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焚法与宣告 内容简介
议会广场的喧嚣并未因夜幕和冷雨而平息。白日里请愿书被粗暴碾碎的屈辱感,混合着艾格尼丝·米勒惨死的恐怖消息,像发酵的毒药,在伦敦灰暗的街巷间弥漫。愤怒、悲伤、一种彻骨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为选举权奔走的女性心头。
达西的黑色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车轮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车厢内气氛凝重如铅。夏洛克·福尔摩斯闭目靠在一角,湿透的卷发贴在苍白的额际,雨水顺着大衣下摆滴落,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有紧抿的薄唇和微微翕动的鼻翼表明他正高速运转着大脑,消化着艾格尼丝惨案的每一个血腥细节。麦考夫·福尔摩斯庞大的身躯占据着另一角,灰眸如同深潭,手指无声地在膝头敲击,计算着每一步可能引发的政治涟漪。伊莎贝拉·阿什顿坐在两人对面,背脊挺得笔直,手中紧握着达西提供的、尚带着墨香的名单——那些昨天还在议会广场高呼、此刻可能已身处险境的女工名字。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映照着艾格尼丝倒在泥泞中的身影,映照着被碾碎的请愿书碎片。
马车最终停在格罗夫纳广场达西宅邸的后门。达西并未多言,只是对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宅邸三楼一间僻静的书房被点亮了灯火。这里与楼下宴会的浮华截然不同:厚重的橡木书架直抵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旧皮革、羊皮纸和雪茄的沉稳气息,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光洁如镜,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宁静与力量。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客套。四人——侦探、棋手、伯爵小姐、贵族议员——立刻投入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夏洛克将艾格尼丝案的所有细节,包括现场照片、初步法医报告(他利用麦考夫的权限强行“借阅”的)倾泻而出。他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般砸向众人:“……致命伤是颈动脉的精准切割,失血致死。但最显著的特征是腹部的切口——与之前三起高度一致!子宫被完整摘除,手法干净利落,绝对是外科手术级别!但这次,凶手留下了‘签名’!”他指向一张放大的现场照片,艾格尼丝冰冷的右手被刻意摆放在胸前,紧握着一团被血浸透的泥泞纸片,上面隐约可见“Franchise”的字样。“他在回应议会的行为!他在用受害者的尸体,嘲弄她们生前的诉求!”
麦考夫的眼神锐利如刀:“目标选择极具指向性。艾格尼丝·米勒,缝纫工会的活跃分子,昨天在议会广场被捕的十七人之一,她的签名就在被碾碎请愿书的第一页。凶手在猎杀签名者。”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揪紧,她迅速展开名单:“这是昨天所有参与广场示威、并在公开请愿书上签名的核心成员名单,以及她们常去的集会点和住所。”她的指尖在几个名字上划过,“萨拉·霍普金斯、玛莎·格林、埃莉诺·布莱克……她们是组织者,风险最高。艾格尼丝的住所在东区白教堂边缘,集会点主要在圣乔治教堂地下室的‘妇女进步协会’。”
达西沉默地听着,深邃的灰眸在伊莎贝拉和夏洛克之间逡巡。他看到了伊莎贝拉面对血腥照片时那一闪而逝的苍白,但更多的是她眼中那份冰冷的专注和燃烧的怒火。这与晚宴上那个完美却空洞的伯爵小姐判若两人。他起身,走到巨大的书柜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份厚重的文件。
“这是苏格兰场关于前三起凶案的内部卷宗摘要,以及他们对玫瑰巷现场初步勘查的非公开报告。”他将文件放在桌上,推到夏洛克面前,目光却看向伊莎贝拉,“我的人会在天亮前,以‘议员安全咨询’的名义,对名单上这几位女士的主要活动区域进行非官方巡逻。他们无法提供贴身保护,但可以增加凶手的作案难度,并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承诺。它意味着达西动用了他在伦敦警界和私人安保领域的深厚人脉,打破了“女士安全属于私人领域”的常规,将国家暴力机器(尽管是边缘部分)的触角,伸向了最底层的女工。他的行动力让麦考夫都微微侧目。
“感谢您,达西先生。”伊莎贝拉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郑重。
夏洛克埋头于卷宗,手指飞快地翻阅,偶尔用达西书桌上的红铅笔在伊莎贝拉的名单上圈出重点:“……凶手对女性生殖器官的病态关注……仪式感……模仿议会碾压动作的抛尸姿态……挑衅升级……他需要观众!下一个目标,很可能选在更公开、更具象征意义的地点!一个能让他‘作品’与‘嘲讽’同时被看见的地方!”他猛地抬头,灰绿色的眼睛扫过地图,“威斯敏斯特宫附近!或者……白厅的某个角落!”
麦考夫沉稳的声音响起:“巡逻范围可以覆盖威斯敏斯特桥至白厅街一线。但公开的象征意义地点……”他沉吟片刻,“索尔兹伯里小姐,你需要一个更直接的方式,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宣告——猎杀不会吓退我们。”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
翌日清晨,雨停了,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压在伦敦上空。议会广场经过昨日的喧嚣和夜雨的冲刷,显得格外空旷冷清。石阶上还残留着泥泞的脚印和被踩踏过的纸屑碎片,无声诉说着昨日的屈辱。
伊莎贝拉·阿什顿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片空旷之中。她没有穿昨日晚宴的华服,而是一身肃穆的深黑色羊毛长裙,样式简洁得近乎朴素。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脂粉未施,只有一夜未眠的苍白和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她的手中,捧着一本厚重、装帧考究的书——正是那本象征着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枷锁的《已婚妇女财产法》副本。
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零星的清洁工停下了扫帚,路过的报童瞪大了眼睛,几个步履匆匆的公务员也投来惊疑的目光。伊莎贝拉无视了所有视线。她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昨日请愿书被碾碎的台阶,走到威斯敏斯特宫那扇巨大的、紧闭的铜门前。
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目光扫过广场上残留的痕迹,扫过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的巍峨宫殿。然后,她做了一个令所有目击者终生难忘的动作。
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里,取出一盒火柴。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神圣的决绝。她划亮火柴。橙红色的火苗在清晨的寒风中跳跃着,映亮了她沉静的、燃烧着火焰的灰蓝色眼眸。
她将燃烧的火柴,稳稳地点燃了手中那本《已婚妇女财产法》的封面。
干燥的纸张和皮革瞬间被火焰舔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苗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书页上冰冷的法律条文——那些将女性视为丈夫财产、剥夺她们经济独立和人格尊严的枷锁。浓烟带着焚烧纸墨的焦糊气味升腾而起,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目。燃烧的火焰,如同一朵在帝国心脏上骤然绽放的、毁灭与重生的血色之花。
“天哪!她在烧什么?”“是法律书!她疯了吗?”“那是索尔兹伯里家的小姐!”惊呼声、议论声瞬间在广场上炸开。人群开始聚集,带着惊骇、不解、甚至隐隐的兴奋。
伊莎贝拉对周围的喧嚣置若罔闻。她的目光只注视着手中燃烧的书册。火焰的温度灼烤着她的手指,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对着火焰中化为灰烬的文字宣读着最后的审判。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坚毅的轮廓,那份沉静中蕴含的力量,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心悸。
“住手!立刻放下那东西!”几名戴着高顶盔、穿着制服的警察终于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冲上台阶。警棍已经握在手中。
伊莎贝拉没有反抗。在火焰即将吞噬整本书、灼伤她手指的最后一刻,她将燃烧殆尽的残本,如同祭献的牺牲,用力掷向那冰冷紧闭的议会铜门!
燃烧的书册撞击在厚重的铜门上,火星四溅,最终化为几片焦黑的碎片,带着最后一点不甘的余烬,滑落在冰冷的地面。
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粗暴地抓住了伊莎贝拉纤细的手腕。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哒”一声,扣在了那双沾染着曼彻斯特煤灰、翻越过工厂窗户、拥抱过简·爱、此刻还带着火焰余温的手上。
“以女王陛下的名义,你被捕了!罪名是破坏公共财产和煽动性行为!”警官的声音带着官腔的严厉,试图用气势压倒她。
伊莎贝拉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过后的、近乎透明的平静。她的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投向广场边缘——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窗紧闭。她知道,麦考夫一定在里面,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观察着鱼钩的动静。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这个笑容冰冷而锋利,带着一种彻底的解脱和挑衅。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女士们,”她是对着围观人群中那些脸色苍白、捂着嘴的女工说的,“看见了吗?这就是他们对待我们诉求的方式——要么碾碎,要么烧毁。但火焰……烧不尽我们心中的名字。”
警察粗暴地将她扭转过身,推搡着向警用马车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目光追随着她——震惊、愤怒、同情、茫然……费茨威廉·达西站在人群外围一栋建筑的廊柱阴影下。他没有乘坐马车,只是独自站在这里。他目睹了全过程。
当伊莎贝拉划燃火柴的瞬间,达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不是因为她行为的违法性,而是因为那份决绝的、近乎自毁的勇气。他看到她焚烧的不仅是法律条文,更是她与那个他熟知的、由舞会、庄园和体面联姻构成的世界的最后一丝纽带!那个在彭伯里画廊与他探讨光影的沉静少女,那个在书房被他用“港湾”试探的复杂女子……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帝国议会门前点燃火焰的普罗米修斯,一个将自身化为武器的战士。
震惊过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腾。怒火并非针对伊莎贝拉,而是针对这个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世界!针对议会高台上的冷漠,针对凶手的残忍,也……针对他自己!他提供的书房和情报,竟成了将她更快推向这惊世骇俗一幕的助力?他看到警察粗暴地铐上她的双手,那冰冷的金属与她纤细手腕的对比,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几乎要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的瞬间,另一股力量阻止了他。麦考夫·福尔摩斯那辆黑色马车如同幽灵般驶近警用马车。车窗摇下,麦考夫庞大的身影只是微微露了一下侧脸,对带队的警官低声说了几句。警官的脸色瞬间变得恭敬而惶恐,立刻示意手下打开了伊莎贝拉的手铐,甚至微微躬身。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伊莎贝拉甚至没来得及被推上警车,就被麦考夫的人“请”进了那辆黑色马车。
达西僵立在阴影里,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一种冰冷的无力感取代了怒火。麦考夫……总是快他一步。他不仅预料到了伊莎贝拉的举动,更将其纳入了他的棋局。他提供的不是保护,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危险的“收容”。
***
黑色马车的车厢内,空气凝滞。焚烧纸张的焦糊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伊莎贝拉揉着被手铐箍出红痕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麦考夫·福尔摩斯。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一层冰冷的寒霜覆盖。
麦考夫灰眸深沉地审视着她,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经过烈火淬炼、价值难料的兵器。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
“威斯敏斯特宫门前的火焰,索尔兹伯里小姐,”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头,“烧掉的不只是一本过时的法律书。”
他顿了顿,灰眸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牢牢锁住伊莎贝拉的眼睛:
“您焚烧的,是规则本身。您用自己的贵族身份、您的被捕、以及我此刻的‘保释’,共同上演了一幕最尖锐的讽刺剧。您向整个伦敦——从上议院的勋爵到街头的报童——展示了这看似坚不可摧的规则,是如何被一个决心已定的灵魂轻易点燃并付之一炬的。这种破坏力……”
麦考夫的身体微微前倾,他那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宣判:
“……比舍弟追逐的那些血腥谜题危险百倍。夏洛克撕裂的是案件的表皮,而您,索尔兹伯里小姐,您点燃的火焰,烧向的是这腐朽规则的根基。正因如此……”
他靠回椅背,灰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危险工具的警惕,有棋手找到关键棋子的冷酷评估,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意:
“……您比夏洛克更危险。因为您烧的,是规则本身。而规则,是帝国赖以生存的幻象。”
马车在伦敦的街道上平稳行驶,驶向下一个未知的战场。车窗外,威斯敏斯特宫在雨后的阴霾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而车内,伊莎贝拉·阿什顿——规则的焚烧者,危险的新变量——静静坐着,手腕上的红痕如同新生的烙印,麦考夫那句冰冷的判词在她心中回荡,如同为下一场更大的风暴吹响了号角。达西站在阴影中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震惊与冰冷的距离感,但此刻,这距离感已无法再束缚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