧,“我若不答应呢?”
李进忠讪讪地收回手,面上多了几分阴沉:“徐公子若是不肯帮忙,只怕得受些委屈了。这东厂的手段,想必你也听说过,落到他们手里,哪怕是块生铁,都能榨出汁来。像什么箍脑、抽脊、剔骨、刲舌……嘿嘿,总有一种法子,能让徐公子乖乖就范。”
“你先别忙着吓唬我。”徐振之皱了皱眉,“徐某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布衣,你们担心阴谋败露,大可将我一刀杀了,何必要大费周章,对我威逼利诱?”
“这个么……”李进忠稍顿,压低了声音,“实话说了吧,败露什么的,我们倒不担心。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由头!”
“由头?”
“对!暗杀也好,诬告也罢,我们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扳倒太子。福王爷的势力你已见识了,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哪个敢不听他的号令?那太子不过担着个虚名,并无什么根基,只要徐公子肯出面指证东宫,后面的事,自有我们去摆平。”
见徐振之默然不语,李进忠又劝道:“如今太子失势、福王受宠,一个孤立无援,一个如日中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老生常谈的话,徐公子应该比我更明白。”
徐振之叹了口气:“你容我想一想……”
李进忠见他口风松动,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徐振之面上不动声色,脑中却开始急急思索:自打离家后,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将自己生拉硬拽、步步牵引,最终莫名其妙的,被卷进福王与太子的夺嫡之争。不光是眠月山庄,就连那逃走的庄糊涂也是疑点重重。他明明身怀绝技,却偏要装疯卖傻。然而庄糊涂不像是福王党羽,否则也不会在许蝉陷入苦战时出手相救。
思来想去,徐振之心里仍是一团乱麻。再转念一想,对这些人的图谋,光猜也无用,为今之计,是要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这念头一生,徐振之又向周围偷眼观瞧。对于东厂大狱,世人谈之色变,相传那里守卫森严、遍处监仓,所羁押的囚犯数不胜数,可谓是人满为患。然此处冷冷清清,除了那狱卒和李进忠,再没见到旁人。
莫非这里不是东厂大狱,而是眠月山庄的私牢?
想到这儿,徐振之心念一动。若此处不是东厂监牢,那逃脱的机会便能多上几分。在眠月山庄,李进忠的地位仅在客印月之下,只要将他劫持,那狱卒必会投鼠忌器。
为印证自己的想法,徐振之决定冒险一搏。他不发一言,径自抓起面前菜肴,投入口中便吃。李进忠以为他想通了,赶紧端起酒壶,要替徐振之斟酒:“徐公子怕是饿了吧?来来来,也喝上一杯……”
趁他放松警惕,徐振之两臂突然疾张,用铐链猛缠了几圈,死死勒住了李进忠的脖子。徐振之虽不会武艺,可他打小攀岩爬岭,双臂间练就的力道自然不可小觑。经他这一箍,李进忠顿觉呼吸不畅,手脚也跟着乱舞乱蹬:“咳咳咳……你……你想干什么?”
徐振之臂力陡发,把李进忠整个人拉起:“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李进忠拼命扒拉着颈间铁链:“你……你不要妄想,这里可是东厂大狱!就算开了牢门,你也逃不出去!”
“老实点儿,”徐振之将铐链一紧,“一会儿我倒要瞧瞧,这里究竟是东厂,还是眠月山庄!”
那狱卒听到动静,匆匆朝这边奔来,一见之下,不由得大骇:“臭小子嫌命长吗?快放开李公公!”
徐振之喝道:“不想让他死,你就快些开门!”
那狱卒犹豫不决:“这……”
李进忠脸上憋得发紫,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且依他……且依了他……”
那狱卒再一愣神,李进忠已翻起了白眼,他无奈之下,只得掏出了钥匙。待牢门打开,徐振之又喝令狱卒在前先行,自己一面挟持着李进忠,一面小心提防,慢慢跟在后面。
狱道狭长昏暗,越往前行,徐振之便越觉压抑。这里看守虽少,但重重门户却多。在徐振之的逼迫下,那狱卒连开了六道铁门,前方总算有了些光亮照入。
那狱卒朝前看了一眼,冷笑道:“自打这天字虎牢建好后,便没有犯人能活着离开。小子,就算你跨出这道门槛,也照样是插翅难逃。”
“少废话,让开!”徐振之把心一横,拉起李进忠踏步而出。
才放眼一望,徐振之的心便凉了半截。只见外头处处都设着带刺的木栅,四面八方皆是高墙壁垒,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与那眠月山庄的布置大相径庭。
难道……这里真是东厂?
徐振之刚一愣神,附近便“呼啦”围上一群番役。他们身穿褐衫,腰悬小绦,二话不说,张弓搭箭,直直瞄准了徐振之。
徐振之手上一紧,将李进忠勒得抬起头来:“你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吗?”
话音方落,番役中走出个黄脸宦官。那宦官两手揣在袖中,朝李进忠服色上打量一气:“哼,像他这种未入流的小宦,也值得拿来与我们讨价还价?左右听令,拋弓换杖,速速上前将人犯拿了!”
“是!”番役们把弓箭齐齐一扔,皆换上长棍向徐振之打来。
徐振之没办法,只得将李进忠一脚踹开,挥起铁链拼命抵挡。可他不通拳脚,又是镣铐加身,虽然奋力反抗,也难敌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役。
再拼斗一番,徐振之终于苦撑不住,被乱棍击倒。番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透过薄薄的纱幔,是一张精美的架子床。床上铺着绣花锦被,被子里躺着的,正是熟睡中的许蝉。
房内无甚摆设,除去床铺之外,尚有一桌一凳。凳上坐着个驼背老妪,身子虽然伛偻,面目倒是慈祥。
又过了一会儿,许蝉眼皮抬动几下,一脚踢开了被子:“哎呀,好热……”
听到动静,那老妪赶紧从桌上端起汤碗,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姑娘醒了?”
许蝉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妪道:“这里是张府,老婆子我呀,是这府里的使唤嬷嬷。”
“张府?”许蝉用力地拍拍脑袋,“我振之哥呢?”
老妪道:“姑娘是问徐公子吧?他见姑娘一直昏睡不醒,便出门去找大夫了……”
许蝉回想起前事,登时变了脸色:“不对!我们在眠月山庄中了暗算,怎会在什么张府、李府?”
说完,许蝉将被子一掀,挣扎着就要下床。
那老妪急忙拦道:“姑娘的身子还十分虚弱,千万别下地啊!”
“你让开!”许蝉扶着床,微微喘了几下,“我要去找振之哥!”
那老妪也急了:“哎哟,姑娘怎么不信呢?徐公子真的是去请大夫了。”
许蝉皱眉道:“这里真不是眠月山庄?”
老妪指天咒地道:“什么眠月山庄?连听都没听过啊!”
“那我们为何会在这里?”
“是这样的,今日清早,我家主人一开门,发现你们倒在外头。那位徐公子好像没什么大碍,扶进来没多久便醒了。他醒来后,说你中了迷药,托老婆子守着姑娘,自己急急出去寻医问药了。你瞧,你们的东西还留在这儿呢!”
许蝉顺指望去,略感心宽。果如那老妪所言,自己的秋水剑和包裹,都好端端地放在枕边。
“我振之哥真的没事?”
“姑娘放心吧,徐公子没病没伤!”那老妪说完,将汤碗递上,“来,趁这鸡汤还热乎,赶紧喝了补补元气,徐公子回来后见姑娘大安了,保管心中欢喜。”
“好!”许蝉点点头,接过汤碗,连勺也没用,仰头便往嘴里倒。
“慢些、慢些……”
老妪话未说完,许蝉已将空碗递了过来。
许蝉打个饱嗝,忽觉一阵倦意:“婆婆,我又有些困了……”
“许是没歇过来,左右是个等,姑娘不如再眯一会儿吧。”老妪说着,扶许蝉重新躺好。
“嗯……”许蝉慢慢合上眼皮,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妪退出房后,又将房门从外头锁上。经过院内的花园时,却见那树荫之下,端端站着一人。
那人背影挺拔、负手而立。老妪掩嘴一笑,原本弓着的腰也陡然直起,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树下而去。
她脚步轻盈,丝毫没有龙钟老态,冲那人身后轻施个万福,嘴里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主子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头也未回:“她怎么样了?”
老妪伸手在面上抹了几下,满脸的皱纹顿时无踪,露出了客印月的模样:“喝了我专诚为她调制的‘汤水’,又在呼呼大睡了。”
“没起疑心吧?”
客印月笑道:“那丫头好糊弄得很,不用三言两语,就将那汤喝得一滴不剩。”
正说着,李进忠疾步走了过来。一瞧见那人,李进忠便“扑通”跪倒,匍匐在他脚底下:“奴才李进忠,见过主子……”
见李进忠灰头土脸,脖子上还多了道紫红的血痕,客印月不由得柳眉一蹙:“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李进忠叹了口气,将东厂发生的事原本道出。
听完李进忠所述,那人冷笑一声:“还算有些血性。让东厂再上些手段,我倒想看看,那徐振之究竟能硬到几时。”
“是,奴才这便去安排!”
“先不忙。”
李进忠复又跪倒:“主子还有何吩咐?”
那人缓缓道:“山庄之事虽生了些变故,但好在最后未脱掌控。不管怎样,你与印月都算出了力,说吧,想要些什么赏赐?”
李进忠大喜,正欲磕头谢赏,那客印月已抢先道:“什么赏赐不赏赐的?只要主子日后成就了大事,别忘记人家的好就成。”
李进忠心思玲珑,听客印月如是说,便随声附和道:“印月姑娘所言极是,能替主子办事,是奴才的荣幸,哪敢讨什么赏?”
那人略加思索:“李进忠,你好像是肃宁人吧?”
李进忠一怔:“是……”
“原本姓魏?”
李进忠打个哆嗦:“主子,奴才……奴才不是有意隐瞒……”
那人抬手一止:“不必慌张,你的底细我早已查清。这样吧,待那桩事情办好,我便允你复回本姓。”
李进忠伏地叩首:“主子的大恩,容奴才先行拜谢!”
徐振之逃脱未果,又被投入了天字虎牢,浑浑噩噩地熬过几个时辰,牢壁上油灯燃尽,四下顿时变得漆黑。
过了一阵,那狱卒举着火把过来,见牢内黑乎乎的,便将灯盏撤下,换上了几根粗大的牛油蜡烛。
数支牛油蜡烛一点,照得牢里犹如白昼,在那晃眼的烛光中,那狱卒又从外头拖过一个人来。
说是个人,却全然没了人样。他遍体是血,身上皮翻肉绽,不少地方已溃烂生疮,两条腿也被打断,软塌塌地拖在地上。
那狱卒发一声狠,单手抓着那人头发提将起来,另一手在牢壁上摸了几下,扯过条铁铐套在那人腕上,将他悬空吊起。
那人的脸刚露出来,徐振之便觉后背上生出一股恶寒。只见他双眼被挖,嘴唇豁裂,满口的牙齿也统统被人敲去,顺着嘴角“嘀嘀嗒嗒”流下脓血。
吊好了那人,狱卒扬手朝他面上掴了一巴掌:“喂,没死吧?”
那人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能招的……我已全招了……其他事……真的不知道了……”
“奶奶的,吓老子一跳!”狱卒又扇了一耳光,“能喘气就成,其余废话少说!”
徐振之身遭桎梏,可眼里仍容不得沙子,不禁向那狱卒怒道:“你这厮好生可恶!那人已奄奄一息,你还折磨他做甚?”
“折磨?”那狱卒冷笑着,再朝那人腹上猛踹一脚,“嘿嘿,这叫什么折磨?小子,你太小瞧咱们东厂了!”
徐振之直气得浑身发颤:“我真想扒开你的心,瞧瞧它还是不是肉长的!”
“老子是铁石心肠,可你小子却不是铜皮铁骨。等着吧,一会儿有你受的!”扔下这话,那狱卒便走出牢房翘首以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徐振之扶着墙壁站起,有心过去查看,奈何脚镣已被锁在了铁栅栏上,只得向那人轻声低唤:“兄台,兄台!”
可任凭徐振之如何唤他,那人始终耷拉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道:“杀了我吧……我想死……让我死吧……”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狱道内靴声跫然,那凶神恶煞般的狱卒闻之,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急张拘诸地跪地相迎。
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一名老太监缓步走来,身旁哈腰搀扶的,正是那李进忠。
那老太监身着黑袍,双鬓各垂下一缕银发,持一方白丝帕捂着口鼻,掩盖了大半个面容。
不等那老太监走到牢门前,李进忠便不知从哪儿搬出张椅子。老太监弯腰坐下,又开始连声咳嗽。
李进忠在老太监后背上轻捋两下,见那狱卒还傻愣着,便向他喝道:“没个眼力见儿,还不去沏杯茶来?”
“是、是……”狱卒赶紧张罗,转瞬间便呈来茶水。
待一杯热茶饮下,老太监多少有了些精神,他眯起眼睛,隔着铁栅栏向徐振之打量起来。
见他朝这边望来,徐振之也冷眼以对。然四下火烛刺目,那老太监又隐在暗处,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样。
李进忠清了清嗓子:“徐公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振之正色道:“死了那条心吧!徐某堂堂正正,绝不与鼠辈沆瀣一气。”
“劝徐公子还是识相些,”李进忠朝身旁一指,“你可知这位公公是何人?”
徐振之嗤之以鼻:“跟你一样,无非是条老阉狗罢了。”
“你放肆!”李进忠尖声厉喝,“这位可是司礼监掌印、堂堂东厂的督主!”
这督主又称厂公,辅帝监政、手握生杀,一道督令下去,别说寻常百姓,哪怕文武重臣,都可不经法司批报,随意拘审缉拿。况且此人还身兼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天子决策之权,就连内阁的议事票拟,也要送呈他手,经其批红签押后方能通过,端的是势焰熏天。
见这号人物都参与进来,徐振之心头一震,面色却强撑着未改:“原来是阉党的头子,哼,我瞧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该不是作恶太多、遭了报应吧?”
“大胆!”
李进忠还欲呵斥,那督主却摆了摆手,沙哑着嗓音问道:“徐公子,咳咳……你当真不肯为福王效力?”
徐振之不卑不亢道:“福王的手下,既有那武艺高强的死士,又有你们这些心肠狠毒的阉党,足以搅弄风云、只手遮天了。何必要煞费心思,拉拢徐某区区一介书生?”
那督主反问道:“念书人十年寒窗求功名,不就图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吗?徐公子,你眼下就有一条捷径,只要效忠福王,即可飞黄腾达。”
“少自以为是,”徐振之不屑道,“在徐某眼中,那功名虚利有如粪土。我读书明理,一为天地立心、二为生民立命、三为往圣继绝学、四为万世开太平。”
“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那督主大笑几声,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在我执掌东厂的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像徐公子这般嘴硬之人。他们刚进来时,各个都是义正词严,然而不需数日,就会变成那摇尾乞怜的软骨头了。”
徐振之正值血气方刚,受他这一激,当即愤然喝道:“大不了一死,何足惧哉?”
“死倒不足惧,怕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那督主说完,朝李进忠递个眼色。
李进忠会意,向那狱卒道:“拿出你的本事,让咱们的徐公子开开眼。”
“是,小的这便准备!”
那狱卒转去时,冲着徐振之神秘一笑,分明是不怀好意。可徐振之此刻,也无暇去揣测他们的用心,干脆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没过多久,那狱卒就搬来张木案,安在了牢房之中。那木案有一人长短,瞧上去十分厚实,四角各装着铁环,不知是什么刑具。
李进忠见状,心下猜到了几分:“瞧这阵势,莫非是要‘梳洗’?”
“正是。”狱卒一指吊着那人,“这人犯腌臜,浑身上下一股子恶臭,替他‘梳洗’一番省得让臭气熏着督主。”
李进忠叫了声“好”,目中闪出一丝兴奋。徐振之虽猜不出“梳洗”是何意,但也知道,那定然是种酷刑。
狱卒又忙活一阵,拎来一桶沸水,桶把上扣着只大葫芦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刷。将一应之物放下后,那狱卒抻了抻膀子,来到了人犯面前。
那人犯似乎察觉出了危险,身子拼命扭动,挣得铁链乱响:“不……不要……”
狱卒骂了一声,扬起如钵大拳,照着人犯的胸口猛击下去。
受这一捶,那人犯登时气短,脖子梗了两下,慢慢垂下了头。
见他昏了,那狱卒便动手撕他衣裳。那血衣早已碎烂成缕,一扯一大片,没撕几下,就全被剥光。
对于这种勾当,那狱卒显然是轻车熟路。他将那赤条条的人犯从墙上放下,抓起手脚一抛,甩在了那张木案上。又一掀,人犯的脊背便朝了上。狱卒擦了擦额头油汗,将人犯的四肢手足穿入案角铁环中,再用几条坚韧的牛筋索,牢牢绑缚结实。
见狱卒准备停当,李进忠又向徐振之道:“徐公子,接下来的场面等闲难见,你可得瞪大了眼睛,好生瞧着!”
徐振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李进忠,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时间,牢中似弥漫起一股肃杀。李进忠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赶紧冲狱卒挥了挥手:“动手吧!”
那狱卒就等这句,二话不说,当即从木桶中舀起半瓢沸水,沿人犯的脊梁骨缓缓浇下。
被这滚烫的沸水一浇,那人犯陡然疼醒,他后背上的皮肉“嗤嗤”作响,顿时鼓起了一片血燎泡。
没等那腾腾的热气散去,那狱卒又操起铁刷,在他糜烂的背上使劲一刮。
那铁刷上皆是尖锐的细钉,稍稍一划,就能扯下一团焦皮烂肉。殷红的鲜血汩汩冒个不停,那人犯的哀号声,也是长呼不绝。
惨象触目惊心,徐振之只觉透体冰凉,如坠噩梦:“畜生……你们真是些畜生!”
那狱卒理都未理,再刷了几下,见血流得太多,又舀起一瓢沸水,去冲洗那人犯的后背。
“啊!”
那人犯狂呼惨叫,只求早些解脱。想要咬舌头,口中却无牙齿,只得拼命地用脑袋去撞木案。然那案头上蒙着几层厚厚的牛皮,任他如何磕撞,也都无济于事。
“想自尽?哪有那么容易!”狱卒正要再刷,突然一股臊臭扑鼻,低头一瞧,才知那人犯已疼得失禁,屎尿俱出。
那狱卒连声咒骂,索性将瓢一扔,拎起那桶沸水,全然倒在人犯身上。趁沸水冲去了污秽,狱卒用两手握住铁刷,又开始狠命刮擦。铁刷过处,筋皮连黏,糊然一片。那狱卒眼中泛着邪光,口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先从肩背,再至腰臀,最后到腿脚,直刷得浆血迸溅、碎肉纷飞。
起初,那人犯还能乱扭悲号,等那森森的白骨露出后,惨叫声便渐渐弱了下去。狱卒手不停歇,将铁刷在骨头上疾疾刷过,磨出一阵阵刺耳的动静。
待双腿被剔成两根细长的骨棒,那人犯抽搐了几下,随即气绝。短短一炷香工夫,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刷成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
血腥冲脑、遍眼狼藉,徐振之胸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惨绝人寰的暴行。
望着脸色惨白的徐振之,李进忠心下有几分得意:“怎么样徐公子,现在肯答应了吗?”
徐振之目光怔怔,脑中空白,嘴角颤了颤,挤出了一声“阉狗”。
李进忠转脸一瞧,见督主将头微微一点,便冲那狱卒道:“既然徐公子不吃敬酒,那就让他尝尝罚酒的滋味吧,上刑!”
“好嘞!”那狱卒答应着,拧住徐振之的胳膊,将他吊在了牢壁之上。
吊好了徐振之,那狱卒又抱来一堆刑具。那堆刑具五花八门,除了尖刀、皮鞭、烙铁外,其他的寻常人连名字都叫不出。
那狱卒指着木案上的骨架,向徐振之道:“小子,别以为这是杀鸡儆猴,他之前所受的几道大刑,也会让你从头至尾尝个遍!嘿嘿,念你初来乍到,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说完,那狱卒从刑具中翻了翻,拣出一根皮鞭,凌空甩了几下,发出“啪啪”的脆响。这鞭子里混编着细铁丝,又提前蘸过盐水,一鞭下去,哪怕是头大牯牛,也照样会皮开肉绽。
那督主咳嗽了数下:“徐公子,你现在后悔……咳咳……还来得及!”
酷刑当前,能有几人无惧?可徐振之心里清楚,这伙人卑鄙狠毒,就算自己真的答应去诬陷太子,事后也必会遭他们灭口。横竖是死,何苦要违背良心,玷污了一世清白?
徐振之自幼饱读诗书,一想到“清白”二字,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句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此语出自英宗朝的于谦于忠肃之口,字里行间,满是忠烈节气,端的是大义凛然。
想到这儿,徐振之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也编诗纂句,来效仿一下先贤。哪怕来不及编出那种流芳千古的佳句,好歹也凑得几声响亮的口号来壮壮胆。
狱卒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见徐振之皱着眉头缄口不语,渐觉有些不耐烦:“督主,这小子挺倔,不吃些苦头,他定是不知咱们的厉害!”
督主又等了一会儿,摇头道:“徐公子非要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我心狠了……动手!”
“是!”那狱卒胳膊一扬,那长鞭便呼啸着朝徐振之抽去。
鞭头挟着劲风,离着尚远,就已刮得面皮生疼。再听“啪”的一声,徐振之胸前登时多了一道血痕。他先是感觉胸口一麻,紧接着剧痛钻心,有如烈火灼烤。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传遍了周身,徐振之猛打几个哆嗦。若不是极力地咬住牙关,险些喊出声来。
“看来得再使些力气!”那狱卒将皮鞭连甩,照着徐振之劈头盖脸地猛抽,“小子,受不了你就喊!别硬撑着装好汉!”
每受一鞭,徐振之身子便剧烈一弓。豆大的冷汗,不停地从额头滴落,转眼就溻透了前襟。再几鞭下去,徐振之只觉脑袋都痛麻了,好不容易编出的几个词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索性借了文天祥的名篇来壮声势:“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贼厮鸟!你没吃饭吗?哎呦……一点儿也不疼!”
见他还梗着脖子嘴硬,那狱卒大为光火,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抡圆了鞭子狠命招呼:“叫你照汗青!老子叫你照汗青!”
又抽了一阵,那狱卒也累得满头大汗,停下手来想歇口气,却发觉徐振之垂着脑袋,已然一动不动。
那狱卒上前一瞧,回头道:“督主,这小子忒不禁打,才这几下就晕了刑。”
督主皱了皱眉:“弄醒他!”
“好!”狱卒抹了把脸,又到外头去提凉水。
这一晚进进出出,那狱卒为图省事,也就没锁牢门。待凉水提来,便全然泼向了徐振之。
被凉水一激,徐振之陡然醒转。此时他身上鞭痕遍布,衣衫也被鲜血染红,稍稍一动,便痛彻骨髓。仅受这通鞭笞,就令自己死去活来,后面那些可怕的酷刑,徐振之简直不敢想象。倘使大刑轮番加身,哪怕再苦撑硬挨,也决计难熬过去,最终难免落个枉死狱中的凄惨下场。
见他依然不语,李进忠道:“看来徐公子还没服软,那就接着打!”
那狱卒正欲挥鞭,徐振之突然挣了两下,嘴唇也一张一翕。
“且慢!”督主止住狱卒,“他在说什么?”
狱卒贴耳过去听了听,咧嘴笑道:“回督主,这小子被打怕了,说他愿降。”
“哦?”督主从椅子上站起,与李进忠互视了一眼,神色中竟有一些惋惜,“他真这么说?”
“没错!”徐振之缓过劲来,大口喘息着,“我愿意效忠福王,别打了……别再打了……”
那督主轻叹一声:“唉,徐公子之前若不嘴犟,何需受这皮肉之苦……”
“这哪是皮肉之苦?分明是切肤之痛!”徐振之歇斯底里地叫道,“放我下来!我受不了了,我答应去指证太子!快些放我下来啊!”
见督主挥手示意,那狱卒便把镣铐松开,将徐振之从牢壁上放了下来。
徐振之两腿一软,顺着墙壁瘫在地上,蜷缩着身子,颤抖个不停。
李进忠冷哼道:“还以为你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原来也不过如此。”
“就是,”那狱卒也笑道,“我当起码得用到烙刑,不想几鞭下去,这小子便服了软。呸,还什么照汗青呢,先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孬样吧!”
这二人冷嘲热讽,徐振之只当没听见。他偷偷活动了几下手脚,发觉虽痛如刀割,可万幸没伤着筋骨。
又缓了半晌,徐振之总算喘匀了气,趁那狱卒不备,竟忽然暴起,从刑具中抢过一把尖刀,箭步冲出了牢外。
待狱卒回过神来,徐振之已将牢门从外锁死。他急急向腰上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挂着的钥匙,也不知何时到了徐振之手上。
徐振之使劲一抛,那钥匙便落到了狱道深处。他向牢内的狱卒望了一眼,又提起尖刀,强忍剧痛,慢慢朝督主和李进忠走去。
李进忠大惊失色:“你……你不想活了?”
“少废话!”徐振之喝道,“你们这大刑一道挨着一道,我还活得了吗?不过就算是死,我也要先杀了你们,省得你和这老阉狗继续祸害忠良。”
那督主不怒反笑:“原来徐公子藏了后手,倒是我走了眼,哈哈哈……”
“别啰嗦,拿命来!”徐振之抬脚踹开李进忠,直扑那病怏怏的督主,想将他一刀捅毙。
岂料见尖刀戳来,那老迈的督主突然一点足尖,整个人竟“唰”地飞起,避到了一丈之外。
徐振之一怔:“你居然会功夫?”
那督主点了点头:“不过许久未动拳脚,有些生疏了……咳咳……”
徐振之抱了必死的决心,也不再多想,紧握着尖刀刺去,只求与那督主拼个鱼死网破。那督主也不回击,只是左闪右避,使得徐振之刀刀刺空。
趁这空当,李进忠悄悄拾回了钥匙,将狱卒从牢里放出。这二人各操了家伙,双双堵在了徐振之身后。
徐振之还在死拼,那督主却骤然欺近,闪电般挥出一掌,在他胸前拍落。
督主这一掌,并未使上真力,可仍将徐振之击飞出去。徐振之挣扎了半天,这才踉踉跄跄地爬起。
徐振之擦去嘴角血迹,暗忖道:这督主功夫很高,自己毫无胜算,若再被捉住,势必会酷刑加身、生不如死,倒不如自戕来得痛快。
牢内那副血骨架就在眼前,那惨厉的哀号也犹在耳边。见那督主渐渐逼来,徐振之再无他虑,将心一横,掉转刀尖刺向了自己心窝:“只恨杀不得你这只老阉狗,我徐振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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