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煤烟与玫瑰的谈判

格里姆斯比庄园的客房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与窗外曼彻斯特永不消散的煤烟气息格格不入。伊丽莎白·班纳特用温水浸湿的棉布,小心翼翼擦拭着玛格丽特·黑尔苍白的额头。那原本如南国晴空般纯净美丽的眼眸,此刻深陷在青黑的阴影里,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牵动着她单薄的肩膀,咳声空洞得让人心碎。

“玛格丽特,喝水……”伊丽莎白的声音带着赫特福德郡特有的柔和,却掩不住忧虑。

伊莎贝拉·阿什顿站在床尾,鸽灰色的裙摆沾染着从圣安妮教区带回来的廉价皂角和粉笔灰的气息。她静静地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沉淀着风暴过后的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新的、近乎冰冷的决心。玛格丽特咳出的血染红的披肩碎片,像一道刺目的烙印,灼烧着她的视线。桑顿的威胁绝非空话,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北方孤狼,愤怒足以撕碎任何挡在他“秩序”面前的阻碍——包括玛格丽特这株试图在工业荒漠中扎根的南方玫瑰。

“伊丽莎白,”伊莎贝拉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压抑,“照顾好她。我去见桑顿先生。”

“现在?”伊丽莎白惊愕地抬起头,“他的怒火……”

“怒火需要出口,更需要代价的衡量。”伊莎贝拉从随身携带的、看似普通的女式提包里,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薄薄文件袋。那是麦考夫·福尔摩斯在曼彻斯特风暴间隙递给她的“盾牌”,此刻却将成为她谈判的利刃。“玛格丽特的‘要求’,是她们应得的底线。桑顿先生需要一个……更清晰的视野,来理解他真正的敌人是谁。”

她没有穿华服,只套了件深灰色的羊毛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格里姆斯比庄园通往马尔博罗棉纺厂的路,泥泞而短促。工厂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喘息,带着硫磺和金属摩擦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向门房通报了索尔兹伯里伯爵小姐的名号,没有请求,只有平静的宣告。

桑顿的办公室依旧弥漫着雪茄和权力的味道。当伊莎贝拉被引进来时,他正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铸铁雕像,矗立在巨大的、俯瞰着繁忙厂区的窗前。听到通报,他猛地转过身,鹰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伊莎贝拉,那眼神里翻涌着压抑的愠怒、被冒犯的尊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索尔兹伯里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像砾石在冰面上摩擦,“曼彻斯特的煤烟,似乎并未让您学会安分守己。您为我的工厂带来的‘关注’已经足够多了。”他刻意加重了“关注”二字,目光扫过她沾着泥点的靴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伊莎贝拉摘下帽子,露出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庞。她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前,将那个油布包裹的文件袋轻轻放在光洁的桌面上。

“桑顿先生,”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丝毫贵族小姐的骄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畏惧,只有一种洞悉规则后的谈判姿态,“我来,不是讨论过去的风波,而是讨论玛格丽特·黑尔小姐提出的诉求,以及……您的未来。”

桑顿的眉头狠狠拧起,鹰眼般的目光锐利地钉在文件袋上,又抬起,审视着伊莎贝拉:“黑尔小姐的‘诉求’?那些关于护士、带薪看病的痴心妄想?索尔兹伯里小姐,您以为凭借您家族的姓氏,就能让我的工厂按照慈善院的规矩运转?”

“不,桑顿先生。”伊莎贝拉微微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我凭借的是这个。”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文件袋,“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能让托林顿勋爵的‘凤凰纺织厂’彻底化为灰烬,当然,如果它落到正在清算托林顿残余势力的某些人手里,任何与他有深度利益捆绑的‘大烟囱’……比如马尔博罗厂,恐怕也会被烧得只剩骨架。”

桑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托林顿倒台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北方工业圈蔓延,他深知风暴的余威。他一把抓过文件袋,粗暴地撕开油布。里面是几张模糊但足以辨认的照片和几份文件的影印件——正是伊莎贝拉在“灰熊”本森办公室保险箱里获取的关键证据:托林顿与本森之间秘密的、远超合法范畴的资金转移凭证,以及那份指向利物浦码头黑帮的走私协议副本。文件上,凤凰纺织厂的标记清晰可见,但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种操作模式绝非孤例。而另一份,更为震撼的文献,则是女王签署的抓捕斯通议员的命令副本,最大的靠山倒台,无疑是一个惊天巨浪。

他快速翻阅着,宽厚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纸张翻动的哗啦声。伊莎贝拉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属于工厂主的强硬堡垒,在铁证面前裂开缝隙。

“你……”桑顿猛地抬起头,鹰眼般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赤裸裸要挟的暴怒,“你从哪里弄到的?!”

“这不重要,桑顿先生。”伊莎贝拉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重要的是,这份东西目前在我手里。麦考夫·福尔摩斯先生对彻底清理托林顿的‘余毒’和斯通派系很有兴趣,但他也明白,工业的齿轮不能完全停转。所以,他给了我选择权。”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桑顿,“我可以选择让它成为埋葬托林顿盟友的最后一锹土,也可以选择……让它成为开启新合作可能性的钥匙。”

桑顿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他明白伊莎贝拉的意思。麦考夫需要北方工业界的稳定,但也需要清除托林顿和斯通派系的势力。他桑顿,此刻就站在十字路口。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玛格丽特·黑尔小姐的诉求清单。”伊莎贝拉清晰地说道,“工厂设立基础诊疗室,聘请驻厂护士。女工每周至少两小时带薪时间,用于就诊或参加基础读写课程。这是底线,桑顿先生。不是慈善,是维护您工厂‘长久效率’的必要投入。健康的工人,识字的工人,才能创造更稳定、更长远的利润。这是您信奉的‘规则’里,被您忽略的部分。”

她的话像冰冷的铁锤,敲打着桑顿信奉的“效率至上”法则。他无法反驳那份证据带来的致命威胁,也无法否认伊莎贝拉话语中那冷酷的现实逻辑——健康的、有基本技能的工人,确实更“高效”。

“还有呢?”他咬着牙问,知道这绝不是全部。

“玛格丽特·黑尔小姐和她父亲的安全与尊严。”伊莎贝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们在马尔博罗厂区的生活和工作,不受任何形式的威胁或干扰。这是您个人的承诺。”她的目光扫过桑顿紧握的拳头,“如果您同意,这份‘钥匙’将永远锁在它该在的地方。托林顿的时代结束了,桑顿先生。您可以选择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对象,或者……选择成为适应新时代的人。一个体面的雇主,比一个声名狼藉的工厂主,更能赢得市场和议会的尊重,不是吗?尤其是当《工厂法案》修正案即将表决的此刻。”

她精准地点中了桑顿的要害——政治前途和商业声誉。马尔博罗厂是他的王国,也是他的软肋。

长久的沉默。只有工厂的轰鸣隔着窗户隐隐传来,如同桑顿内心激烈斗争的鼓点。他鹰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证据,又看向伊莎贝拉那张沉静得可怕的脸。这个年轻的伯爵小姐,比他想象的更危险,也更……善于利用规则缝隙中的杠杆。她焚烧过法律,如今又用法律的阴影作为谈判的筹码。

终于,他长长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地吐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泛白。

“诊疗室……可以谈。”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沉重的妥协,“护士……需要时间招募。带薪时间……”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每周一小时,先试行。至于黑尔父女……”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伊莎贝拉,最终化为一句简短而有力的承诺,“只要她们安分,马尔博罗没人会打扰她们。”

“很好。”伊莎贝拉微微颔首,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任务达成的平静。她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示意桑顿将证据交还。“原件在安全的地方。这些副本,您可以留作……合作的纪念。希望我们能见证马尔博罗厂新的开始。”她拿起桌上的油布,将那几张至关重要的纸重新包裹好,动作从容不迫。

桑顿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复杂难辨。一场风暴,似乎就这样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用冰冷的智慧和致命的筹码,暂时平息在了谈判桌上。

***

当伊莎贝拉带着一身煤烟与疲惫回到格里姆斯比庄园时,一封盖着伦敦邮戳的信正静静躺在她的书桌上。信纸是《英格兰妇女期刊》编辑部常用的那种略粗糙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是芭芭拉·博迪雄的信。

“亲爱的战友伊莎贝拉,

曼彻斯特的煤烟是否依然呛人?但请相信,伦敦的天空,因你点燃的火焰和后续掀起的风暴,终于透进了一丝新的光亮!

特大喜讯!埃德加·斯通,那个在议会里对妇女权益法案咆哮得最凶的恶棍,终于彻底倒台了!麦考夫·福尔摩斯先生(我猜你与他有某种默契?)的手段雷霆万钧,他涉嫌巨额贪腐、勾结北方工厂主(尤其是你曾对付过的‘大烟囱’残余!)阻挠改革的铁证如山!今早议会的投票剥夺了他的豁免权,苏格兰场直接把他从俱乐部带走了!保守派又少了一颗顽固的毒牙!他空出的‘工厂与劳工事务特别委员会’席位,将是我们下一个争取的目标!

你焚烧的《已婚法》之火,照亮了道路;艾格尼丝的牺牲,唤醒了更多沉默的声音(虽然这代价如此沉痛)。议会门前那些被碾碎的请愿书碎片,如今像种子一样在各地发芽。我们正在组织更大规模的签名活动!你的名字,伊莎贝拉,是无数姐妹心中的火炬。伦敦需要你!前路依旧荆棘,但胜利的曙光已现!

期待你早日归来,并肩再战!

你忠诚的战友,

芭芭拉·博迪雄”

伊莎贝拉放下信纸,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斯通的倒台,是意料之中,也是麦考夫棋局的必然结果。芭芭拉字里行间的激动与希望,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曼彻斯特的阴霾。然而,艾格尼丝的名字,又让这光芒染上了一层血色。她走到窗边,望着马尔博罗厂高耸的烟囱,桑顿暂时的妥协、玛格丽特虚弱的咳嗽、芭芭拉信中的曙光……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交织。

就在这时,庄园前庭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管家安德鲁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小姐,”安德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达西先生……费茨威廉·达西先生到访。他……刚到曼彻斯特,请求立刻见您。”

伊莎贝拉微微一怔。达西?在尼日斐花园的舞会之后,在议会广场的火焰之后,他竟直接追来了这弥漫着煤烟的北方工业城?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和仪容。当她走到楼下客厅时,达西已经站在那里。他显然刚从旅途劳顿中抽身,深色的旅行大衣上还沾着些许风尘,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无可挑剔。只是,他那张惯常冷峻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郁,深邃的灰眸如同酝酿着风暴的北海,在看到伊莎贝拉的瞬间,那风暴的中心便牢牢锁定了她。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略显苍白疲惫的脸庞,扫过她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带着煤烟气息的深灰色衣裙,最后落在她的眼睛深处。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达西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关切,打破了客厅的寂静:

“伊莎贝拉·阿什顿小姐,”他唤着她的全名,语气凝重,“议会广场的火把……你究竟要将自己置于何地?曼彻斯特的风暴尚未平息,你可知伦敦的阴影已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