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冠与荆棘 内容简介
白金汉宫的会客厅并非伊莎贝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它更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象牙塔内部,柔和的光线透过高大的拱窗,洒在厚重的织锦地毯和洛可可风格的鎏金家具上。空气里弥漫着上等蜂蜡、陈年羊皮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紫罗兰香氛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权力中心特有的、带着历史沉淀的芬芳,却无端地令人感到压抑。
伊莎贝拉·阿什顿站在厚厚的地毯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她已换下在议会广场焚烧《已婚妇女财产法》时那身象征性十足的肃穆黑衣,穿上了一袭索尔兹伯里家族紧急送来、符合觐见女王规格的鸽灰色丝绸长裙。裙装剪裁完美,衬得她身形纤秀,珍珠首饰恰到好处地修饰着脖颈,掩盖了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然而,无论多么精致的衣物,都无法掩盖她此刻的状态——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带着连日未眠的青影,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炼过的水晶,燃烧着一种冷冽而坚定的火焰。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经过烈火焚烧、风暴洗礼后的澄澈与力量。
她被麦考夫·福尔摩斯“保释”后,并未获得自由。白金汉宫的传召令紧随而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麦考夫没有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伦敦的浓雾,最终化为一句低沉的提醒:“觐见女王,索尔兹伯里小姐。这是风暴眼,也是……另一场战役的起点。”
现在,风暴眼就在眼前。
维多利亚女王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并未穿着繁复的宫廷礼服,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常服,只有胸前一枚硕大的、镶嵌着黑玛瑙的钻石胸针彰显着她的身份。她看起来比画像上更为娇小,也更为……疲惫。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纹路,但那双眼睛——如同深海般深邃、蕴含着整个帝国重量的灰色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瞬间锁定了伊莎贝拉。
“索尔兹伯里小姐。”女王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会客厅的寂静,如同磐石投入深潭,激起无形的涟漪。没有客套的寒暄,她的开场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威斯敏斯特宫门前的火焰,烧掉的恐怕不止是一本法律书。它点燃了整个伦敦的流言蜚语,也烧焦了议会某些绅士们的假发。”
伊莎贝拉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她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动作优雅而庄重。“陛下。”她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那双审视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灰色眸子,“火焰的目的并非破坏,而是照亮。照亮那本法律书背后,千千万万女性在婚姻中无声的财产权丧失,照亮议会广场上被碾碎的请愿书所代表的、对基本公民权的诉求。也照亮了……”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艾格尼丝·米勒女士的鲜血,为何会染红对选举权的呼唤。”
她直接点出了最敏感的核心——惨案与政治诉求的关联。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侍立在一旁、身着猩红制服的宫廷女官屏住了呼吸。麦考夫·福尔摩斯如同沉默的山峦,侍立在女王侧后方阴影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灰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记录着场中每一丝微妙的波动。
维多利亚女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黑玛瑙胸针。那深邃的黑色与她沉静的眼眸形成奇异的呼应。
“鲜血……”女王低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鲜血是帝国运转中无法避免的代价,索尔兹伯里小姐。从克里米亚的泥泞,到印度的烈日,再到工厂轰鸣的烟囱之下。但议会门前的火焰和你手腕上的镣铐痕迹,却是另一种……代价。”她的目光扫过伊莎贝拉被衣袖半掩的手腕,那里被手铐勒出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你选择了一种极其……激烈的方式,将自己置于风暴中心。为了什么?为了证明规则可以被焚烧?还是为了吸引一个躲在暗处、以杀戮为乐的疯子的注意?”
这质问犀利而直接,带着王权的重量。伊莎贝拉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但她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更加凝聚。
“陛下,”伊莎贝拉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力量,“规则之所以为规则,在于其被遵守。当规则本身成为禁锢灵魂、剥夺尊严的铁链,甚至成为滋养罪恶的温床时,那么焚烧它,并非破坏秩序,而是呼唤新的秩序。至于那个疯子……”她的声音陡然变冷,“他猎杀的不只是女性,而是所有敢于发出不同声音、挑战既定权力的人。艾格尼丝·米勒的死,是凶手对议会碾碎请愿书的血腥回应!沉默和退缩,只会让他的刀锋更加肆无忌惮。我选择站在光下,站在他曾‘签名’的地方,不是为了吸引他,而是为了告诉他,也告诉所有恐惧的人——火焰烧不尽名字,鲜血浇不灭诉求!”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里回荡。没有乞怜,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宣告的陈述——关于反抗,关于存在的宣言。
维多利亚女王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惊人的伯爵小姐。伊莎贝拉身上那种混合着贵族式的优雅与底层斗士般的决绝,那种在巨大压力下淬炼出的、近乎透明的坚定,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灵魂深处的震颤。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在阿尔伯特亲王支持下,也曾试图在男性主导的政治丛林中开辟道路的维多利亚。那份被岁月和无数妥协磨砺得近乎麻木的心弦,被眼前这簇倔强的火焰,轻轻拨动了一下。
女王沉默良久。会客厅里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最终,她缓缓开口,语气不再是冰冷的质问,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其复杂的喟叹:
“勇气……总伴随着巨大的代价,索尔兹伯里小姐。尤其是女性的勇气,在这个时代,往往是荆棘编织的王冠。”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伊莎贝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伦敦天空,又或许,是投向了自己漫长统治中那些被牺牲、被妥协的理想碎片。“工厂法案的修订案,议会将在下周进行最终表决。”女王的话题突兀地转向了政治现实,但她的目光却紧紧锁着伊莎贝拉,“主教的投票……很关键。”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麦考夫在阴影中的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伊莎贝拉瞬间明白了女王的潜台词——艾格尼丝的鲜血、她自己的冒险、乃至主教的“救赎”,都在为这场政治博弈增添砝码。女王并非被她的理想打动,而是看到了她行动所带来的、可被利用的政治势能。
“王冠若沾血钻,终将锈蚀王权根基,陛下。”伊莎贝拉轻声回应,引用了自己曾设想过的宣言,声音不高,却如同预言,“劳工的血,女工的血……亦是帝国的血。法案的通过,不是恩赐,而是止损。”她不再多言,只是再次深深屈膝。她的姿态谦恭,但眼神中的火焰,却清晰地宣告着她不会被任何“恩典”所收买,她焚烧规则时,就已做好了承担一切代价的准备,包括来自王座的审视。
维多利亚女王深深地看着她,那双阅尽沧桑的灰色眼眸里,最终沉淀下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也许是共鸣,也许是更深的疲惫。她摆了摆手,一个无声的示意。觐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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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贝克街221B的地下室,空气却如同凝固的硝化甘油,弥漫着福尔马林、血腥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夏洛克·福尔摩斯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急速踱步。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在艾格尼丝·米勒紧握的染血纸团深处发现的、几乎被忽略的证物——一枚样式奇特、边缘磨损的锡制纽扣,上面有一个模糊的、类似双头鹰的徽记纹样。
“纽扣……又是纽扣!”夏洛克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第三个受害者指甲缝里发现的纤维上,沾着同样的徽记碎屑!这不是巧合!是凶手的标志?还是他猎物的遗留物?!”他猛地将纽扣按在贴满受害者照片和地图的线索墙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的调查并未因麦考夫的干预而停止,反而在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中深入。他利用艾格尼丝案现场的“签名”挑衅和受害者身份,逆流追溯。通过女工团体内部隐秘的网络(部分信息由伊莎贝拉通过加密信笺提供),他锁定了几个在议会激烈反对妇女选举权提案、同时也与北方工厂主联盟(尤其是被伊莎贝拉重创后残余势力)过从甚密的强硬派议员。其中,一个名叫埃德加·斯通(Edgar Stone)的议员,以其在议会辩论中对劳工权益和妇女诉求的极端蔑视、以及私生活放荡的传闻,成为首要嫌疑目标。
“斯通!埃德加·斯通!”夏洛克的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代表斯通常去的一家高级俱乐部标记上,灰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的私人医生,汉弗莱·克莱夫(Humphrey Clive),十年前因一场可疑的医疗事故被吊销执照,却成了斯通的‘健康顾问’!一个‘前’外科医生!时间线吻合!技术能力吻合!而且……”夏洛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发现致命拼图的兴奋,“看看这个!”他抽出一份泛黄的剪报副本,上面是十多年前一则关于某位年轻女仆在斯通乡间别墅“意外坠亡”的简短报道,死因描述模糊,但地点……就在俱乐部附近!
“艾格尼丝是第四个……但绝不是第一个!手法在‘精进’?不!是凶手在‘练习’!斯通提供了猎物,克莱夫挥舞手术刀!那些反对妇女权利、压榨劳工的绅士们,在俱乐部吞云吐雾时,欣赏着由活生生女性上演的、被‘精准处理’的死亡‘艺术’!这就是他们的‘高级娱乐’!兰顿只是他们肮脏链条上的一环!”他的推理如同连珠炮,将之前的碎片串成一条指向议会核心的血腥链条。
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抓起外套就要冲出去。
“夏洛克!”麦考夫低沉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如同冰冷的闸门落下。他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唯一的出路,灰眸如同深潭,不带一丝波澜地注视着几近疯狂的弟弟。“证据链薄弱。一枚纽扣?几缕纤维?一份十年前的旧报纸?还有你基于‘前外科医生’身份的推测?苏格兰场甚至不会立案。就算你能证明克莱夫是凶手,斯通也能轻易脱身,他会声称对此毫不知情,克莱夫会成为完美的替罪羊。而强行撕开这条口子……”麦考夫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会打乱所有部署。工厂法案表决在即,主教的票源已经松动,斯通派系是最大的反对堡垒。现在揭露,只会让他们狗急跳墙,彻底搅黄法案,甚至牵连女王刚刚对索尔兹伯里小姐产生的那一丝……微妙的关注。”
“所以呢?!”夏洛克猛地转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让克莱夫继续他的‘艺术创作’?让斯通继续在议会高谈阔论,一边喝着人血一边反对给那些‘人血来源’基本保障?!麦考夫!你的棋局里,人命到底算什么?!是随时可以抹去的灰尘吗?!在曼彻斯特你牺牲真相换法案,在教堂你埋葬尸体换主教的支持,现在你又要用新的尸体来换取法案通过?!下一个是谁?艾格尼丝之后,是萨拉·霍普金斯,还是玛莎·格林?!她们的名字就在伊莎贝拉的名单上!”
“是代价,夏洛克。”麦考夫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却重若千钧,“是帝国这台庞大机器运转时,无法避免的磨损。扳倒斯通,需要更精准的时机和更致命的武器——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无法脱罪的铁证。不是现在。现在动他,只会得不偿失。工厂法案通过,意味着童工年龄提高、工时监管加强,能救下成千上万个活着的‘玛丽’和‘艾格尼丝’。这是权衡后的最优解。”他向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笼罩着夏洛克,“忍耐,或者……让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冲动而死。选择权在你。”
“最优解……”夏洛克喃喃重复,眼中的火焰在麦考夫冰冷的逻辑和残酷的现实面前,一点点黯淡,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猛地将手中那枚锡制纽扣狠狠砸向墙壁,纽扣弹跳着,最终滚落在地板的尘埃里。他不再看麦考夫,颓然地坐回那张堆满试管和血腥报告的椅子,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无声地耸动。不是哭泣,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的无声哀嚎。他知道麦考夫是对的,但这“对”,比凶手的刀锋更让他感到寒冷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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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西家族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驶向格罗夫纳广场。车厢内,费茨威廉·达西靠坐着,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伊莎贝拉·阿什顿的脸庞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不再是彭伯里画廊里沉静的侧影,而是议会广场上,在冰冷雨丝和燃烧火焰交织的光影中,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灰蓝色眼眸。那火焰烧毁了《已婚妇女财产法》,也仿佛烧毁了他为她预设的所有“安全”路径——彭伯里的庇护,基于利益的联姻,体面贵妇的人生。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是愤怒?是的,愤怒于她的不顾一切,愤怒于她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是担忧?毫无疑问,艾格尼丝的死和潜在的凶手阴影如同实质的威胁。但更深层的,是一种……焦灼。一种他试图靠近,却发现她已远在风暴中心,而他只能站在岸边,连她所面对的敌人面目都无法完全看清的焦灼。
他想起自己为她撑起的那把伞,想起提供书房和情报时的姿态——那曾是他打破隔阂的方式,一种属于他阶层和能力的示好。但现在看来,如此笨拙,甚至可笑。她焚烧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世界。他提供的“武器”,在那冲天的火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马车在宅邸前停下。达西并未立刻下车。他透过车窗,望向宅邸三楼那间曾为伊莎贝拉敞开的书房窗口。灯火已经熄灭,一片漆黑。他仿佛看到她在那里伏案疾书的侧影,冷静,专注,心却早已飞向更黑暗的战场。
“先生?”管家轻声提醒。
达西回过神。他没有回答管家,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黑暗的窗口。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心,如同初冬的寒霜,在他深邃的灰眸中凝结。伞下的分野已经模糊,风暴的界限已被她彻底踏破。如果他无法将她拉回所谓的“安全地带”,那么……
他推开车门,步履沉稳地踏上台阶。风衣的下摆扫过潮湿的石阶,带起细微的水声。他的背影在伦敦迷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注一掷。那份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的情感(是欣赏?是守护欲?),在伊莎贝拉焚烧规则的火焰映照下,正悄然蜕变为一种更强烈的决心。规则之外的道路已然被她开辟,而他,费茨威廉·达西,彭伯里的主人,帝国的议员,从不畏惧踏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