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骤雨惊雷与伞下的分野

达西家格罗夫纳广场宅邸的晚宴,是镀金牢笼最华丽的具象。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在银质餐具和仕女们的珠宝上,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烟雾与烤鹌鹑的香气。伊莎贝拉·阿什顿端坐其中,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瓷器,唇角噙着得体的浅笑,眼神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丝绸与燕尾服,落在窗外交织的雨丝上——伦敦的夜雨,总让她想起曼彻斯特工厂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麦考夫·福尔摩斯庞大如山的影子出现在宴会厅门口时,低语和寒暄声都微妙地滞涩了一瞬。这位鲜少出现在纯粹社交场合的白厅新星,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则无声的公告。他径直走向达西所在的小圈子,几位正在谈论狩猎与地产投资的议员脸上立刻堆起客套而警惕的笑容。

“达西先生,”麦考夫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他本人的步伐,“感谢您的邀请。希望没有打扰诸位的雅兴。”

“福尔摩斯先生能拨冗前来,是晚宴的荣幸。”达西颔首,灰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注意到麦考夫的目光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伊莎贝拉的位置,停留了半秒,才落回自己身上。那眼神里没有社交性的欣赏,只有一种评估棋子的考量。

“关于工厂法案,”麦考夫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核心,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的音量,“格伦维尔爵士的委员会即将提交最终修正案。某些条款……做出了关键性的让步。”他微微停顿,像在斟酌用词,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童工年龄下限从十岁提高到十二岁,但……每日工时上限的提案,被暂时搁置了。”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达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他身侧一位代表北方工厂主利益的议员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脸上却做出惋惜的表情:“唉,经济现实的压力啊……爵士也是不得已……”

“搁置?”达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这意味着成千上万的孩子,依然要在机器旁工作十四、甚至十六小时。曼彻斯特的悲剧,会一遍遍重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位议员,后者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达西先生。”麦考夫接口,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天气,“暂时的搁置,是为了最终目标的推进。主教的立场……比预期更坚定。”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达西。两人心照不宣——主教的“坚定”,是圣塞拉斯地下冰窟里无声的尖叫换来的。

麦考夫的目光再次投向伊莎贝拉的方向,仿佛在无声传递着某种信息: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成果。你的“砝码”换来了童工年龄的提高,但工时……是另一盘更大的棋。

就在这时,宴会厅侧门通往花园的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传来。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冷冽水汽和……浓重的、与这华美殿堂格格不入的化学药剂气味。

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显然没打算从正门进入。深色的大衣吸饱了雨水,紧紧裹在他瘦削的身躯上,黑色卷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水珠顺着锋利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无视了门口试图阻拦的惊愕仆役,灰绿色的眼睛像探照灯般扫视全场,瞬间锁定了伊莎贝拉,也看到了她身边的麦考夫和达西。

“哥,”夏洛克的声音穿透了轻柔的弦乐和雨声,清亮、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全然不顾场合,“我需要你。现在。”他的目光随即钉在伊莎贝拉身上,“还有你,索尔兹伯里小姐。没时间换礼服了,那玩意儿碍事。”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卡罗琳·彬格莱小姐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用手帕掩住了嘴。达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夏洛克·福尔摩斯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对伊莎贝拉如此理所当然的召唤,仿佛他们是共享秘密与危险的亲密战友——这让他胸口莫名地窜起一股冰冷的怒火。

“夏洛克!”麦考夫低沉的声音带着警告,“注意场合。”

夏洛克嗤笑一声,毫不在意那些惊愕、厌恶或好奇的目光。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三人所在的小圈子,湿透的靴子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场合?”他语速飞快,声音压低了,却足以让达西、麦考夫和伊莎贝拉听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刺人,“议会广场的台阶上,几个小时前,妇女选举权请愿书被当成垃圾扔出来,踩在脚下!而就在同一时间,离广场两条街外的玫瑰巷,她们找到了第四个!”

他猛地从湿透的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被塑封袋保护好的照片,动作粗暴地塞到麦考夫和伊莎贝拉面前。照片上是雨水中浸泡的、惨不忍睹的女性尸体残骸,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泥水浸透、印着“Franchise for Women”(妇女选举权)字样的传单碎片。

“和之前的模式一样!精确的解剖手法!但这次,现场留下了‘签名’!”夏洛克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被害者身份初步确认了——艾格尼丝·米勒,一个活跃的缝纫女工,就是那个在请愿书上签了名、昨天还在广场上对着议会大门高喊‘Give us the vote!’(给我们投票权!)的女工!凶手在回应!他在用最血腥的方式,嘲弄那些被碾碎的请愿书!嘲弄所有想把名字刻在历史里、而不是被刻在解剖台上的女人!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那些请愿活动的组织者!”

伊莎贝拉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苍白。曼彻斯特的玛丽、白教堂的“天使”、圣塞拉斯的“样本”……如今又叠加上为选举权呐喊而惨死的艾格尼丝!凶手的刀锋,精准地刺向了这个时代女性最深的渴望和最脆弱的处境。麦考夫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接过照片,迅速扫视,灰眸深处是翻腾的怒海和冰冷的计算——这案子牵扯的已不仅是变态谋杀,更是对帝国政治神经最赤裸的挑衅!

“夏洛克,立刻回贝克街。”麦考夫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需要所有细节。”

“当然。”夏洛克的目光再次转向伊莎贝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催促,“索尔兹伯里小姐,你对女工团体和请愿活动的了解,比苏格兰场那些蠢货强百倍。我们需要名单,需要她们常去的地点,需要知道谁最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现在!”

“我跟你去。”伊莎贝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甚至没看达西一眼。她提起碍事的裙摆,眼中是燃烧的急切和愤怒。艾格尼丝的死,将妇女选举权的斗争染上了殉道者的血色,也让她胸中压抑的烈焰找到了新的出口——这不再是旁观,这是捍卫!捍卫那些敢于在议会的铜门前发出声音的女性!捍卫她自己心中那簇不灭的火苗!

达西看着这一幕。他看着夏洛克对伊莎贝拉那近乎命令的熟稔,看着伊莎贝拉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随,看着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共享危险与使命的屏障。麦考夫的政治棋局,夏洛克的凶案深渊,都将伊莎贝拉牢牢吸附其中,而他——费茨威廉·达西,彭伯里的主人,帝国议会的议员——却被隔绝在外。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焦躁,狠狠攫住了他。这感觉比面对卡罗琳的刻意接近时强烈百倍。他不是她的庇护者,甚至不是她的盟友,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被排除在她真实世界之外的局外人?

就在伊莎贝拉即将跟随夏洛克冲入雨幕的瞬间,达西动了。

他拿起管家早已备在一旁、属于他本人的那柄宽大黑伞——伞骨是精钢打造,沉实无比,伞面是特制的、厚实的防水丝绸。他没有说话,只是大步上前,手臂沉稳有力地一展,巨大的伞面如同黑色的羽翼,瞬间将伊莎贝拉头顶的雨幕隔绝开来。伞沿的水珠连成线,在宴会厅璀璨灯光的映照下,形成一道闪烁的水帘幕墙,将他们两人与门外的风雨、与宴会厅的喧嚣、甚至与近在咫尺的麦考夫和夏洛克,都短暂地隔开。

“索尔兹伯里小姐,”达西的声音在伞下的狭小空间里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成了背景音,“你决心踏入的风雨,比曼彻斯特的烟尘更刺骨。”

伊莎贝拉猛地抬头看他,雨水溅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灰蓝色的眼眸在伞下的阴影里,映着门外街灯的光,燃烧着惊愕和尚未平息的火焰。达西没有看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她因提起裙摆而露出的、沾了些许泥点的鞋尖上,那泥点来自花园小径,像是一个闯入者的印记。

“作为帝国议会的成员,”达西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我有权调阅苏格兰场关于此案的所有非公开卷宗。作为彭伯里的主人,我在伦敦的书房,”他终于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灰眸锁定了伊莎贝拉,里面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被冒犯的骄傲,有压抑的焦躁,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坚决的东西,如同磐石破开冰层,“有整个伦敦最安静、最不受打扰的空间。任何你需要查阅的资料、任何需要梳理的线索,天亮之前,彭伯里的书房,为你敞开。这是我的承诺。”

他没有说“保护”,没有说“阻止”,而是提供了平台和权限——一种属于他阶层和身份的特权,一种能让她更接近真相、更有效战斗的资源。这是他唯一能打破那层无形屏障的方式——不是将她拉回金笼,而是为她提供一把在风暴中更锋利的武器。

伞外,夏洛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麦考夫的目光在达西脸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有趣”的光芒。宴会厅里,无数双眼睛透过雨帘,震惊地看着达西为一个“声名狼藉”的伯爵小姐撑伞,姿态近乎……宣告。

伊莎贝拉的心跳漏了一拍。达西伞下这片短暂的、干燥的空间,和他提供的“书房”与“卷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她前路的另一种可能。这不是彭伯里田园牧歌的邀请,这是来自权力核心的、冰冷的橄榄枝。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冽和达西身上淡淡雪茄气息的空气,目光越过达西的肩膀,看了一眼门外雨中等待的夏洛克和麦考夫。然后,她转回视线,迎上达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清晰而坚定:

“感谢您的伞……和您的书房,达西先生。艾格尼丝·米勒等不到天亮。我需要立刻知道所有参与签名和昨天在广场上活跃的女工名单,以及她们可能的集会地点。”她向前迈了一步,更靠近伞的中心,也靠近了达西,“您的马车,是否可以借我们一程?先去贝克街,然后……”她的目光直视着达西,“去彭伯里的书房。”

达西的唇角,在她靠近时,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锋刃出鞘的寒光。

“当然。”他手臂沉稳,巨大的黑伞稳稳地遮蔽着两人,转身,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护着伊莎贝拉,一同走向门外更深的雨夜。将那场奢华的晚宴、那些惊愕的目光、以及麦考夫与夏洛克若有所思的注视,都留在了身后骤雨敲打伞面的声响里。

伞下的分野,不再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而是同盟者——一个用情报和空间为武器,一个用勇气和信念为锋刃,共同刺向伦敦最黑暗心脏的,危险同盟。而达西胸口那冰冷的焦躁,在伊莎贝拉选择靠近、选择接受他“武器”的瞬间,悄然化为一种更灼热、更危险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