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金汉宫的荆棘王冠

白金汉宫深处,女王寝殿外的长廊仿佛被死亡的阴影浸透。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昂贵的东方熏香也掩盖不住浓烈的药味和一种生命流逝的腐朽气息。厚重的金丝绒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壁灯昏暗的光晕在镶金壁纸上投下摇曳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啜泣、压抑的祈祷和枢密院重臣们低沉的、充满忧虑的交谈声——那是帝国权力中心濒临崩塌前的混乱嗡鸣。

伊莎贝拉·阿什顿独自站在巨大的拱形长窗旁,深灰色的羊毛斗篷包裹着她纤细的身躯,与廊柱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窗外,伦敦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白金汉宫花园里精心修剪的玫瑰在寒风中瑟缩,象征着维多利亚时代最后的、即将凋零的荣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内袋里的、格蕾丝·哈丁顿偷偷复制的关键文件副本——那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哈丁顿爵士与爱德华王子核心党羽签署的、关于“特别勤务津贴”和萨里郡庄园产权转移的秘密协议条款。冰冷的纸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堡垒的裂缝已被撬开,但风暴眼已近在咫尺。

达西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另一根廊柱阴影里。他没有像其他等待的贵族那样焦躁踱步,只是沉默地伫立,深灰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那鹰眼般的目光穿透长廊的昏暗,越过那些窃窃私语的权贵,牢牢地锁定在伊莎贝拉身上。他看到了她微微苍白的侧脸,看到了她紧抿的唇角下压抑的沉重,更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簇在绝境中依旧燃烧不熄的火焰——那火焰曾点燃议会门前的法律,如今,正照亮这通往帝国最高权柄的、布满荆棘的最后一段黑暗。他的指关节无意识地收紧,那根从不离身的黑檀木手杖冰冷的触感传来,提醒着他守护的职责。

寝殿沉重的、镶嵌着皇家纹章的金色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宫务大臣那张因疲惫和巨大压力而显得灰败的脸出现在门后。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等候的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廊柱阴影下的伊莎贝拉身上。

“索尔兹伯里小姐,”宫务大臣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召见。”

所有的低语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震惊、疑惑、嫉妒、甚至不加掩饰的敌意——如同实质的箭矢,瞬间聚焦在伊莎贝拉身上。她成了这绝望长廊里唯一的焦点。达西的脊背瞬间绷紧,鹰眼般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无声地扫视着周围可能存在的威胁。在伊莎贝拉迈步走向那道象征至高权力的金色大门时,他极其自然地、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护卫姿态,向前移动了半步,宽厚的肩膀恰好为她挡开了几道最为阴鸷鸷的视线。

伊莎贝拉挺直背脊,无视了那些利箭般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重的药味直冲肺腑。她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厚软无声的地毯上,却仿佛踩在帝国命运薄冰的边缘。格蕾丝·哈丁顿交出的文件副本沉甸甸地贴在内袋,如同心脏搏动的重量。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维多利亚时代巅峰权力的金色大门。

寝殿内的景象与长廊的昏暗压抑截然不同,却又笼罩着更深的死亡气息。巨大的空间被无数支燃烧的白烛照亮,烛泪如同凝固的哀伤,在银质烛台上堆积。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药味、蜂蜡味,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的静谧。厚重的帷幔幔低垂,将一张巨大的、挂着皇家纹章帷帐幔的卧床围拢在中央。床边,几位御医和身着黑衣的官廷女官如同沉默的雕像。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缓缓走近,脚步轻得像怕惊扰沉睡的灵魂。

维多利亚女王躺在层层叠叠的丝绸和蕾丝之中,像一个被时间遗弃的玩偶。昔日威严的面容如今苍白浮肿,紧闭的双眼下是深重的青影,呼吸微弱而断续。象征无上权力的帝国王冠被取下,放在床边的天鹅绒枕垫上,璀璨的光芒在烛火下流转,却映衬着佩戴者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悲凉。这顶王冠,此刻成了“荆棘王冠”最触目惊心的具象。

女王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双沉重的、布满老年斑的眼皮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承载着整个帝国重量的深邃灰眸,此刻浑浊、黯淡,如同蒙尘的玻璃,却依旧在聚焦的瞬间,精准地锁定了伊莎贝拉的脸庞。

“索尔……兹伯里……”女王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伊莎贝拉耳中,“……你……来了……火把……”

伊莎贝拉立刻屈膝行礼,动作优雅而庄重,心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陛下。”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深深的敬意。

“靠近些……”女王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厚重的锦被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伊莎贝拉依言上前,单膝跪在厚重的床前地毯上。烛火的光芒在女王浑浊的眼中跳跃,仿佛回光返照的微光。

“钥匙……找到了……吗?”女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目光却紧紧盯着伊莎贝拉,“哈丁顿……的……堡垒……”

伊莎贝拉的心脏狂跳起来。女王知晓!她知晓麦考夫的计划,知晓她的行动!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微微颔首:“找到了,陛下。裂缝已经打开。”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掠过女王干裂的嘴角,像是欣慰,又像是解脱。“好……风暴……将至……锚……沉了……”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床边那顶光芒流转的帝国王冠,眼神复杂无比,“王冠……沾血钻……终将锈蚀……根基……你……说过……”她喘息着,声音越发微弱。

伊莎贝拉紧抿着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女王在用最后的气力印证她的预言,交付她的嘱托。

女王的呼吸急促起来,灰眸中那点微光剧烈地闪烁,仿佛在与死神进行最后的角力。她用尽全身力气,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伊莎贝拉搁在床边的手腕!那触感冰冷而滑腻,带着行将就木的寒意,力度却大得惊人!

“听着……”女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如同垂死天鹅的最后鸣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回光返照般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寝殿的寂静,足以让床边最近的御医和女官听清:

“以……维多利亚女王……之名……朕……任命……”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

“伊莎贝拉·阿什顿……为……王室改革……特别顾问……”

寝殿内死寂一片,连烛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御医和女官们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床榻上那具枯槁的身躯和跪在床边的年轻伯爵小姐。

“……授予……临机专断……之权……”女王的灰眸死死盯着伊莎贝拉,那眼神仿佛在燃烧最后的灵魂之火,要将她的意志刻入对方的骨髓,“……监察……《工厂法案》……《已婚妇女财产法》……修正案……之……推动……及……”

她停顿了一下,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嘶哑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吐出了那个令整个帝国为之震颤的词:

“……女士的……选举权……”

“不!陛下!这不合规矩!”床尾一位年长的枢密顾问失声惊呼,脸色惨白。

女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瞬间让那惊呼戛然而止。她抓着伊莎贝拉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的托付,牢牢锁住伊莎贝拉震惊的双眼:

“荆棘……王冠……交予……你手……帝国……未来……需……新血……去锈……”她的声音陡然低弱下去,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摇曳,“……别……让……它……彻底……锈死……”

话音未落,紧抓着伊莎贝拉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女王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沉重的眼皮永远地合拢。寝殿内,只剩下白烛燃烧的微弱声响和一片死寂的、凝固的惊骇。

“陛下!”御医扑上前。

伊莎贝拉依旧跪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着女王冰冷刺骨的触感和那如同烙印般的力度。耳边回荡着那石破天惊的任命和沉重的嘱托——“女士的选举权”、“荆棘王冠”、“去锈”……每一个词都像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看向那顶在烛火下依旧璀璨夺目的帝国王冠。它静静地躺在枕垫上,光芒流转,象征着无上的权力,却也如同一顶用无数血钻镶嵌的、沉重冰冷的荆棘之冠。女王将它最后的希望,连同那淬毒的重量,一同交付到了她的手上。

寝殿的金色大门被猛地推开,宫务大臣面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紧接着,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伴随着盔甲摩擦的冰冷声响。

伊莎贝拉站起身,挺直了脊背,如同暴风雨中屹立的青松。她最后看了一眼女王安详却苍白的面容,转身,在宫务大臣和闻讯赶来的卫兵惊愕、审视甚至敌视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踏在帝国新旧时代的断层之上。

门口,达西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他鹰眼般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捕捉到她脸上的苍白、眼中的惊涛骇浪,以及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承载着荆棘王冠的沉重。在她踏出寝殿门槛的瞬间,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伊莎贝拉没有犹豫,冰凉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臂弯。那坚实的支撑感,如同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宫务大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官腔的冰冷:“索尔兹伯里小姐,关于陛下……最后的神志和任命……”

伊莎贝拉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穿透了长廊里的混乱和窃窃私语,带着一种刚刚被赋予了临机专断之权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的遗志,由帝国枢密院记录官当场见证。任何疑问,请依据程序提交枢密院审议。”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宫务大臣僵硬的脸,最后落向长廊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宣告,“至于现在,女士们,”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无数双在远方黑暗中凝视的眼睛,“我们的战场,刚刚开始。”

她挽着达西的手臂,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那片被死亡和新任命掀起的惊涛骇浪。身后,白金汉宫的巨大阴影如同垂死的巨兽,而前方,帝国未来的荆棘之路,已在维多利亚女王的最后托付中,铺满了血钻与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