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荒原烈火与铁幕下的握手 内容简介

彭伯里的宁静,在伊莎贝拉眼中已沦为镀金的囚笼。母亲担忧的絮语、达西审视的目光、彬格莱小姐们空洞的闲谈,都像蛛网般缠绕着她,试图将她固定在“伯爵小姐”的标本架上。而简·爱从曼彻斯特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焦灼的良知上——玛丽的死、本森的逍遥、格伦维尔爵士的政治表演、托林顿爪牙在暗处的窥伺……风暴从未停歇,只是暂时绕开了她头顶虚假的晴空。

“我必须回去,母亲。”伊莎贝拉的声音在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奢华的客房里响起,平静得近乎冷酷。她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目光穿透精心修剪的玫瑰园,投向远方荒原上翻滚的、预示着风暴的铅灰色云层。

“回去?回那个污秽、危险、毁了你名誉的曼彻斯特?!”伯爵夫人失声尖叫,精致的面孔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伊莎贝拉,你疯了吗?!托林顿勋爵的人恨不得生吞了你!伦敦的报纸还在议论你!达西先生好意庇护我们,你却要——”

“达西先生的庇护很慷慨,母亲,”伊莎贝拉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伯爵夫人从未见过的火焰,那火焰吞噬了往日的温顺,只剩下冰冷的决心,“但这份庇护的代价,是沉默,是视而不见。代价是玛丽的血白流,是成百上千个玛丽还在被同样的机器吞噬。我不能用她们的苦难,换取我在彭伯里的安逸。”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份早已誊抄好、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报告副本——比最初那份更详尽,补充了玛丽之死和听证会后的后续。“这不是艺术写生,母亲。这是战争。而我,选择参战。”

伯爵夫人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如果你执意要去……就别指望家族再为你遮风挡雨!你的行为会毁了你父亲的政治前途,毁了你自己的婚嫁前景!你……你不再是那个我引以为傲的女儿了!”眼泪冲花了她的妆容,她踉跄后退,摔门而去,留下决绝的背影。

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如同关上了伊莎贝拉过去的整个世界。

曼彻斯特的空气比记忆中的更加污浊呛人。煤烟混杂着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伊莎贝拉没有回到家族的庄园,而是直接住进了圣安妮教区附近一家不起眼的、由一位同情女工运动的老寡妇经营的小旅店。褪下彭伯里的华服,换上最朴素的深灰衣裙,她如同一滴水融入了这座工业城市的灰暗河流。

她抵达的当晚,麦考夫·福尔摩斯庞大如山的影子就出现在了旅店狭窄的走廊里。他没有寒暄,灰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水,扫过她因旅途劳顿而略显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

“欢迎回到战场,索尔兹伯里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勇气值得嘉许,但战术有待商榷。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活靶子。”他递过来一份薄薄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晚报。上面赫然刊登着一则不起眼的“社交短讯”:“据悉,此前引发争议的索尔兹伯里小姐已悄然返回曼彻斯特,其行踪引发关注……”这是托林顿势力的警告信号。

“靶子有时也能成为诱饵,福尔摩斯先生。”伊莎贝拉接过报纸,看也没看就丢在一边,“您不会仅仅是为了提醒我危险而来的吧?‘灰熊’本森怎么样了?”

“保释在外,气焰更甚。”麦考夫走进狭小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声音,“听证会让他损失了些许颜面和短期利润,但托林顿的根基未动。他正在变本加厉地压榨工人,试图挽回‘损失’。而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他和他背后的‘大烟囱’联盟,正在酝酿一次大规模的反扑——不是针对您个人(那太低级),而是针对法案本身。他们计划在议会发起动议,以‘保障工业竞争力’和‘防止大规模失业’为由,要求大幅削弱甚至搁置工厂法案的核心条款。托林顿勋爵将是主要推手。”

“他们想用失业的威胁,堵住改革的嘴?”伊莎贝拉冷笑,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非常有效的手段。”麦考夫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恐惧比理想更能驱动议会的老爷们。我们需要新的武器,比报告更致命的武器。一击打垮托林顿在北方工业界的信誉和凝聚力。”

他走到桌边,摊开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曼彻斯特及周边的大型工厂。“‘大烟囱’联盟并非铁板一块。本森行事嚣张,树敌不少。其中几位较有远见(或者说更担心长远声誉)的工厂主,私下对托林顿和本森的激进贪婪颇有微词。他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让他们与联盟切割的理由,一个让他们相信托林顿才是真正‘危害工业’的人的理由。”

伊莎贝拉立刻明白了麦考夫冷酷而精准的战略:“离间计?让他们内部瓦解?”

“更确切地说,是提供弹药,让潜在的反对者去开火。”麦考夫修正道,“我们需要找到托林顿和本森之间更深、更见不得光的利益链条——远超政治献金的程度。比如,利用工厂进行走私?挪用工人养老金?或者……更糟的。”

“本森办公室的保险箱。”伊莎贝拉脱口而出,脑海中闪过上次在凤凰厂时,本森办公室角落那个厚重的铁柜,“他提到过托林顿的名字时,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里。”

“一个合理的推测。”麦考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但保险箱需要钥匙,或者……一个机会。一个让‘灰熊’离开他的巢穴,无暇他顾的机会。”

机会很快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出现了。三天后,一场因严重超负荷运转导致锅炉爆炸的惨剧,发生在联盟中另一家大型工厂。数十人死伤,现场如同地狱。舆论哗然,矛头直指工厂主的安全疏忽,也指向了极力阻挠安全条款的“大烟囱”联盟。托林顿勋爵紧急从伦敦赶来“灭火”,召集联盟核心成员在本森的一处私人俱乐部密会。

麦考夫的消息如同鬼魅般传到旅店:“今夜,‘灰熊’会离开他的办公室至少三小时。但办公室有他亲信监工看守,警惕性很高。俱乐部周围也布满眼线,无法强攻。”

“我有办法进去。”伊莎贝拉平静地说,一个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她利用了最不可能的身份——一个“被吓破了胆、惶惶不可终日、试图寻求‘灰熊’先生‘原谅’和‘指引’的贵族小姐”。她穿上了一件略显陈旧、但依旧能看出高贵出身的深蓝色天鹅绒斗篷,脸上刻意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在爆炸惨剧的消息传得最沸沸扬扬的傍晚,出现在了凤凰纺织厂门口,指名要求见本森先生。

“老板在开会!谁也不见!”监工恶声恶气地阻拦。

“求求您……告诉他,是索尔兹伯里小姐……”伊莎贝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眼中甚至逼出了泪光,“爆炸……太可怕了……报纸都在指责我们……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有本森先生能告诉我……求您了……”她将一个六神无主、被舆论吓坏了的贵族小姐演得惟妙惟肖。她的身份,她此刻的“软弱”,成了最好的通行证。

监工犹豫了。老板确实交代过要留意这位小姐的动向,但没想到她会主动送上门来,还吓成了这样。想到老板对这位小姐的“特殊兴趣”,监工最终不耐地挥手:“等着!我去问问!”

就在监工转身跑向不远处的办公室(显然是用内线电话请示)的几分钟里,伊莎贝拉迅速观察。办公室的窗户紧闭,但侧面的一个小气窗似乎……没有关严?借着暮色的掩护和监工注意力转移的瞬间,她如同矫健的野猫,悄无声息地绕到办公室侧面,踩着堆积的杂物箱,灵巧地翻进了那扇狭窄的气窗!

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和廉价香水味。伊莎贝拉的心脏狂跳,但动作极快。她直奔角落那个厚重的保险箱。没有钥匙!她迅速环顾四周——本森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一个不起眼的黄铜镇纸,底部似乎有粘合的痕迹!她用力掰开——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静静躺在里面!

打开保险箱的瞬间,伊莎贝拉几乎窒息。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文件。她飞快地翻阅:伪造的安全检查报告、贿赂地方官员的记录、向托林顿勋爵秘密转移巨额资金的凭证(远超政治献金,明显是合伙分赃!)、甚至还有几份与利物浦码头某黑帮头目关于“特殊货物运输”(极可能是走私或违禁品)的协议副本!

她来不及细看,迅速抽出最关键的资金转移凭证和走私协议,用早已准备好的油布包好塞进贴身衣袋。刚关上保险箱,锁好,将钥匙塞回镇纸放回原处,就听到门外监工粗鲁的声音:“老板说了让你等着!别乱跑!”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衣服和头发,抹去脸上刻意制造的泪痕,换上了一副混合着焦虑和一丝高傲的神情。当监工推开办公室门(他根本没想过锁门,以为里面没人)时,看到的是索尔兹伯里小姐正站在窗边,似乎被外面的惨状吓呆了。

“本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伯爵小姐的冷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怠慢的不悦。

监工被她气势所慑,嘟囔着:“开完会就回!你等着吧!”说完又重重关上了门。

伊莎贝拉知道时间不多。她必须在本森回来前离开。她再次利用了自己的身份——借口“这里太压抑,想到外面透透气”,在监工狐疑却不敢强行阻拦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离开了工厂。夜幕如同巨大的保护伞,迅速吞噬了她深蓝色的身影。

当麦考夫在约定地点拿到那叠足以将托林顿和本森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时,他那万年不变的冰川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快速翻阅着,灰眸中精光闪烁。

“资金转移凭证……走私协议……完美的离间计催化剂。”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不带任何评估意味地看向伊莎贝拉。她的裙摆沾满了煤灰,手掌在翻窗时被粗糙的木刺划破,渗出血丝,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而明亮,像淬炼过的钢。

“做得……”麦考夫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分量的词,“……极其高效,索尔兹伯里小姐。您不仅找到了钥匙,还精准地把握了时机,利用了对手的心理盲区。这份洞察力和执行力……”他微微颔首,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弧度,却重若千钧,“超出了我对您此阶段能力的预估。”这已是麦考夫·福尔摩斯所能给予的最高赞誉——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对“效率”和“成果”的冰冷确认,而这确认本身,就是无价的认可。

反击迅如雷霆。麦考夫的手段如同精密的钟表运作。那些证据的副本,被匿名送到了几位对托林顿和本森早已不满的联盟核心成员手中。同时,关于托林顿勋爵利用职权伙同工厂主进行非法交易、中饱私囊的流言,如同毒雾般在伦敦政治圈和曼彻斯特工业界迅速弥漫开来。恐慌和猜忌瞬间撕裂了“大烟囱”联盟脆弱的同盟关系。被当作棋子和挡箭牌的工厂主们愤怒了,他们可不想和声名狼藉的走私案扯上关系。

托林顿勋爵的动议尚未提出,后院已然起火。他仓皇地从曼彻斯特撤回伦敦,试图扑灭流言,却已焦头烂额。本森则被彻底孤立,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源头,他的工厂门前甚至出现了愤怒工人自发组织的抗议。

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平静。离别在即,伊莎贝拉再次来到“仁慈天使”济贫院那间潮湿的地下教室。油灯的光芒下,简·爱正在为几个女工讲解基础算术。她的侧影依旧瘦削而挺拔,如同荒原上不屈的荆棘。

课程结束,女工们散去。简·爱转过身,燧石般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说的了悟。她看到了伊莎贝拉手掌上未愈的划痕,看到了她眼中褪去了惊惶、更加坚定的光芒。

“风暴暂时转向了。”简·爱平静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有力量,“本森的日子不好过了。托林顿也尝到了苦果。虽然法案还未通过,但他们试图扼杀它的反扑被挫败了。这很重要,伊莎贝拉。”她第一次直呼了伊莎贝拉的名字。

“是‘我们’一起挫败的,简。”伊莎贝拉走上前,声音有些哽咽。玛丽的死、翻窗时的紧张、麦考夫的认可、母亲的决裂……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她看着简·爱洗得发白的袖口,看着她因长期握笔和劳作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没有更多言语。伊莎贝拉伸出手,不是贵族式的矜持,而是带着战士般的真诚。简·爱看着她伸出的手,微微一愣,随即,那线条分明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她伸出手,握住了伊莎贝拉的手。

那不是一个淑女的轻握,而是两个在泥泞中并肩跋涉者的紧握。冰冷与温热,纤细与粗糙,贵族与平民的界限,在这一握中悄然消融。她们的手都并不完美,沾染着墨迹、污垢甚至血迹,却都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然后,伊莎贝拉张开双臂,给了简·爱一个用力的拥抱。这是两个孤独灵魂在风暴中确认彼此的仪式。伊莎贝拉闻到了简·爱身上廉价肥皂混合着粉笔灰和淡淡墨水的味道,这是她所拥抱过的最真实、最令人心安的芬芳。简·爱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后,也缓缓放松,轻轻回抱了她。那瘦削的肩膀承载了太多苦难,此刻却传递出一种磐石般的支撑感。

“保重,简。”

“你也是,伊莎贝拉。前路荆棘更多。”

“那我们就一起劈开它。”

拥抱短暂而有力。分开时,两人眼中都有水光,却都倔强地没有落下。她们知道,这离别不是终点,而是下一场战斗的间歇。曼彻斯特的灰烬中,她们共同点燃的微光,虽弱,却已刺破了沉重的阴霾。

伊莎贝拉转身离开地下室,走向等在门外阴影中的麦考夫·福尔摩斯。他将亲自护送她前往下一个安全的、也是更危险的地方——伦敦。在那里,白厅的暗影和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麦考夫看着走近的伊莎贝拉,她的脸上没有了彭伯里的迷茫和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烈火淬炼后的清晰和锐利。他微微侧身,示意她先行。

“福尔摩斯先生,”伊莎贝拉在登上马车前,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被浓重雾霭笼罩的曼彻斯特轮廓,“您说过,学会在泥泞中行走,却不忘记仰望星空。我想,我大概……刚刚走出了第一步。”

麦考夫灰眸深沉,如同蕴藏着星图的夜空。他并未直接回应她的感慨,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调,低声道:

“索尔兹伯里小姐,请记住您今天在‘灰熊’巢穴中的表现。您证明了您不仅能看到阴影,更有能力撕裂它。这第一步的破坏力……”他顿了顿,似乎在计算一个精确的数值,最终吐出两个字,重若千钧:

“……合格。”

马车驶入浓雾,载着被母亲放逐的女儿、被贵族圈排斥的异类、被白厅棋手初步认可的“合格破坏者”——伊莎贝拉·阿什顿,驶向下一个更加波谲云诡的战场。身后,曼彻斯特的荒原上,被她亲手点燃的反击之火,仍在余烬中隐隐燃烧。