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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02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7872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那年十二月,青海的天气罕见地晴转过来。已经连续一星期没下雪了,艳阳高照。冯媛媛的体力明显恢复,面色也红润起来,她甚至每天都在操场上跑两个来回。只是脾气变得暴躁,她对自己的病,也不再隐瞒,反而还感到骄傲一般,因为“我都得绝症了,你们还不依着我吗? ”———她的表情无时无刻不透露这样的信息。他们待她倒是很好,处处照顾她,她的开水瓶总是满的,饭盒也不等她自己洗就有人抢过去洗干净。没人再提去无人区的事情了。

快到年末,老梁准备烙饼,他们都到食堂帮忙。食堂有个水泥台子,但他们平时都很少在上面吃饭,总是打了饭回宿舍吃。

刘玉勇和苏文、陈空竹说,能不能提前放寒假,提前回老家过春节?

“你们想做逃兵? ”冯媛媛说。

“我们不是逃,只是商量。”

“没商量。”冯媛媛正拿菜刀切面。刘玉勇连忙上前去,不让她动刀。白血病无法凝血。她轻轻放下菜刀,挪了两步,拿把小油刷,往捏好的面上抹油。她是个被嫌弃又嫌弃自己的小孩,抹了两下就扔了小刷子,又去缸里舀水,舀了满满一盆,不知做什么用。她大概只是不想什么事也不做。

“我们要去无人区。”她突然对一盆清水说道。水面动荡起来。

“还去?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校团委都知道了,怎么能不去呢? ”她迅速从无所适从里恢复,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校团委的回信,需要我念给你们听吗? ”

一张轻薄的红头公文纸,手写的回信,盖校团委的印章:对所报之事原则上给予支持,但因未提前报批,无法提供专项经费。考虑事项重大,会纳入我校科研课题计划。祝有所收获,并提醒服从安排,注意安全。

“看,我们身不由己了。如果不去,就是欺骗学校,是要记过的。”她念完了信,小心翼翼地装回信封。

他们没法分辨自己是否会被记过,有人说:“不至于吧? 学校不会让我们去送死的。因为没去就要记过? ”

冯媛媛冷笑:“怎么是送死呢? 太悲观了。”

刘玉勇想起冯媛媛说自己没有一年时间了,突然明白她的急迫。他们对死的恐惧,她一直在经历。他们只是担心去无人区一件事,但她无时无刻不活在更巨大、实在的恐惧里。

“你的身体,还是不要去了。”刘玉勇说。

她瞪了他一眼,他手一抖,菜刀差点儿落在手上。

“你们不要拿我当病人好不好? 我就想忘掉这件事。学校是不会因为我们不去就给我们记过,不过你们的支教鉴定由我打分,当时学校交代过,这份鉴定虽然不进档案, 但以后你们的单位会看见。也不是说去无人区就一定会死的,只是有风险。不过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呢? 有风险才有收获。”

没人说话,沉默就是默许。刘玉勇说:“去一下,就回来,也没事,对吧? ”所有人面面相觑,如同一起在默默思考是否真的会“没事”。

“我们没事,她能行吗? ”

“不行就回来。”

计划在复杂的情绪中重启。每个人都不安,但表面上反倒是沉寂下去了,仿佛巨大的光球在眼前,但因为太庞大,他们反而选择视而不见。他们都没有预知后事的能力,所有的希望只寄托于侥幸,这也是年轻人惯常会有的心理,或莫若说成是懒惰。他们就带着这样的侥幸,再次决定开始在青海探险。

陈空竹近来上火,嘴上一圈都是光亮的红泡,说话的时候,嘴就像蠕动的红色肉虫。他的父母在安徽,家境窘迫,支教所得的微薄补助刚好够他每月贴补家用,他便不再有闲钱可拿出来作为考察费用。冯媛媛的意思是要他们每个人都拿出当月的补助,攒起来作为这次考察经费。

他说:“既然我没出钱,就不好再去了,而且还上着火。”

冯媛媛低头沉思,还是看着那盆水,然后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想把手缩回,却不能,知道她暗中加了力气。“我这么个病人都去,你怕什么?我们不要你出钱。你别缩手,我又没得传染病。”

刘玉勇猜想,如果有一个病假的话,就会很快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何况最有理由请病假的人,不是冯媛媛吗?

有些事开了口,就收不住。这样的时候,等于大军已压境。她不能松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一个人严防死守。

陈空竹终于缩回手,叫着:“就是不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不在乎。

这是要起义的意思了,三个女生看见希望,也叽叽喳喳附和,起义的队伍还有扩张的可能。她们说:“冯媛媛和陈空竹吵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陈空竹上火。”

“除非我死了我们才不去。”冯媛媛气势汹汹。

陈空竹坐在凳子上,突然笑起来。

他一笑,她就哭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她声音又弱下去了。

有人连忙回宿舍,取了毛巾,又打热水略微浸湿,给冯媛媛送去。她不客气地接过,没有擦眼泪,却猝不及防,把湿毛巾远远扔向陈空竹,甩出的两滴水珠,在干燥的空气里瞬间蒸发,毛巾落在地上。

陈空竹从凳子上弹起来, 很像是被冯媛媛扔出的那半旧的湿毛巾砸得弹起来了。在她们都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冯媛媛已经被陈空竹反拧了双手。起义军首领,生擒了女王。几只过冬的麻雀接连贴地面掠过,擦起的粉尘飞舞起来,将他们都环绕在一片迷蒙里。

她突然放松了,让自己就像那一团毛巾般,柔软地落在地上,蜷成一团。陈空竹的力量似乎因失去回应只好松弛下来。她就这样抱着两腿在地上蹲了很久,只流泪,一句话不讲。

“你干什么? ”刘玉勇拉陈空竹,用眼神暗示陈空竹道歉。对男人而言,动手的行为毕竟不体面。可是陈空竹没有道歉,他甩开两臂,气呼呼去了厕所。他嘴上的火泡已经连续破掉了,还有溃烂的迹象。陈空竹留下的话是:“你行! ”

一次起义就这样被平息了,起义者终被招安。陈空竹后来对此的解释是:“她挺可怜的,不如就随她,好男不跟女斗。”

三个女生失去支援,无法形成气候,也开始默默筹备,将最厚的衣服打包,交换各自私藏的维生素片,并很务实地开始讨论如何洗脸等现实问题。既然局面无法扭转,不如多做准备。只是她们对冯媛媛开始敬而远之,哪怕她有白血病,她们也不再对她有同情。女生们擅长冷战。她又开始自己洗饭盒。

冯媛媛看上去并不在乎自己被女生们冷落,她大体心情愉悦,对他们示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叮嘱每人应带的物品,发放印有地形图的油印纸———她通过县政府的油印室弄出了这些浑黄的纸页。她不再表现自己是个病人,也不让人提起和白血病有关的任何话题。她说:“对病人,最好的就是忘掉得了病。”她还说:“什么考察,其实都不用当真,我们就当去玩一趟,不需要理由。”她不应该是想去“玩一趟”的人。但她的这些话,却放松了连日来的紧张气氛。想着要去玩一趟,虽是不那么稳妥的目的地,却也有稳妥的乐趣。都是年轻人,他们很容易想开。

欲速则不达———小范第一次听这话,是刘玉勇说的。他当时觉得这意思真好,刘玉勇说话很少,偶尔讲的,都是这种让人想半天的东西。小范开快车的时候,想想“欲速则不达”,不知怎么就下意识松开油门儿。当然,如果在城里开车,想快些也实在很难。每条路都被挖开,时时处处都堵车。小范本是急性子,堵车多了,急躁就变味儿,像放久的馒头,窝在肚子里,散发不出,只好一咽再咽,然后满肚子都是恶气。体会到这种感觉后,小范才明白刘玉勇也像总有些什么事在肚子里翻滚。小范一开始理解为,他工作多,要考虑的事情自然比自己多,虽然小范认为自己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后来小范又觉得不是,工作只是烦琐,思考起来会皱眉头,却不会像刘玉勇这般,看上去既没想事情,而脑子又像塞满了东西。

初见刘玉勇时,小范还有点儿怕他。怎么说呢,这人太严肃,话少,简单吐几个字,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一段时间之后,小范发现他人其实并不厉害,“不怒自威”———这话小范也是听刘玉勇讲的, 他在车上接电话, 小范恍惚听见,过后就问刘玉勇是什么意思,小范还是个好学的人。刘玉勇解释了。小范听明白之后就说:“局长,你就是不怒自威啊。”

刘玉勇说:“我不怒也不威吧? ”

“真的,局里的人对您评价都很好的。”

刘玉勇却没回答,他们在车上的时候,小范说的话经常没着没落地被搁起来了。总是刘玉勇不接话,小范也不好再讲。

刘玉勇死后,几个“又怒又威”的人找小范做笔录。小范其实已经不打算在城建局干了,他又不是本地人,在这里的一年他觉得把一生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又遇上这样死人的事情,昨天,再开那辆捷达的时候,他总觉得后排座位上的人还在,他知道自己没法再干司机的活儿了,也没人需要他再干下去了。只是要去哪里,他还没想好。何况总得等追悼会后,他才能离开吧。

小范以为那几个人是公安,看上去又不太像,倒像是刘玉勇那种干部,一板一眼地问话,要小范说一下星期三那天的情景。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小范说,那是普通的一天,堵车,刘玉勇在中心广场的十字路口下车,说走过去更快。

而小范自己,一直堵在那个路口,把车上那盘CD 从头听到了第七首歌,肯定是第七首,因为他最喜欢那首歌,“我应该在车里,不应该在车底,看见你们有多甜蜜……”

———别唱了,继续说。

“有救护车过,但过不去,好在最前面那几辆杵一块儿的车已经腾出地方来了,我们就都能过去了,救护车要紧啊,别的车都让道,我也让道了。这时,街上有人跑着传话,说前面有人跳楼了。我还不知道是他,只想着不管谁跳楼,都是造孽啊。”

小范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给那些人。他坐公交车回住处, 经过纺织纪念馆,那里的工程好像停止了。回到租住的房内,发现内裤已经全湿了,是紧张的。他想该去洗澡了,又感到全身无力,趴在床上愣神儿,想起老家,想起小玉儿的模样,圆脸上红扑扑的两团,喜庆得像是带露水的果子。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如果不是为小玉儿,小范不会出来打工。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虽然多,但村里的日子并不难过。是小玉儿要出来的。她既然要走,他就想,她出去打工,别把心思打大了,打大了的女人心,可就留不住了。他也就跟着出来了。他们本想去北京的,如果当初真去了北京,现在该是不一样的日子了。

可是也怪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那女人。他知道她是县长的妻子,古时候该叫县太爷夫人吧。她头发很长,卷着,几乎盖到屁股了,人也丰满,眼睛斜着往眼角上长去,看上去有些凶悍。

她问他会不会开车。他说会,早就学过,他们村里已经不种地了,都种果树,来钱快,有钱的人家就买车,为运果子方便,年轻人就都去学车,想着将来总会用上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她说介绍他去当司机,工资之外,每个月再多给一百块钱。

他没听明白。为什么要多给钱?

“我私人给你的,就当帮我忙。”她说,神情却是一副“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的意思。

“帮什么忙? ”他问,其实他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他还想再见到小玉儿的话。

“你给一个局长开车,看看他有没有事儿? ”

“什么事儿? ”他觉得跟她说话很费劲,虽然她也是南方人。

“就是犯错误的事儿,行贿受贿、搞女人什么的,当然还有别的,比如跟什么人来往。”

“为什么? ”

“你不看电视吗? ”

“看啊。”

“那你不知道现在电视上都在说反腐吗? ”

“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你还想不想找到小玉儿了? ”

“想啊,太想了,只是,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你会帮我找小玉儿吗? ”

“小玉儿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她就是跟别人跑了,我肯定帮你找到。”

“她不会跟别人跑的。”

“行了,还是个情种。我跟城里城外所有美容院老板都熟得很,连附近几个县都是,她还能做什么啊?肯定还是给人做美容啊,她只有这门手艺是不是?我可以帮你找到。”

小范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小玉儿本来在美容院打工,打着打着,竟然失踪了,小范怎么也找不到她了。美容院老板说她跟人走了,“白教她手艺了,翅膀硬了就飞了。”

小范始终不相信小玉儿会跟别人走,她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当初他们来县城打工, 只是因为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人, 那人说能给他们两人都介绍好工作,他开出的工资价格实在诱人,只是到车站后他们才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北京,离北京还有一百多公里。他们都后悔了,那人却说,先学手艺,再去北京,你们这样去北京,什么都不会干,只能去工地搬砖,怕都没地方要的。

他们觉得这话有道理,就决定先干一阵儿再说。

小玉儿就在一家美容院学手艺,三个月后,人就没了。美容院的客人又都是女人,她能跟谁走呢? 县长妻子是小玉儿的顾客,小玉儿似乎很喜欢她,那时总是告诉小范县长妻子多么照顾她,每次来美容都只点名要她做。小范那时当保安,看不惯小玉儿这样得意,“那你也只是给她服务。”

小玉儿失踪以后,小范每天就去美容院闹着要人,有一天就碰上了县长妻子。美容院老板急着赶小范出去,被她瞧见了。她挥手示意小范跟她走,小范就盯着她的长卷发,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

她坐下来,点了一碗面,开口就让小范别再去闹事了,“当心人家打110,把你抓起来。”

“我打110 报警找人,人家也不管啊。”

“她又不是失踪,只是不要你了,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要去北京的。”

小范就觉得小玉儿没说错,县长夫人是好心人。可是小范不去美容院,又去哪里找小玉儿的消息呢? 他已经不做保安一个月了,县城马路的每块地砖,他都恨不得挖起来,好像小玉儿会藏在里面一样。他想去北京找,又没钱。想来就哭了,拉面还没吃完呢。

县长妻子———现在她让小范叫她郑姐———就说:“没事儿,我帮忙。”

他当场就给郑姐跪下了,她倒是吓得不轻,让他赶快起来,“成什么样子? ”

她说。

可是,他该怎么感谢她呢? 他掏空口袋,刚好够付自己没吃完的这碗面钱。

她不要他付钱。

郑姐要的东西却更多。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是出发的日子,也是西方的平安夜。冯媛媛认为是好兆头。按计划,元旦后他们就回来。天气预报这段时间也是晴好为主,无大风雪。十天的考察时间,是冯媛媛仔细考虑和计算得出的,依据食物和水在皮卡车厢所占据的空间。

老梁送他们出发,叮嘱说:“有什么不对就回来,我包饺子等你们。”又给男生们每人发了一支烟。老梁自己平时只抽烟袋,香烟是他的珍藏品。

出县城,道路先是笔直的砂石路,两条车道宽,两侧均可望见略呈弧形的地平线。天地交界处如此看来,似乎并不远,但这只是视觉假象,因为地球是球形,人的视线便有了终点。一望无际是一个虚假的词。

沿路几乎没有车辆。路面上,砂石潦草铺就,没经过轮胎的重复碾压与梳理。皮卡车不时重重颠簸,有个女生差点儿掉出车厢。他们换了位置。车厢里的六个人都坐到里侧,物品和帐篷挪在外侧,再用绳索固定,防止跌落。冯媛媛和陈空竹因为都是病人,得到坐进驾驶室的待遇。他们曾经针锋相对,此时,至少表面上看已无芥蒂,也不知是否刻意地对彼此热情,以便弥补曾经的莽撞失礼。

天空越来越低,也可能是他们开始走向海拔更高处。天气晴朗,寒冷只是一种虚弱的存在,还不足以侵蚀内心的热情。

汽车摩擦砂石的声音,像滚滚涛声,那涛声升起来,又散逸成风声,风声灌进车厢和耳朵,变成流动的浓稠液体般的东西,让他们再难分辨彼此的话语,只能看着别人干裂的嘴皮, 或唇上暗黑的水泡遗迹———干燥让每个人都不断地经历着上火的痛苦。

出发时的兴奋过去,心跳复归平静,各人似乎都陷入沉思的心事中,安静被彼此赋予。道路却随之曲折,雪山出现,先是低矮的,随后道路开始错乱。翻过这座山,就进入无人区。这山,也是一道门,世界与非世界的门。门这边是常识,门那边是非常识。也是时间的门,进入这门后,时间就停止了,此后多年的时光,只是重复旋转的陀螺,任尔东西南北、气象万千,也不过终回到这时间之门。

一只黑色大鸟从车前飞快掠过,刘玉勇紧急刹车,结冰路面,汽车侧滑,车辆看似将冲出道路,眼前只见一尺高的冰层。但倏忽,峰回路转,皮卡回到路中央。又是一段直路,只可见远处弯道积攒到一个点,像菊花花瓣散开,再拧回一处———那就是山顶,位居高处的目标。

惊魂未定的众人很快察觉,黑鸟出现后,耳边那黏稠液体般的轰鸣逐渐沉淀甚而消退了。另一种寂静开始主导,他们进入冰山。

车速减缓,车厢里六人的身体不时向同一侧倾倒,这就是在过弯道。砂石隐退在白雪下,雪下应是冰层,也不一定。那看上去是雪的,再看一眼,又觉得其实已经凝结为冰。这一眼与下一眼之间,实实在在离开几米远的距离。冰层终年不化,因为这里不存在时间。

车厢唯一敞开的这方,是摄影机镜头、电影银幕,他们借此方形天窗,窥视世界,移步换景。只是这镜头边缘并不固定,总在有节奏地鼓动。风是鼓槌,敲打得编织布的边缘起伏波动,如裙摆上的荷叶花边。

刘玉勇的车技似并不如他形容的那般熟稔。对他而言, 夸耀自己开车是“童子功”也非夸张,只是性格使然———那种总也不以为然的性格,觉得凡事皆算不得严重。日后,他以此为罪孽,因为“妄言”之罪,如出家人说不打“诳语”。

那只掠过车前窗的黑色大鸟,似乎并没远离。待皮卡爬行上山,曲折来回后,黑鸟的踪迹竟又近在眼前,只是比上一次更贴近,也更显庞大。

黑鸟俯冲而来,似从天而降的陨石,又比陨石更具破坏力,因它还有伸直展开的双翼。冯媛媛呼叫着:“鹰! ”

学动物学的小郑坐在车厢最靠近驾驶室的座位,他两手推了推眼镜腿,从容地说:“应该不是鹰,是鹫。”

那个“鹫”字还未完全吐出,这边的黑鸟已贴近车厢编织布临时搭建的顶篷。车内几名女生立刻发出尖叫,那不知是鹫还是鹰的诡怪动物,反被这齐声叫喊惊扰,翅膀猛地一扇,转换方向。眼见得一道黑色闪电灌进车厢。

女生们不约而同挥手,试图驱赶这诡怪,当然无用,车辆与鸟均在运动中,绝对运动,却是相对静止,除非某一方改变既定路线。

后车厢的骚乱,干扰到驾驶室内的平静。刘玉勇听见黑鸟扇动翅膀钻进后车厢的声音,像极了标枪扔出手之后,那长杆与风相刮擦,漫长的一声嗖,减弱,随即又是漫长的一声嗖———是穿刺空气的声音,也是速度的声音。速度终将繁衍出漫长的距离,距离代表投掷的胜利。

这一次,距离却不是胜利,而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急弯。黑鸟撞击在车厢一侧,鸟爪在编织布上留下三个破洞,犀利的光线如亮剑刺入车厢。

有人反应过来,喊:“停车! ”

指令的发出,已落后于事实本身,皮卡撞上冰山内侧,这是被动的停止。

众人惊心动魄,好在车辆没有转向另一侧的山崖。

这瞬间,那黑鸟反而得到解脱,它总算冲出了编织布的牢笼,直飞上天,只在他们的视线里留下一线黑色,犹如白纸撕开一道裂痕,隐约可见其下的暗色疮口。

劫后余生的叹息。他们心绪未定,又很快发现,车厢外侧的几包物品,还不知是几包,在刚刚的撞击中被甩出了车厢。

“幸好被甩出的不是人。”出发时本坐在车厢最外侧的女生满眼含泪,为自己庆幸。

刘玉勇从驾驶座下车,转到驾驶室另一边。这边的车门紧靠山崖,已经无法打开。陈空竹、冯媛媛随后也从驾驶座一方下车,后车厢众人只忙着查看损失。

总共三大包的物品失落。捆绑本经过细心检查,应当牢固,然而途中更换座位,将物品移至车厢外侧时十分匆忙,只简单系个活结。那系活结的绳索,眼下还留在车上,一头系在车厢的钢板上,另一头的结已散开。以为绳索越粗就越牢固,却忽略了越粗的绳子打成的结就越容易散开。有人推测,是那只鸟,是那鸟的爪子钩开了绳子,活结嘛,一拉就开。

那几包是什么?冯媛媛问。众人摇头,打包行李的事情由冯媛媛操办,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几包东西是什么。

“不管了,先找找,没准儿就在附近。”刘玉勇说。

说话的同时,他们已经发现,那几包东西滚在雪地上的轨迹。望过去,轨迹横穿过路面,断掉了,又在另一侧的雪地里重新出现,再看,线索彻底断掉———它们滚落到山崖下。

刘玉勇走过去,崖边探身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凭借掷标枪的对距离的直觉,刘玉勇判断那三个红蓝格子编织布的大包,应在山崖下几百米外。它们还连在一起,大约将它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还是个牢固的死结。

坡地在此处突然陡峭。积雪里留下它们滚落的痕迹。先是几个大坑,像巨兽的脚印,随即脚印渐密,终连成一线。不,不只是线,比线更粗,是一条沟渠。

沟渠顺直而下,未遇任何障碍。这沟渠的终点,就是那几包东西,看上去只一丁点儿大,如雪地里开出一朵红蓝色的三瓣花。

“都是吃的。”冯媛媛说。“红蓝格子的包里,都是吃的。”她自言自语地重复。

刘玉勇飞快地回到车厢前,把剩余的几个包轮番拎起来,“所有的吗? 我们所有的吃的? ”

冯媛媛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所有的吃的,都在红蓝格子的包里。”

“你把所有吃的都放在一个地方? ”刘玉勇回身问。他在车厢里翻找时发现帐篷还在,各人的行李堆在车厢内一处,一些杂物,一把铁锹绑在座位底下,还有塑料水桶、煤油灯、煤油瓶……都不能吃。

“不是,我分在三个包里了。”冯媛媛为自己申辩。

“刚好那三个包都丢了? ”刘玉勇突兀地举起右手手臂,又不明白为何,大概只是他投掷标枪的习惯动作,于是又放下。这动作透露出了沮丧。先前他还有愤怒,但愤怒无用,对冯媛媛发泄愤怒更是毫无道理。他应该愤怒的是那只鸟,鹰或鹫,而不是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的同伴。有人指责捆绑行李的人办事马虎,却没人记得是谁打了那个活结。

有女生率先讲出要回去的话,“去不成了。”“是啊,现在还来得及,天黑前还能赶回去。”像是恳求,语气却迫不及待,因为这话合情合理。

冯媛媛只轻声叹口气:“啊。”

“回去吧,没吃的,去了也得马上回。”

“今天运气不好,遇上这事儿。”

“就是,我看是天意,那鸟儿,不是天意吗? ”

“就是啊,走吧,走吧。”打道回府,失落自然也有一些,却不严重。去无人区的事情一波三折,眼下似乎终该有个了结。

女生们已率先坐上了后车厢,又被陈空竹叫下来,说:“不行,你们先下来,我们还得先把车弄出来。”

皮卡车头右侧已冲进雪堆里,陈空竹去车厢里拿铁锹,那绑铁锹的绳子却系得死死的,他无法解开。“该绑的东西没绑,不该绑的东西弄这么紧。”他蹲在后车厢,抱怨着。

冯媛媛突然想起什么,说:“不,我们没必要回去。”

“你疯了? ”刘玉勇说。

她说:“不是,真的不用,我听老梁讲过,翻过雪山,还有一个村,过了那个村,才是真正的无人区,我们可以在村里找到吃的。”

未等她说完,有人嚷起来:“我不信,雪山那边怎么可能有村子,不信,不信。”

“如果没有村,为什么要修这条路? ”冯媛媛反问。

“有路就一定有村子吗? 你编个瞎话骗我们去送死? ”

“是啊,那是个什么村子,里面是那些杀人抛尸的人怎么办? ”

“没吃的怎么去啊? 要打猎吗? 我可干不过牦牛。”

冯媛媛说:“我们说好要去的,怎么是瞎话呢? 我真的听老梁说过的。”

“天哪,你不能这样,这不是玩笑,这是送命的事。”女生们带着哭腔。“是啊,那地方有杀人抛尸的事情,也是老梁说的,你为什么不提? ”

冯媛媛没哭,神情却是胜利在握的傲慢,像被偷袭的动物准备绝地反击。

她两眼放光,光里闪耀着生死之外的凶残。她不求生,她只是想做一件事。对其他人来说,都有无数方向解脱。她不能,她只有一个出口。

“要去你自己去,我们不去。”刘玉勇甩出一句话。

陈空竹拿到铁锹,准备着手清理埋住车头的积雪。

是的,无论前进还是后退,他们都需要这辆车。分裂的集体再融合,纷纷着手清理车辆。只有刘玉勇手里抓着一块石头,刚才半路停车捡来的。书本大小的石头被他两手轮番抛起。石头跃起,只几厘米,又落入另一只手心。这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只是焦灼。他刚刚讲的话,是要将冯媛媛驱逐的意思,但他们都清楚,没有人能在这里驱逐另一个人。

苏文看准一个无人留神的时刻,悄声问冯媛媛:“为什么非要去? 先回去,以后再来,还有机会。”时间有限,周围都是同伴,他只得长话短说。

她蹲在车前,红手套插进白雪里,触目惊心的艳丽。她掏出一捧雪,扬手甩出去。雪花扑簌簌,迅速落满他们的肩。

“现在的情况是,我本来可以去,却不能去。而原来的情况是,我本来就不能去。”她说,“当然是我本来可以去却不能去的情况更糟糕。”

“可是你以后可以去啊。”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以后,过几天,一样的。”

“我没有以后,我最多只能活一个月了……”她说。

“但是,我们都有以后! ”刘玉勇喊道,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苏文和冯媛媛身后的,也许他终于想通,也准备帮忙挖雪,无意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你不想活了,不要带着我们去死。”

“我怎么带你们去死了,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我都要死的人了,我还计较什么?你还说什么我要去自己去?我还就自己去了,我计较什么? ”她说。

“你计较太多了! ”

“刘玉勇,还有你们,我告诉你们,必须走,不能回去,你们要走你们走,除非我死在这里,我才跟你们回去! ”

苏文劝:“别说死了死了的。”

刘玉勇又无意识举起右手,还是投掷标枪的习惯动作,冯媛媛抢先一步上前,拉住他肌肉发达的胳臂:“还要打人哪,来啊! ”

刘玉勇手里还握着那块石头,是黑色的,被他认为有可能是黑皮玉原石的石头,书本大小。被冯媛媛拉扯住手臂,他才感到这石头的分量,无比沉重,这意味着里面可能真的是一块黑皮玉,只是在原石被切开之前,没有人能确认。

“放手,你这婆娘疯了。”冯媛媛看上去正让自己整个吊在刘玉勇的手臂上。他本来可以把手臂放下来的,但她抓住他,两种力量相平衡之后,他本能觉得她要去抢那块石头。她看起来真是疯了,举着两只手,去抓那石头,她当然是够不到的。他的意识里,也就直觉不能放下手臂让她拿到石头。

他们急忙上前去拉开他俩,却让局势更混乱。她用了死力要攫住他,就像之前抓住陈空竹的手一样。

石头从刘玉勇右手飞出, 他感到一阵轻飘飘的风灌进他一直用力握紧的手心。石头砸在她后脑处,又扑地陷进雪地,它可能确实是一块价值不菲的黑皮玉。

她突然松手,刘玉勇的胳臂失去她的力量制衡,反倒又往上冲了冲。她却向后倒下。几缕红色的血从发际线缓缓蔓延而出,落在雪地里,化作乌红的点点。血融化了周边一小圈一小圈的雪,雪水再混进血里去,那乌红就转淡了,竟又凝结起来,像雪地里埋下一个个粉红色果冻。

二十多年后,刘玉勇试图回忆冯媛媛的样貌,但能想到,只是一枚枚果冻状血块围绕的人形雪坑。红色液体逐渐填进,像钢水注进模具,再定型。这些年间刻意忽略的记忆,如不断冲泡的茶水,终于淡薄至透明。

刘玉勇从车窗看出去,所见却是与记忆完全相反的拥塞景象。拥塞中不时有密集的文字凸显出来,如活字印刷术中的字模:春华超市、扬州修脚、金泰福家常菜、德威治大药房、配钥匙配门卡、汽修五金专营、饮料电话卡、自行车补胎充气……不用再看过去,他也知道,往前,会出现五种颜色的金星幼儿园,蓝色字是电信营业厅,深红和金色的是周大福珠宝,大红镂空的是红星运动鞋,白地黑字的纺织纪念馆……他在县城里几十年的生活, 分摊于一个个店面招牌上,像中药铺的小抽屉,打开一个,就出现一味药,就有一种滋味。一味药解决一个问题。他此刻需要的药,在哪个抽屉?

捷达仍未通过中心广场十字路口。穿荧光背心的交警在车海中来回奔走,却收效有限。排头的车辆也想退让,只是退无可退,因为后面也有车,车后还有车。这是环环相扣的机关,如贪吃蛇游戏,牵一发而动全身。每辆车都想更快些,想尽办法再往前一些,终于没有余地,再不能回头。不能回头的时候,还来得及吗? 刘玉勇感到悲观。

他曾以为天无绝人之路,凡事都不以为然,因为总可以化解,最次也还有时间,时间总可以化解任何事。这世上死去的人比活着的多,所以活着的人都是有余地的人。有余地就总有机会抽身退步的。可是想退步的时候,身后真的还有余地吗?

车窗外的景象,简直密集如盘杂烩的剩菜———陈旧的菜色和纠缠的形态。

他眼前出现了星星般的光点,像汤里的油,一团团,漂浮、晃动着。太阳很刺目,时间是上午十点。冬日斜阳的角度,刚好拦截人的视线。眼花缭乱,他想,是不是就是自己现在的感觉呢?“缭”这个字,又是什么字体和颜色呢?

他不再看窗外,低头翻检手机,下意识打开通讯录。手机通讯录也是一个个小抽屉。联系人的姓名分列整齐,是数码时代的排版,自动对齐、按姓氏首字母排序,几个大姓,陈、李、王、张……各自列下长队,仿佛等待点名的士兵。那些名字,有同事、亲属,各单位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的人,还有见过一面交换电话后再没联系过的人,物业、水管疏通工、儿子的班主任、洗衣店……

光斑仍在他眼前,像电视剧特效画面———白娘子双手合十、酝酿发功,手指上闪烁光团。光团变形、拉长,又长出两只脚,化身人形,是多年前青海无人区那个人形雪坑。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驱赶什么。小范见他挥手,以为车内有异味,就按下车窗控制钮。车窗徐徐落下,吵闹声迅速涌入。他的耳膜也膨胀了,似乎光团钻进耳朵,又宛如黑色大鸟在耳朵里扇动翅膀。

他开车门,下车。

小范在前车窗疑惑地看他。他简单解释说:“我不等了,走过去更快。”小范无奈地瘪嘴。

刘玉勇沿上班的路,在汽车之间的夹缝里穿行,遇到后视镜,必要侧身,但仍时常被后视镜绊住,引来车主责骂。他毕竟心不在焉。

他觉得自己也随那光斑飘起来了。正左右侧身、费力穿越汽车迷宫的不过是另一个肉身。真正的他,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周都软绵绵的,是雪吗? 真舒服啊。

她攫住他的胳臂,用了死力,却不是往下,而是往上,这一次,她带他飘起来,她说:“还要打人吗? 来啊! ”又说:“还要杀人吗? ”

他张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都是她的声音,一声声叠加,最后只剩下两个字:杀人。

杀人———白地红色字,黑体,加粗。

他感到自己又突然落回地面了, 低头看见穿了三年的黑色人造革的鞋子正踩在人民东路的街沿上,鞋面上蒙层薄灰、横向蔓延有几道裂痕。

他杀过人。

她死了。然后呢? 是一片死寂,利风变得轻柔,温柔地抚弄凶手。

“快止血。”苏文最先叫出来。他脱了外套,盖在她头上。“没用的,她是白血病。”有女生说。“她会死吗? ”

她的眼皮似乎还跳动了两下,睫毛上落有白雪,也像泪。泪被血液冲开,她很快成了京剧丑角的样子。苏文摇晃她,她也跟着晃,血一直在涌,整件外套都变了色。

陈空竹去探她的鼻息,又去探脉搏。

“她死了吗? ”他们互相询问,谁也不知道答案。女生们开始尖叫,也不知该做什么,纷纷用手盖住张大的嘴,又去蒙眼睛,最后,她们干脆把脸也蒙住了。

风突然大起来,刮起一层雪花,好像要将所有的痕迹覆盖。这是一种提醒。

在瞬息万变又永恒不变的时间之门内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过沧海一粟,终将被更磅礴的力量淹没。

“怎么办? 怎么可以止血? ”不知谁在问,也没人回答。

“死了,我想。”陈空竹站起来,说道。

刘玉勇觉得自己快冻成冰雕了。苏文还把外套压在她头上,却不敢去看她的脸。他抬头,轮番去看每个人,好像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她踩上去了,那不是冰,只是一层雪,她掉下去了。”他们反复背诵这句话,预备讲给见到的每个人听。他们一字不差地复述,从未有过差错。

“她踩上去了,那不是冰,只是一层雪,她掉下去了。”刘玉勇喃喃自语,却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门儿清。”

他一惊,循声音看去。“春娟美容美发沙龙”几个字下,卷发女人正叉腰打电话,声音很大,像吵架:“我都说过了,我们这儿签了三年合同,现在突然要拆,一分钱都不退……是啊,改造归改造,我听说还要改造成什么鞋城,我不管你改什么,但你收了房租总该退的啊……按合同办事,他们猫儿腻多着呢,以为别人都傻,可以瞒着……是啊,我坚决不走,我肯定是最后的钉子户,他们瞒得了一时,还瞒得过一世去,真瞒得过一世去,我就服他,奶奶的……”

他不想瞒一世,没想过。他从来想的是,重新再来,凡事不都有余地吗? 他还可以弥补。回县城工作后,他资助了两名青海的学生,一开始是老梁介绍的,后来老梁也病死了,他就自己找需要资助的学生的线索,再后来,也不只是青海的学生了,只要有捐助的信息,他都捐,也不留名。他一开始还把单位每年发的年货寄给冯媛媛老家内蒙古的家人,他不敢在发件人处写真名。有一年包裹被邮局退回,说查无此人。包裹退到单位,收发室写了招领通知,他看见了,不敢去认领。他想冯媛媛的家人去了哪里,也死了吗? 他希望他们好好地活着。

车流在他身旁缓慢挪动, 好像濒死的大型动物迈不动沉重的腿。那次之后,他再没开过车。当局长后,他摸过一次方向盘。司机中途去加油,他坐上驾驶座,感觉就像触电,又立即退出来。他的妻子提前病退回家,他没像别人建议的那样,用城建局长的身份,为她在地产公司谋一份只领薪水不上班的工作。

妻子有很多埋怨,不是因为他的做法,而是因为他从不解释。就是这样,所有好事他都不配了。他无法解释。

也有那种特别想说话的时候,他就去县城边的古庙。可后来他发现,那里的僧人都是职业化的,白天去寺庙上班,晚上开宝马车回家。他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看电视,很羡慕国外那种偏远的小教堂,那些人可以把一辈子的话都说给上帝听。葛优在哪部电影里,就跟小教堂的牧师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刘玉勇不再开车,苏文开车带他们从雪山下来。那是怎样的山啊,是山,好像又不是山。苏文刚学会开车,不熟练,只穿件毛衣,两眼死死盯着风挡玻璃,红得像狼。刘玉勇坐在冯媛媛曾坐过的座位,觉得两只脚都不存在了。真冷啊,明明是正午,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刻。他哆嗦着,将那块书本大的石头抛出车窗。那肯定是块黑皮玉。石头抛出去后竟悄无声息的,仿佛它从没落地一样。

刚刚,他们把她抛下山崖的时候,她的坠落也静悄悄的,仿佛从来没有落地。那地方,难道是无底洞?两山抵牾形成的狭窄缝隙,是一道撕裂大地的黑色伤口,任何东西投进去,都迅速被吸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忆自己在专业课上学过的东西,试图判断她的去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与那世界同样苍白。之后,是清理雪地上的血、车上的血、每个人身上的血。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流出那么多血?

“一条命和九条命,所以,只能这样。”陈空竹拍他的肩,他回头,看见的全是人影,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再望,都是死人。所有的事都有余地,只有死人的事,没有余地。

“她会害死我们的,她本来就是白血病。”陈空竹说,伴以无可奈何的叹气。

他想陈空竹只是为安慰他。他刚刚也差点儿从山崖上跳下去,他们拖住他,把他按在雪地里。“想想,想想”,很多声音重复着。

处理尸体和统一说法, 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冯媛媛不再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决定做得极为容易,没人有异议,异议者已不能发言。

“她踩上去了,那不是冰,只是一层雪,她掉下去了。”苏文说,并让每个人都重复一次,一字不差。

“必须镇定了,真的,你这样,我们都会完蛋的。”陈空竹也说。

二十几年后,刘玉勇依然能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可是,其他七人呢?

这是虚假的供词,宛如“一望无际”一样不可信任。可他们依赖着这句话,抚慰彼此。誓言成立了,他们一直背负它,无论它会不会越来越沉重。他想起五年前,那次在北京簋街的聚会,八个人只来了四个。他当然去了,他必须确认其他人是否还在坚持,但有四个人没来。为什么没来? 理由可以很多,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他们不再坚持,然后终将放弃。

冯媛媛牺牲了,大学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这所院校从没有过为科学考察牺牲的先例,冯媛媛是第一个。她被追认了很多荣誉,全校师生都去听冯媛媛先进事迹报告会。只是那些报告会与她无关———她在冰山下,冰冻、结晶,连同她的白血病一起。

刘玉勇已经走到纺织纪念馆门前,死盯着看牌匾上五个白地黑色的大字。

县城纺织厂解体后,办公地址改建成纪念馆。工程从去年夏天开始,现在已一年半。十层的楼馆,只剩下外立面没有完工。楼上几层的绿色防护网被拆除了,露出半截灰玻璃墙面。下面七层,以后会是县城自主创业基地。纺织纪念馆其实只占上面三层。纪念,是为那些消亡的东西,新兴的生活,却被消亡的东西覆盖———这是要一直被死去的东西压住啊,他想。

他掏出手机,看小范的信息。“那些人又来电话,说今天下午最后一次常委会。我还堵车,怕耽误您,所以先发短信。”

是宋体,小五号,手机上显示成四行。他反复读。这个上午他突然陷入文字和语义的困惑里。什么意思呢? 最后的通牒? 怕耽误您,耽误什么呢? 其实那些人不需要这样的,他想。他能决定什么呢?眼前玻璃幕墙的楼,像个古怪的玻璃瓶子高耸在四周所有建筑上方,不就是他无关紧要的证明吗? 当初他确实为纺织纪念馆争取过更好的方案,可他不过是执行者,其实连执行都算不上。他只是棋子,在宏大的棋局里,连自己的落脚点都无法得知。

他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有线索,可以寻踪到青海的事情。他很累,就像一直抠着悬崖边缘的人,用尽了所有力气,会抓住面前出现的任何一根绳子,或者干脆松手。而这些天,他其实已经得到那根绳子了。于是他才会不断告诉自己,他们就是知道。

他转进纺织纪念馆已经建好的大门,是两个并立的纺锤形状。上方有模仿纺线的设计,将两根纺锤连在一起。千丝万缕啊,他想。

手机还在他手心,几分钟后,它将和主人一起,从十层楼顶坠落,摔成一把无用的金属碎片。

坠落的感觉,其实很美妙。天空灰白,一道光斑,拉长了,直指太阳最刺目的核心。阳光铺成的路,白光闪烁,向斜上方延展,通往朦胧不可见的地方。他迈步往前,想看得更真切。松软、温暖的光芒就托起了他。他看见很多个太阳在四面八方升起。哦,是九个太阳。

他回头,只见身后道路曲折蜿蜒。其实也看不大清楚,因为很快又开始飘雪,朦胧了这天地间的真相。

刘玉勇死了,郑姐不认识小范了,小玉儿走了,这地方和小范再没关系了。

刘玉勇死后,小范接到过郑姐的电话,说:“不管谁问,我们都不认识。别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他还想问关于小玉儿的事儿,但郑姐已经挂电话了。

郑姐到底是帮他找到小玉儿了,在北京房山的一家美容院。只是小玉儿不要他了,还打来电话说:“我们分手吧,不要联系了。”他想她的心思还是变大了。他说:“我去找你。”小玉儿那边说:“你来我还是会走的。”

他一年多前来这里,留下的全是倒霉的记忆。此时想来,给刘玉勇开车的一年,竟是最好的时候。刘玉勇生活简单,只是上下班,或者下乡,外出也只是白天,跑不出县城。小范也不用像县里其他司机一样,等领导吃饭要等到半夜,他们司机之间会交流这些事,就在局长们在什么地方一起开会的时候。

小范感到难过。他趴在床上,拼命想,也想不出星期三那天刘玉勇有什么跳楼的迹象。他一周前给刘玉勇讲了那些话,之后他好像并没有反常的举动,他以为那些话没用,但可能真是那些话逼得他跳楼呢?

“那我是杀人凶手吗? ”小范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问题折磨得也去跳楼了。他的确做了不好的事,可是他并不想害死刘玉勇的。刘玉勇是好人,也是个好官。

小范比谁都清楚。他之前就是这样告诉郑姐的,可是郑姐不信,她让他继续观察。这一年,郑姐也没怎么找他,就一次,还是小范主动打电话给她,他先说:“他没事儿,什么事儿都没有,后备箱的礼品,他还让我送回去。”然后他问郑姐,能不能帮自己劝劝小玉儿,让她回心转意。他觉得小玉儿是肯听郑姐的话的。可是郑姐说:“不管用,我又不是她妈,不过,如果你发现了什么,我会考虑的。”她挂了电话,都没听他有没有答应。他想,是啊,郑姐根本不需要知道他有没有答应,因为他只能答应、必须答应。她给了他一份好工作,收入比之前当保安每个月多了一千块钱,她还帮他找到了小玉儿,而他还没有任何回报给她,他怎么还要求她更多呢? 何况,虽说他有任务在身,却并不急迫,她又没有每天问他有没有发现。他有时会想,其实,忘掉这些,再忘掉小玉儿,好生做个司机,不是很好的生活吗? 只是他忘不掉,尤其小玉儿。

直到两星期前,郑姐才在他当司机之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他本来已经快忘掉郑姐安排的任务了,但电话一来,他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哗啦碎掉了。

郑姐说了个期限,他说,真没事儿怎么办? 他想,反腐为什么要有期限呢?

郑姐在那边就笑,“他没事儿,你不会套他的话吗? ”

他又问:“套话也没事儿怎么办? ”

郑姐说:“你是猪脑子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自己想。”

挂了电话,他开始想,还是想不出来。要换了其他局长,他可能早就完成任务了,小范现在已经知道别的局长后备箱里有什么东西,但偏是刘玉勇,他毫无破绽。他先是不可能受贿,因为刘玉勇身上穿的衣服,连小范都有些看不上,而小范还去过他家,也是四壁白墙,电视机是二十一英寸的。他儿子的床,居然是个衣柜改的。他老婆的穿戴,跟郑姐也是没法比的。他更不可能有女人了,刘玉勇看见漂亮女人,几乎都不会讲话的,就这么一个人。

正想着,就看见郑姐的短信,郑姐发来了刘玉勇的简历。小范是聪明人,突然明白郑姐的用意了。她让他套话,得先知道他的经历才成啊。可是,这经历也很简单,上学、工作,父母、家人,一目了然,只有青海支教一项,让这简历显得精彩些了。

小范编了些话:“那些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会捅出来。”

那些人是谁呢? 他想,如果刘玉勇问,小范就说自己也不认识。那些人,这就对了,会让刘玉勇琢磨半天的。可是刘玉勇看上去并没琢磨。小范想,这就得从他的简历开始了,于是说到了青海。刘玉勇似乎有点儿反应,但小范不确定,而且事情到现在,小范认为自己的好奇心已经被鼓舞起来了,倒不像是郑姐安排的任务,而像是小范自己的事情了,就像打游戏,越打不过的时候,偏越想打。

郑姐却催促得紧,见小范毫无进展,郑姐就说了中心广场的项目,星期三下午最后一次常委会之前,这是小范的最后期限。小范不太明白常委会是什么级别的会。

郑姐说,你再试试这个,跟他说中心广场的项目。

小范想,这样也行吗? 每个人都有秘密的,他想,那种打地鼠的游戏,其实每个洞都多打几次,总会打到老鼠的。他从这任务里感觉到了乐趣的成分。刘玉勇多严肃的人,如果知道他更多的事,不也不错吗?

小范就给刘玉勇讲了他们村子里的事。有人十年前为五十块钱杀了妻子,因为妻子拿五十块钱买衣服了,他觉得妻子大手大脚,不理解他赚钱辛苦,一怒之下就杀了她,然后逃了十年,再没回过村里。他以为没事儿了,年前回家给父母上坟,十年没上过坟了,没想,在坟头前,被抓了。

小范讲的这件事,是电视上看来的,法制频道总播这样的案子。他还从法制频道看到过心理暗示的方法,公安在审讯时总用,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却能引起嫌疑人的不同反应,然后泄露线索。

小范又讲了些案子,都是这样的风格。刘玉勇似乎也没听进去,反正他总是在后排座位不言不语。小范那时以为,讲讲这些奇怪的事,也没什么害处,但会不会真的是这些事逼死了刘玉勇呢?

可是,如果刘玉勇一点儿事情没有,又怎么会被逼死呢?

小范头痛极了,他觉得自己确实没做错什么,但又好像哪里真的做错了。

他想起床,却怎么也起不来,就像被什么梦魇住了一般。他们村里,都管这叫“鬼压身”,会不会是刘玉勇的鬼魂压住自己了啊。他费力抬手,摸自己的脑门儿,发烫得像煮过一样。

昏睡中,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郑姐的目的,根本不是看刘玉勇有没有腐败,而是要威胁。

小范被这念头惊醒了,威胁? 那自己也是帮凶了。

可是,郑姐为什么要威胁刘玉勇呢? 县长比局长官大,不应该管着刘玉勇吗? 就像乡长管着村长一样啊。

小范忍不住还是给郑姐打了电话,第一次没接,第二次响了十声,郑姐才接起来,没好气地说:“谁啊? ”

是我,小范紧张地答,又不知那些乱麻样的思路该怎么说,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不认识你。”郑姐说。小范就知道,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

“郑姐,我,我,我们是在威胁吗? ”小范想。电话里太明确的东西是不能讲的,他知道公安会监控电话,法制频道也演过。他突然后悔打电话了。

“什么? 现在,现在,都没事儿了,都没事儿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多想,再把脑子想坏了。”郑姐挂了电话。

小范却一直想啊想,没人可以帮他想。他眼睁睁看着天色发白。他租住的一间房子,也地动山摇般在眼前晃起来。简易的布衣柜上,黑白格子的花纹,像扑克牌一般翻来覆去。

为什么郑姐说没事儿了呢? 人死不能复生,他以为这话里有好多含义,法制频道那些节目又让他不得不产生更多联想。他当初看法制频道,还是在小玉儿失踪的时候,他关心那些拐卖妇女的案子,以为可以看出些门道来,却没想真把自己看坏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灭口的意思吗? 刘玉勇知道什么呢? 如果郑姐说没事儿了,难道是刘玉勇被灭口了? 不,不可能,郑姐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做,也不会绕这么大弯子让他去套话了。

又是一念之间,意识倏忽一闪———不是郑姐威胁刘玉勇,而是刘玉勇知道县长的把柄。是的,要不县长为什么不能直接去管刘玉勇呢? 所以郑姐才需要刘玉勇的把柄。她不是要威胁刘玉勇,也不是为什么中心广场的项目,只是因为刘玉勇威胁到县长了。不过,那为什么还有个最后期限呢?

小范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总算疲倦地想明白一件事。无论他们谁威胁谁,都是自己害死人了。他为什么要给刘玉勇讲那些法制频道的事啊? 现在,他再也不敢看法制频道了,因为他也会害怕了。他不知道这种害怕会持续多久。他想起那个十年后被抓获的杀人犯,又觉得这种害怕永远也不会结束,除非那最后的时刻,突然到来。

可是,即使到那时,他怕也还是不会知道,这世界的真相。

【作者简介】周李立,女,

1984

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著有小说集《欢喜腾》《八道门》《透视》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曾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等奖项。

2017

年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新人奖。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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